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冰攸児

编辑 | 黄臻曜

“肥而不腻”，说的不是红烧肉，是大码模特。

曾经只有魔鬼身材模特的维密签约大码模特Ali；Calvin Klein将大码黑人模特Jari Jones的海报送上纽约SOHO的巨型屏幕；杨天真自创大码品牌五个月不到成为淘宝皇冠店铺……“不完美”身材们的声量越呼越高。

实际上，胖并不只是极少数人的状态。医学杂志《柳叶刀》的调查显示，截至2017年，中国肥胖人口位居世界首位，有4320万肥胖男性和4640万肥胖女性，分别占全球的16.3%和12.4%。

来自重庆的28岁的李小猫，身高1米69，体重最高超过190斤，是一个十足的“胖子”。

“胖”是她的武器：小时候，她用变胖抵挡了长达九年的校园暴力；长大后，她以胖身材找回自信，走上职业高峰。

她成为了一位大码模特。

大码模特火起来之前，她就在问淘宝店铺“为什么用瘦模特拍大码服装的样图”，得到消极回复后一家一家打电话问需不需要大码模特，从直播带货、拍平面、再到做演员、拍视频广告，李小猫一步步在大模圈“走红”了。

基本所有的亲戚朋友也在抖音、淘宝、拼多多刷到过她的作品，有时候在重庆吃火锅，会有老板和她合照，说“有明星来我们家吃火锅了”。

她再也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胖女孩”了。

不过大码圈也存在不少的“圈内黑幕”，从PUA渣男，到物化模特的导演，在好不容易迈过身材焦虑之后，大码女孩还要面对新一轮的考验。

从社保所文员到给大码女装直播带货

我是李小猫，今年28岁。

身高1米69，目前体重超过190斤。

来自重庆，目前是一名职业大码模特/演员。

小猫拍摄的模特照

16年大学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体重150斤，因为身材原因吃了很多亏。我学的是工商管理，应聘文秘。我大多能够通过简历筛选，但一旦去面试，没有一家过的。

“见光死”这个古早的形容词极佳地描述出了我的面试状况，大多公司在看到我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要我了，只问一两个简单的不涉及专业知识的问题，就让回去等通知，然后再没有消息。

无可奈何之下，重庆一个街道办需要社保所文员，给我打电话，于是去了。办公室的生活既枯燥又刻板，吃中饭的时候领导不到，所有人都不能动筷子，工资也不算太高。做了没多久就开始寻找其他的机会。

我是从大学才开始学着打扮自己的，在淘宝的购物体验极差。当时我体重在一百五六斤之间浮动，挑衣服时大码服装店的图都是瘦模拍的。当时就会向商家询问，能不能换个大模（大码模特）拍式样图。得到的回复都是“现在我们家都是采用瘦模来拍的噢”。

这个回复在我眼里是很不合理的。

当我会打扮自己了以后，居然破天荒有男生喜欢我了。他告诉我，刚开学他就开始关注我了，那时我还留短发，穿一身中性黑色衣服，但他和身边人说我其实很漂亮，只是需要稍微打扮一下。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虽然胖，但还是能够“好看”的，逐渐有了自信。于是在买衣服的时候还会多问一句“要不要让我给你们拍”。由于不是专业模特，基本上都不了了之。

那个文职工作氛围很不喜欢，工资每月也只有1500元，房租水电就去掉了七百多。当时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先找个兼职。于是开始在百度搜索“大码模特”关键词，搜不出，就把大码去掉直接搜模特。一般搜出来都是瘦的，但我依旧不死心，只要有空就会再搜。

几个月之后，我觉得不是办法，开始把搜索范围缩小，专注于找重庆成都的大码服装店。最后我从招聘网站上找到了一家正在招人的店，在重庆茶园，是一家做大码女装的小工厂，得到了面试的机会。一共七个人参加面试，年龄大的、没那么好看的被筛走了，留下3个人。

准备直播的小猫。图/小猫

最开始是从直播带货做起的，当时我给观众一件一件地穿衣服。人家说你能不能穿个46号，我就去换上，到镜头前展示衣服细节领口，有没有很显瘦，再转个圈，看下上身效果，引导购买。

当时每天要穿高跟鞋站十个小时左右，因为体重大，膝盖非常难受，整个人都很累，早上十一点到，要晚上十一点多才能结束。

从国企缓慢的节奏突然转变出来到了一个需要高强度体力的岗位，很不适应。当时因为不想再考公务员和家里闹矛盾了，最后和我爸在家里打了起来，离开了家。出来做直播也是瞒着他们的，没有人可以诉苦。

