(寻味中华丨文博)陶俑表情包“上新”,三国“手办”话古今
55 2024-10-30
1979年,沈从文夫妇与王亚蓉(右)于杭州合影。
宿白先生(右)观看赣州慈云寺塔文物修复情况。
新疆尼雅东汉墓清理现场。
沈从文先生是著名的文学家,而少有人知,他还是纺织考古学的奠基人、古服饰研究专家。王亚蓉,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纺织考古学家,她曾得到沈从文先生在此方面的多年指导。她还师从纺织品修复专家王㐨先生参加众多考古纺织品墓葬发掘。在中国考古界,他们三人被列为中国纺织考古研究的第一团队。
王亚蓉从事纺织考古将近半个世纪,先后参与了长沙马王堆西汉墓、湖北荆州马山楚墓、法门寺唐塔地宫、北京老山汉墓等多处丝织品的现场发掘、清理、保护、修复工作,探索出实验考古学研究丝织品文物的方法。她从未忘记过沈从文先生的愿望,中国人要穿中国衣。她说,回首过往,终不负先生的苦心。如今她已届耄耋之年,每天依然和年轻人一起为再现中华传统服饰保护、研究而忙碌着。
■ 口述:王亚蓉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
纺织考古学家
■ 记录:王慧莹 中国妇女报·中国妇女网记者
因为执拗,做了沈从文先生的助理
我不是考古的专业生,我是学美术的,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结识了沈从文先生。有一次去图书馆找资料,和一位老先生交谈很久后,老先生说,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他那里有很多资料。那个人,便是沈从文先生。
20世纪70年代,我第一次见沈从文先生,是在一个胡同里,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屋中,房间里书架上、桌上、地上都是书。四壁凡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全贴满图片和字条。和先生认识之后,我多次求教于他,交谈多了,得知他当时正在做《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
那时,沈从文先生缺助理,我对先生说虽然我的业务不行,但我或许能帮他画插画。先生听完很高兴,鼓励我说:那你试试吧。当时,他让我摹绘河北三盘山出土西汉错金银铜车马器上的六只狗熊。画完以后沈从文先生说可以,因为我领会了他的意思。从此,我就开始追随先生学习。后来我调进了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除了协助沈从文先生绘图以外,从1975年8月起,我开始从事针对纺织品、服饰的考古发掘、保护修复与研究工作。
人一出生就需要穿衣服,一直到最后过世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纺织品伴随人的一生。衣食住行,衣文化排在第一,它跟人的行为生活关系最密切。纺织文物的发掘和研究,对于国家历史、文化、工艺、礼仪等各方面的探索,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纺织技艺在世界上失去领先地位。在抗战时期,纺织业遭到了进一步的破坏。1949年后,我国亟须整理和恢复古代的纺织文化。那时,周总理经常出访国外,到国外人家都给总理看他们国家的历史博物馆、服装博物馆或蜡像馆。总理说中国这么丰厚的服饰文化,能不能做一本礼品书出来当礼物送人?总理找到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问谁在做这方面的研究。正好沈从文先生曾经打过报告给齐部长,说想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总理说那就交给他。
所以我就和王㐨先生一起辅助沈从文先生完成了因故中断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的工作,我主要是为这本书配插图。《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问世后,外交部将这本的锦缎华丽书作国礼赠予多国领导人。
因为执拗,探索出纺织实验考古方法
1982年湖北荆州马山楚墓的挖掘,是我第一次参与大型墓葬发掘。马山楚墓发掘出土了大量2000多年前的战国纺织品,有衣服、被子、棺罩以及其他精美的有机质文物。这也是沈从文先生唯一去过的一次考古现场,他和大家一样,跪在地上观赏研究刚刚出土的楚国丝织文物。
文物修复的过程即是文物研究的经历,马山楚墓的文物修复完成之后,出土衣物中特例的衣式样貌让我始终放不下。这件衣服有一个奇特的设计,一般中式的服装是平面剪裁,缝起来就是衣服,但是为什么这件衣服腋下都夹着一个方片?我就想能不能试着复原一件衣服出来。
我奔赴各地,寻找刺绣大师来绣,但是绣完后的作品都达不到古代的刺绣水平。后来我们在王㐨先生的家乡找了80个心灵手巧的女孩,我就教她们学习锁绣技法,隔一段时间过去看一下,最后只有20几个女生坚持下来,花了6年时间完成了这件衣服。
不同的纺织品都有经线纬线,不同的穿边组合。即不同绫罗绸缎,实际上都是不同的经纬穿编织造方式。绫是怎么回事,绫的花纹是怎么产生的?它就是根据织物结构经纬转变不同的变化,绫罗绸缎虽然是一个名词,但如果真正懂得的人,脑子里立刻就有它的组织结构图。这些东西只有认真研究之后,才能了解那时候的工艺技法,这些工艺,在咱们现在的服饰文化中,很多都已经消失了。
