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过时的搭配公式,学会“三七分穿搭”,拥有自己的时尚态度
93 2025-04-12
尾巴人事顾问老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工厂里本来没有“人事顾问”这种奇怪的职务,只是因为他曾经做过多年人事工作,肚子里有一部活档案;近二年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太好,时常闹一点腰酸腿疼,血压偏高,就自己要求当了顾问,所顾的也还多半是人事方面的问题,因此大家叫他人事顾问。
这本是个外号,但是听起来倒像是个正式职称似的有关人事工作的会议,只要他能来,他是都来的来了,有时也发言,有时不发言他的发言有人爱听,有人不爱听他看的杂书很多,爱讲故事在很严肃的会上有时也讲故事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之一。
厂里准备把一个姓林的工程师提升为总工程师,领导层意见不一,有赞成的,有反对的,已经开了多次会,定不下来赞成的意见不必说了,反对的意见,归纳起来,有以下几条:一、他家庭出身不好,是资本家;二、社会关系复杂,有海外关系;有个堂兄还在台湾;。
三、反右时有右派言论;四、群众关系不太好,说话有时很尖刻……其中反对最力的是一个姓董的人事科长,此人爱激动,他又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每次都是满脸通红地说:“知识分子!哼!知识分子!”翻来复去,只是这一句话。
人事顾问听了几次会,没有表态党委书记说:“老黄,你也说两句!”老黄慢条斯理地说:“我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叫做艾子艾子有一回坐船,船停在江边半夜里,艾子听见江底下一片哭声仔细一听,是一群水族在哭。
艾子问:‘你们哭什么?’水族们说:‘龙王有令,水族中凡是有尾巴的都要杀掉,我们都是有尾巴的,所以在这里哭’艾子听了,深表同情艾子看看,有一只蛤蟆也在哭,艾子很奇怪,问这蛤蟆:‘你哭什么呢?你又没有尾巴!’蛤蟆说:‘我怕龙王要追查起我当蝌蝌时候的事儿呀!’”。
职业文林街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街上的居民铺户、大人小孩、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小教堂的牧师,和这些叫卖的人自己,都听得很熟了“有旧衣烂衫找来卖!”我一辈子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脆的嗓子,就像一个牙口极好的人咬着一个脆萝卜似的。
这是一个中年的女人,专收旧衣烂衫她这一声真能喝得千门万户开,声音很高,拉得很长,一口气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来,传得很远(她的声音能传半条街)“旧衣烂衫”稍稍延长,“卖”字有余不尽:“一——尤旧衣烂衫……找来卖……”
“有人买贵州遵义板桥的化风丹?……”我从此人的吆喝中知道了一个一般地理书上所不载的地名:板桥,而且永远也忘不了,因为我每天要听好几次板桥大概是一个镇吧,想来还不小不过它之出名可能就因为出一种叫化风丹的东西。
化风丹大概是一种药吧?这药是治什么病的?我无端地觉得这大概是治小儿惊风的昆明这地方一年能销多少化风丹?我好像只看见这人走来走去,吆喝着,没有见有人买过他的化风丹当然会有人买的,否则他吆喝干什么这位贵州老乡,你想必是板桥的人了,你为什么总在昆明呆着呢?你有时也回老家看看么?。
黄昏以后,直至夜深,就有一个极其低沉苍老的声音,很悲凉地喊着:“壁虱药!虼蚤药!”壁虱即臭虫昆明的跳蚤也是真多他这时候出来吆卖是有道理的白天大家都忙着,不到快挨咬,或已经挨咬的时候,想不起买壁虱药、虼蚤药。
有时有苗族的少女卖杨梅、卖玉麦粑粑“卖杨梅——!”“玉麦粑粑——!”她们都是苗家打扮,戴一个绣花小帽子,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干干净净的,都长得很秀气她们卖的杨梅很大,颜色红得发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篮里,下面衬着新鲜的绿叶。
玉麦粑粑是嫩玉米磨制成的粑粑(昆明人叫玉米为包谷,苗人叫玉麦),下一点盐,蒸熟(蒸出后粑粑上还明显地保留着拍制时的手指印痕),包在玉米的嫩皮里,味道清香清香的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里的夏天和初秋带到了昆明的街头了。
……在这些耳熟的叫卖声中,还有一种,是:“椒盐饼子西洋糕!”椒盐饼子,名副其实:发面饼,里面和了一点椒盐,一边稍厚,一边稍薄,形状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铛上烙出来的,有一点油性,颜色黄黄的西洋糕即发糕,米面蒸成,状如莲蓬,大小亦如之,有一点淡淡的甜味。
放的是糖精,不是糖这东西和“西洋”可以说是毫无瓜葛,不知道何以命名曰“西洋糕”这两种食品都不怎么诱人淡而无味,虚泡不实买椒盐饼子的多半是老头,他们穿着土布衣裳,喝着大叶清茶,抽金堂叶子烟,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一边嚼着这种古式的点心,自得其乐。
西洋糕则多是老太太叫住,买给她的小孙子吃这玩意好消化,不伤人,下肚没多少东西当然也有其他的人买了充饥,比如拉车的,赶马的马锅头①,在茶馆里打扬琴说书的瞎子……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是一个孩子他斜挎着一个腰圆形的扁浅木盆,饼子和糕分别放在木盆两侧,上面盖一层白布,白布上放一饼一糕作为幌子,从早到晚,穿街过巷,吆喝着:。
“椒盐饼子西洋糕!”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岁,如果上学,该是小学五六年级但是他没有上过学我从侧面约略知道这孩子的身世非常简单他是个孤儿,父亲死得早母亲给人家洗衣服他还有个外婆,在大西门外摆一个茶摊卖茶,卖葵花子,他外婆还会给人刮痧、放血、拔罐子,这也能得一点钱。
他长大了,得自己挣饭吃母亲托人求了糕点铺的杨老板,他就做了糕点铺的小伙计晚上发面,天一亮就起来烧火,帮师傅蒸糕、打饼,白天挎着木盆去卖“椒盐饼子西洋糕!”这孩子是个小大人!他非常尽职,毫不贪玩遇有唱花灯的、耍猴的、耍木脑壳戏的,他从不挤进人群去看,只是找一个有荫凉、引人注意的地方站着,高声吆喝:。
“椒盐饼子西洋糕!”每天下午,在华山西路、逼死坡前要过龙云的马这些马每天由马夫牵到郊外去遛,放了青,饮了水,再牵回来他每天都是这时经过逼死坡(据说这是明永胺帝被逼死的地方),他很爱看这些马黑马、青马、枣红马。
有一匹白马,真是一条龙,高腿狭面,长腰秀颈,雪白雪白它总不好好走路马夫拽着它的嚼子,它总是騕騕马袅马袅的钉了蹄铁的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边看不厌,但是他没有忘记吆喝:“椒盐饼子西洋糕!”饼子和糕卖给谁呢?卖给这些马吗?
他吆喝得很好听,有腔有调若是谱出来,就是:│#556——│532——│椒盐饼子西洋糕放了学的孩子(他们背着书包),也觉得他吆喝得好听,爱学他但是他们把字眼改了,变成了:│#556——│532——│捏着鼻子——吹洋号
昆明人读“饼”字不走鼻音,“饼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们在他身后摹仿:“捏着鼻子吹洋号!”这又不含什么恶意,他并不发急生气,爱学就学吧这些上学的孩子比卖糕饼的孩子要小两三岁,他们大都吃过他的椒盐饼子西洋糕。
他们长大了,还会想起这个“捏着鼻子吹洋号”,俨然这就是卖糕饼的小大人的名字这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光景,我在一条巷子里看见他在前面走这是一条很长的、僻静的巷子穿过这条巷子,便是城墙,往左一拐,不远就是大西门了。
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饭去的(外婆大概炖了肉)他妈已经先去了他跟杨老板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把卖剩的糕饼交回到柜上,才去虽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头(这孩子长得不难看,大眼睛,样子挺聪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我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没有挎着浅盆,散着手走着,觉得很新鲜他高高兴兴,大摇大摆地走着忽然回过头来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没有人(他没有看见我,我去看一个朋友,正在倚门站着),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是三十多年前在昆明写过的一篇旧作,原稿已失去前年和去年都改写过,这一次是第三次重写了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记)①马锅头是马帮的赶马人不知道为什么叫马锅头螺蛳姑娘有种田人,家境贫寒上无父母,终鲜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数椽。
孤身一人,艰难度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锄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为男子,不善烧饭冷灶湿柴,烟熏火燎往往弄得满脸乌黑,如同灶王有时怠惰,不愿举火,便以剩饭锅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葱一把,辣椒五颗,稍蘸盐水,大口吞食。
顷刻之间,便已果腹虽然饭食粗粝,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软和风,温暖阳光,风吹日晒,体魄健壮,精神充沛,如同牛犊马驹竹床棉被,倒头便睡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忽一日,作田既毕,临溪洗脚,见溪底石上,有一螺蛳,螺体硕大,异于常螺,壳有五色,晶莹可爱,怦然心动,如有所遇。
便即携归,养于水缸之中临睡之前,敲石取火,燃点松明,时往照视心中欢喜,如得宝贝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间作务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余霞散绮,落日熔金此种田人,心念螺蛳,急忙回家到家之后,俯视水缸:螺蛳犹在,五色晶莹。
方拟升火煮饭,揭开锅盖,则见饭菜都已端整米饭半锅,青菜一碗此种田人,腹中饥饿,不暇细问,取箸便吃热饭热菜,甘美异常食毕之后,心生疑念:此等饭菜,何人所做?或是邻居媪婶,怜我孤苦,代为炊煮,便往称谢邻居皆曰:“我们不曾为你煮饭,何用谢为!”此种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归家之后,又见饭菜端整油煎豆腐,细嫩焦黄;酱姜一碟,香辣开胃又又次日,此种田人,日暮归来,启锁开门,即闻香气揭锅觑视:米饭之外,兼有腊肉一碗,烧酒一壶此种田人,饮酒吃肉,陶然醉饱。
心念:果是何人,为我做饭?以何缘由,作此善举?复后一日,此种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烟未起,即已抵达家门轻手蹑足,于门缝外,向内窥视见一姑娘,从螺壳中,冉冉而出肤色微黑,眉目如画草屋之中,顿生光辉行动婀娜,柔若无骨。
取水濯手,便欲做饭此种田人,破门而入,三步两步,抢过螺壳;扑向姑娘,长跪不起螺蛳姑娘,挣逃不脱,含羞弄带,允与成婚种田人惧姑娘复入螺壳,乃将螺壳藏过严封密裹,不令人知一年之后,螺蛳姑娘,产生一子,眉目酷肖母亲,聪慧异常。
一家和美,幸福温馨,如同蜜罐唯此男人,初得温饱,不免骄惰对待螺蛳姑娘,无复曩时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时入门放锄,大声喝唤:“打水洗脚!”凡百家务,垂手不管唯知戏弄孩儿,打火吸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俨然是一大爷。
螺蛳姑娘,性情温淑,并不介意一日,此种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壳,今尚在否?探身取视,晶莹如昔遂以逗弄婴儿,以箸击壳而歌:“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彼时螺蛳姑娘,方在炝锅炒菜,闻此歌声,怫然不悦,抢步入房,夺过螺壳,纵身跳入。
倏忽之间,已无踪影此种田人,悔恨无极抱儿出门,四面呼喊山风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无应声此种田人,既失娇妻,无心作务,田园荒芜,日渐穷困神情呆滞,面色苍黑人失所爱,易于速老一九八五年四月四日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红楼梦》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穿套裤哪来了一个喜鹊,来跟仓老鼠借粮喜鹊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什么人?”“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哦!喜鹊他说什么?”“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借给他两担!”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梳胡子哪来了个乌鸦,来跟仓老鼠借粮乌鸦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什么人?”“从南来个黑大汉,腰里别着两把扇。
走一走,扇一扇,‘阿弥陀佛好热的天!’”“这是什么时候,扇扇?!”“是乌鸦”“他说什么?”“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借给他两担!”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耗子大爷干嘛哪?耗子大爷咕嘟咕嘟抽水烟哪。
来了个老鹰,来跟仓老鼠借粮老鹰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不定归还不归还!’”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什么人?”“钩鼻下,黄眼珠,看人斜着眼,说话尖声尖气。
”“是老鹰!——他说什么?”“他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什么‘小猫菜’、‘老猫菜’!”“——‘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不定归还不归还!’”“不借给他!——转来!”“……”“就说我没在家!”