也想过放弃，但为了生存，没有办法，而且也是自己的选择，就这么硬撑了两个月左右。

逐渐，粉丝的反馈多了起来，有人留言说“叮叮（我在那家店的花名）很漂亮”，问我自留了哪件衣服，一般我自留的都会成为爆款。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热情回应的时候，我才真正开始对自己的身材有了更多的认可。不再是为了生存而去做这份职业，也开始欣赏自己，更加投入，每次直播都会拿出更大的热情。

我问过团队某次直播卖了多少钱，带货量大概在十万左右。后来店铺问我能不能加拍平面，于是我正式开始开始了大码模特的职业生涯。

作为店铺唯一一个大模，是种什么感受

从直播转型平面之后，我没有签任何公司，只是接单拍摄。刚开始的时候有很多不会的东西，自己化妆的步骤都是不对的，摆拍各种姿势也都不太会，别人一套服装可能几分钟就拍完了，我需要半小时。

有些岗位是人去迎合它，但这个岗位是适合我的，辛苦都是过程，可以克服。一次拍不好我就拍两次，姿势不会就现场学习，看样片，找适合我的姿势，一边拍摄一边钻研，逐渐找到了感觉。

大模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摆拍姿势，只是相对瘦模来说，最好不要做舞蹈姿势、工部腿摆拍这种复杂的姿势，过于复杂一方面拍出来效果不好，另一方面会造成自己膝盖或者半月板疼痛。

后来，有家店的老总在他们公司的拍摄群里多次表扬我，还把我拍出的样图直接发群里，说这是很难得的大模，表情丰富，长得也漂亮，此刻应该有掌声。群里的瘦模特纷纷开始夸我。

对了，那个群里只有我一个大模，别的都是瘦模，不超过一百斤那种。这一刻，我知道，自己确实找到了方向，不用再过那种因为身材而受委屈的日子了。

那时开始，我会在微博上分享自己的照片。或许是因为我不太顾忌自己的胖瘦，怎么开心就怎么拍照，胆子大，放得开，又自信，所以逐渐火了起来。

不少商家开始主动联系我拍摄，成品照多了以后，我又会发到微博上，几个月的时间粉丝就上万了。

疫情以来，平面的单变少了，以前一个月能有三四次，现在可能两三个月才有一次，所以有了更多时间，也开始尝试做演员、拍视频广告。

最开始尝试拍视频的时候，普通话和演技都不太过关，我说话有比较明显的重庆口音，有些剧情表现也不太自然，一般二十分钟能拍完的视频最开始需要花两倍的时间。

团队没有点名说我什么，但我自己拖了进度会过意不去。那段时间买了《演员的自我修养》这一系列书，疯狂自己补课。

去年中下旬的时候，开始有朋友在抖音刷视频看见我拍的广告，来告诉我，我才知道合作的商家中还有不少在抖音、拼多多、淘宝上投放了信息流。

在重庆，一个人在抖音里能刷到的广告，基本上整个城市的人都能刷到。所以那个时候，基本所有的亲戚朋友也都看到过我的作品，对我的印象不再只是一个胖女孩了。

有时候在重庆吃火锅，还会有老板和我合照，说有明星来我们家吃火锅了。

实际上，拍摄信息流视频的收入不如平面，后者一次最高能到8000元一天，但视频的话就五六百左右。但视频的传播度更大，会有更多的人看见。

而且，拍视频可以和其他演员合作，一般对手戏演员都很帅，还会遇到一些明星。有次和克拉拉合了影，发动态之后亲戚看到了会去和我爸说，还是觉得挺自豪的。

小猫和克拉拉合作电影《脱线行驶》，幕后合影。图/小猫

只有变胖才不会被欺负

其实我关于身材的内心自洽来得很迟。

从盾牌，到羞耻，再到坦然。“胖”这个字眼，在我的成长历程里，有太多的含义。

我小时候很瘦，我妈带我走亲戚，人家会说“你小孩这么瘦，养得活吗”。

后来从初中开始变胖，因为我当时经历了校园暴力。

我们家条件不是很好，爸妈做蛋类生意，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个卧室里面我妈、我姐和我三个人睡，客厅我爸爸睡，另一个房间，堆满了皮蛋。衣服都晒在堆皮蛋的房间里，所以都有那种臭臭的味道。

