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啤酒阿姨,拥有敏锐生意嗅觉,用3年时间开5家门店
96 2024-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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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今夜青稞
我和山都狼狈地站在庭院里,月光只吝啬地分一点点昏暗暧昧的光,这一刻,我竟意外地觉得痛快:“你也会这样对待从善吗?”
“对不起,玉嘉。我很失态。”
“你的抱歉,究竟是,对我,还是对一个从善的替代品?”
山都显得十分头疼,他搀着拐杖站起来,不再靠近我,转而用一种十分痛苦又孤寂的目光瞧我:“玉嘉,你就是从善。”
我很不觉所谓地笑了:“我不是。”
山都是我两个月前遇到的,彼时我正做完家教从小区出来。这是一家很大方又很客气的人家,小孩才读五年级,父母平时都很忙,因此我除了带小孩写作业还需要给他做一顿饭,吃完饭陪他玩一会儿才能下班,好在这家父母知道带小孩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因此给的酬劳也很丰厚。
他家的小区种了太多大树,道路又都很像,我有些路痴,常常走错,绕不出小区。
不知是在哪一个路口,我遇见了站在一株茂盛的槐树下的山都。
正是傍晚,他穿着一身妥帖修身的黑西装,看起来很低调又价值不菲,手下是一根纯黑的拐杖,几根深绿的玉质藤蔓缠绕在上面,衬得他的手格外苍白又修长,手上的青筋明显,像是在克制,蜿蜒进白衬衫袖口内。
他比我高太多了,因此我是先注意到他的拐杖和手,才仰头看到他的脸。
他脸白得像是躲在深山老林里几百年没见过太阳似的,不过好看也是真好看,深邃的眉眼,薄而红的唇,一张脸找不到一点缺陷,只不过,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孔,眼神却苍老得很。
他站的方向正是我出小区的方向,因此我向他走去,可不知为何,他站在那儿不动,我总有种感觉,像是这一幕他和我,都已经等了很久了。
走到他面前时,我担心他是不知道路怎么走才一直看着我,因此好心地停下来问他:“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他与我面对面站着,一股特别熟悉的气味包裹着我,像是深山里青草的味道,又像是春天的杏花,总之,都不是我寻常能闻到的味道。
但我还来不及多想,便被他拉入怀中死死抱住,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头埋在我颈间,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从善,我终于找到你了。”
不知为何,我的眼睛突然不受控制地留下一滴眼泪。
但我最终还是推开了他:“先生,你是不是认错了人?”
“我不叫从善。”
他沉默地望着我,看起来并不生气,反而拄着拐杖好声好气地道歉:“真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虽道歉,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带着笑地又问:“那么,你现在叫什么呢?”
什么叫我现在叫什么?我一直就一个名字。
“我叫玉嘉。”
“琼林玉质,嘉言懿行,是个好名字。”
我笑了笑,没有介意他的失礼:“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
后来想想对于山都这样苦苦熬了千年,几乎要养成执念的人来说,要与我循序渐进实在是太折磨他的事情。
但他忍耐下来了。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千年前,他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官家盛赞本朝再无人可出其右者,他向来是谋百步而行一棋。
可是遇见我的这天,他失态了。
他实在无法不失态。
于是他只能绞尽脑汁搜刮出一些能与我牵扯上的话头。
“听说你正在做家教是吗?”
“先生怎么知道?”
“我与那家的长辈是旧交,有所耳闻。”
他莞尔道,其实是说谎话不打草稿的。
我当时单纯,都不再问问就点头。
山都极细微地摩挲着手杖木柄,开始装:“小姐教什么?”
我如实回答:“英语。”
实际上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但语文并不好教,我从小学语文都是靠语感与读书的积累。
“真是巧,我最近也需要找一个英语教师。”
我有些疑惑:“先生还需要学习英语吗?”
他看起来是非富即贵的人,儒雅又斯文的气质让人觉得肯定是读了很多书的。
“文学和史政还算勉强,英语却是从小未曾接触,因而也就需从头来学了。”
笑了笑,他又解释道:“家里有海外的生意,不学些英语总是不方便的。”
我表示理解,说不如两人加个联系方式,再商量更具体的。
实际上我已经教了一下午的书,虽然站在槐树下,也有几分被太阳烤过后的疲倦了。
山都表示冒昧,是他考虑不周,于是主动提出要送我回学校,但我很快拒绝了。
一个陌生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和邀约,不得不让人心生警惕,尤其他还很帅气,身上有种神秘又清冷的气质。
况且,他一开始就很奇怪……
抱着我……叫我从善……
很快在手机上我们确定了上课的时间,地点约在他的工作室,我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他家。
他毕竟和一般家教的小孩子不同,他是一个神秘又高大的成年男性。
我一开始对他如同对所有成年男性一样保持着高度的分寸感与距离感。
但他实在太会伪装了,一个,帅气、温柔、周到、且不失神秘的成熟男人,对我这样刚从乌托邦探出头来的女学生,吸引力无疑是致命的。
他也没有再跟我提过那个叫从善的名字,也从来没有将我叫错过。他坐在工作室后面的小庭落里,邀我进门时,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他再叫错我的名字,那我会转身就走。
我叫玉嘉。
玉嘉这个名字虽然听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人,我也从未谈过恋爱,但我却并不迂腐。我觉得与山都相处很舒服,山都看起来也很喜欢我,于是我想了很久,觉得很愿意和他在一起试一试。
与山都上了两个月的课后,我才觉得,山都真的是个很随和的人,他很照顾我的感受,可是,偶尔,我是说偶尔,他瞧我的眼神总会叫我怔愣,继而产生一股后怕。
真是奇怪。
他喜欢喝各式各样的苦茶,喝得最多的是太平猴魁,他给我尝过一盏,看我脸都皱成了一团,笑着说:“不喜欢的话,那玉嘉喜欢什么,我下次给你准备。”
我摇摇头:“凉白开就很好了。”
没有骗他,我最喜欢喝凉白开了,尤其喜欢冬天喝,冻得嘴巴冰冰的很舒服。
后来他就给我准备凉白开,神奇的是,无论我什么时候到,水永远都是温的。我佯装生气说我喜欢喝冰的,尤其现在是夏天。
他说:“这处院落是我特意挑的,夏日也很舒爽,不会热,况且,太冰的水对身体不好。”
我就说不出话了。
你看,这个人的细心,你真的无法拒绝的。
某一日,我和山都上完英语课,又坐在庭院里读《伤寒杂病论》,山都一边看一边建议我说:“如果眼睛还是很痛,也可以试试中药。”
是的,我曾经告诉他,我的眼睛从小就很脆弱,烈一点的风,刺眼一点的太阳,哪怕是干净的水,进了眼都会非常痛。
现在想来那是山都第一次控制不好自己。
他望着我,手慢慢抚上我发红的眼尾,眼睛里是很浓很重的水雾,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很美,你的眼睛很美。”
他的指尖冰到了我,我惊觉已经越界,于是不着痕迹退后两步,心跳得不行。
我点头,接上他的话说:“可是我对此一窍不通。”
山都乖乖地入了我的圈套:“我对此小有研究,不然以后你来给我上课,我给你煎药。”
又多了一层联系。
不知为何,我却退缩了,笑了笑:“还是算了吧,我付不起先生的诊费。”
他却郑重其事:“如果,能让你的眼睛舒服些,我会觉得,非常值得。”
我几乎快沉湎于山都这个老男人的面面俱到了,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摇摇欲坠,神志不清了。
可是我很恐惧,我费劲巴拉研究着我心底这点不易觉察又尘嚣甚上的恐惧,思考这是为什么。
幸好,我还没有头脑一热扑进山都的怀里。
直到一个女人的出现,我终于清醒点了。
那是一个酷暑的傍晚,晚霞染红了大半的天空,暧昧又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山都和那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身上,山都周身竟然围了一圈金黄的光晕。
他的拐杖就靠在一边,翠绿的玉藤蔓缠绕着浑黑的杖柄。
但他神色看起来非常不耐。
鬼使神差的,我没有进去打扰他们,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神态都非常严肃。
山都虽然坐着,看起来却比站着的漂亮姐姐还不好惹。
他们的声音似有若无传过来。
先是山都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山都这么冷:“我说过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知道,”他缓缓抬起头看那个漂亮姐姐,眼神有些可怕“她会过来吗?”
