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的形成反映日本文化发展的一个特点，就是在顺应大势的前提下，不断丰富自己。

这一特点最初开始于日本古代最后一个贵族王朝平安时代，即从794年桓武天皇把首都从奈良移至平安京开始，到1192年源赖朝建立镰仓幕府。

平安时代开始依然是延续奈良时代的传统，直接向唐朝学习，贵族服饰照搬唐朝形制，织物面料也从中国引进。直到唐朝爆发黄巢之乱，日本才于公元894年停止派出遣唐使，开始了极具日本风格的国风文化。

在国风文化形成的过程中，出现了日本特色的色彩和样式，男性服饰有了日本式的束带、衣冠、直衣、狩衣、水干、直垂等，女性开始身穿十二单衣、小袿、袴、细长、衣被，手拿桧扇和帖纸。

从表现平安时代的绘画和《源氏物语》、《枕草子》等文艺作品看，男性和女性贵族的服饰都仿佛孔雀开屏，上演了日本服装史上最华丽的一幕。

《源氏物语》（丰子恺译）第八回《花宴》有一段话这么描写男主人公：

“他身穿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里面衬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极长的后裾，夹在许多身穿大礼服的王公中间，显然是个风流潇洒的贵公子模样，大家肃然起敬。公子从容入座，其风采实在与众不同。花的色香也被减煞，使人看了反觉扫兴了。”

平安时代末武士兴起，进而开创了天皇贵族的公家与武家政权并存的镰仓时代，这种公家与武家的二元结构一直延续到明治维新。美国文化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在1946年初版的名著《菊与刀》中，用“菊”与“刀”分别代表公家和武家，也是在象征日本文化的二元结构，说明日本文化的连续性。

其实，在武家崛起后，公家只是尊贵的象征，恪守自己的传统，很少改变，而武家，却是改变社会生活的主力。

在日本服装的演变过程中，女性和服明丽、灿烂、光鲜，引人注目，但我觉得，男性和服的演变更有文化意味。

到了战国时代，各路枭雄的服装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从战国三杰看，织田信长从少年起就常穿带有鲜花的衣裳，个性鲜明；农民出身的丰臣秀吉在君临天下后，整日身穿华美服装，极尽奢华；只有以忍耐著称的德川家康相对朴素，服饰不过分张扬，这也许意味着他开创的江户时代的服饰特点。

在江户时代，男性和服一改之前的华丽，形成以灰黑色为基调的风格，定型了延续至今的结构样式。其构成主要是：贴身内衣“肌着”、“襦袢”、“襦绊带”、长款外衣“着物”、腰间的宽带“角带”、作为礼服一部分的“袴”、外套“羽织”以及相当于袜子和鞋的“足袋”和“履物”。

从影视作品看，NHK大河剧《德川庆喜》讲的是德川幕府末代将军德川庆喜，在剧照中，他的礼服由白色襦袢、黑色着物和羽织的构成部分，是现代礼服的标准；金色和黑色纹样交织的角带和袴属于将军定制；而他日常穿的和服是带有三叶葵家徽和精细纹样的灰色面料制成的着物和羽织，具有高贵、素雅的气质。

Asmik Ace、松竹映画出品的电影《武士的家计簿》反映江户时代下级武士的生活，相当于如今的中等收入家庭，剧照中男性和服用蓝灰色或柿色面料制成，是现在最常见的和服式样。

这类色彩常见于禅师服装，充满禅意，但它成为江户时代男性和服的流行色，并不仅仅是因为推崇禅宗，而是德川幕府反奢侈的结果。

其实，早在贵族主导的王朝时代，政府就在贵族阶层中提倡反对奢侈，但都没有贯彻下去，直到具有高度控制力的德川幕府时代，才实现了在各阶层中的反奢侈。

从1628年德川幕府首次颁布禁止奢侈的法令开始，在之后的两百多年间，数次公布反对奢侈的法令。最初是限制农民只能使用布和木棉，不容许用绸和绢，但农民妻子不受限制。后来，这类规定扩大到下级武士阶层，甚至对上层武士乃至贵族，也有对使用高级面料的限制性规定。而且，在面料的颜色上，禁止使用紫色和红梅色等会引起奢华感的色彩。

幕府的强制性限制，抑制了奢侈，也激发出新的审美取向。就以“江户小纹”来说，随着幕府反对奢华的潮流，一类看似普通却带有致密而微细纹样的织物在武士阶层流行起来，并流传至今，成为男女和服通用的江户小纹。

其实，这种审美很符合武士道。在江户时代有一本论述武士教养的名著《叶隐》，意为有如树木的叶荫，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为主君“舍身奉公”。这个“隐”字，是了解武士审美的关键。

所以，鉴赏现代男性和服，除材料的品质和手工之外，各部分的纹样不宜张扬，要在细节上耐人寻味，但作为礼服的重要部分的袴却不同，它是通过纵向的折纹来表现男性的凛然正气。

有趣的是，“隐”的思想还发展出一种更具体的外朴内华的美学。这种审美取向讲究“里胜”才是真正的美学，男性和服要外表朴素流畅，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却隐藏着美丽的图案。

其实，这种对外朴内华的追求，最初的理念大部分来自中国古代，开始是南宋传入日本的禅宗，到江户时代以南宋朱熹的朱子学为官学，都强调内在美；但从理念到实物，尤其是具象为日常服装，却是日本人思维的特点。

当然，这个“隐”也不是绝对的隐藏，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才展示，所以，图案是隐藏在和服的外套羽织内。一进屋，脱下羽织挂在衣架上，或独自一人玩味，或与他人一起分享，眼前的图案可能是花纹、动物纹样、风花雪月，反映着主人的游戏之心。

“表”是规规矩矩、堂堂正正，“里”却是孩子式的游戏心态。这是日本审美的一个特点，在男性和服上表现尤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