小老鼠出去对老鹰说:“我爹说他没在家!”仓老鼠一想:这事完不了,老鹰还会来的我得想个办法有了!我跟它哭穷,我去跟它借粮去仓老鼠找到了老鹰,说:“鹰大爷,鹰大爷!天长啦,夜短了,盆光啦,瓮浅啦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两担还四担!”。
老鹰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可真是:“仓老鼠跟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好,我借给你,你来!你来!”仓老鼠往前走了两步老鹰一嘴就把仓老鼠叼住,一翅飞到树上,两口就把仓老鼠吞进了肚里老鹰问:“你还跟我借粮不?”。
仓老鼠在鹰肚子里连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1984年2月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是五小的斋夫五小是县立第五小学的简称斋夫就是后来的校工、工友詹大胖子那会,还叫做斋夫这是一个很古的称呼后来就没有人叫了。
“斋夫”废除于何时,谁也不知道詹大胖子是个大胖子很胖,而且很白是个大白胖子尤其是夏天,他穿了白夏布的背心,露出胸脯和肚子,浑身的肉一走一哆嗦,就显得更白,更胖他偶尔喝一点酒,生一点气,脸色就变成粉红的,成了一个粉红脸的大白胖子。
五小的校长张蕴之、学校的教员——先生,叫他詹大五小的学生叫他的时候必用全称:詹大胖子其实叫他詹胖子也就可以了,但是学生都愿意叫他詹大胖子,并不省略一个斋夫怎么可以是一个大胖子呢?然而五小的学生不奇怪他们都觉得詹大胖子就应该像他那样。
他们想象不出一个瘦斋夫是什么样子詹大胖子如果不胖,五小就会变样子了詹大胖子是五小的一部分他当斋夫已经好多年了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一个斋夫詹大胖子的主要职务是摇上课铃、下课铃他在屋里坐着他有一间小屋,在学校一进大门的拐角,也就是学校最南端。
这间小屋原来盖了是为了当门房即传达室用的,但五小没有什么事可传达,来了人,大摇大摆就进来了,詹大胖子连问也不问这间小屋就成了詹大胖子宿舍他在屋里坐着,看看钟他屋里有一架挂钟这学校有两架挂钟,一架在教务处。
詹大胖子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上这两架钟喀拉喀拉,上得很足,然后才去开大门他看看钟,到时候了,就提了一只铃铛,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摇:叮当、叮当、叮当……从南头摇到北头上课了学生奔到教室里,规规矩矩坐下来。
下课了!詹大胖子的铃声摇得小学生的心里一亮呼——都从教室里窜出来了打秋千、踢毽子、拍皮球、抓子儿……詹大胖子摇坏了好多铃铛后来,有一班毕业生凑钱买了一口小铜钟,送给母校留纪念,詹大胖子就从摇铃改为打钟一口很好看的钟,黄铜的,亮晶晶的。
铜钟用一条小铁链吊在小操场路边两棵梧桐树之间铜钟有一个锤子,悬在当中,锤子下端垂下一条麻绳詹大胖子扯动麻绳,钟就响了:当、当、当、当……钟不打的时候,绳绕在梧桐树干上,打一个活结梧桐树一年一年长高了钟也随着高了。
五小的孩子也高了詹大胖子还有一件常做的事,是剪冬青树这个学校有几个地方都栽着冬青树的树墙子,大礼堂门前左右两边各有一道,校园外边一道,幼稚园门外两边各有一道冬青树长得很快,过些时,树头就长出来了,参差不齐,乱蓬蓬的。
詹大胖子就拿了一把很大的剪子,两手执着剪子把,叭嗒叭嗒地剪,剪得一地冬青叶子冬青树墙子的头平了,整整齐齐的学校里于是到处都是冬青树嫩叶子的清香清香的气味詹大胖子老是剪冬青树一个学期得剪几回似乎詹大胖子所做的主要的事便是摇铃——打钟,剪冬青树。
詹大胖子很胖,但是剪起冬青树来很卖力他好像跟冬青树有仇,又好像很爱这些树詹大胖子还给校园里的花浇水这个校园没有多大点冬青树墙子里种着羊胡子草有两棵桃树,两棵李树,一棵柳树,有一架十姊妹,一架紫藤当中圆形的花池子里却有一丛不大容易见到的铁树。
这丛铁树有一年还开过花,学校外面很多人都跑来看过另外就是一些草花,剪秋罗、虞美人……还有一棵鱼儿牡丹詹大胖子就给这些花浇水用一个很大的喷壶秋天,詹大胖子扫梧桐叶学校有几棵梧桐刮了大风,刮得一地的梧桐叶梧桐叶子干了,踩在上面沙沙地响。
詹大胖子用一把大竹扫帚扫,把枯叶子堆在一起,烧掉黑的烟,红的火詹大胖子还做什么事呢?他给老师烧水烧开水,烧洗脸水教务处有一口煤球炉子詹大胖子每天生炉子,用一把芭蕉扇忽哒忽哒地扇煤球炉子上坐一把白铁壶他还帮先生印考试卷子。
詹大胖子推油印机滚子,先生翻页儿考试卷子印好了,就把蜡纸点火烧掉烧油墨味儿飘出来,坐在教室里都闻得见每年寒假、暑假,詹大胖子要做一件事,到学生家去送成绩单全校学生有二百人,詹大胖子一家一家去送成绩单装在一个信封里,信封左边写着学生的住址、姓名,当中朱红的长方框里印了三个字:“贵家长”。
右侧下方盖了一个长方图章:“县立第五小学”,学生的家长是很重视成绩单的,他们拆开信封看:国语98,算术86……看完了就给詹大胖子酒钱詹大胖子和学生生活最最直接有关的,除了摇上课铃、下课铃,——打上课钟、下课钟之外,是他卖花生糖。
芝麻糖他在他那间小屋里卖他那小屋里有一个一面装了玻璃的长方匣子,里面放着花生糖、芝麻糖詹大胖子摇了下课铃,或是打了上课钟,有的学生就趁先生不注意的时候,溜到詹大胖子屋里买花生糖、芝麻糖詹大胖子很坏他的糖比外面摊子上的卖得贵。
贵好多!但是五小的学生只好跟他去买,因为学校有规定,不许“私出校门”校长张蕴之不许詹大胖子卖糖,把他叫到校长室训了一顿说:学生在校不许吃零食;他的糖不卫生;他赚学生的钱,不道德但是詹大胖子还是卖,偷偷地卖。
他摇下课铃或打上课钟的时候,左手捏着花生糖、芝麻糖,藏在袖筒里有学生要买糖,走近来,他就做一个眼色,叫学生随他到校长、教员看不到的地方,接钱,给糖五小的学生差不多全跟詹大胖子买过糖他们长大了,想起五小,一定会想起詹大胖子,想起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
詹大胖子就是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平静除了放寒假、放暑假,他回家,其余的时候,都住在学校里——放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下了几场雪,一个学校都是白的暑假里,学生有时还到学校里玩玩学校里到处长了很高的草每天放了学,先生、学生都走了,学校空了。
五小就剩下两个人,有时三个除了詹大胖子,还有一个女教员王文惠有时,校长张蕴之也在学校里住王文蕙家在湖西,家里没有人她有时回湖西看看亲戚,平时住在学校里住在幼稚园里头一间朝南的小房间里她教一年级、二年级算术。
她长得不难看,脸上有几颗麻子,走起路来步子很轻她有一点奇怪,眼睛里老是含着微笑一边走,一边微笑一个人笑笑什么呢?有的男教员背后议论:有点神经病但是除了老是微笑,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挺正常的她上课,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她教加法,减法,领着学生念乘法表:“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下了课,走回她的小屋,改学生的练习有时停下笔来,听幼稚园的小朋友唱歌:“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晚上,她点了煤油灯看书。
看《红楼梦》、《花月痕》,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李清照的词有时轻轻地哼《木兰词》“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有时给她的女子师范的老同学写信写这个小学,写十姊妹和紫藤,写班上的学生都很可爱,她跟学生在一起很快乐,还回忆她们在学校时某一次春游,感叹光阴如流水。
这些信都写得很长校长张蕴之并不特别的凶,但是学生都怕他因为他可以开除学生学生犯了大错,就在教务处外面的布告栏里贴出一张布告:学生某某某,犯了什么过错,著即开除学籍,“以维校规,而警效尤,此布”,下面盖着校长很大的签名戳子:“张蕴之”。
“张蕴之”三个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他也教一班课,教五年级或六年级国文他念课文的时候摇晃脑袋,抑扬顿挫,有声有色,腔调像戏台上老生的道白“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不觉到了济南地界。
到了济南,只见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他爱写挽联写好了,就用按钉钉在教务处的墙上,让同事们欣赏教员们就都围过来,指手划脚,称赞哪一句写得好,哪几个字很有笔力张蕴之于是非常得意,但又不太忘形他简直希望他的亲友家多死几个人,好使他能写一副挽联送去,挂起来。
他有家他有时在家里住,有时住在学校里,说家里孩子吵,学校里清静,他要读书,写文章有时候,放了学,除了詹大胖子,学校里就剩下张蕴之和王文蕙王文蕙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散散步王文蕙散完步,常常看见张蕴之站在教务处门口的台阶上。
王文蕙向张蕴之笑笑,点点头张蕴之也笑笑,点点头王文蕙回去了,张蕴之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到王文蕙走进幼稚园的前门张蕴之晚上读书读《聊斋志异》、《池北偶谈》、《两般秋雨盦随笔》、《曾文正公家书》、《板桥道情》、《绿野仙踪》、《海上花列传》……。
校长室的北窗正对着王文蕙的南窗,当中隔一个幼稚园的游戏场游戏场上有秋千架、压板、滑梯张蕴之和王文蕙的煤油灯遥遥相对一天晚上,张蕴之到王文蕙屋里去,说是来借字典王文蕙把字典交给他他不走,东拉西扯地聊开了聊《葬花词》,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王文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怦怦地跳忽然,“噗!”张蕴之把煤油灯吹熄了张蕴之常常在夜里偷偷地到王文蕙屋里去这事瞒不过詹大胖子詹大胖子有时夜里要起来各处看看怕小偷进来偷了油印机、偷了铜钟、偷了烧开水的白铁壶。
詹大胖子很生气他一个人在屋里悄悄地骂:“张蕴之!你不是个东西!你有老婆,有孩子,你干这种缺德的事!人家还是个姑娘,孤苦伶仃的,你叫她以后怎么办,怎么嫁人!”这事也瞒不了五小的教员因为王文蕙常常脉脉含情地看张蕴之,而且她身上洒了香水。
她在路上走,眼睛里含笑,笑得更加明亮了有一天,放学时,有一个姓谢的教员路过詹大胖子的小屋时,走进去,对他说:“詹大,你今天晚上到我家里来一趟”詹大胖子不知道有什么事姓谢的教员是个纨绔子弟,外号谢大少学生给他编了一首顺口溜:。
“谢大少,捉虼蚤虼蚤蹦,他也蹦,他妈说他是个大无用!”谢大少家离五小很近,几步就到了谢大少问了詹大胖子几句闲话,然后,问:“张蕴之夜里是不是常常到王文蕙屋里去?”詹大胖子一听,知道了:谢大少要抓住张蕴之的把柄,好把张蕴之轰走,他来当五小校长。
詹大胖子连忙说:“没有!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不能瞎说!”詹大胖子不是维护张蕴之,他是维护王文蕙从此詹大胖子卖花生糖、芝麻糖就不太避着张蕴之了詹大胖子还是当他的斋夫,打钟,剪冬青树,卖花生糖、芝麻糖后来,张蕴之到四小当校长去了,王文蕙到远远的一个镇上教书去了。
后来,张蕴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没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幽冥钟“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很早很早以前(大概从宋朝开始)就有人提出过怀疑,认为夜半不是撞钟的时候。