因为这个味道，以及我特别瘦，小学的时候是全班被最欺负的那一个，在班里排队会被踹一脚，说滚到后面去。升国旗，虽然我个子高，但是如果我站第一个，后面不会有同学。老师知道之后，也叫我到最后一个去，哪怕我比倒数第二个人高出不少。

有一次小学老师还因为我作业错很多，当着全班的面让我自己打自己，我边哭边打。她用重庆话说：“如果你不用力，我就把你的手打到街上卖的那种粑粑一样烂。”

上哪人家都会欺负。想找家里，也感觉不到依靠。

我爸妈平时不太愿意管我。在他们的观念当中，孩子犯错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不是别人的问题，宁愿打骂孩子，给别人道歉，也不会护着自己的孩子。所以当时一直没和他们说，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

因为地方小，从小学到初中基本没换同学，还是那批人。所以在初中的时候，校园暴力还在持续。有一次两个女孩子把我拖到宿舍，扒了衣服打。还有人会叫高年级的同学，过来堵我，一起打我。

上初中之后，班上那些比较胖的同学没人敢欺负，一旦发火，别人也不敢惹。于是开始觉得要吃，把自己变胖一点，人家才不会欺负我，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

当时我每天中午都会吃至少两大碗饭，硬撑也要吃下去，不少次吃到想吐。大概到初三毕业的时候，我的体重从不到一百斤达到了一百四五十斤的样子，自己也没那么容易被欺负了。

虽然是自己选择要特别强势，但也还是会有一些瞬间的落差和失落。

高中已经有不少女孩子开始说要减肥，变美，当时看到女孩子有男生追，送水送花送卡片，心里真的很羡慕。我从初中到高中，真的没男孩子喜欢过我，都是怕我。

高中时期，强势的小猫。图/小猫

当时也有了喜欢的人，希望可以学习一些变美的技巧，但是学校里还有很多关于小学、初中阶段的流言蜚语，说我臭、穷。会有人经过我的时候故意捂着鼻子，或者当着我的面吐一口口水在地上。

我还是要先保护自己，每次吃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多吃，但吃完之后又会去跑步，高中阶段一直这么反复挣扎。

高中三年，我和喜欢的人都像兄弟一样，玩得很好。直到高三，有一次陪他出去散步的时候，我才鼓起勇气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他听到后说了一句：“瞎了你的狗眼你喜欢我。”

那时我认为，一定是因为我当时太不好看了所以才被拒绝，消极地觉得“如果我是男孩子，我也不会喜欢我自己”。

高考结束后，我终于有了逃离的机会，填志愿的时候选了江西南昌，一个远离重庆的城市。不再需要用胖来保护自己，终于可以成为一个普通爱美女孩。

刚开始大学生活的时候，我就近找了一家健身房兼职，每天趁着兼职比较空的时候锻炼一两个小时。也开始和身边的女孩子一起学习化妆、买衣服，开始打扮自己。像前面说的，也有男孩子开始喜欢我了。

但一直到做大模之前，我都没有真正和自己的身材达成和解，有为了喜欢的人减肥、也有为家人的话减肥的经历，减到伤害了自己的健康。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工具人”

刚在大模圈风生水起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到，有些公司会有很变态的要求，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大模自己的身份认同，需要的只是一个拍照机器。

2019年11月，浙江义乌那边要一个大模拍裤袜的平面，有经纪人把我推荐过去了。当时的竞争对手1米63左右，200多斤，而我是身上胖五官好看的那种。

我说这个不就相当于我稳拿下了吗？

经纪人说不是的。商家要求模特的体重不低于200斤。而我当时只有175左右。

摄影、经纪人一直在和商家说，我身高比较高，体重175，刚好符合这种要求，而且形象好看，拍出来好看一点。但那个商家坚持模特必须要体重高于200斤。

第二天早上大概十点的时候，经纪人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这个单帮我拿下了，但是商家要求我去拍的时候体重必须要到180斤。过去脱鞋、脱外套上称，如果没有180斤，当场请你回去，把200斤的胖模请过来拍。

那段时间我为了增重真的狂吃，中午吃串串，晚上吃火锅，第二天中午吃火锅，晚上吃涮菜。

差不多5天时间，真的吃上去了，称出来182斤，赶紧去义乌拍摄。

短时间之内体重狂涨到一定的目标，其实很伤身体。当时身体也很难受，工作完之后特别累、烦，提一个菜走3、4楼就很喘气了。

从平面转向视频以后，这种“工具人”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很多广告都是卖减肥产品的，这些广告都有着相似的剧情：一对情侣、夫妻之间吵架，女生是比较胖的，把吵架原因归于肥胖。然后一个瘦一点的女孩子，要么是客服，要么是姐姐或妹妹，过来和被欺负的胖女孩说用减肥药吧。