“还是说,你是故意的?”
漂亮女人笑了:“大人,是您告诫我的,一旦有了软肋,就要做好屈服的准备。”
“我没有本事叫大人屈服,做一个看客,也很足够了。”
她的笑脸带着赤裸裸的恶意,转身从庭落的后门离开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隐隐觉得山都说的“她”是指我,他们的谈话,山都并不想我知道。
可是,他隐瞒了我什么呢。
我就在这时候忽然惊醒,神秘感是妆点一个帅气的男人最好的工具,可如果,要做恋人的话,神秘感就太可怕了。
我不是一个一定要从恋人身上获取安全感的人,但最起码,他也不能让我缺失安全感。
山都,好像了解我的一切,哪怕是不了解的,他的表现也像是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包容我们之间的陌生。他是胸有成竹,是势在必得,是像虎狼盯住猎物的。
可是我对他,说不上完全不了解。然而细数下来,他的饮食习惯、他的阅读习惯,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他的家世,他的遭逢,他的为人处世,我统统不了解。
我终于知道我的恐惧来自于何处了,这是我的大脑对自己的保护,避免我昏昏然陷入他的圈套,不可自拔。
我在此刻诚挚地感谢于自己的谨慎。
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察觉到了我站在身后,语气重又变得温柔,像傍晚的清风,他拉着我坐在他刚刚坐过的藤木躺椅上,我这才注意到旁边放着一个托盘,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忽然被他遮住了眼睛。
他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玉嘉,闭上眼睛。”
我的世界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可是我竟然莫名觉得很心安。
我信任山都。
于是我乖乖地闭上了眼睛。眼睛闭上了,耳朵和鼻子就更敏锐。我闻到山都身上好闻又清淡的自然香,以及,更浓重的药草香。窸窸窣窣中,山都的手移开了我的眼睛,转而覆上一个温热又湿润的东西。
他的力道刚刚好,温热的草药香熨烫着我的眼睛,他的声音也刚刚好,既能牢牢地穿进我心里,又不至于叫我太惊惶:“我在这些医术上找的方子,都是温和补润的药材,不会刺激眼睛,我配了药材,煮熬好后制成了敷布,玉嘉,你试试眼睛会不会舒服一些。”
我喜欢他的声音。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我直来直往惯了,也许是我瞧见山都这样温柔体贴的样子便心生恶意想撕开他的伪装,我说:“山都,我刚刚其实听见了。”
我感觉到山都的手辗转从我的眼睛移到了我的脖颈,像是端着我的脸在瞧什么:“玉嘉,你的耳朵红了。”
他说话轻描淡写,可是放在我脖颈处的手却存在感十足,热意毫无阻隔。
我没有躲避。
“是天气太热了,你知道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是,你可以理解为,我的下属。”
我笑了笑:“山都,我无意冒犯你,可没有会这样对上司冷笑和仇视的下属。”
因为眼睛不能看见,所以其他的感官都格外敏锐,我能够感觉到有一束压迫感很强的视线紧紧钉住我,我突然觉得山都放在我脖子上的手开始令我不适。
有一种我无法掌控的微小恐惧。
可他声音还是很轻很好听:“可能是因为,我不付给她酬劳吧。”
他在开玩笑。
我配合地轻轻笑了下。
山都说药要敷两个小时,我说那今天的课就上不成了,他说不然他念英语文章给我听,让我听听他学得如何。
我觉得可行。
于是他另搬来一把躺椅,我们并列着躺在院落里一株很大的槐树下,晚风稀疏,我就在他平缓又清冷的念白声中缓缓睡去。
我是被夜晚的蚊子闹醒的,包着药草的敷布还裹在我眼睛上,我伸手朝旁边试探摸去,叫山都:“山都?山都?什么时候了?”
“我可以取药了吗?”
山都好像是突然坐起来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抓得死死的,那种熟悉的静悄悄的被人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他开口很哑:“从善……”
我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一把扯下了敷布。
他就像是被魇着了般,抓着我的手,用额头轻轻地蹭着:“从善,从善……你愿意见我了吗?”
山都是温柔,可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脆弱。
可我觉得我现在比他更脆弱。
实不相瞒,山都的一切,都让我沉迷。
仿佛我们是一块碎掉的玉,如今终于合二为一了。
我不是不知道从善的存在,我第一天就知道了,可我只当他有个同我有几分相似的前女友,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告诉自己说,就再信任他一次。
我需要这样一次不顾后果的头脑发热。
起码,山都从来没有叫错过我的名字。
他的未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山都真该死,他今天叫错了我的名字。
他难道指望我做一个替身?他真是太侮辱我,也太侮辱从善了。
于是我冷冷地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山都,你是有夜盲症吗?可现在也不算太黑,你竟然,看不清人了?”
我又冷又刺的语气并没有得到我意料之中的效果,山都没有醍醐灌顶般地向我解释认错,他将我拉到他面前站着,就这样仰着看我,我竟然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痛苦和可怜。
竟然有点像一只小狗。
他还要去寻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玉嘉,别生气。”
……这就没了?他一个读书人的口舌如簧呢?
我的怒气更甚了:“我不该生气,那我应该怎么做?我说,是的,你叫我玉嘉还是从善都没关系,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你需要一个这么温顺的家教先生是吗?”
山都竟然笑了……他竟然笑了!
他死死抓着我的手,动作看起来像无根的浮萍抓着可靠的浮木:“玉嘉,别说孩子话。你怎么会只是家教先生,你明知道我多喜欢你。何况,你是温顺还是泼辣对我来说没有分别,总归都是你,都是鲜活的你。”
我并不怀疑山都的话,只是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些:“山都,不要把我当傻子。你应该对我说实话。”
“比如,从善是谁?”
“我跟她之间,有什么关系?”
山都沉默了很久,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气氛如此凝重。
夏日的夜晚是有些凉意的,我穿着一条白色吊带长裙,站在山都面前,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于是我先说:“山都,如果你不能给我答案的话,那我就先回去了。”
“你应该找一个更合适的家教先生。”
山都还是沉默,我的心坠入谷底。
好在我这个人,聪明不足,自尊和体面却绰绰有余,我大方地捡起自己的包,绕过他向门口走去。
刚走两步,山都从背后追上来,从后面死死地抱着我,双臂围着我的肩膀,头埋在我的颈窝里。
看起来是下一秒就要向我道歉求和的姿态,浑身散发的气息却阴沉沉的,说话也是胡言乱语。
只手臂禁锢着我格外有力,叫我难以呼吸。
他的拐杖横落在地上。
他说:“玉嘉,你就是从善。”
我冷冷地甩开他:“你疯了吗?”
我第一次意识到山都的力气和体格都是远在我之上的,他如果想对我做什么,我远没有招架之力。
哪怕现在我只是想甩开他的手,挣脱他的怀抱,都已经如此困难。
挣扎间我将他狠狠往后一推,他的腿好像受了什么伤,踉跄着倒在地上。
很狼狈。
山都不应该这么狼狈。
可我也很狼狈,月光只吝啬地分一点点昏暗暧昧的光洒下来,这一刻,我竟意外地觉得痛快:“你也会这样对待从善吗?”
“对不起,玉嘉。我很失态。”
“你的抱歉,究竟是,对我,还是对一个从善的替代品?”
山都显得十分头疼,他搀着拐杖站起来,不再靠近我,转而用一种十分痛苦又孤寂的目光瞧我:“玉嘉,你就是从善。”
我很不觉所谓地笑了:“我不是。”
那天我不记得他重复了多少遍“你就是从善”,我明知他在说胡话,可也知道山都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浮狂言的性子。
最重要的是,我的心突然觉得很难过。
最后我逃走了。
我和山都都需要时间思考和冷静。
实际上即便是没有这桩事,我也不能再给山都上课了。期末考试接踵而至,应付完了这些我就该回杭城了。杭城跟京城不一样,杭城的山水好,生活节奏也慢,我还是很喜欢我的家乡的。
也许是太想念杭城,或者我实在不知怎么面对山都,期末考试结束当天,我就坐高铁回了杭城。
在家里日子倒是过得很清闲,我们一家五口住在杭城郊区一套小庄园内,与世隔绝的,爸妈每天有工作要忙,有时候会直接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我陪着爷爷奶奶,他们喜欢一些能让人静心的东西,因此我也跟着涉猎一二。
可是奶奶说:“你心不静,玉嘉,你已经糟蹋这方墨和这几张宣纸了。”
我讪讪放下毛笔,望着我鬼画符般的毛笔字,还是嘴硬道:“我本来就写不好。”
我不愿意承认我是被山都影响了心境。
“你心里有事,平时我说的半点也没有听进去,因而也就没有长进了。”
我沉默着不语。
“说说吧,什么事?”