我从小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夜半不是撞钟的时候呢?我的家乡就是夜半撞钟的而且只有夜半撞半夜,子时,十二点别的时候,白天,还听不到撞钟“暮鼓晨钟”我们那里没有晨钟,只有夜半钟这种钟,叫做“幽冥钟”撞钟的是承天寺。
关于承天寺,有一个传说传说张士诚是在这里登基的张士诚是泰州人泰州是我们的邻县史称他是盐贩出身盐贩,即贩私盐的中国的盐,秦汉以来,就是官卖卖盐的店,称“官盐店”官盐税重,价昂于是有人贩卖私盐卖私盐是犯法的事。
这种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遇到缉私的官兵,便要动武这种人在官方的文书里被称为“盐匪”瓦岗寨的程咬金就贩过私盐在苏北里下河一带,一提起“私盐贩子”或“贩私盐的”,大家便知道这是什么角色张士诚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元至正十三年,他从泰州起事,打到我的家乡高邮次年,称“诚王”,国号“周”我的家乡还出过一位皇帝(他不是我们县的人,他称王确是在我们县),这实在应该算是我们县历史上的第一号大人物我们县的有名人物最古的是秦王子婴。
现在还有一条河,叫子婴河以后隔了很多年,出了一个秦少游再以后,出了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但是真正叱咤风云的英雄,应该是张士诚可是我前几年回乡,翻看县志,关于张士诚,竟无一字记载,真是怪事!但是民间有一些关于张士诚的传说。
张士诚在承天寺登基,找人来写承天寺的匾来了很多读书人他们提起笔来,刚刚写了两笔,就叫张士诚拉出去杀了接连杀了好几个旁边的人问他:“为什么杀他们?”张士诚说:“你看看他们写的是什么?‘了’,是个了字!老子才当皇帝就‘了’了,日他妈妈的!”后来来了个读书人。
他先写了一个:“王”字,再写了左边的“〉”,右边的“〈”,再写上边的“乛”,然后一竖到底,张士诚一看大喜,连说:“这就对了——先称王,左有文臣,右有武将,戴上平天冠,皇基永固,一贯到底!——赏!”我小时读的小学就在承天寺的旁边,每天都要经过承天寺,曾经细看过承天寺山门的石刻的匾额,发现上面的“承”字仍是一般笔顺,合乎八法的“承”字,没有先称王、左文右武、戴了皇冠、一贯到底的痕迹。
我也怀疑张士诚是不是在承天寺登的基,因为承天寺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是一座皇宫的格局承天寺在城北西边,挨近运河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一座善因寺,庙产甚多,最为鲜明华丽,就是小说《受戒》里写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一座是天王寺,就是陈小手被打死的寺。
天王寺佛事较盛寺西门外有一片空地,时常有人家来“烧房子”烧房子似是我乡特有的风俗“房子”是纸扎店扎的,和真房子一样,只是小一些也有几层几进,有堂屋卧室,房间里还有座钟、水烟袋,日常所需,一应俱全照例还有一个后花园,里面“种”着花(纸花)。
房子立在空地上,小孩子可以走进去参观房子下面铺了一层稻草天王寺的和尚敲着鼓磐铙钹在房子旁边念一通经(不知道是什么经),这一家的一个男丁举火把房子烧了,于是这座房子便归该宅的先人冥中收用了天王寺气象远不如善因寺,但房屋还整齐,——因此常常驻兵。
独有承天寺,却相当残破了寺是古寺张士诚在这里登基,虽不可靠,但说不定元朝就已经有这座寺一进山门,哼哈二将和四大天王的颜色都暗淡了大雄宝殿的房顶上长了好些枯草和瓦松大殿里很昏暗,神龛佛案都无光泽,触鼻是陈年的香灰和尘土的气息。
一点声音都没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偶尔有一两个和尚走动,衣履敝旧,神色凄凉——不像善因寺的和尚,一个一个,都是红光满面的大殿西侧,有一座罗汉堂罗汉也多年没有装金了长眉罗汉的眉毛只剩了一只,那一只不知哪一年脱落了,他就只好捻着一只单独的眉毛坐在那里。
罗汉堂外面,有两棵很大的白果树,有几百年了夏天,一地浓荫冬天,满阶黄叶罗汉堂东南角有一口钟,相当高大钟用铁链吊在很粗壮的木架上旁边是从房梁挂下来的撞钟的木杵钟前是一尊地藏菩萨的一尺多高的金身佛像地藏菩萨戴着毗卢帽,跏跌而坐,低眉闭目,神色慈祥。
地藏菩萨前面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光幽微在佛教的菩萨里,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两位一位是观世音菩萨,因为他(她)救苦救难另一位便是地藏菩萨他是释迦灭后至弥勒出现之间的救度天上以至地狱一切众生的菩萨他像大地一样,含藏无量善根种子。
他是地之神,是一位好心的菩萨为什么在钟前供着一尊地藏菩萨呢?因为这钟在半夜里撞,叫“幽冥钟”,是专门为难产血崩而死的妇人而撞的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以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处在最黑最黑的地狱里的,——大概以为这样的死是不洁的,罪过最深。
钟声,会给她们光明而地藏菩萨是地之神,好心的菩萨,他对死于血崩的女鬼也会格外慈悲的,所以钟前供地藏菩萨,极其自然撞钟的是一个老和尚相貌清癯,高长瘦削他已经几十年不出山门了他就住在罗汉堂里大钟东侧靠墙,有一张矮矮的禅榻,上面有一床薄薄的蓝布棉被,这就是他的住处。
白天,他随堂粥饭,洒扫庭除半夜,起来,剔亮地藏菩萨前的油灯,就开始撞钟钟声是柔和的、悠远的“东——嗡……嗡……嗡……”钟声的振幅是圆的”东——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就像投石于水,水的圆纹一圈一圈地扩散。
“东——嗡……嗡……嗡……”钟声撞出一个圆环,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地狱里受难的女鬼看见光了她们的脸上现出了欢喜“嗡……嗡……嗡……”金色的光环暗了,暗了,暗了……又一声,“东——嗡……嗡……嗡……”又一个金色的光环。
光环扩散着,一圈,又一圈……夜半,子时,幽冥钟的钟声飞出承天寺“东——嗡……嗡……嗡……”幽冥钟的钟声扩散到了千家万户正在酣睡的孩子醒来了,他听到了钟声孩子向母亲的身边依偎得更紧了承天寺的钟,幽冥钟女性的钟,母亲的钟……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四日中午,飘雪茶干家家户户离不开酱园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倒有三件和酱园有关:油、酱、醋连万顺是东街一家酱园他家的门面很好认,是个石库门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用奶头铁钉钉出如意云头。
本地的店铺一般都是“铺闼子门”,十二块、十六块门板,晚上上在门坎的槽里,白天卸开这样的石库门的门面不多城北只有那么几家一家恒泰当,一家豫丰南货店恒泰当倒闭了,豫丰失火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东街连万顺酱园了。
这样的店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出来的字高一丈,顶天立地,笔划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这样大的两个字!全城再也找不出来了白墙黑字,非常干净没有人往墙上贴一张红纸条,上写:“出卖重伤风,一看就成功”;小孩子也不在墙上写:“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异常宽大西边是柜台东边靠墙摆了一溜豆绿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莹润光洁这些酒缸都是密封着的有时打开一缸,由一个徒弟用白铁唧筒把酒汲在酒坛里,酒香四溢,飘得很远往后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
酱缸都有个帽子一样的白铁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子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西边有一溜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小磨坊一头驴子在里面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间瓦屋,是做酱菜、切萝卜干的作坊。
有一台锅灶,是煮茶干用的从外往里,到处一看,就知道这家酱园的底子是很厚实的——单是那百十缸酱就值不少钱!连万顺的东家姓连人们当面叫他连老板,背后叫他连老大都说他善于经营,会做生意连老大做生意,无非是那么几条:。
第一,信用好连万顺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乡下生意东乡和北乡的种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挂好了船绳,就直奔连万顺,打油、买酱乡下人打油,都用一种特制的油壶,广口,高身,外面挂了酱黄色的釉,壶肩有四个“耳”,耳里拴了两条麻绳作为拎手,不多不少,一壶能装十斤豆油。
他们把油壶往柜台上一放,就去办别的事情去了等他们办完事回来,油已经打好了油壶口用厚厚的桑皮纸封得严严的桑皮纸上盖了一个墨印的圆印:“连万顺记”乡下人从不怀疑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对不对多年的老主顾了,还能有错?他们要的十斤干黄酱也都装好了。
装在一个元宝形的粗篾浅筐里,筐里衬着荷叶,豆酱拍得实实的,酱面盖了几个红曲印的印记,也是圆形的乡下人付了钱,提了油壶酱筐,道一声“得罪”,就走了第二,连老板为人和气乡下的熟主顾来了,连老板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
他家柜台上随时点了一架盘香,供人就火吸烟乡下人寄存一点东西,雨伞、扁担、箩筐、犁铧、坛坛罐罐,连老板必亲自看着小徒弟放好有时竟把准备变卖或送人的老母鸡也寄放在这里连老板也要看着小徒弟把鸡拎到后面廊子上,还撒了一把酒糟喂喂。
这些鸡的脚爪虽被捆着,还是卧在地上高高兴兴地啄食,一直吃到有点醉醺醺的,就闭起眼睛来睡觉连老板对孩子也很和气酱园和孩子是有缘的很多人家要打一点酱油,打一点醋,往往派一个半大孩子去妈妈盼望孩子快些长大,就说:“你快长吧,长大了好给我打酱油去!”买酱菜,这是孩子乐意做的事。
连万顺家的酱菜样式很齐全:萝卜头、十香菜、酱红根、糖醋蒜……什么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酱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极细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样子有点像画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来脆跪的孩子买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边走,一边吃。
一到过年,孩子们就惦记上连万顺了连万顺每年预备一套锣鼓家伙,供本街的孩子来敲打家伙很齐全,大锣、小锣、鼓、水镲、碰钟,一样不缺初一到初五,家家店铺都关着门几个孩子敲敲石库门,小徒弟开开门,一看,都认识,就说:“玩去吧!”孩子们就一窝蜂奔到后面的作坊里,操起案子上的锣鼓,乒乒乓乓敲打起来。
有的孩子敲打了几年,能敲出几套十番,有板有眼,像那么回事这条街上,只有连万顺家有锣鼓锣鼓声使东街增添了过年的气氛敲够了,又一窝蜂走出去,各自回家吃饭到了元宵节,家家店铺都上灯连万顺家除了把四张玻璃宫灯都点亮了,还有四张雕镂得很讲究的走马灯。
孩子们都来看本地有一句歇后语:“乡下人不识走马灯,——又来了!”这四张灯里周而复始,往来不绝的人马车炮的灯影,使孩子百看不厌孩子们都不是空着手来的,他们牵着兔子灯,推着绣球灯,系着马灯,灯也都是点着了的。
