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穿的衣服,暴露了你的性格
171 2025-01-04
那天,我整个下午都待在他家。我曾经需要斩断这些联系。那个星期日,我意识到它可能始终存在,那种联系。我们之间的心领神会。对彼此想法的直觉。
我们带着亚古斯丁回来,看到玛丽正在厨房,西红柿已经切成肥嫩的厚片。烤箱在加热,里面飘出水果塔或披萨饼的香气。
你好,萨沙。见我进来,玛丽说道。了不起的萨沙。
我感到她凉润的脸颊贴上了我的脸。她的贴面礼中充满了活力和愉悦。我嗅到了她的发香,因为几分钟前刚冲过淋浴而微微带着湿意。
什么了不起啊,我微笑着说,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啦,你们入席吧,差不多都好了。
我们把盘子和西红柿沙拉放在花园中间的小铁桌子上,又拉过来四把圆凳。我们各自倒了酒。我们品尝了西红柿沙拉。玛丽开心地转向我。
我看了你最新的那本书。他硬让我看的。她指着搭车人,大笑着对我说道。
我微笑着。他跟我说了。我很感动。
我们有好几本呢。玛丽继续说道。起码有两三本。
每本都有。搭车人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我们每本都有。就连最早那本也有。
他这副被惹火的模样把玛丽逗笑了。她看着我们两个。
你们俩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搭车人平静地盯着我。
很长时间了。他说道。多少年呢,我感觉差不多有十五年。
十六年。我跟着说。更确切地说,十七年。
十七年。玛丽惊呼起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不知道她是否了解当初让我们彼此疏远的原因。看起来没有。
不管怎么样,看到你们又在一起真好。
我们点头同意。亚古斯丁也看着我们,看起来像是要从眼前的场面中找到他妈妈所说的“真好”在哪里。我猜他可能要问我们为什么十七年都没有联系。他没想到要问,或者只是没敢问。
我又盛了一些西红柿沙拉,用更快的速度把它们全都吃掉了,还用小勺喝掉了汁水,连一滴也没剩。我的食欲让玛丽微笑起来。
听说你是意大利语翻译。我对她说道。
她点点头。
主要是小说。
刚才我来的时候,你就是在忙这个吧。
我刚开始翻译一本书。是罗多利最新的小说。你大概听说过他。马可·罗多利[1]。罗马人。
她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从来没读过罗多利。
我说没有。透着可怜的“没有”。
她恶作剧似的继续打击我,信誓旦旦地跟我说罗多利是在世的最出色的意大利作家之一,甚至是在世的最出色的作家之一。她让我一定要读罗多利。还说我的生活或许会因此改变。没错,她说的就是我的生活。她说的时候,就像抛出一句广告词,让这次午餐得以在最热闹的气氛中开始。因为我们四个人都笑起来,为看到心情如此愉快的玛丽而高兴。
我问她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
总是同样的事。流逝的日子。远去的时间。很简单,从来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东西。只有男人和女人,他们出生,长大,有所希望,变成大人,爱上,不再爱,放弃梦想,或者坚持梦想,变老。渐渐远去,被其他人所替代。
他还能再讲些什么呢。我说,这就是唯一需要讲述的东西。
搭车人站了起来。
你的披萨。
隔着窗户,我们听见他急匆匆地过去打开烤箱,从里面拿出滚烫的模具。他带着那张摆满茄子和甜椒的薄薄的圆面饼走了回来,给我们每人分了一些。我感到肉质肥厚的茄子填满了我的嘴。甜椒的汁水充溢口腔,烫得我牙床生疼。
了不起。我说。
玛丽微笑起来。
茄子再稍微多烤一下就好了。搭车人说。
我们嘘了他,他看着我大笑起来。
萨沙,下回看我给你做个披萨。你就等着瞧吧。
我们为重逢干杯,有几秒钟的时间谁也没说话,四个人都为这种近乎家庭午餐的气氛而惊讶。为我这么快就在这张家庭餐桌上占据一席之地而惊讶。
我们一直走到了水渠的尽头。搭车人说道。到了头就走不通了,路堤被截断了。再过去就是环城路。
我们找到好多种子炸弹。亚古斯丁说。
隔了一会儿,玛丽看向我。
你的下一本书是讲什么的呢。
我犹豫起来。我不愿意在书写完之前说得太多,那样十有八九没法终篇。
我的问题可能太冒失了。