我有些犹豫,我说出来,奶奶会理解我的意思吗?她会不会觉得,山都是个神经病,我搭理山都,我也是个神经病。
毕竟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算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喜欢的人把我当成他的白月光,这么烂俗的剧情拿也拿不出手。
于是我摇摇头,只说是学业上的事。
奶奶未作多言,只说:“你既然心不静,字是练不成了,明天就跟着我去一趟白伽寺吧。”
我点头答应。
白伽寺是几百年的古寺了,听说它的前身乃是非常有名的书院,曾出过一个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因此这里求学业是非常灵验的,远近闻名。
我小时候经常去这里,总觉得在那待着心就特别宁静,我喜欢这里的味道,漫山遍野的杏花树,寺后是大片的树林,幽静清新。
第二日奶奶来叫我起床,我揉着眼睛挑了件鹅黄无袖连衣裙换上,简单挽了个发髻,手里捏着块面包出门了。
到了白伽寺,我说吃了面包口渴,先进去找空慧道长讨杯水喝,便和奶奶分开了。
虽然很久不来白伽寺,但不知为何,我对这里的路还是熟悉得很。
仿佛冥冥之中,这里的路我已走过千百次。
进了空慧道长的小院,还未来得及找空慧道长,一道瘦削清冷的身影孑孑独立站在杏花树下,已叫我呼吸一滞。
是山都……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果然感受到他的目光紧紧禁锢着我,仿佛他在竭力忍耐什么,但怕吓着我。
他手下的拐杖立在一层白白的杏花花瓣上,碾得很用力。
“山都,你怎么在这里?”
他向我走来两步,我们之间的距离便变得尤为亲密,我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是杏花和青草的味道。
怪不得,我觉得那样熟悉……这是白伽寺的味道。
我终于想起来了。
原来山都一直住在白伽寺吗?
那他又是什么人?他看着不像是寺里修道的。
我胡思乱想间,只听他隐忍地说:“玉嘉,我能抱抱你吗?”
我既未点头也没有摇头,但下一瞬间已经被他拉入怀抱,他好像很怕我逃走,紧紧地抱着我,头埋在我的脖颈间,叫我有些喘不上气。
我感受到山都身上那股浓浓的悲伤。
真是奇怪,害我也莫名其妙心里一沉,落下一滴泪来。
可我没有推开他。
我告诉自己,就再容许他一个怀抱。
他仍旧抱着我,手抚摸着我垂下来的头发,说:“你看这棵杏花树,我将它照看得很好,一开始它内里腐烂,几要枯萎,我找了很多人,自己又看了很多书,才将它救活。”
我不知他莫名其妙提这株杏花树干什么,但也配合地仰头看过去。
这棵树长得高大葳蕤,不像是几十年能养出来的,倒像是已经种了几百年了。
于是我开玩笑道:“难道你为了照看这棵树,已经活了上百年了吗?”
他没有笑:“九百七十二年五个月,我已经活了九百七十二年五个月了。”
我被他震惊到,可却不觉得荒谬。站在这里,无端的,我竟觉得山都说什么我都相信。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像是命运在拉扯着我们。
我离开他的怀抱,问:“活这么久,会很寂寞吗?”
他好像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此垂下眼睛,想了想,最终也只是说:“不知道。”
“有时候是不寂寞的,因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等什么,有时候又寂寞得快死过去,连话都说不全。”
山都转而捧起我的脸,用一种十分痴迷又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喃喃道:“幸好,幸好,我总算遇到了你。”
我的手也覆上他的手,却并没有移开,我也有些难过:“山都,如果你希望我接纳你,那你应该,向我坦诚一些。”
“我做好了准备,接纳全部的你。”
“你不应该看不起我。”
我说话有些暧昧不清,但我知道山都能听懂。他非常聪明。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站在杏花树下,踩着一层柔软的洁白的花瓣。
奶奶没有来找我,山都总是很有本事的,也许是他让道长牵制住了奶奶。
我们的呼吸交缠,我却觉得很紧张。
山都,他会向我坦白吗?
那我,能接受吗?
山都最终开口了:“玉嘉,京城那间工作室不是我的家,白伽寺,才是我的家。”
“我在这里住了九百多年,白伽寺以前是书院,也叫白伽,是整个杭运府最负盛名的书院,出的秀才状元不计其数,后来出了些事,书院名声一落千丈,招不到学生,因而也就改成寺院了。”
大白天的,我竟然觉得有些冷寒:“所以你,真的活了九百多年……”
“你……是鬼吗?”
山都像看孩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很淡地笑了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容颜不朽,但我唯一确定的是,是我的执念,让我坚持到了现在。”
“人是很脆弱的,可以被天灾人祸轻易击溃,可人又很顽固……玉嘉,我就是很顽固的一个人。”
我就说我与山都之间有种莫名的联系吧,不然为什么,山都说这些的时候,我都觉得特别难过呢?
我想起小时候奶奶跟我提起过的白伽寺的往事,突然问山都:“山都,奶奶说,几百年前,这里出过一个连中六元的状元郎,是你吗?”
山都是很聪明的,虽然我与他只认识了短短几个月,可他身上的书卷气,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掉的。
山都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的眼尾,他好像很痴迷于触碰我,但又不敢做太过分的事。
然而我并不反感。
“是我,也不是我。那个状元郎是我,可我并没有连中六元,我只拿了一个童试的小三元,乡试,和会试的头名都是你,玉嘉,我当时并不如你。”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笑了笑,好像终于有一点叫人开怀的事情了。
他突然牵着我的手,带我穿过空慧道长的院落,进到了一个很偏僻的,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可这里并不荒芜,虽然古旧,却看得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这是一个三进的小院,他将我拉到左边那一间,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掀开门帘带我进去,复而用一种十分悲切的眼神攥着我的手臂:“玉嘉……从善……你想起来了吗?”
我打量着屋内的陈设,真的是几百年前的式样,床榻桌案都很简陋,唯书架占了整面墙,书案前摆了笔墨纸砚,题了新写的“琼林玉质,嘉言懿行”八个字,我知道是山都写的。
只是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闻着室内淡淡的干燥的木质霉味,和书案前浓浓的墨香,我的脑子突然剧烈地抽痛起来。山都眼疾手快扶住我,慌了神。
后来我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罪臣确为一介女流,可我一路科举走到殿试,官家也本欲举学生为探花郎,桩桩件件,哪一点不能说明,女子之能不比男子差?”
……
“三纲五常是个什么东西?是世道要束缚女子的借口。学生不能改变这样的世道,可若要学生汲汲营营一生活在三纲五常之下,我读的书,我学的道理,决不允许我做这样对不起自己的事!”
……
“罪臣与孟生有情,却从未有过逾矩之实,也从未荒废学业,更不曾戏愚科举,作弊这样的指控,是对我,和山都,最大的侮辱。”
“从善一生求直,愿以死,证从善清白之身心。只求从此,我朝女子,求学科举,不必再遭受这样的苦楚和羞辱。”
再醒来时,我仍旧在这个简朴的房子里,只是床榻被山都收拾得很干净,有一股白伽寺独有的杏花香,叫人心里安宁。
我躺在上面,山都就坐在我身边,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
山都说自己很顽固,可其实,他也很脆弱。
他总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可有时候,他看起来比我易碎多了,仿佛风一吹,整个人就被吹散了。
他见我醒了,忙问道:“怎么样?玉嘉,头还疼吗?”
我摇摇头,坐起来,见他苍白着脸,脑海里又浮现出昏迷时的碎片,握着他的手问:“山都,你是姓孟吗?”