这种广告一般都很难找到愿意的演员，但对我来说，把肚子全部露出来、做各种减肥姿势等动作都没有什么问题，不会像其他演员那样扭扭捏捏。

小猫拍摄的平面图。图/小猫

我没办法改变剧本，但是可以改变别人对胖女孩性格的认知——不是胖就一定要自卑的。

从18年入圈到现在，就我所知，重庆各家大码店的大模流动率很高，目前为止我知道的只有十几个还在做的。有些人是因为太累了离开的，也有人觉得自己无法胜任。总之，流动率很高。

贴吧的“胖女孩”吧里，有很多做过大码模特的人在劝大家不要当大码模特。因为圈里骗子太多，很多单子不仅仅是拍衣服而已。

有些商家需要性感的，比如说能不能露半个胸，半个屁股。那种我不接。

也有一些商家最开始跟你聊得很好，什么都包了。但最后来了一句，你拍服饰的时候能不能再全裸拍一张。我肯定不去。

疫情期间，大家都没什么单子可以接，竟然还有人问我拍AV吗。他说拍大码的，国外很多，价格5万块钱一部。我一听直接把他拉黑了。我觉得自己属于还有底线的那一拨人。

与家人和解的契机

成为有稳定收入的大码模特，也是我和家里人和解的契机。

大学毕业回家找工作的时候，我160斤，我妈嫌弃我胖，工作和男朋友都不好找，和我说如果我减肥一斤，就给我一千块钱。十斤起付。

当时我会去公园打陀螺，那一般是五六十岁老大爷的项目。一次地方电视台在现场拍摄，问为什么我一个年轻人会来锻炼这种东西，我还没开口，我妈就说：“你看她多胖，再不减就嫁不出去了。”

在县城播出来后，动不动就有同学和我发消息。这下好了，全县的人都知道我嫁不出去了。不过那次减了差不多10斤。

另一方面，我爸一直想让我当公务员，我报过补习班，连考两年没有考上。

后来体验过文员工作的我不想再过每天对领导阿谀奉承、点头哈腰的日子之后，不想考公务员了。

和我爸说的时候，我俩在家里打了起来。当时我边哭边摔瓶子，我爸冲上来捶了我两拳，打了我两巴掌。

那以后，我离开了家，无论再苦再累也都不回去，爸妈的电话也不接，过年在家里也最多待两三天，大年初二或者初三就会离开。

最开始做大模的时候也是瞒着家里人的。是有亲戚看过我的抖音广告，在一次聚会中说了起来，我爸听了觉得很有面子。

2020年中旬，工资每个月能有四五千的时候，我正式和我爸介绍了自己大码模特的工作。我爸和我说：“无论是什么工作，能赚到钱就好。你现在做得好，就好好做。”

那时开始，我爸正式放下了一定要我当公务员的执念，我妈也不再强硬要求我减肥。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在家待了十多天，是我这几年来待得最久的一次。

家人以外朋友的态度，也从看见我打陀螺采访时的戏谑，转变成在抖音上刷到我拍摄作品的惊讶和艳羡。

胖女孩的感情之路，也同样难走。

我很早就在当地的相亲网站注册了账号，希望可以遇到合适的人，恋爱、结婚。

最开始遇到过一个人，说如果我减二十斤就和我在一起。半个月的时间，我每天就吃点鸡胸肉和水果，拼命跑步，瘦了十多斤。但是运动过度导致跟腱发炎，穿鞋的时候碰一下都疼。

我决定养身体，对方却说我减不下来是因为不够坚持、不够爱他。

做大模接受了自己的身材之后，我不再找这种要我减肥的人，开始接触喜欢胖女孩的男生。

虽然不再强制要求我减肥，我妈还是希望我可以瘦一点，担心我年龄大了之后没人找我当模特。现在我也已经快30岁了，一直超重下去对身体不好，心血管、脑血管可能都会出问题。另外，明年我和男朋友也开始要考虑结婚生育的事情了。所以为了健康，我会开始减肥，今年争取瘦个40斤。

我和经纪人也聊过这个话题，他们都觉得，对我来说，微胖类模特发展的空间会更大。

今年年初，我签下一部宣传片——《women就是答案》项目的演员授权书，开启了新一年的工作。

没错，我是一个大码模特。

但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个胖女人，一个自信的胖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