我回答没有。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老太太的,她在旅行,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场相逢到另一场相逢。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太太,不再有任何工作的束缚。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整天都可以按她自己的心意做事情。离开巴黎,远走,旅行。决定来V城居住。
总的来说,她就是你。
没错。只不过她在旅行,我没有。确实,这就是我人生的概况。你说得对,我就是个不旅行的孤单老太太。
亚古斯丁看着我大笑起来。玛丽沉默了片刻。
那她为什么是个老太太呢。你为什么不写一个跟我们同龄的女人。为什么不是个男人。为什么不是你自己。
我思考起来。
因为已经经历过很多的人对于生活的渴望更能打动我。他们本会变得迟钝、麻木。但是没有。火花始终都在。完好无损。
那你的老太太谈恋爱吗。玛丽问道。
我回答没有。
所以才是个老太太。玛丽故意激我。这就回避了情欲问题。
我大声反驳。我说我见过快一百岁的女人坠入情网。有些还有好几个情人。
那你的书里呢。玛丽说。
我的书里不是这样。世界才是我那位老太太的情人。她想拥抱的是整个世界。
一阵沉默。没人接茬。我觉得自己说的话愚蠢得不可思议。世界才是我那位老太太的情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它有哪怕一丁点的意义吗。
亚古斯丁回了屋。搭车人、玛丽和我喝了咖啡,继续在花园里闲聊,随着那棵大月桂树的树影变化一直挪动着桌子。后来,一片乌云笼罩了天空。天色阴了下来。
这是信号。玛丽说道。好吧,我得继续工作了。
她上楼去了。搭车人站起来,对我说跟我来。过来,我给你看看我安顿好的书房。他带我来到厨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门口。他推开装了玻璃的门,走进铺着水泥地面、类似车库的地方。我看见顺墙立着些架子,都是用最平常的木板和红砖搭成的。到处都放着书。一个架子上是小说。另一个是诗歌。再一个是随笔集——搭车人以前一直偏爱随笔。我又看向另几面墙,那里的架子上存放着工具、箱子、建筑材料、成袋的石膏和水泥。
我不知道他到底会在这间屋子里做些什么。这个小房间几乎没有窗户,九月的星期日已经很冷,冬天肯定像个冰窖。他到底会在这里度过怎样的时光呢。
你做很多装修工作吗。
有时候是的。我在工地干活儿。各种工程都做。我以前做过一段木工。没完没了。总有人打电话,一次比一次远。工期太长,我干够了。我开始做电工和管道工。现在我自己单干。我什么都干,砌墙,贴瓷砖,卫生间,厨房。再也没有老板来压榨。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的双手。跟我从前看到的一样。或许比以前多了一些茧子。手掌稍微宽了一些。
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厚牛皮纸信封递给我。我把手伸进信封,指尖触到一些长方形的塑料小片。我摸索着抓住十几张,把它们从信封里拿出来看个究竟。
拍立得照片。一对老夫妻站在布列塔尼海滨的野营车前面。干瘦的卡车司机就像放久的木柴,坐在重型卡车的方向盘后面竖起拇指。大半夜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停车场,有点壮的大胡子男人身穿粉红色的马球衫。上年纪的秃头男人,饱经风霜的皮肤,厚嘴唇,眉毛上挑,微笑着坐在双座小轿车方向盘后面。
这些是谁。我问道。
这些是我遇到的人。
让你搭车的那些人。
让我上了车的那些人。跟我共度一段时间的人。
你把他们都拍下来了。
我尽量。有时候我会忘记。或者他们停车的地方太危险,我只来得及跳下车,他们马上就得继续开走。但只要能拍照,我就会征求他们同意。
从来没人拒绝吗。
应该有过两三次,最多了。
我继续看着那数十张司机的面孔。
你拍了很多吗。我问道。
我不知道。大概两百张。三百张。我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我的目光落在巴黎市中心的一张照片上。地铁水塔站,大清早,十字路口还空无一人。胡须打理得很整齐的大个子站在他的灰色宝马前面,树脂眼镜,有点板正的西装。