山都一怔,随即紧紧地抱住我,声音却轻:“玉嘉,你想起我了吗?”
我很想告诉山都我想起来了,我希望自己能够接住山都所有的快溢满了的快将他折磨疯的情绪,可事实是,我并没有想起来。
我脑海里的那些片段,也随着我渐趋清醒,而变得模糊了。
山都一直在向我释放“救救我”的信号,可我从来都没有这个能力去接收。
我竟然开始希望,老天爷,如果我真的是从善,那就把我的过去还给我吧。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轻轻拍着山都的背,请他开诚布公:“山都,告诉我吧。”
“告诉我,九百多年前,我们发生了什么。”
让山都回忆起那段过去是十分痛苦的,哪怕是他和从善明媚的前期,也早已为终生的苦难写下了注解。
九百多年前,白伽寺还是白伽书院的时候,这里是整个杭运府都声名远扬的书院,培养了不计其数的大儒和文臣,就连当今圣上,少时游历也曾在白伽书院学过一年半载。
因此次次科举,白伽书院总是引万人瞩目的,朝堂内外,都想瞧瞧今年又有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
杭运府秋闱的解元出自白伽书院并不稀奇,毕竟整个杭运府有天赋之人,白伽书院皆云罗之。稀奇的是,先前夺了个小三元的学生,长得俊逸出尘,是京城孟宰辅的远方侄孙,这回竟只落了个亚元,解元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乡,也在白伽书院求学,只是为人低调,生得清俊,确实当得上“白面书生”这个名头。
二人同在书院求学,还是住一处院子的舍友,志趣相投,便时常切磋交流,引为知己。
后二人共同赴京参加春闱,“白面书生”从善又夺头名,小三元山都屈居从善之下,二人名声大噪。山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从善是女子,从善问他是不是很不可置信,会不会觉得自己名居女子之下有辱尊严,可山都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子若求学,并不会比男子差。我幼时结识了一位堂姐,文章策论莫说远超男子,便是书塾里的先生也是当得起的,可惜堂姐家风森严,不允女子抛头露面,多涉政史,后来聘了一家清流世家,我也就再未见过了。可我如今看,从善你的学问与我那位堂姐不相上下,我居于你之下,已是我竭尽全力的结果了,哪里又会觉得不耻呢?”
比起这些莫名其妙的尊严面子,从善不是男子这个事实,反而让山都如获大释。
本来二人顺顺当当下去,进了殿试,由官家指个不大不小的文职,山都和从善的仕途之路,也就顺遂无虞了。
可从善是个女子。
当朝法度,女子连抛头露面都要惹人非议,遑论科举和入仕了。
从善这下是犯了大忌,她本扮作男子走科举之路,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才学。从善的身世不比山都,她出生在一个十里八乡都没几户人家的落魄地,家里生了弟弟之后维持不下去生计,将她卖进了当地一家富绅家中做洒扫婢女,她那时才六岁。
富绅家中个个肚里是滑油,没一个装了点墨水的,因此将希望寄托在了满八岁才识得几个字的儿子身上,请了老师日日来家中讲学教书。从善起初也不喜念书,只是喜欢听先生的念书声音,听得多了,富绅发现她竟也学了些东西,想着有人作陪,自家儿子总该读进去一些,于是叫从善装扮成书童模样陪读。
从善至死都记得讲学先生望着她的慨叹,他说:“竟是个女子,真是可惜了。”
从善脸上一热,心里重重地坠了下去。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喜欢先生念书的声音了,听了叫她厌烦,可是她偏比以前更加用功。
后来富绅不知得罪了哪家权势,举家抄没,富绅本人不通诗书,为人却豁达有余,他不忍家中众多奴仆遭罪,将奴籍一应都分下去,叫他们做正经的良民,各过各日子去。
从善没有归家,反而凭着才学,进了白伽书院求学。
山都顽固,实际上,从善才是天底下最顽固的人。
就为着讲学先生那一句话,从善一心求学,终于走到了如今的殿选。
可其实山都和从善自己也明白,不只是为着这句话。
如此之大的风险,从善最终还是被揭发了。
彼时她和山都已过了殿选,山都被官家指为状元郎,风头无两,她则被官家评锋芒太甚,指为探花郎。但两个人官职都是一样的,都入了谏院,从一个从七品的司谏做起。
上朝第一天,一封奏疏从上头挥下,从善脸苍白,知道她的仕途已经到头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弹劾者来势汹汹,还扯上了山都和科举。先是吏部主持会试的副吉士弹劾二人有舞弊之嫌,请官家下旨调卷宗查清楚,后又是白伽书院某位面熟的同门,因忿忿不平自己落榜,一纸诉状告从善以女儿身参加科举,与状元郎山都暗通款曲,欺上瞒下,对官家大不敬。
而这一切的来源,山都说,只不过是因为会试前那位来找山都和从善替自家儿子代考的中丞令不满罢了。
中丞令要体面,家族是书香门第,纵使知道儿子是块朽木,也不肯用荫封为儿子谋一个差事,非要他去参加科考,以全家族清流之名。
可他为人高傲,又断不能见儿子狼狈落榜,最后找了白伽书院的两位书生替考,自认这是笔无可指摘的买卖,天下书生,参加科举,即便是入了殿选也不过分个从七品、正八品的文职、谏臣,叫官家不喜的,发配到地方,便是正六品的官也不顶用。他有手段为二人谋个有油水可捞的肥差,岂不是美谈?
可他碰到的是从善与山都。
文人有傲骨,从善若是早愿意做这样的营生,早不至于受这些苦了。
中丞令儿子意料之中落榜,中丞令不满从善和山都的风光已久,于是他就成了这个牵头的人。
可若是中丞令一人,还不至于此。
像谪仙一样清冷又完美的人物,若是有一只手来抓他下地狱,那泥泞里就会滋生出无数的手来抓他共沉沦。
我既考不好,为何你能考得如此好?
我既不能得官家青眼,为何你一个初出茅庐的书生偏能得官家青眼?
我一个男子,尚不能入殿选,为何你一介女流之辈,能爬到我的头上来?
一时之间,从善与山都,是遭世人围攻,百口莫辩。
从善固执,在朝堂上解了玉冠,承认女儿身,却宁死不认舞弊之嫌,与中丞令等人慷慨陈词,言辞之犀利大胆,为群臣之一震。
山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愤怒和痛苦几乎要让他难以呼吸,冥冥之中,我好像已经窥见了从善的结局。
她是如此顽固的人,有了坚持的事,便是死,也是乐意之至的。
“从善比我聪明,也比我勇敢。在朝堂上,她承认自己确是女子,蒙蔽圣上,她也愿意认罪。只是,她恳求官家,能给天下女子一个求学的机会,她知道官家不喜她言辞犀利,于是便开始坦白她这些年求学路上吃的苦,其中很多,是之前她都未曾对我提起的。”
“玉嘉,直到现在,哪怕再过九百年,一千年,三千年,我都牢牢记得从善当时说的每一个字。”
“从善她,是当世唯一的,绝无仅有的女子。”
官家听了她的陈情,不发一言,只是她这样的请求,落在朝中迂腐的大儒耳中,已经是大逆不道了。
“荒谬!荒谬至极!自古而来,女子就该恪守本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怎敢在外抛头露面,遑论科考,女子有几个懂朝政之事的?”
“是不懂还是不能懂?仲阁老,您也是做过太子少傅的人,三十年前,您曾在教坊司救过一个罪臣之女,大赦之后,您将她安置在绣坊,请先生每日去给她讲学,教她识字读书,我请问您,为何您不给她找个好夫家嫁了,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呢?因为您自己也知道,读书无用这样的说辞,是用来哄骗天下女子安于本分的借口,是用来困囿女子于囚牢的链条,我以为您应当眼界更为开阔些,原来书读多了,也会将人变得迂腐吗?”