灯里的蜡烛快点完了,连老板就会捧出一把新的蜡烛来,让孩子们点了,换上孩子们于是各人带着换了新蜡烛的纸灯,呼啸而去预备锣鼓,点走马灯,给孩子们换蜡烛,这些,连老大都是当一回事的年年如此,从无疏忽忘记的时候。
这成了制度,而且简直有点宗教仪式的味道连老大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地对待这些事呢?这为了什么目的,出于什么心理?实在令人捉摸不透第三,连老板很勤快他是东家,但是不当“甩手掌柜的”大小事他都要过过目,有时还动动手。
切萝卜干、盖酱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门口晃麻油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酱,得盛在一个浅缸盆里晃所谓“晃”,是用一个紫铜锤出来的中空的圆球,圆球上接一个长长的木把,一手执把,把圆球在麻酱上轻轻的压,压着压着,油就渗出来了。
酱渣子沉于盆底,麻油浮在上面这个活很轻松,但是费时间连老大在门口晃麻油,是因为一边晃,一边可以看看过往行人有时有熟人进来跟他聊天,他就一边聊,一边晃,手里嘴里都不闲着,两不耽误到了下午出茶干的时候,酱园上上下下一齐动手,连老大也算一个。
茶干是连万顺特制的一种豆腐干豆腐出净渣,装在一个一个小蒲包里,包口扎紧,入锅,码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面用石头压实,文火煨煮要煮很长时间煮得了,再一块一块从麻包里倒出来这种茶干是圆形的,周围较厚,中间较薄,周身有蒲包压出来的细纹,每一块当中还带着三个字:“连万顺”,——在扎包时每一包里都放进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着字,木牌压在豆腐干上,字就出来了。
这种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开了,里面是浅褐色的很结实,嚼起来很有咬劲,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干”连老大监制茶干,是很认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许马虎连万顺茶干的牌子闯出来了车站、码头、茶馆、酒店都有卖的。
后来竟有人专门买了到外地送人的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的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极为相宜连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开酱园的老板,一个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没有什么特别处这样的人是很难写成小说的。
要说他的特别处,也有有两点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极少喝茶他坐在帐桌上算帐的时候,面前总放一个豆绿茶碗碗里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么好酒他算几笔,喝一口,什么也不“就”一天老这么喝着,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
他从来没有醉的时候二是他说话有个口头语:“的时候”什么话都要加一个“的时候”“我的时候”、“他的时候”、“麦子的时候”、“豆子的时候”、“猫的时候”、“狗的时候”……他说话本来就慢,加了许多“的时候”,就更慢了。
如果把他说的“的时候”都删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说四分之一的字连万顺已经没有了连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岁的人还记得连万顺的样子,记得门口的两个大字,记得酱园内外的气味,记得连老大的声音笑貌,自然也记得连万顺的茶干。
连老大的儿子也四十多了他在县里的副食品总店工作有人问他:“你们家的茶干,为什么不恢复起来?”他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后记我现在住的地方叫做蒲黄榆曹禺同志有一次为一点事打电话给我,顺便问起:“你住的地方的地名怎么那么怪?”我搬来之前也觉得这地名很怪:“捕黄鱼?——北京怎么能捕得到黄鱼呢?”后来经过考证,才知道这是一个三角地带,“蒲黄榆”是三个旧地名的缩称。
“蒲”是东蒲桥,“黄”是黄土坑,“榆”是榆树村这犹之“陕甘宁”、“晋察冀”,不知来历的,会觉得莫名其妙我的住处在东蒲桥畔,,因此把这三篇小说题为《桥边小说》,别无深意这三篇写的也还是旧题材近来有人写文章,说我的小说开始了对传统文化的怀恋,我看后哑然。
当代小说寻觅旧文化的根源,我以为这不是坏事但我当初这样做,不是有意识的我写旧题材,只是因为我对旧社会的生活比较熟悉,对我旧时邻里有较真切的了解和较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写写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为小说是回忆。
必须把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对于现实生活,我的感情是相当浮躁的这三篇也是短小说《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无故事,《幽冥钟》则几乎连人物也没有,只有一点感情。
这样的小说打破了小说和散文的界限,简直近似随笔结构尤其随便,想到什么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这样做是有意的(也是经过苦心经营的)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
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陈小手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
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
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更柔软细嫩。
他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
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
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
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陈小手活人多矣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
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陈小手进了天王庙。
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
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不送你了!”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陈四陈四是个瓦匠,外号“向大人”我们那个城里,没有多少娱乐除了听书,瞧戏,大家最有兴趣的便是看会,看迎神赛会,——我们那里叫做“迎会”所迎的神,一是城隍,一是都土地城隍老爷是阴间的一县之主,但是他的爵位比阳间的县知事要高得多,敕封“灵应侯”。
他的气派也比县知事要大得多县知事出巡,哪有这样威严,这样多的仪仗队伍,还有各种杂耍玩艺的呢?再说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县知事出巡过,他们只是坐了一顶小轿或坐了自备的黄包车到处去拜客都土地东西南北四城都有,保佑境内的黎民,地位相当于一个区长。
他比活着的区长要神气得多,但比城隍菩萨可就差了一大截了他的爵位是“灵显伯”都土地都是有名有姓的我所居住的东城的都土地是张巡张巡为什么会到我的家乡来当都土地呢,他又不是战死在我们那里的,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
张巡是太守,死后为什么倒降职成了区长了呢?我也不明白都土地出巡是没有什么看头的短簇簇的一群人,打着一些稀稀落落的仪仗,把都天菩萨(都土地为什么被称为“都天菩萨”,这一点我也不明白)抬出来转一圈,无声无息地,一会儿就过完了。
所谓“看会”,实际上指的是看赛城隍我记得的赛城隍是在夏秋之交,阴历的七月半,正是大热的时候不过好像也有在十月初出会的那真是万人空巷,倾城出观到那天,凡城隍所经的耍闹之处的店铺就都做好了准备:燃香烛,挂宫灯,在店堂前面和临街的柜台里面放好了长凳,有楼的则把楼窗全部打开,烧好了茶水,等着东家和熟主顾人家的眷属光临。
这时正是各种瓜果下来的时候,牛角酥、奶奶哼(一种很“面”的香瓜)、红瓤西瓜、三白西瓜、鸭梨、槟子、海棠、石榴,都已上市,瓜香果味,飘满一街各种卖吃食的都出动了,争奇斗胜,吟叫百端到了八九点钟,看会的都来了。
老太太、大小姐、小少爷老太太手里拿着檀香佛珠,大小姐衣襟上挂着一串白兰花佣人手里提着食盒,里面是兴化饼子、绿豆糕,各种精细点心远远听见鞭炮声、锣鼓声,“来了,来了!”于是各自坐好,等着我们那里的赛会和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绍兴的赛会不尽相同。
前面并无所谓“塘报”打头的是“拜香的”都是一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光头净脸,头上系一条黑布带,前额缀一朵红绒球,青布衣衫,赤脚草鞋,手端一个红漆的小板凳,板凳一头钉着一个铁管,上插一枝安息香他们合着节拍,依次走着,每走十步,一齐回头,把板凳放到地上,算是一拜,随即转向再走。
这都是为了父母生病到城隍庙许了愿的,“拜香”是还愿后面是“挂香”的,则都是壮汉,用一个小铁钩勾进左右手臂的肉里,下系一个带链子的锡香炉,炉里烧着檀香挂香多的可至香炉三对这也是还愿的后面就是各种玩艺了十番锣鼓音乐篷子。
一个长方形的布篷,四面绣花篷檐,下缀走水流苏四角支竹竿,有人撑着里面是吹手,一律是笙箫细乐,边走边吹奏锣鼓篷悉有五七篷,每隔一段玩艺有一篷茶担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细瓷茶杯,桶内和杯内都装了香茶花担子。
鲜花装饰的担子挑茶担子、花担子的扁担都极软,一步一颤脚步要匀,三进一退,各依节拍,不得错步茶担子、花担子虽无很难的技巧,但几十副担子同时进退,整整齐齐,亦颇婀娜有致舞龙舞狮子跳大头和尚戏柳翠①跑旱船跑小车。
最清雅好看的是“站高肩”下面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挺胸调息,稳稳地走着,肩上站着一个孩子,也就是五六岁,都扮着戏,青蛇、白蛇、法海、许仙,关、张、赵、马、黄,李三娘、刘知远、咬脐郎、火公窦老……他们并无动作,只是在大人的肩上站着,但是衣饰鲜丽,孩子都长得清秀伶俐,惹人疼爱。
“高肩”不是本城所有,是花了大钱从扬州请来的后面是高跷再后面是跳判的判有两种,一种是“地判”,一文一武,手执朝笏,边走边跳一种是“抬判”两根杉篙,上面绑着一个特制的圈椅,由四个人抬着圈椅上蹲着一个判官下面有人举着一个扎在一根细长且薄的竹片上的红绸做的蝙蝠,逗着判官。
竹片极软,有弹性,忽上忽下,判官就追着蝙蝠,做出各种带舞蹈性的动作他有时会跳到椅背上,甚至能在上面打飞脚抬判不像地判只是在地面做一些滑稽的动作,这是要会一点“轻功”的有一年看会,发现跳抬判的竟是我的小学的一个同班同学,不禁哑然。