这个人啊,我是在大约凌晨三点钟遇到他的。照片里是七点钟,他刚把我放下。他不像是会让人搭车的主,可他真是拯救了我。当时是大半夜,我卡在昂热和勒芒中间的一个加油站,已经要绝望了。一辆车都没有,最多偶尔出现一群寻欢作乐的人,打算加了油再去夜总会。没人愿意载我。我已经无奈地打算在那儿过夜了。然后,他的车开了过来,有色玻璃,灰色的车漆完美无瑕。一个在日出前几个小时就起床的老板,打算在拂晓赶到巴黎,处理一处大型工地上刚刚发生的管道爆炸。我原本连一分钱都不可能押在他身上的,可他却立刻给我打开了车门。我几乎刚一坐下就睡死过去。他有理由很不高兴,但没有。等我醒过来,我们已经到了勒芒。最后一段路我们一直在聊天。六点半的时候我们到了凡尔赛门,因为时间还早,他很大方地把我送到了右岸。
我们看着其他的照片。疲惫地微笑的年轻人,仍然是夜里,朝着镜头举起一罐红牛,像是要碰杯,面孔被闪光灯照亮,红眼。开白色货车的男人,硬线条的下颌,身上是习惯寒冷的工人常穿的抓绒上衣。
这个人是在尼韦内省遇到的。他以前是锯木厂经理,转行做了自行车租赁。一路上他都在跟我说各种各样的树,告诉我它们的年龄,每个品种都能做什么,切割一棵山毛榉、冷杉或橡树各有多少损失,为了方便装船运到世界另一头而把树干削成方形的新方法会造成多少浪费。接着是我连想都没想过的各种秘密。通过洒水储存木头。做木桶的橡木板需要风干。把木头上的单宁洗掉需要不少工夫。做酒桶的带皮原木切割时要精确到毫米,通常是竖切,从上到下,沿着木头的纹路,需要花费的价钱会让你大吃一惊。
搭车人放下那张身穿抓绒上衣的人的照片,拿起了另外一张。照片上的人似笑非笑,满口坏牙,眼窝深陷,两颊上胡子拉碴,尽管如此,那双眼睛里还是有光。
这个人刚从塔拉斯孔的监狱里出来。来自圣洛朗迪瓦尔的茨冈人,父亲是卖废铁的。他给我讲了他父亲以前在废车场怎样用斧子把汽车变成一堆废铁,再把它们按重量卖掉。他跟我说他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差点儿窒息死掉,因为在一片垃圾场里玩捉迷藏。他藏进了一台旧冰箱,门关上了打不开,他怎么叫也没有用,没人来找他。他听见他妈妈和姨妈声嘶力竭地叫他,扎比,扎比你在哪儿。他大叫着回应,用尽全力叫喊,但声音传不出去。最后他妈妈看见了他的一角围巾,夹在冰箱门外面。她在最后一刻救了他。他已经憋得脸都发青了。
搭车人不再说话了。
透过这间小书房唯一的窗户,我们看见亚古斯丁出现在花园里,他开始对着墙踢球。砰。每次皮球反弹回来尚未落地他又一脚踢出。砰。皮球每次都狠狠撞向石墙。
我的手指掠过堆放在小桌上的照片。
你能记住所有这些人。我问道。
记不住我们说过的所有的话,但能记住一些细节。我是否喜欢那个人。他谈论生活的方式。最后道别时的总体感受。对他所施援手的单纯感激,或是能够结识两小时的快乐。
没有多少女司机。我指出这一点。
对,是没多少。不过还是有几个的。
他在成堆的照片中翻找,拿出其中一张,那上面是个与我们同龄的女子,正在对他说再见。背景是成片的松树、油橄榄、圣栎和刺柏丛。那是地中海沿岸的某个地方。阳光很美,略带金色。临近傍晚的阳光。女子的皮肤异常白皙,头发非常黑。她挑衅地看向镜头,乐呵地摆着姿势,不惮于自嘲,太阳镜掉到鼻尖上,皱着眉。
她很漂亮。我说。
他把照片拿近书桌上的小灯,以便更好地看清她的面孔。
我从佩皮尼昂到尼斯一路都是坐她的车。她从西班牙过来,要到意大利去。博洛尼亚大学的文学老师。热爱洛博·安图内斯和克洛德·西蒙,还有你以前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过的那一大堆作家。你不怕让我这样的陌生人上车吗。有一刻我问她。她大笑起来。你以为呢。我会挑选他们的。要是我让你上了车,是因为我看到你,然后我对自己说:可以。这人可以,我喜欢这个人,我愿意跟他走一程。
他把照片递给我,让我看她。
我们一路都在聊天。聊生活。聊我们。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问过所有司机的那个问题:该怎么办。列宁的问题。对列宁来说,这是一个单纯的策略问题,再具体也没有了。此时此地,1917年的俄罗斯,要夺取政权该怎么办。而我的这个问题是关于整个人生的,我对她说。在你看来到底该怎么办呢。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爱。
搭车人笑了笑自己,又接着说下去。