从善真像是一头初出茅庐的小牛犊,横冲直撞什么话也敢说。她一个从七品的司谏,尚且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既然朝中谁也得罪不起,那她便算是谁也可以得罪了。
她驳斥了比她年长了一甲子的阁老,又恳切地对官家说:“罪臣不敢求官家宽宥,但舞弊一词,是对罪臣,对孟司谏,对天下科考文人,最大的侮辱。臣也恳请复审,臣与孟司谏策论或许确有相似之处,可不过是因为我们师出同门,引为知己,常交谈议事,故而所思所想趋同,然而细细审阅,便能发现臣与孟司谏的区别。”
“或则,便是当庭再来一次会试,臣也是不怕的。文人,最不怕考较,怕的是众口铄金的污蔑。”
官家或许被从善说服,或许只是不再耐心,总之,他允了会试策论重审之事。
历来都没有这样的先例,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中书令此一计,即算是不能将山都与从善置于死地,也足够叫两人仕途无望了。
从善欺君之罪已是避无可避。
至于山都,一个被质疑的状元郎,也不复从前的风光了。
若说仅仅是这样,还不至于叫从善与山都绝望。
中书令算计他们,是因为觉得自己的颜面被两个穷酸书生拂了;白伽书院的同窗算计他们,是因为嫉妒和愤恨他们的才学;世人耻笑与落井下石,不过是人心凉薄,换了谁在这个处境也是一样的遭逢。
这些人,因为于山都和从善都不重要,所以他们再污蔑人的指摘,两个人也都可以应对。
但从白伽书院的范院长上奏一封请罪书开始,从善的信念就开始坍塌了。
范院长是从善的老师,也是当初破格收从善进书院的人。
从善被为人师长的人背叛过,可当她遇到范院长,听到范院长说“孩子,你绝非池中之物”的时候,她从未感受到多少善意的人生中,又生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希望。
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如那个富绅家的先生那样的,起码范院长不是。
从善这样想着。
范院长了解她的一切,知道她是女儿身,知道她的学识是如何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也知道她是如何日日苦读,从书院中底子最薄最不起眼的小人物成为书院的头名,他知道她的傲骨,知道她的尊严。
他是从善最敬重的先生。
可是从善再一次被敬重的先生背叛。
范院长上书请罪,称书院中人并不知她女扮男装之事,也愿意协助配合调查山都与从善的信件往来种种,若有舞弊之嫌,令白伽书院蒙羞,绝不姑息。
从善竭力叫自己冷静。
她其实很冷静,她知道范院长不这样做就不能保全白伽书院。他甚至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对得起他们了。
可是……可是……若他不是从善最敬重的先生,或许从善还不会这样不能接受。
正因有所期待,当期待落空,才会滋生出如此可怖的怨怼。从善也不能免俗。
她不管不顾,舞弊之嫌尚未洗清,当即就牵了马车要回白伽书院问个究竟。
从善离开前用一点迷药迷晕了山都,等山都醒来发觉从善不见时,她已在城外被吏部的官兵捉拿。从善情绪激烈,挣扎间,被人用弓箭擦着眼角射了过去。
没人知道弓箭头上为什么会淬毒。
等山都赶到时,从善就蜷缩在城外一片青翠的草地上,疼得冷汗直流,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
山都跪坐抱着从善,发现她的眼睛已经被毒药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从善感受得出是山都的怀抱,不知是疼得没了力气还是怎么,安静了些,只反复呢喃:“山都,山都……”
那是山都第一次动用自己孟姓的特权,他对围在一边的官兵说:“叫医士!快叫医士!”
“我是当朝孟宰辅的侄孙,官家只说审查期间不得离京,却没有说要你们用毒箭射瞎官员的眼睛!你们如此胆大妄为,是真不把官家和礼法放在眼里吗?”
周边的官兵被山都唬住了,忙给他放行,护送回城立即找医士。
山都家在杭运府,他确实是京城孟宰辅的侄孙,只是父亲与京城不睦,多年来也少有往来,并不亲近罢了。
他一个刚刚入京的八品司谏,在这里哪找得到什么会解毒的医士,只能求到孟宰辅府中。山都求学以来从不倚仗孟姓,此番上京,这也是他第一次去求族亲。
雪下了半夜,他跪在孟府门前,身体已僵硬不可屈伸,心里却像是被火烧一般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孟府的小门终于打开,小厮请山都进门一叙。
孟宰辅就坐在厅堂上首,没有多废话:“孩子,念在你也姓孟的情分上,我只救你这一次。”
“那个姑娘的眼睛,是我叫人射瞎的。你们舞弊、私会之事于我而言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可欺君之罪,不可饶恕。我看你天资聪颖,来日或可扶持孟氏一族,我今日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要救她,我可以为你去请宫里的太医,只是从此以后,你就与孟家再无瓜葛,你父亲虽远居杭运府,也算是我孟氏的族老,我已去信告知他利弊权衡,一个会连累家族的后生,我想他还不至于想不清楚。”
“二,你任那个女子自生自灭,上书请罪就说你是被那个女子迷惑,蒙蔽双眼,今而请求将功赎罪,如此,我也可以收下你这个门生,将来,甚至可以继承我的衣钵。”
山都在雪地跪了半夜,嗓子干厉得就像是要呕血:“是你派人射杀从善?”
他激动地站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从善又做错了什么!”
孟宰辅气定神闲地啜了口茶:“她若与你没有干系,今日便是死了活了,碍着谁的道,都与我不相干。可偏偏,她与你,情深意笃啊。”
山都眼睛猩红,手指将掌心刺出了血,才在身体的疼痛和滔天的愤怒中冷静一点点:“请太医……现在就请太医!”
孟宰辅有些不快,重重摔下茶盏:“短视幼稚的后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大好的前途?”
“我不是为了从善放弃你说的前途,如果是要做你这样草芥人命,自私冷情的当家人,再多的高官厚禄也是对我的侮辱。”
孟宰辅冷笑:“蚍蜉而已,骨气却够。”
他是重臣又是族老,虽然不愉却也不至于对一个后生言而无信,当即就派人去宫里请了太医来治。
从善不肯叫山都旁观,将他赶了出去。可山都怎么放得下心,又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夜。
他觉得痛快。冰雪的刺激反而叫他清醒。
如果身体上很痛苦的话,心里的痛苦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明显。
次日早上,山都准备了早膳说要给从善送进去,可是从善锁上了房门。
山都慌了。
他从前觉得自己风光意气,可是现在竟生出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他会些诗书策论,可这些东西放到了京城便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从前家里也算有些名气,可如今遇上官家降罪,家族很快就将他抛弃。
他太弱小,他的骨气和固执在京城的权势面前,是能轻易被碾碎的。
从善是他唯一的希望。
“从善!从善!从善你别不见我好不好……你可以对我发脾气,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求求你别不理我……”
他用力拍打着门,房内却只传来从善虚弱又冷静的声音。
“山都,我没有怪你。孟家做的事情,并不应该叫你承受后果。”
山都带来的早膳已经凉透了,天气太冷了。
连带着山都的心也冷:“从善,让我见见你吧……求求你,让我见见你……”
从善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越来越近,最终隔着一扇门停住:“山都,我的脸被毒腐蚀了大半,昨夜太医为了保住我的命,不得已将我的双眼一并剜去,山都,我不好看了。”
山都心惶惶然找不到落脚处,语无伦次:“胡说,从善,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永远都是。世人爱皮相,可我知道你的内心有多美丽。”
定了定,他又说:“从善,你别害怕。”
“我一直陪着你。”
可是从善没有打开门。茫茫大雪,她只说了两句话,一是“审查若有结果,官家若有圣旨,请及时告知我”,二是“山都,好好照顾自己,回去吧。”
后来从善就再也没有出过门。山都坐在门外,常常一坐就是从早到晚,有时夜间,从善以为他已经回去,就会因为忍耐不住眼睛上的疼痛辗转反侧,发出痛苦的低哑的吼叫,一夜不得安睡。
两个新晋司谏,一个形容枯槁,一个面目毁容,哪里还有当日殿选的风光?