迎会的玩艺到此就结束了这些玩艺的班子,到了一些大店铺的门前,店铺就放鞭炮欢迎,他们就会停下来表演一会,或绕两个圈子店铺常有犒赏南货店送几大包蜜枣,茶食店送糕饼,药店送凉药洋参,绸缎店给各班挂红,钱庄则干脆扛出一钱板一钱板的铜元,俵散众人。
后面才真正是城隍老爷(叫城隍为“老爷”或“菩萨”都可以,随便的)自己的仪仗前面是开道锣几十面大筛同时敲动筛极大,得吊在一根杆子上,前面担在一个人的肩上,后面的人担着杆子的另一头,敲大筛的节奏是非常单调的:哐(锣槌头一击)定定(槌柄两击筛面)哐定定哐,哐定定哐定定哐……如此反复,绝无变化。
唯其单调,所以显得很庄严后面是虎头牌长方形的木牌,白漆,上画虎头,黑漆扁宋体黑字,大书“肃静”、“回避”、“敕封灵应侯”、“保国佑民”后面是伞,——万民伞伞有多柄,都是各行同业公会所献,彩缎绣花,缂丝平金,各有特色。
我们县里最讲究的几柄伞却是纸伞碳石所出白宣纸上扎出芥子大的细孔,利用细孔的虚实,衬出虫鱼花鸟这几柄宣纸伞后来被城隍庙的道士偷出来拆开一扇一扇地卖了,我父亲曾收得几扇我曾看过纸伞的残片,真是精细绝伦最后是城隍老爷的“大驾”。
八抬大轿,抬轿的都是全城最好的轿夫他们踏着细步,稳稳地走着轿顶四面鹅黄色的流苏均匀地起伏摆动着城隍老爷一张油白大脸,疏眉细眼,五绺长须,蟒袍玉带,手里捧着一柄很大的折扇,端端地坐在轿子里这时,人们的脸上都严肃起来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诚惶诚恐,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城隍老爷要在行宫(也是一座庙里)呆半天,到傍晚时才“回宫”回宫时就只剩下少许人扛着仪仗执事,抬着轿子,飞跑着从街上走过,没有人看了且说高跷我见过几个地方的高跷,都不如我们那里的我们那里的高跷,一是高,高至丈二。
踩高跷的中途休息,都是坐在人家的房檐口我们县的踩高跷的都是瓦匠,无一例外瓦匠不怕高二是能玩出许多花样高跷队前面有两个“开路”的,一个手执两个棒槌,不停地“郭郭,郭郭”地敲着一个手执小铜锣,敲着“光光,光光”。
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就是“郭郭,光光;郭郭,光光”我总觉得这“开路”的来源是颇久远的老远地听见“郭郭,光光”,就知道高跷来了,人们就振奋起来高跷队打头的是渔、樵、耕、读就中以渔公、渔婆最逗他们要矮身蹲在高跷上横步跳来跳去做钓鱼撒网各种动作,重心很不好掌握。
后面是几出戏文戏文以《小上坟》最动人小丑和旦角都要能踩“花梆子”碎步这一出是带唱的唱的腔调是柳枝腔当中有一出“贾大老爷”这贾大老爷不知是何许人,只是一个衙役在戏弄他,贾大老爷不时对着一个夜壶口喝酒他的颟预总是引得看的人大笑。
殿底的是“火烧向大人”三个角色:一个铁公鸡,一个张嘉祥,一个向大人向大人名荣,是清末的大将,以镇压太平天国有功,后死于任看会的人是不管他究竟是谁的,也不论其是非功过,只是看扮演向大人的“演员”的功夫那是很难的。
向大人要在高跷上郯马,在高跷上坐轿,——两只手抄在前面,“存”着身子,两只脚(两只跷)一蹽一蹽地走,有点像戏台上“走矮子”他还要能在高跷上做“探海”、“射雁”这些在平地上也不好做的高难动作(这可真是“高难”,又高又难)。
到了挨火烧的时候,还要左右躲闪,簸脑袋,甩胡须,连连转圈到了这时,两旁店铺里的看会人就会炸雷也似地大声叫起“好”来擅长表演向大人的,只有陈四,别人都不如到了会期,陈四除了在县城表演一回,还要到三垛去赶一场。
县城到三垛,四十五里陈四不卸装,就登在高跷上沿着澄子河堤赶了去赶到那里,准不误事三垛的会,不见陈四的影子,菩萨的大驾不起有一年,城里的会刚散,下了一阵雷暴雨,河堤上不好走,他一路赶去,差点没摔死到了三垛,已经误了。
三垛的会首乔三太爷抽了陈四一个嘴巴,还罚他当众跪了一炷香陈四气得大病了一场他发誓从此再也不踩高跷陈四还是当他的瓦匠到冬天,卖灯冬天没有什么瓦匠活,我们那里的瓦匠冬天大都以糊纸灯为副业,到了灯节前,摆摊售卖。
陈四的灯摊就摆在保全堂廊檐下他糊的灯很精致荷花灯、绣球灯、兔子灯他糊的蛤蟆灯,绿背白腹,背上用白粉点出花点,四只爪子是活的,提在手里,来回划动,极其灵巧我每年要买他一盏蛤蟆灯,接连买了好几年①即唐宋杂戏里的《月明和尚戏柳翠》,演和尚的戴一个纸浆做成的很大的和尚脑袋,白色的脑袋,淡青的头皮,嘻嘻地笑着。
我们那里已不知和尚法名月明,只是叫他“大头和尚”陈泥鳅邻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气得我的一个姓孙的同学,有一次当着很多人褪下了裤子让人看:“你们看!黑吗?”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
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说的是船,不是人陈泥鳅就是这种救生船上的一个水手他水性极好,不愧是条泥鳅运河有一段叫清水潭因为民国十年、民国二十年都曾在这里决口,把河底淘成了一个大潭。
据说这里的水深,三篙子都打不到底行船到这里,不能撑篙,只能荡桨水流也很急,水面上拧着一个一个漩涡从来没有人敢在这里游水陈泥鳅有一次和人打赌,一气游了个来回当中有一截,他半天不露脑袋,半天半天,岸上的人以为他沉了底,想不到一会,他笑嘻嘻地爬上岸来了!。
他在通湖桥下住非遇风浪险恶时,救生船一般是不出动的他看看天色,知道湖里不会出什么事,就呆在家里他也好义,也好利湖里大船出事,下水救人,这时是不能计较报酬的有一次一只装豆子的船琵琶闸炸了,炸得粉碎事后知道,是因为船底有一道小缝漏水,水把豆子浸湿了,豆子吃了水,突然间一齐膨胀起来,“砰”的一声把船撑炸了——那力量是非常之大的。
船碎了,人掉在水里这时跳下水救人,能要钱么?民国二十年,运河决口,陈泥鳅在激浪里救起了很多人被救起的都已经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了,陈泥鳅连人家的姓名都没有问,更谈不上要什么酬谢了在活人身上,他不能讨价;在死人身上,他却是不少要钱的。
人淹死了,尸首找不着事主家里一不愿等尸首泡胀漂上来,二不愿尸首被“四水捋子”①钩得稀烂八糟,这时就会来找陈泥鳅陈泥鳅不但水性好,且在水中能开眼见物他就在出事地点附近,察看水流风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入水底,伸手摸触。
几个猛子之后,他准能把一个死尸托上来不过得事先讲明,捞上来给多少酒钱,他才下去有时讨价还价,得磨半天陈泥鳅不着急,人反正已经死了,让他在水底多呆一会没事陈泥鳅一辈子没少挣钱,但是他不置产业,一个积蓄也没有。
他花钱很撒漫,有钱就喝酒尿了,赌钱输了有的时候,也偷偷地赒济一些孤寡老人,但嘱咐千万不要说出去他也不娶老婆有人劝他成个家,他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大将难免阵头亡淹死会水的我见天跟水闹着玩,不定哪天龙王爷就把我请了去。
留下孤儿寡妇,我死在阴间也不踏实这样多好,吃饱了一家子不饥,无牵无挂!”通湖桥桥洞里发现了一具女尸怎么知道是女尸?她的长头发在洞口外飘动着行人报了乡约,乡约报了保长,保长报到地方公益会桥上桥下,围了一些人看。
通湖桥是直通运河大闸的一道桥,运河的水由桥下流进澄子河这座桥的桥洞很高,洞身也很长,但是很狭窄,只有人的肩膀那样宽桥以西,桥以东,水面落差很大,水势很急,翻花卷浪,老远就听见訇訇的水声,像打雷一样大家研究,这女尸一定是从大闸闸口冲下来的,不知怎么会卡在桥洞里了。
不能就让她这么在桥洞里堵着可是谁也想不出办法,谁也不敢下去去找陈泥鳅陈泥鳅来了,看了看他知道桥洞里有一块石头,突出一个尖角(他小时候老在洞里钻来钻去,对洞里每一块石头都熟悉)这女人大概是身上衣服在这个尖角上绊住了。
这也是个巧劲儿,要不,这样猛的水流,早把她冲出来了“十块现大洋,我把她弄出来”“十块?”公益会的人吃了一惊,“你要得太多了!”“是多了点我有急用这是玩命的事!我得从桥洞西口顺水窜进桥洞,一下子把她拨拉动了,就算成了。
就这一下一下子拨拉不动,我就会塞在桥洞里,再也出不来了!你们也都知道,桥洞只有肩膀宽,没法转身水流这样急,退不出来那我就只好陪着她了”大家都说:“十块就十块吧!这是砂锅捣蒜,一锤子!”陈泥鳅把浑身衣服脱得光光的,道了一声“对不起了!”纵身入水,顺着水流,笔直地窜进了桥洞。
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只听见歘地一声,女尸冲出来了接着陈泥鳅从东面洞口凌空窜进了水面大家伙发了一声喊:“好水性!”陈泥鳅跳上岸来,穿了衣服,拿了十块钱,说了声“得罪得罪!”转身就走大家以为他又是进赌场、进酒店了。
没有,他径直地走进陈五奶奶家里陈五奶奶守寡多年她有个儿子,去年死了,儿媳妇改了嫁,留下一个孩子陈五奶奶就守着小孙子过,日子很折皱②这孩子得了急惊风,浑身滚烫,鼻翅扇动,四肢抽搐,陈五奶奶正急得两眼发直陈泥鳅把十块钱交在她手里,说:“赶紧先到万全堂,磨一点羚羊角,给孩子喝了,再抱到王淡人那里看看!”。
说着抱了孩子,拉了陈五奶奶就走陈五奶奶也不知哪里来的劲,跟着他一同走得飞快一九八三年八月一日急就①“四水捋子”是一种在水中打捞东西的用具,四面有弯钩,状如一小铁锚,而钩尖极锐利②这是我的家乡话,意思是很困难,很不顺利。
求雨昆明栽秧时节通常是不缺雨的雨季已经来了,三天两头地下着停停,下下;下下,停停空气是潮湿的,洗的衣服当天干不了草长得很旺盛各种菌子都出来了青头菌、牛干菌、鸡油菌……稻田里的泥土被雨水浸得透透的,每块田都显得很膏腴,很细腻。
积蓄着的薄薄的水面上停留着云影人们戴着斗笠,把新拔下的秧苗插进稀软的泥里……但是偶尔也有那样的年月,雨季来晚了,缺水,栽不下秧今年就是这样因为通常不缺雨水,这里的农民都不预备龙骨水车他们用一个戽斗,扯动着两边的绳子,从小河里把浑浊的泥浆一点一点地浇进育苗的秧田里。
但是这一点点水,只能保住秧苗不枯死,不能靠它插秧秧苗已经长得过长了,再不插就不行了然而稻田里却是干干的整得平平的田面,晒得结了一层薄壳,裂成一道一道细缝多少人仰起头来看天,一天看多少次然而天蓝得要命天的颜色把人的眼睛都映蓝了。
雨呀,你怎么还不下呀!雨呀,雨呀!望儿也抬头望天望儿看看爸爸和妈妈,他看见他们的眼睛是蓝的望儿的眼睛也是蓝的他低头看地,他看见稻田里的泥面上有一道一道螺狮爬过的痕迹望儿想了一个主意:求雨望儿昨天看见邻村的孩子求雨,他就想过:我们也求雨。
他把村里的孩子都叫在一起,找出一套小锣小鼓,就出发了一共十几个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一个才六岁这是一个枯瘦、褴褛、有些污脏的,然而却是神圣的队伍他们头上戴着柳条编成的帽圈,敲着不成节拍的、单调的小锣小鼓:冬冬当,冬冬当……他们走得很慢。
走一段,敲锣的望儿把锣槌一举,他们就唱起来:小小儿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乌风暴雨一起来调子是非常简单的,只是按照昆明话把字音拉长了念出来他们的声音是凄苦的,虔诚的这些孩子都没有读过书他们有人模模糊糊地听说过有个玉皇大帝,还有个龙王,龙王是管下雨的。
但是大部分孩子连玉皇大帝和龙王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天,天是无常的它有时对人很好,有时却是无情的,它的心很狠他们要用他们的声音感动天,让它下雨(这地方求雨和别处大不一样,都是利用孩子求雨所以望儿他们能找出一套小锣小鼓。
大概大人们以为天也会疼惜孩子,会因孩子的哀求而心软)他们戴着柳条圈,敲着小锣小鼓,歌唱着,走在昆明的街上小小儿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乌风暴雨一起来过路的行人放慢了脚步,或者干脆停下来,看着这支幼小的、褴褛的队伍。
他们的眼睛也是蓝的望儿的村子在白马庙的北边他们从大西门,一直走过华山西路、金碧路,又从城东的公路上走回来他们走得很累了,他们都还很小就着泡辣子,吃了两碗包谷饭,就都爬到床上睡了一睡就睡着了半夜里,望儿叫一个炸雷惊醒了。
接着,他听见屋瓦上噼噼啪啪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才意识过来:下雨了!他大声喊起来:“爸!妈!下雨啦!”他爸他妈都已经起来了,他们到外面去看雨去了他们进屋来了他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斗笠和蓑衣上滴着水“下雨了!”