我不记得她回答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很喜欢她说的话。她说话的方式。不夸大其词。不讲大道理。为我的问题远远大过我的个人存在而略加取笑。她刚读过斯宾诺莎的作品,这影响到了她。她告诉我说,斯宾诺莎认为我们每个人就像脆弱的小云朵,每时每刻都担心与别的云相撞然后烟消云散。她对我说,斯宾诺莎没有使用云朵这个意象,但她就是这样理解的。即使时间流逝,即使遇到各种各样的好事和坏事,也要让我们的小云朵保持完整。这就是生活。这意味着要成功地把所有小水珠聚在一起,让这些小水珠组成那朵云,也就是我们自己,不是任何别人。自从我读过斯宾诺莎,我就鼓励自己,她继续说道,我对自己说,加油,小云朵,avanti[2],勇敢地冲破世界,始终保持你这片小云朵的样子,永远要坚持做你自己,要做勇敢而独特的小云朵。有时候我会恋爱,她说,我遇到自己非常喜欢另一朵云,那朵云推我撞我,他的整体性扰乱了我的整体性,我们的某些部分无法控制地混在一起,我们俩都有些混乱了。我觉得幸福,我觉得悲伤,一切都搅成一团,我需要时间去适应这种新的状态。接着,我一点点地找回我自己,我重新获得了自身的意义。不管怎样我总算再次集齐了属于自己的部分。我这片小云朵重新上路了。
不错啊。我说。
是啊,是不错。
事实上你记得很清楚啊。
比我想的要清楚。他若有所思地说。
外面的天空放晴了。太阳重新出现,让绿草变得更加鲜艳。
我感到他在犹豫是否继续说下去。
那次旅途中发生过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安静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有那么一刻,她离开了高速公路。我记得她当时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她说话的语气平静、坚决,让我别无选择。我们来到卡西斯附近,我原本以为她想让我看看某个小海湾。但她开上了一条沿着山坡而上的小路。我们沿着葡萄园和油橄榄园中间的曲折小路开了十分钟。那条路变成了小径。最后我们停在了一丛圣栎底下。我们下了车。我跟着她来到一座水泥塔楼,从那里能看到周围很远的地方。这是我以前看守过的瞭望塔,她轻声说。跟一个恋人。一个法国人。大约十年以前。我们在这座山丘上度过了整个夏天。警惕一切火情。平原上有一丁点野炊的烟就要发信号。有些日子一整天都没有一个访客。有些日子则会接待来访的朋友。在塔下支起十五、二十顶帐篷一起过夜。有一回,反倒是我们差点儿弄着了火。她大笑起来。
搭车人不说话了。我想象着他和那个女子在塔楼里,在阳光中,在树丛里。我不知道他的讲述将会怎样结束。
我们在那里待了十分钟,呼吸着松脂的味道,看着远处的大海。
然后呢。
然后我们重新出发。
他转向我,面带微笑,平静地看着。
我们重新出发。一个小时以后,她让我在尼斯附近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下了车。她最后按了一下喇叭。然后她就离开了。
你们有再见过面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
你不是有她的地址吗。
这很蠢,但我没有。我没想过要把那个地址记下来。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总会记下来,至少是电话号码或者电子邮件地址。
我们沉默着。我再次看着照片里的女子。我想象着他们两个人离开高速公路,开进山丘深处。我非常希望自己也能和这个女子坐在同一辆车里。
我喜欢想象她就在那里,在某个地方。他继续说道。在博洛尼亚。在别处。想象着我绝不可能再见到她除非发生奇迹。想象她只从我的生命里经过那几个小时,想象那是多么美妙的几个小时。它们如此美妙,留在记忆里要比真正经历的全部故事都更有价值。
我们走出车库。
外面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爸爸,你来呀。亚古斯丁一边说,一边继续踢着球。
搭车人走向他,接住皮球,颠了三下,又还给了他。
等我一会儿,我去送萨沙。
我抬起头,看向玛丽所在的窗户。我看见她也在看着我们。
小伙子们,聊得好吗。
很好。我回答。
萨沙,我把罗多利的新书给你放厨房的餐桌上了。你把它带上我会很高兴的。
我走进厨房。我看见了那本书。三四百页的厚度,蓝白色封面,纸页柔软。我看到封面上写着:追求者。底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夜—风—花。
我是打哪儿看出这本书会打动我的呢。
我回到花园,朝站在窗口的玛丽致谢。我向他们仨告别。我回到了自己家。
注释:
[1]Marco Lodoli(1956—),意大利作家。
[2]意大利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