半个月后,吏部审查司公布了复核的结果,经白伽书院的调查和三位主考官重新阅卷,确认两位考生并无舞弊之嫌。
山都带着结果叩响从善的门时,几乎要留下泪来。
他和从善,等这一天已经等太久了。
从善就隔着一扇门坐在地上,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了:“太好了,山都。”
“你可以继续做司谏了。”
山都沉默不语,他几乎是哀求般地拍打着从善的房门:“从善,见见我吧……不要,不要如此狠心……”
他知道从善唯一剩下的执念就是这封宣告着他们清白的复核书,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可是比起文人最看重的清白,山都只想留住从善。
山都忘了,从善是这世界上,最固执的人。
她出生不清白,却要让自己活得比谁都清白。
“山都,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听我说说话吧。”
“我活了快二十年,过够了被人抛弃,遭人白眼的滋味,也知道对别人抱着太大的指望,最终只会叫自己失望。”
“可是我不信,我不信我遇到的个个都会叫我失望,我不信这世上没有一个信任我的人。最开始,富绅家的那个讲师叫我失望了,可是我不信世上所有做先生的都如他一般目光短视,歧视女子,于是我将这样的指望又放在了范院长的身上。”
“我是个不怕死的人,我也不怕失望。说起来,我不是非要有一个人对我好,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太难过了,我想找一个人陪我一起,哪怕是他并达不到我的指望,最起码,我不会让自己失望。”
“山都,然后你就出现了。你包容我的市井和刻薄,你尊重我的选择和喜好,你体谅我做女子求学的苦处和怨怼,即使是千夫所指,你也同我站在一起。”
“士为知己者死,山都,我已经无憾了。”
从善的声音听起来是释然的,可是山都却哭得泣不成声:“不要,从善!你不能抛弃我,我会恨你的,我会恨你一辈子。你是这么顽强的一个人,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我恳求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就再忍一忍,我去求官家,一定会求得官家赦免你的欺君之罪……从善,我恳求你,再相信我一次……不要抛下我,求求你了……从善……”
从善的声音更加虚弱了:“山都,我眼睛中的毒,是无解的,我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与其卑躬屈膝地苟活,不如用我的死,警醒天下女子,不要屈服于这世道给女子的枷锁和束缚。官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迂腐守旧的人,山都,我写了一封奏章,还请你在我死后上奏给官家,若我的死能为后世的女子争得一点好处,不至于叫女子求学入仕再如此艰难痛苦,我就心满意足了。”
“山都,不要为我难过,对于死亡,我无憾,所以无惧。”
最终,山都在一个初霁的春日,杏花仍含苞待放,空气中已有了淡淡的香味,这样的一个日子,永远地失去了从善。
山都将她葬在了白伽书院,这里是从善的起点,也是她被背叛的地方。
山都没有一蹶不振,他足智多谋,冷静深沉,花了十年爬到高位,先是革了范院长的官职,后又弹劾中书令贪墨渎职,使其被罢黜,流放夷州,至于那个揭发的同窗,尚不待山都去寻,自己就在一个刚赌完牌酒醉归家的途中落水淹死了。
剩下孟家,山都独身一人,与整个孟家抗衡,实难有胜算。
孟宰辅为人果决,知道山都这样的人若不能为自己所用,有朝一日必成大患,因此多次派人暗杀山都,均无果。
但再聪慧灵敏的人,也会有不慎提防的时候。山都第十二年回杭运府祭拜从善的路上,于一处山野被刺客刺杀,尸身被扔下悬崖,崖上生长的丛棘接住了山都,也贯穿了他的胸膛、大腿无数地方。
玉嘉见到的那根拐杖,真是的他曾生死未卜的证明。
可是山都没有死。
山都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死,我只是不甘心地睁大了眼睛,心里装的是对从善的思念和未复仇的痛苦,这些执念就这样让我坚持了下来。我的鲜血染红了整片丛棘,可是我的脑子却清醒得很。”
“孟家的人是亲眼看着我失去生机的,见我死而复生,吓得失了七魂六魄。没过多久,孟宰辅去世了,剩下的孟家人没什么心气,问我要如何放过他们。我说,我永不可能放过他们,既然他们想赎罪,那就世世代代守着从善,做我的仆人吧。”
“我将孟家的祖业和我的家业交给他们经营,你上次在我的工作室见过的那个女人,就是孟家这一代的后生。她知道了祖先的故事,忿忿不平,不愿意用自己的人生为他们买单,所以时常与我作对。”
“不死不老实际上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起先,我活着的目的是为从善报仇,后来,我活着的目的是替从善看看这世上的女子,日子有没有好过一些,也能同男子一样求学入仕了吗?可是看着别人的人生,有时候反而觉得自己的日子实在是无聊透了。”
我的脸上止不住地淌着泪,我抚摸着山都白皙的脸颊:“山都,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山都却紧紧抓着我的手:“直到,直到我见到从前一起共事的一位官员的转世,我好像突然就活过来了。那一天,他瞧我像瞧一个傻子,蹲在地上又哭又笑,我觉得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玉嘉,你能明白吗?”
“从那时候起,我的生命,就是为了等待你。”
“我不老不死的生命,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结。”
“我贯穿千年的执念,也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怀。”
“玉嘉,你想起来了吗?”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是为了山都,是为了从善,也是为了我自己。
我知道山都为什么这么问,他希望我想起来,他希望我做回他的从善。
可是我没有想起来,我也不叫从善。或许我前世真的是从善,所以在听山都说我们的过去时才会这么难过,心痛得快死过去了一般。
我心疼山都,他从前是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然而自从善死后,这些阴暗的执念如附骨之蛆,他孤单了千年,也开始如从善一般寻求一个活下去的支柱。
可是我不是那个能承载他如此深重情感的人,我或许喜欢山都,但也远远没到,能接受并回馈山都同等感情的地步。
何况,我的脑子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我失去了记忆,我还是从善吗?
那玉嘉又是谁呢?
“山都,我是玉嘉,我不是从善。”
“请你,千万不要叫错我的名字。”
最终我又在山都哀伤又阴郁的眼神中逃离,只是离开前,他说:“我以前为了找你,走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发现,原来你一直就在白伽书院。”
“玉嘉,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家,如果你想找我,我就一直在白伽书院。”
我停留了会儿,对山都郑重地说:“好。”
后来的这个夏天,我又陪奶奶去过几次白伽寺,每次都能遇到山都,他从不主动来打扰我,但他落在我身上落寞又期待的眼神,已经使我心神不宁了。
我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和无声的拉扯,于是主动走过去跟他说“山都,你应该给我一点时间。”
我如实向他袒露心声:“我很害怕。”
山都就站在杏花树下,克制地没有碰我:“好,无论多少时间,我都可以等。”
“玉嘉,等待是我最熟练的事情了。”
“只是,千万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承受这样的后果。”
我犹豫着点点头。
山都,他看着对我百依百顺,可又总像是有些偏执,尤其是他告诉我我们的过去之后。
后来我就经常去白伽寺,即使没有奶奶。
因为山都说他很孤单,他说很孤单,我就想去陪陪他。我们通常就在九百多年前山都和从善住的那个小院子里,在杏花树下摆两张藤木摇椅,躺在上面读书,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他喜欢给我做好吃的,这倒是很投我的脾性。
可是当我问山都怎么会做那么多好吃的时,我又不自然地沉默了。
“山都,你以前好歹也是杭运府权贵家的少爷,也会洗手作羹汤吗?”
山都一边揉面一边笑着说:“不是,是从善想吃。从善从小吃了太多苦,所以对粮食有种缺失的安全感,我们上京赶考,盘缠不多,所以我就学了做给她吃。”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八月中旬,学校的师姐找我做一个文学研究项目,说是学校和当地人文局的合作,邀我参与负责古代税收制度的部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答应了下来。
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连着一个月,除了来白伽寺找山都,我就是在市图书馆查资料,焦头烂额,快要崩溃。
暑假结束的最后一天,在白伽寺,山都就坐在我边上,看我苦恼问是什么事。
我如实告诉他,转而眼睛一亮想起来,我怎么把山都这么本活史书给忘了呢?
山都确实学识渊博:“这不难,我以前做过三年的地方官,后来也在六部任过职,还算有些了解。”
我对山都的过去还是很好奇的:“你殿选之后就是从七品的司谏,是京官,怎么后来又被流放到地方了?”