“下雨了!”妈妈把油灯点起来,一屋子都是灯光灯光映在妈妈的眼睛里妈妈的眼睛好黑,好亮爸爸烧了一杆叶子烟,叶子烟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脸上,也映在他的眼睛里第二天,插秧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到处都是人望儿相信,这雨是他们求下来的。
迷路我不善于认路有时到一个朋友家去,或者是朋友自己带了我去,或者是随了别人一同去,第二次我一个人去,常常找不着在城市里好办,手里捏着地址,顶多是多问问人,走一些冤枉路,最后总还是会找到的一敲门,朋友第一句话常常是:“啊呀!你怎么才来!”在乡下可麻烦。
我住在一个村子里,比如说是王庄吧,到城里去办一点事,再回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怎么走的,回来时走进一个样子也有点像王庄的村子,一问,却是李庄!还得李庄派一个人把我送到王庄有一个心理学家说不善于认路的人,大都是意志薄弱的人。
唉,有什么办法呢!一九五一年,我参加土改,地点在江西进贤这是最后一批土改,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土改参加的人数很多,各色各样的人都有有干部、民主人士、大学教授、宗教界的信徒、诗人、画家、作家……相当一部分是统战对像。
让这些人参加,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是让这些人参加一次阶级斗争,在实际工作中锻炼锻炼,改造世界观工作队的队部设在夏家庄,我们小组的工作点在王家梁小组的成员除了我,还有一个从美国回来不久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一个法师。
工作队指定,由我负责王家梁来了一个小伙子接我们进贤是丘陵地带,处处是小山包土质是红壤土,紫红紫红的有的山是茶山,种的都是油茶,在潮湿多雨的冬天开着一朵一朵白花有的山是柴山,长满了马尾松当地人都烧松柴还有一种树,长得很高大,是梓树。
我第一次认识“桑梓之乡”的梓梓树籽榨成的油叫梓油,虽是植物油,却是凝结的,颜色雪白,看起来很像猪油梓油炒菜极香,比茶油好吃田里有油菜花,有紫云英我们随着小伙子走着这小伙子常常行不由径,抄近从油茶和马尾松丛中钻过去。
但是我还是暗暗地记住了从夏家庄走过来的一条小路南方的路不像北方的大车路那样平直而清楚,大都是弯弯曲曲的,有时简直似有若无我们一路走着,对这片陌生的土地觉得很新鲜,为我们将要开展的斗争觉得很兴奋,又有点觉得茫茫然,——我们都没有搞过土改,有一点像是在做梦。
不知不觉的,王家梁就到了据小伙子说,夏家庄到王家梁有二十里法师法号静溶参加土改工作团学习政策时还穿着灰色的棉直裰,好容易才说服他换了一身干部服大家叫他静溶或静溶同志他笃信佛法,严守戒律,绝对吃素,但是斗起地主来却毫不手软。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我佛慈悲的教义和阶级斗争调和起来的花腔女高音姓周,老乡都叫她老周,她当然一点都不老她身上看不到什么洋气,很能吃苦,只是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总以为土改应该像大歌剧那样充满激情事实上真正工作起来,却是相当平淡的。
我们的工作开展得还算顺利阶级情况摸清楚了,群众不难发动也不是十分紧张每天晚上常常有农民来请我们去喝水这里的农民有“喝水”的习惯一把瓦壶,用一根棕绳把壶梁吊在椽子上,下面烧着稻草,大家围火而坐水开了,就一碗一碗喝起来。
同时嚼着和辣椒、柚子皮腌在一起的鬼子姜,或者生番薯片女歌唱家非常爱吃番薯,这使农民都有点觉得奇怪喝水的时候,我们除了了解情况,也听听他们说说闲话,说说黄鼠狼、说说果子狸,也说说老虎他们说这一带出过一只老虎,王家梁有一个农民叫老虎在脑袋上拍了一掌,至今头皮上还留着一个虎爪的印子……。
到了预定该到队部汇报的日子了,当然应该是我去我背了挎包,就走了,一个人,准确无误地走到了夏家庄回来,离开夏家庄时,已经是黄昏了不过我很有把握我记得清清楚楚,从夏家庄一直往北,到了一排长得齐齐的,像一堵墙似的梓树前面,转弯向右,往西北方向走一截,过了一片长满杂树的较高的山包,就望见王家梁了。
队部同志本来要留我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走,我说不行,我和静溶、老周说好了的,今天回去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青苍苍的暮色,悄悄地却又迅速地掩盖了下来不过,好了,前面已经看到那一堵高墙似的一排梓树了。
然而,当我沿梓树向右,走上一个较高的山包,向西北一望,却看不到王家梁前面一无所有,只有无尽的山丘我走错了,不是该向右,是该向左?我回到梓树前面,向左走了一截,到高处看看:没有村庄是我走过了头,应该在前面就转弯了?我从梓树墙前面折了回去,走了好长一段,仍然没有发现可资记认的东西。
我又沿原路走向梓树我从梓树出发,向不同方向各走了一截,仍然找不到王家梁我对自己说,我迷路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除了极远的天际有一点暧昧的余光,什么也辨认不清了怎么办呢?我倒还挺有主意:看来只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我攀上一个山包,选了一棵树(不知道是什么树),爬了上去,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枝杈,准备就在这里过夜了我掏出烟来,抽了一枝借着火柴的微光,看了看四周,榛莽丛杂,落叶满山不到一会,只听见树下面悉悉悉悉悉……,索索索索索……,不知是什么兽物窜来窜去。
听声音,是一些小野兽,可能是黄鼠狼、果子狸,不是什么凶猛的大家伙我头一次知道山野的黑夜是很不平静的这些小兽物是不会伤害我的但我开始感觉在这里过夜不是个事情而且天也越来越冷了江西的冬夜虽不似北方一样酷寒,但是早起看宿草上结着的高高的霜花,便知夜间不会很暖和。
不行我想到呼救了我爬下树来,两手拢在嘴边,大声地呼喊:“喂——有人吗——?”“喂——有人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传得很远然而没有人答应我又喊:“喂——有人吗——?”我听见几声狗叫我大踏步地,笔直地向狗叫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脚下走过的是什么样的树丛、山包,我走过一大片农田,田里一撮一撮干得发脆的稻桩,我跳过一条小河,笔直地,大踏步地走去我一遇到事,没有一次像这样不慌张,这样冷静,这样有决断我看见灯光了!狗激烈地叫起来。
一盏马灯马灯照出两个人一个手里拿着梭镖(我明白,这是值夜的民兵),另一个,是把我们从夏家庄领到王家梁的小伙子!“老汪!你!”这是距王家梁约有五里的另一个小村子,叫顾家梁,小伙子是因事到这里来的他正好陪我一同回去。
“走!老汪!”到了王家梁,几个积极分子正聚在一家喝水静溶和老周一见我进门,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睛分明写着两个字:老虎卖蚯蚓的人我每天到玉渊潭散步玉渊潭有很多钓鱼的人他们坐在水边,瞅着水面上的飘子难得看到有人钓到一条二三寸长的鲫瓜子。
很多人一坐半天,一无所得等人、钓鱼、坐牛车,这是世间“三大慢”这些人真有耐性各有一好这也是一种生活在钓鱼的旺季,常常可以碰见一个卖蚯蚓的人他慢慢地蹬着一辆二六的旧自行车,有时扶着车慢慢地走着走一截,扬声吆唤:。
“蚯蚓——蚯蚓来——”“蚯蚓——蚯蚓来——”有的钓鱼的就从水边走上堤岸,向他买“怎么卖”“一毛钱三十条”来买的掏出一毛钱,他就从一个原来是装油漆的小铁桶里,用手抓出三十来条,放在一小块旧报纸里,交过去钓鱼人有时带点解嘲意味,说:。
“一毛钱,玩一上午!”有些钓鱼的人只买五分钱也有人要求再添几条“添几条就添几条,一个这东西!”蚯蚓这东西,泥里咕叽,原也难一条一条地数得清,用北京话说,“大概其”,就得了这人长得很敦实,五短身材,腹背都很宽厚。
这人看起来是不会头疼脑热、感冒伤风的,而且不会有什么病能轻易地把他一下子打倒他穿的衣服都是宽宽大大的,旧的,褪了色,而且带着泥渍,但都还整齐,并不褴褛,而且单夹皮棉,按季换衣——皮,是说他入冬以后的早晨有时穿一件出锋毛的山羊皮背心。
按照老北京人的习惯,也可能是为了便于骑车,他总是用带子扎着裤腿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看到风、太阳和尘土只有有时他剃了头,刮了脸,才看到本来的肤色新剃的头皮是雪白的,下边是一张红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件旧铜器在盐酸水里刷洗了一通,刚刚拿出来一样。
因为天天见,面熟了,我们碰到了总要点点头,招呼招呼,寒暄两句“吃啦?”“您溜弯儿!”有时他在钓鱼人多的岸上把车子停下来,我们就说会子话他说他自己:“我这人——爱聊”我问他一天能卖多少钱“一毛钱三十条,能卖多少!块数来钱,两块,闹好了有时能卖四块钱。
”“不少!”“凑合吧”我问他这蚯蚓是哪里来的,“是挖的?”旁边有一位钓鱼的行家说:“是贲的”这个“贲”字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只能记音这位行家给我解释,是用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的意思“蚯蚓还能‘贲’?”卖蚯蚓的人说:
“有‘贲’的,我这不是,是挖的‘贲’的看得出来,身上有小毛,都是一般长瞧我的:有长有短,有大有小,是挖的”我不知道蚯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在哪儿挖的,就在这玉渊潭?”“不!这儿没有——不多丰台”他还告诉我丰台附近的一个什么山,山根底下,那儿出蚯蚓,这座山名我没有记住。
“丰台?一趟不得三十里地?”“我一早起蹬车去一趟,回来卖一上午下午再去一趟”“那您一天得骑百十里地的车?”“七十四了,不活动活动成吗!”他都七十四了!真不像不过他看起来像多少岁,我也说不上来这人好像是没有岁数。
“您一直就是卖蚯蚓?”“不是!我原来在建筑上,——当壮工退休了退休金四十几块,不够花的”我算了算,连退休金加卖蚯蚓的钱,有百十块钱,断定他一定爱喝两盅我把手圈成一个酒杯形,问:“喝两盅?”“不喝——烟酒不动!”。
那他一个月的钱一个人花不完,大概还会贴补儿女一点“我原先也不是卖蚯蚓的我是挖药材的后来药材公司不收购,才改了干这个”他指给我看:“这是益母草,这是车前草,这是红苋草,这是地黄,这是稀莶……这玉渊潭到处是钱!”。
他说他能认识北京的七百多种药材“您怎么会认药材的?是家传?学的?”“不是家传有个街坊,他挖药材,我跟着他,用用心,就学会了——这北京城,饿不死人,你只要肯动弹,肯学!你就拿晒槐米来说吧——”“槐米?”我不知道槐米是什么,真是孤陋寡闻。
“就是没有开开的槐花骨朵,才米粒大晒一季槐米能闹个百儿八十的这东西外国要,不知道是干什么用,听说是酿酒不过得会晒晒好了,碧绿的!晒不好,只好倒进垃圾堆——蚯蚓!——蚯蚓来!”我在玉渊潭散步,经常遇见的还有两位,一位姓乌,一位姓莫。
乌先生在大学当讲师,莫先生是一个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我跟他们见面也点头寒暄他们常常发一些很有学问的议论,很深奥,至少好像是很深奥,我听不大懂他们都是好人,不是造反派,不打人,但是我觉得他们的议论有点不着边际。
他们好像是为议论而议论,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就像那些钓鱼的人,意不在鱼,而在钓乌先生听了我和卖蚯蚓人的闲谈,问我:“你为什么对这样的人那样有兴趣?”我有点奇怪了“为什么不能有兴趣?”“从价值哲学的观点来看,这样的人属于低级价值。
”莫先生不同意乌先生的意见“不能这样说他的存在就是他的价值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他存在但是充其量,他只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填充物”“就算是填充物,填充物也是需要的‘填充’,就说明他的存在的意义社会结构是很复杂的,你不能否认他也是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哪怕是极不重要的一部分。