完成之后,我们就知道了马山楚墓衣式那两个方片就是文献上称之为“小腰”的东西在衣式上的功用。这件衣服展出后,国外的专家来看说,中国2000多年前就有立体剪裁了。这样的衣服上身后,腰部会自然收敛,胸部前耸,“下裳”部分变成筒裙状,“上衣”呈现自然立体。
1993年,我对哈佛大学张光直教授介绍了这件衣服,张先生问这叫什么工作,我说叫复原复制。他说不对,这叫应用实验考古学的方法研究丝织品文物。
很多出土的纺织品在博物馆没办法展出,尤其是有机质文物,对于展览的环境温度、湿度,要求很高。很多纺织品原件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在文物库中放着。所以,复原后的纺织品可以作为原件文物的替代品展出。它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文物,尤其对纺织品来说,原件可能很快就没有了,那这一件就是文物了。张先生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纺织实验考古最好的呈现形式,希望我一件一件做下去。
因为执拗,保存了一段历史
纺织品属性是有机质,有机质文物是最难保存和清理的。特别在中原地区,由于气候条件半年干、半年湿,一湿一干的情况下,基本难得出土纺织品。所以北京老山汉墓出土的纺织品就尤为可贵。
老山汉墓是第一个电视直播的考古现场。当时考古所徐苹芳所长通知我,让我别离开北京,怕老山墓出丝织品。直播了几天以后,发现墓是塌的,我心想不可能出丝织品了。但就在这时候,有人打电话给我,说快来,出东西了。
出的是棺罩。它是整吨垂的内棺和外棺两层棺板中间夹了的刺绣棺罩。棺木外边鬃黑漆,里边髹的是红漆,因为墓室坍塌且成密闭,都把棺木上的红漆压印在绣纹上了。这件棺罩我们修了几年的时间,现在已经修复完成,在首都博物馆展览。
和青铜器、瓷器等不同,纺织品,中原地区很难出土,一般一千个墓不见得有一个出纺织品的。通过发现修复这些古代的纺织品,才得以让那个时期的文化保留下来,这就是以物来证明我们中国文化的历史。
这一辈子我就做了这么一件事,纺织考古。从现场提取文物回来修复,修复研究好后,又从另一现场提取回来,不断地修复。其实修复工作不简单,有些人认为修复即就是把这些物品弄干净就好,实际上修复是研究保护文物所带来各种文化信息的过程。
2004年,对江西赣州慈云寺舍利塔中发现的文物修复,于我是一个大挑战。这些文物是在慈云寺舍利塔中的一个暗龛中发现的,发现时就像碎垃圾一样,损毁严重。当时包括当地的领导还有群众看完以后都说,不能动,不要修了。博物馆也打电话对我说不用修复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但是我坚持要试一试,结果得到了一大批北宋初的重要文物。
绘画、书法作品出土的概率一直是非常稀有的,赣州是有名的宋城。这些文物如果能修复好对宋朝真实的历史文化研究非常有帮助。我对当时负责的领导说:这些北宋早期绘画作品如果修复好,展览出来,是其他任何博物馆都拿不出来的。他们同意修复后,我们立刻就把这些东西打包带回了北京,回京后我找了很多专家组成了联合队,含故宫、社科院考古所和国家博物馆的专家,同样颜色的分一起,不断地一分为二,一分为二,像高级拼图一样,前后花了5年时间,才把这批文物修复完。
这次赣州慈云寺塔修复出土的北宋早期绘画30余幅,是我国出土数量最多的书画文物类发现。后来,我们把北大的宿白教授请来看,他是我国研究宗教文化的著名专家,当时他一边看一边说看不懂。因为这些东西他也没见过,衣服、器具、画中人的装扮·······很多都是我们没有见过的。
所以宿白先生就提了一个建议,说这批文物太重要了,除了按照顺序编号,不要定名,不要让任何专家先附上文。就这样公布材料,让各个领域的研究人员进行综合研究。这本书如今已经出版,是我们第一次以这样的研究界公布原始资料形式出版的书籍,出版得到文物局领导的表扬。
因为执拗, 要将纺织考古传承下去
很多人知道考古,但不知道有纺织考古学科。别说公众了,就是专门干考古的人中,也有很多人没有经历过纺织品从出土发掘到后期修复的过程。
长期以来,纺织考古这个学科在考古学界一直很边缘化,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直到201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才正式以绝学名义建立纺织考古学科,我作为学科带头人。
为什么纺织考古到现在还算绝学,因为在全国范围之内,只有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有。纺织考古作为考古系列里边非常重要的一个分支,北大考古那是最好的,但是从入学一直到读博士出来,都没有一节课是专门讲丝织文化研究保护和修复的。
这么多年来,我们队伍虽然不大,但是面对特别难以修复的文物,我们也没有放弃。在沈从文和王㐨两位先生去世后,我受聘于首都博物馆,带领学生完成了放了半个世纪的元代出土纺织品,同时也开始培养纺织考古现场保护修复与研究的年轻力量。现在我们还和北京服装学院合作设立了纺织品传承与保护的博士项目,目前有10个在读博士。
从东周墓中的朱染双色织锦,马王堆汉墓的素纱襌衣,到唐代法门寺地宫里的四经绞罗,乃至宋锦明缎……这些都是我修复的作品,而最让我觉得有意义的是,2019年在我的建议和指导下,北京服装学院一位运动服装设计师将马山楚墓N10领缘田猎绦带的设计元素应用于运动制服设计之中,在世界的舞台上展示了中国传统服饰纹样的文化经典。
我一直执拗,曾经做完心脏支架还不到半个月,任务来了,该出发就出发。如今我虽已步入耄耋之年,我觉得还能陪这些年轻人多走几年,和他们一起把纺织考古认真努力地传承发展下去。
本文选自:中国妇女报2021年2月25日第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