山都彼时正在为我披散的长发抹上他配制的滋养润亮的草药膏,手上动作忽然一滞,我的头皮泛起细细密密的很短暂的疼痛。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官家看了从善的请罪书,称边疆战事初平,不欲多生事端,只叫史官抹去了从善的生平,将我贬至琼州地方为官,三年后才迁回京。”
说完他又忍不住补充:“你若是去翻翻史书,便会发现那一年的科考,并无探花之名。”
我的心又开始窒息般地难受起来。
一个如此惊才绝艳的人,最终竟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只剩下一个山都仍记得她。
不知为何,我望着山都温柔又细致地为我保养头发,突然鬼迷心窍地问他:“山都,我不看史书的。我没有那么爱文学,也不爱历史,我更没有那么高深的学问,你怎么会觉得我就是从善呢?”
“只是因为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吗?”
山都摇了摇头。顺着我头发上流淌下来的绿色的草药汁液划过他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最后滴在洁白的杏花花瓣上。
我的呼吸一滞,看着山都望我的眼神,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很想吻上去。
我克制住了。
山都没有,他低下头吻了吻我湿漉漉的发尾,说:“从善不是因为学富五车就是从善,也不是因为固执却又清澈就是从善,换句话说,不是有学问,性子执拗又干净的人,我就会觉得她就是从善而喜欢她。”
“从善就是从善,即使你不学无术,不勤奋不善良,你也都是你。”
我怔怔地望着山都。
突然没由来地想,原来在京城,在那个撞见山都与孟家继承人的傍晚,我的大脑给我的警醒是如此迫切且英明。
山都是毒药。
他会让我无法自拔地陷入山都的陷阱。
山都并不着急等我的回答,他说,只要我在他的眼前,哪怕是一辈子不给回答,他也心甘情愿。
没过多久,白伽寺开始下起了大雨,我和山都赶紧将东西都搬到厅堂。外面下着大雨,杏花树看着怪可怜的,山都整理好东西又继续替我抹草药,我知道他不是故意靠我这样近的,可是他温热的呼吸混杂着阵阵冷风扑在我的脸上,我竟开始有些昏昏然不知所以了。
等山都抹完头发又洗干净,天色已经渐暗了。空慧道长请了一个小道长来告诉我们,雨势汹涌,半夜都难停息,只怕今夜很难下山,问我愿不愿意住在白伽寺一晚,又说寺中空的房间很多,都很干净。
我转头去找山都的反应,廊下点了一盏油灯,暧昧的灯光洒在山都的脸上,我看见他的眼神是很深邃又难以分辨的。
“玉嘉,你的房间我一直在替你打扫,没有人住过。”
我的心停了一拍,最后还是在对峙中先败下阵来:“多谢小道长,我就住在这进院子里吧,劳烦你走一趟了。”
小道长走后,我和山都继续躺在厅堂里,他又不知从哪找了盏油灯出来,用一根鎏金支架挂着,立在我身后。
一股莫名其妙的沉默蔓延开来,我想可能是我太紧张了。
我又宽慰自己,我能不紧张吗!我紧张不是很正常的吗?我只不过是一个女大学生,山都可是一个比我多活了九百多年的心机怪!
幸好山都先开口化解了沉默:“上次敷眼睛的药,你觉得有用吗?我后来又照着医术换了些配方,这个味道更好闻,也更温和些,玉嘉,要不要试试?”
我赶紧点点头。
温热的草药被布裹着覆上我的眼睛时,山都的呼吸也密密麻麻缠了过来。
也许是闭上了眼睛,胆子就更大些,我闭着眼睛摸索到山都的手,轻轻握住,说:“山都,你是想吻我吗?”
山都的手很明显颤了一下,转而非常用力地握着我,我听见他克制又低哑的声音:“是的,玉嘉。”
“我可以吻你吗?”
山都猝不及防的直球反而让我犹豫了。
可是山都比我有耐心多了,他只是靠近我,用呼吸扰乱我的思绪,再像狩猎一般等待我的应许。
相比之下,我就莽撞又沉不住气得多了。
怪不得,山都总是说我孩子气。
我有些恼意,甩开他的手:“你如果这样问的话,那我的答案永远都是不可以。”
山都却在下一秒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地笑了笑。
他的呼吸更近了,温热里带着些雨中的湿意,我紧张得甚至咽了下口水。
可是想象中落在我唇上的吻没有落下来。
山都按着我的肩膀,一个温热又柔软的东西先是落在了我的额头,轻得像羽毛,后又落在我的鼻尖和发尾,最后,隔着草药,落在我的眼睛上。
“谢谢你,玉嘉。”
虔诚。
这一刻我脑海里想到的词竟然是虔诚。
我的眼睛忽然起了热意,我努力控制住上涌的泪水。
我推开山都,故意说:“你谢我什么?”
山都好像就蹲在我躺椅边,握着我的手,慢慢摩挲着骨节,然后是手腕,声音轻得像梦:“谢谢你愿意见我,谢谢你愿意与我说话。”
“玉嘉,我亏欠你很多。”
我回想起他最后落在我眼睛上的那个吻,问道:“你是说我的眼睛吗?我的眼睛从小就很脆弱,容易疼痛,是因为前世中毒腐蚀的原因吗?”
山都还在摩挲我的手指,声音轻轻的:“可能是的。玉嘉,或许你不爱听,但我再见你第一眼,看见你的眼睛,就很想吻你。”
我莫名领略到了山都话里的意思。他想吻我,就如刚才这个珍重又小心翼翼的吻一般,更多是对我的愧疚和想念。
于是我反手捏了捏山都的手心,劝他:“山都,放过孟家吧,不要再与他们往来了。”
他将头枕在我们交握的手心上,声音闷闷的:“玉嘉,你也觉得我不应该这样对孟家吗?不应该折磨他们,让他们一代又一代替他们的祖先赎罪。”
我用另一只手顺顺了山都的头发,很浓密很柔软,像一只温顺的大狗狗:“不是的,山都。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况,你将孟家和自己的产业交给他们打理,其实更像是请了一个职业经理人,你又没有限制他们的自由,山都,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坏。”
“我不想让你与他们往来,是因为,你每一次和他们的接触,都会诱使你回想起从善的悲剧,山都,你从前是杭运府清流权贵的天之骄子,你是进可居庙堂之高,退可遨游于山水的鹤,千万不要让那些怨恨腐蚀了你的心,不管是从善,还是我,都会觉得非常难过。”
山都的头在我的手心蹭了蹭:“玉嘉,我让你失望了吗?”
“没有,我没有失望,我知道你已经活得这样艰难又孤苦,没有人能再对你有任何苛责。”
“玉嘉,你不失望,是你并不在意,还是真的不失望呢?”
我的手顺着山都的头发滑到他的后颈,有些怅然,原来,山都也会这么敏感。
“真的,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一个多完美的人。人呐,又不是高高在上的谪仙,我能够正视自己的狭隘、自私和小心思,也能够正视你的。”
说完我又补充:“何况,山都,你真的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感觉到时间差不多了,我取下眼睛上的草药,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方弯下腰直视山都:“山都,看着我的眼睛,千万不要再想起九百年前的悲剧,而是要好好看看我的眼睛正在向你说什么。”
“比如,我现在就在向你说,”我将手覆盖上山都的膝盖,隔着单薄的衣衫感受着那一块的肌理,“要好好照顾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说他当年被丢下山崖落在丛棘上时我就知道,知道山都拐杖的来源,知道他为何有时动作如此缓慢。
但是他向我掩饰得很好。
山都顺着我伸过去的手站起来,又将我拉起来,长叹一口气抱住了我。
“我知道了。”
他的周身也萦绕着一股好闻的草药香,他的味道,像他的拥抱一般强势又缱绻。
我应该推开的,可我最终还是环上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肩上。
我很喜欢这个怀抱。
我很喜欢山都。
我突然有些难过地意识到。
坐在从善的房间里时,我隔着打开的窗柩看斜对面山都的房间,昏暗的油灯将山都的影子映照在窗上,我突然很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怎么会变得这么优柔寡断,这么矫揉造作?
我喜欢山都,山都喜欢我,我们应该在一起,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吗?
可是我固执地想着,山都喜欢的是从善。
我怎么才能算是从善呢?我没有作为从善的记忆,我的性格也和从善一点都不像,我又小家子气,又喜欢独善其身,也不喜欢读书,可是从善,被山都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竟还能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吗?
从善,如果你知道自己转世变成这样,会不会也很生气?