就像自然界的需要维持生态平衡,我们这个社会也需要有生态平衡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人也是不可缺少的”“我们需要的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呼啸着前进的,身上带电的人!而这样的人是历史的遗留物这样的人生活在现在,和生活在汉代没有什么区别,——他长得就像一个汉俑。
”我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卖蚯蚓人的形象描绘是很准确且生动的乌先生接着说:“他就像一具石磨从出土的明器看,汉代的石磨和现在的没有什么不同现在已经是原子时代——”莫先生抢过话来,说:“原子时代也还容许有汉代的石磨,石磨可以磨豆浆,——你今天早上就喝了豆浆!”。
他们争执不下,转过来问我对卖蚯蚓的人的“价值”、“存在”有什么看法我说:“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这样的人在北京还不少他们的成分大概可以说是城市贫民。
糊火柴盒的、捡破烂的、捞鱼虫的、晒槐米的……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吃什么,我知道一点比如这个卖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么都香。
他一嘴牙只有一个活动的他的牙很短、微黄,这种牙最结实,北方叫做‘碎米牙’,他说:‘牙好是口里的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个炸油饼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酱面,一顿能吃半斤,就着一把小水萝卜他大概不爱吃鱼至于他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
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作出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
这个卖蚯蚓的粗壮的老人,骑着车,吆喝着‘蚯蚓——蚯蚓来!’不是一个丑的形象——当然,我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有古风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至少不是社会的蛀虫”这时忽然有一个也常在玉渊潭散步的学者模样的中年人插了进来,他自我介绍:
“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我听了你们的谈话从生物学的角度,是不应鼓励挖蚯蚓的蚯蚓对农业生产是有益的”我们全都傻了眼了一九八三年四月一日写成戴车匠戴车匠是东街一景车匠是一种很古老的行业了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有车匠,无可考。
想来这是很久远的事了所谓车匠,就是在木制的车床上用旋刀车旋小件圆形木器的那种人从我记事的时候,全城似只有这一个车匠,一家车匠店车匠店离草巷口不远,坐南朝北左邻是候家银匠店,右邻是杨家香店侯银匠成天用一根吹管吹火打银簪子、银镯子,或用小錾子錾银器上的花纹。
侯家还出租花轿花轿就停放在店堂的后面大红缎子的轿帏,上绣丹凤朝阳和八仙,——中国的八仙是一组很奇怪的仙人,什么场合都有他们的份结婚和八仙有什么关系呢?谁家姑娘要出阁,就事前到侯银匠家把花轿订下来这顶花轿不知抬过多少新娘子了。
附近几条街巷的人家,大家小户,都用这顶花轿杨家香店柜前立着一块竖匾,上面不是写的字,却是用金漆堆塑出一幅“鹤鹿同春”的画弯着脖子吃草的金鹿和拳一只腿的金鹤留给过往行人很深的印象,因为一天要看见好多次而且这是一幅画,凡是画,只要画得不太难看,人们还是愿意看一眼的。
这在劳碌的生活中也是一种享受我们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一种规矩,香店里每天都要打一盆稀稀的浆糊,免费供应街邻人家要用少量的浆糊,就拿一块小纸,到香店里去“寻”——大量的当然不行,比如糊窗户、打袼褙,那得自己家里拿面粉冲。
我小时糊风筝,就常到杨家香店寻浆糊(一个“三尾”的风筝是用不了多少浆糊的)……戴家车匠店夹在两家之间门面很小,只有一间,地势却颇高跨进门坎,得上五层台阶因此车匠店有点像个小戏台(戴车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戏)。
店里正面是一堵板壁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长,四寸来宽的小小的朱红对子,写的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不知这是哪位读书人的手笔但是看来戴车匠很喜欢这副对子板壁后面,是住家前面,是作坊作坊靠西墙,放着两张车床这所谓车床和现代的铁制车床是完全不同的。
就像一张狭长的小床,木制的,有一个四框,当中有一个车轴,轴上安小块木料,轴下有皮条,皮条钉在踏板上,双脚上下踏动踏板,皮条牵动车轴,木料来回转动,车匠坐在坐板上,两手执定旋刀,车旋成器,这就是中国的古式的车床,——其原理倒是和铁制车床是一样的。
这东西用语言是说不清楚的《天工开物》之类的书上也许有车床的图,我没有查过靠里的车床是一张大的,那还是戴车匠的父亲留下的老一辈人打东西不怕费料,总是超过需要的粗壮这张老车床用了两代人,坐板已经磨得很光润,所有的榫头都还是牢牢实实的,没有一点活动。
载车匠嫌它过于笨重,就自己另打了一张新的除了做特别沉重的东西,一般都使用外边较小的这一张戴车匠起得很早在别家店铺才卸下铺板的时候,戴车匠已经吃了早饭,选好了材料,看看图样,坐到车床的坐板上了一个人走进他的作坊,是叫人感动的。
他这就和这张床子成了一体,一刻不停地做起活来了看到戴车匠坐在床子上,让人想起古人说的:“百工居于肆,以成其器”中国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懒做的工匠,大概没有,——很少车匠做的活都是圆的常言说:“砍的没有旋的圆”。
较粗的活是量米的升子,烧饼槌子——我们那里擀烧饼不用擀杖,用一种特制的烧饼槌子,一段圆木头,车光了,状如一个小碌碡,当中掏出圆洞,插进一个木杆较细的活是布掸子的把,——末端车成一个滴溜圆的小球或甘露形状;擀烧麦皮用的细擀杖,——我们那里擀烧麦皮用两根小擀杖同时擀,擀杖长五寸,粗如指,极光滑,两根擀杖须分量相等。
最细致的活是装围棋子的槟榔木的小圆罐,——罐盖须严丝合缝,木理花纹不错分毫戴车匠做得最多的是大小不等的滑车这是三桅大帆船上用的布帆升降,离不开滑车做得了的东西,都悬挂在西边墙上,真是琳琅满目,细巧玲珑车匠用的木料都是坚实细致的,檀木——白檀,紫檀,红木,黄杨,枣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
戴车匠踩动踏板,执刀就料,旋刀轻轻地吟叫着,吐出细细的木花木花如书带草,如韭菜叶,如番瓜瓤,有白的、浅黄的、粉红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很好看住在这条街上的孩子多爱上戴车匠家看戴车匠做活,一个一个,小傻子似的,聚精会神,一看看半天。
孩子们愿意上戴车匠家来,还因为他养着一窝洋老鼠——白耗子,装在一个一面有玻璃的长方木箱里,挂在东面的墙上洋老鼠在里面踩车、推磨、上楼、下楼,整天不闲着,——无事忙戴车匠这么大的人了,对洋老鼠并无多大兴趣,养来是给他的独儿子玩的。
一到快过清明节了,大街小巷的孩子就都惦记起戴车匠来这里的风俗,清明那天吃螺蛳,家家如此,说是清明吃螺蛳,可以明目买几斤螺蛳,入盐,少放一点五香大料,煮出一大盆,可供孩子吃一天孩子们除了吃,还可以玩,——用螺蛳弓把螺蛳壳射出去,螺蛳弓是竹制的小弓,有一支小弓箭,附在双股麻线拧成的弓弦上。
竹箭从竹片窝成的弓背当中的一个窟窿里穿过去孩子们用竹箭的尖端把螺蛳掏出来吃了,用螺狮壳套在竹箭上,一拉弓弦,弓背弯成满月,一撒手,哒的一声,螺蛳壳便射了出去射得相当高,相当远在平地上,射上屋顶是没有问题的。
——竹箭被弓背挡住,是射不出去的家家孩子吃螺蛳,放螺蛳弓,因此每年夏天瓦匠捡漏时,总要从瓦楞里打扫下好些螺蛳壳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螺蛳弓都是车匠做,——其实这东西不用上床子旋,只要用破竹的作刀即能做成,应该由竹器店供应才对。
清明前半个月,戴车匠就把别的活都停下来,整天地做螺蛳弓孩子们从戴车匠门前过,就都兴奋起来到了接近清明,戴车匠家就都是孩子螺蛳弓分大、中、小三号,弹力有差,射程远近不同,价钱也不一样孩子们眼睛发亮,挑选着,比较着,挨挨挤挤,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到清明那天,听吧,到处是拉弓放箭的声音:“哒——哒!”戴车匠每年照例要给他的儿子做一张特号的大弓所有的孩子看了都羡慕戴车匠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儿子坐在门坎上吃螺蛳,把螺蛳壳用力地射到对面一家倒闭了的钱庄的屋顶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呢?他的儿子已经八岁了他该不会是想:这孩子将来干什么?是让他也学车匠,还是另外学一门手艺?世事变化很快,他隐隐约约觉得,车匠这一行恐怕不能永远延续下去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了一次(我去乡已四十余年)。
东街已经完全变样,戴家车匠店已经没有痕迹了——侯家银匠店,杨家香店,也都没有了也许这是最后一个车匠了收字纸的老人中国人对于字有一种特殊的崇拜心理,认为字是神圣的有字的纸是不能随便抛掷的亵渎了字纸,会遭到天谴。
因此,家家都有一个字纸篓这是一个小口、宽肩的扁篓子,竹篾为胎,外糊白纸,正面竖贴着一条二寸来宽的红纸,写着四个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纸”字纸篓都挂在一个尊贵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里家神菩萨的神案的一侧隔十天半月,字纸篓快满了,就由收字纸的收去。
这个收字纸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岁数了,身体却很好满腮的白胡子茬,衬得他的脸色异常红润眼不花,耳不聋走起路来,腿脚还很轻快他背着一个大竹筐,推门走进相熟的人家,到堂屋里把字纸倒在竹筐里,转身就走,并不惊动主人。
有时遇见主人正在堂屋里,也说说话,问问老太爷的病好些了没有,小少爷快该上学了吧……他把这些字纸背到文昌阁去,烧掉文昌阁的地点很偏僻,在东郊,一条小河的旁边,一座比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做图,其实并没有什么阁。
正面三间朝北的平房,砖墙瓦顶,北墙上挂了一幅大立轴,上书“文昌帝君之神位”,纸色已经发黑香案上有一副锡制的香炉烛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显得空荡荡的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么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读书人,曾经连续做过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帝君”。
他是司文运的更具体地说,是掌握读书人的功名的谁该有什么功名,都由他决定因此,读书人对他很崇敬过去,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一些秀才或候补秀才到阁里来磕头要是得了较高的功名,中了举,中了进士,就更得到文昌因来拈香上供,感谢帝君恩德。
科举时期,文昌阁在一县的士人心目中是占据很重要的位置的,后来,就冷落下来了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阁的,也可以说是一个庙祝东厢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书板当中是一个颇大的院子,种着两棵柿子树。