怀着重重心事,凌晨三点我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觉睡到十二点,我才磨磨蹭蹭起来。外面院子安静极了,只有风呼啸吹过杏花树的声音。
还有一个女声。
我意识到是我见过的孟家的那个人。
“你把孟家祖业留给我们?你……你遭报应了也知道要行善积德了吗?”
“再废话,你就留下来继续做我的仆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一阵轻笑:“是吗?你恐怕也不敢了吧。原来你也怕那个姑娘觉得你狭隘可怖吗,山都大人?”
我不打算偷听人墙角,换了套放在门口的衣服,打开门大大方方走出去。
方才还很冷的女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却又看着并不真诚:“从善姑娘,我给你带的衣服还喜欢吗?”
我点头说谢谢,又反驳:“我叫玉嘉。”
她却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笑着回答:“我叫孟格由。”
“不过,我们以后应该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我淡淡笑了笑,没有上她的当:“也说不定。”
山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件斗篷,沉默着走到我身边为我系上,仿佛没看见孟格由这个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给你煨了粥,现在喝吗?”
我点点头,自顾自找了张躺椅坐下。
孟格由也不见外地找了个地坐下:“你一点也不像我想象中的从善。”
我问她:“那你想象中的从善是什么样的?”
孟格由耸了耸肩,自己斟了盏茶:“你知道的,我大多都是从祖辈那里听过,我的祖辈,无非也是从山都大人嘴里听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说她,才高行洁,比得上,文姬胡笳班昭史,道韫柳絮清照词,可实际上,我也偷听山都大人提过,从善也有很市井,很不安,很喜欢闹脾气的时候。”
总说孟格由很厌恶山都对孟家的报复,可我现在看也不尽然:“你不是很讨厌山都吗?也会对这些感兴趣吗?”
孟格由笑了:“我厌恶的是,他和孟家祖辈的恩怨,要牵扯到我身上来。虽然他也算是变相为我提供了一份工作,可我宁愿不守着这些祖业。至于好奇,谁会不乐意看一个千年老狐狸的乐子呢?”
我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对。
她给我也斟了一盏茶:“你真的是从善的转世吗?”
又来了,我真烦!
“这重要吗?”
不怪山都对孟格由没有好脸色,她一张明艳张扬的脸睨着眼总让人觉得很被瞧不起似的,偏偏山都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但我感觉得出,她对我是没有恶意的,她就是个有点小心眼的大美女。
她说:“对我不重要,我只是见不得里面那个老狐狸过得好,觉得你一个好好的大学生,前途光明,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
“哪怕你真是从善的转世,既然转世就是新的开始了,他是个异数可你不是,你没有必要要为前世负责。”
“要我说,你反正明天就要回京城,不如甩下这个老男人,自在潇洒去。”
不等开口,我的脑海已经做了最快速的回答:我不会离开山都。
孟格由说的是有道理,可是,我又不是因为前世才要跟山都在一起。
我的脑子好像突然清醒过来。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我其实从来不怀疑我就是从善这个听起来很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从来不怀疑山都对从善的爱。
我只是在别扭,从善简直明亮的像太阳一样,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可是我一点也不像从善。
我匆匆对孟格由说了声抱歉,便跑进山都的房间。
他的房间总是非常温暖的,我起先以为是山都体寒,后来才知道,是他的膝盖在那年摔下山崖时被丛棘贯穿留下暗疾,只要受了寒就会很痛。
他房间里面很多东西,正在煨的粥,给我配制的敷眼睛的草药,还有很多书画。
山都见我冒冒失失闯进来,有些意外:“怎么了?玉嘉。”
我们就站在窗前,今天天气好,阳光照下来我的眼睛又开始隐隐发疼,可我顾不得这些:“山都,如果我一点都不像从善,既不善良也没有志气,你也觉得我就是你找了九百年的人,一定要在一起的人吗?”
我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若要我走出一步,我得先感受到你十步百步的诚意。
山都,最后一次。
只要你回答……
“当然,玉嘉。”
山都站在我面前,十分认真地对我说:“你,就是我找了九百年的人,毋庸置疑。”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什么也不重要了。
我扑进山都的怀里,其实我很早,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把头闷在他怀里,轻声说:“山都,我会相信你的,我会努力接住你的孤单,我会弥补你的缺憾,只是你,千万不要骗我。”
不要现在说我是从善,可发觉我远远不如从善优秀、善良、执着之后,又生出失望和不满的情绪。
我会,非常难过。
我会非常失望,山都。
山都知道我这些天的犹豫和回避,也知道我现在这些话的意义。
他拥抱住我,抚摸着我的头安抚我:“玉嘉,我知道你年纪还小,或许并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我只是想告诉你,从始至终,我喜欢的都是你,这与你叫从善还是叫玉嘉都没有关系,与你有没有学问也没有关系,甚至即使你失去了记忆,你也还是你。”
“玉嘉,我怕这样说会给你压力,但,我九百七十二年的寿命,从二十九岁那一年开始,就是为了与你再次相逢。”
我抱紧了山都,好一会儿才回他:“我知道了。”
山都的房间里散发着米粥和草药的清香,沉浸在这样的味道里,我听见他说:“玉嘉,谢谢你。”
我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你谢我什么?”
山都轻轻笑了笑:“要叫你一个刚刚二十岁,单纯又不谙世事的女学生,不顾一切地相信我一次,我非常荣幸,也非常感激。”
我抬起头看着他终于不那么阴郁的目光,故意道:“你知道就好。”
他却在这时轻轻推开我:“我拿些东西。”
我点点头,就坐在案前开始喝粥,没多久山都拿了好几个文件袋进来,一一摆在桌案上。
我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
山都扯过一条椅子坐下,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眼睛却盯着我:“这是我这些年所有的财产,并不是孟家的祖产,孟格由给我都整理了出来,明天等你开学,我们去做公证,把它们都转移到你名下。”
我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笑了起来:“山都,我如果在乎你这些黄白之物,那我第一天就会扑到你怀里了。”
山都却靠近我,抬起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到发尾,最后是眼睛。他很喜欢我的眼睛。
我有些紧张地颤了颤。
他将额头抵上我的:“玉嘉,我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无论是九百年前,还是九百年后,主动权永远都是在你手上的。”
山都,他简直是一只会读人心的精怪。
他,既懂我的踌躇,懂我的敏感和谨慎,也懂我的不安。
傍晚,我们就坐在院子里,俯瞰山下的景色,一边清点他的家财。
“山都!你哪里来的钱?我以为你会很穷的。”
山都揽着我的肩膀,被我逗笑:“玉嘉,九百年前,我也是一个正二品的大员。这些年,我也会做些生意,不是整日躲在白伽寺吃斋念佛的。”
我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嘘!这里是道家的道观,山都,你小心给空慧道长听见!”
山都往日的阴郁全然消失,笑着捂住我的嘴:“好,那我们都不说。”
“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提前九百年给你攒下的家财,还是很好的。”
我圈着山都的腰,突然想起我与山都第一次见面时,在一株老槐树下,隔得远远的,我都能感觉到山都身上那股沉重又浓郁的悲伤和孤独。
虽然我已经从山都的描述里得知了他这近四百年的遭逢。
可是,我毕竟不是山都,我没有遭遇过真实的痛苦和孤独。我既没有体会过在朝为官,日日绷着根弦,心里装着仇恨的日子,也没有体会过一个人在世茕茕孑立,无所依仗,也没有希望的日子,更没有体会过一个人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寻遍大江南北的日子。
我撑起身子在他温软的唇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近乎是呢喃地说:“不,我一点也希望。”
“我更希望你忘记这些,就看着眼前的我,山都。”
山都扣着我的后颈,力气有些大,追着重又吻上来:“好。”
……
“明天你可以开车送我去学校吗?”
“当然。”
“你真的会开车吗?”
“玉嘉,我是活了九百年,不是活在九百年前,不要太小看我。”
“好吧,那我对你的期待可要很高了。”
“乐意之至。”
……
我从前从来没有发现,白伽寺的风景,这么好看。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恢复作为从善的那段记忆,或许永远也不会,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白伽寺的杏花树,云蒸霞蔚,清风朗月,还有山都,都比这重要千千万万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