夏天一地浓阴,秋天满株黄柿柿树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砖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个脸盆大的圆洞这便是烧化字纸的化纸炉化纸炉设在文昌阁,顺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纸,便投在化纸炉里,点火焚烧化纸炉四面通风,不大一会,就烧尽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过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赏钱有时有人家拿几刀纸让老白代印《阴骘文》(印了送人,是一种积德的善举),也会送老白一点工钱老白印了多次《阴骘文》,几乎能背下来了(他是识字的),开头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未尝虐民酷吏……”后来,也没有人来印《阴骘文》了,这副板子就闲在那里,落满了灰尘。
不过老白还是饿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纸,逢年过节,大家小户都会送他一点钱端午节,有人家送他几个粽子;八月节,几个月饼;年下,给他二升米,一方咸肉老白粗茶淡饭,怡然自得化纸之后,关门独坐门外长流水,日长如小年他有时也会想想县里的几个举人、进士到阁里来上供谢神的盛况。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有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李三老爷点了翰林,要到文昌阁拈香旗锣伞扇,摆了二里长他听见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爷来进香了,轿子已经到了螺蛳坝,你还不起来把正门开了!”老白一骨碌坐起来,愣怔了半天,才想起来三老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这李三老爷虽说点了翰林,人缘很不好,一县人背后都叫他李三麻子老白收了字纸,有时要抹平了看看(他怕万一有人家把房地契当字纸扔了,这种事曾经发生过)近几年他收了一些字纸,却一个字都不认得字横行如蚯蚓,还有些三角、圆圈、四方块。
那是中学生的英文和几何的习题他摇摇头,把这些练习本和别的字纸一同填进化纸炉烧了孔夫子和欧几米德、纳斯菲尔于是同归于尽老白活到九十七岁,无疾而终花瓶这张汉是对门万顺酱园连家的一个亲戚兼食客,全名是张汉轩,大家都叫他张汉,大概觉得已经沦为食客,就不必“轩”了。
此人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像一个伏尔泰,一张尖脸,一个尖尖的鼻子他年轻时在外地做过幕,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是个百事通比如说抽烟,他就告诉你烟有五种:水、旱、鼻、雅、潮“雅”是鸦片“潮”是潮烟,这地方谁也没见过。
说喝酒,他就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苏州的碧螺春,云南的“烤茶”是怎样在一个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就是吃了一只炖肘子,也只能喝三杯,这茶太酽了他熟读《子不语》、《夜雨秋灯录》,能讲许多鬼狐故事。
他还知道云南怎样放蛊,湘西怎样赶尸他还亲眼见到过旱魃、僵尸、狐狸精,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医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读过《麻衣神相》、《柳庄神相》,会算“奇门遁甲”、“六壬课”、“灵棋经”他总要到快九点钟时才出现(白天不知道他干什么),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一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白话。
张汉在保全堂药店讲过许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尽管他说得神乎其神)有些过于不经,使人难信有一些却能使人留下强烈印象,日后还会时常想起下面就是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死生由命,富贵在天不但是人,就是猫狗,也都有它的命。
就是一件器物,什么时候毁坏,在它造出来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江西景德镇,有一个瓷器工人,专能制造各种精美瓷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贵他同时又是个会算命的人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给这件瓷器算一个命有一回,他造了一只花瓶。
出窑之后,他都呆了:这是一件窑变,颜色极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动,光华夺目,变幻不定这是他入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他给这只花瓶也算了一个命花瓶脱手之后,他就一直设法追踪这只宝器的下落过了若干年,这件花瓶数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
当然是大户人家,而且是爱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户人家是收不起这样价值连城的花瓶的这位瓷器工人,访到了这家,等到了日子,敲门求见主人出来,知是远道来客,问道:“何事?”——“久闻府上收了一只窑变花瓶,我特意来看看。
——我是造这只花瓶的工人”主人见这人的行动有点离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绝,便迎进客厅待茶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摆在条案上,别来无恙主人好客,虽是富家,却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讨教了一些有关烧窑挂釉的学问,并拿出几件宋元瓷器,请工人鉴赏。
宾主二人,谈得很投机忽然听到当啷一声,条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惊失色,跑过去捧起花瓶,跌着脚连声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么会破了呢?”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过去,接过花瓶,对主人说:“不必惋惜。
”他从瓶里摸出一根方头铁钉,并让主人向花瓶胎里看一看只见瓶腹内用蓝釉烧着一行字:某年月日时鼠斗落钉毁此瓶这是一个迷信故事这个故事当然是编出来的不过编得很有情致这比许多荒唐恐怖的迷信故事更能打动人,并且使人获得美感。
一件瓷器的毁损,也都是前定的,这种宿命观念不可谓不深刻这故事是谁编的?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故事?迷信当然不能提倡,但是宿命观念是久远而且牢固的,它将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在中国人的思想里潜伏人类只要还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迷信总还会存在。
许多迷信故事应当收集起来,这对我们了解这个民族长期形成的心理素质是有帮助的从某一方面说,这也是一宗文化遗产如意楼和得意楼扬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馆),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扬八属(扬州所属八县)莫不如此,我们那个小县城就有不少茶楼。
竺家巷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宽的巷子,巷口就有两家茶馆一家叫如意楼,一家叫得意楼两家茶馆斜对门如意楼坐西朝东,得意楼坐东朝西两家离得很近下雨天,从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过去两家的楼上的茶客可以凭窗说话,不用大声,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如要隔楼敬烟,把烟盒轻轻一丢,对面便能接住如意楼的老板姓胡,人称胡老板或胡老二得意楼的老板姓吴,人称吴老板或吴老二上茶馆并不是专为喝茶茶当然是要喝的但主要是去吃点心所以“上茶馆”又称“吃早茶”“明天我请你吃早茶。
”——“我的东,我的东!”——“我先说的,我先说的!”茶馆又是人们交际应酬的场所摆酒请客,过于隆重吃早茶则较为简便,所费不多朋友小聚,店铺与行客洽谈生意,大都是上茶馆间或也有为了房地纠纷到茶馆来“说事”的。
有人居中调停,两下拉拢;有人仗义执言,明辨是非,有点类似江南的“吃讲茶”上茶馆是我们那一带人生活里的重要项目,一个月里总要上几次茶馆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馆的,熟识的茶馆里有他的常座和单独给他预备的茶壶扬州一带的点心是很讲究的,世称“川菜扬点”。
我们那个县里茶馆的点心不如扬州富春那样的齐全,但是品目也不少计有:包子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馅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掺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来的时候,则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谓之“加蟹”我们那里的包子是不收口的。
捏了褶子,留一个小圆洞,可以看到里面的馅“加蟹”包子每一个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块通红的蟹黄,油汪汪的,逗引人们的食欲野鸭肥壮时,有几家大茶馆卖野鸭馅的包子,一般茶馆没有如意楼和得意楼都未卖过蒸饺皮极薄,皮里一包汤汁。
吃蒸饺须先咬破一小口,将汤汁吸去吸时要小心,否则烫嘴蒸饺也是肉馅,也可以加笋,——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笋细末,则须于正价之外,另加笋钱烧麦烧麦通常是糯米肉末为馅别有一种“清糖菜”烧麦,乃以青菜煮至稀烂,菜叶菜梗,都已溶化,略无渣滓,少加一点盐,加大量的白糖、猪油,搅成糊状,用为馅。
这种烧麦蒸熟后皮子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碧绿的馅,故又谓之翡翠烧麦千层油糕糖油蝴蝶花卷蜂糖糕开花馒头在点心没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干丝我们那里茶馆里吃点心都是现要,现包,现蒸,现吃笼是小笼,一笼蒸十六只。
不像北方用大笼蒸出一屉,拾在盘子里因此要了点心,得等一会喝茶、吃干丝的时候,也是聊天的时候,干丝是扬州镇江一带特有的东西压得很紧的方块豆腐干,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为细丝,即为干丝干丝有两种一种是烫干丝,干丝在开水里烫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钓虾米、姜丝、青蒜末。
上桌一拌,香气四溢一种是煮干丝,乃以鸡汤煮成,加虾米、火腿煮干丝较俗,不如烫干丝清爽吃干丝必须喝浓茶吃一筷干丝,呷一口茶,这样才能各有余味,相得益彰有爱喝酒的,也能就干丝喝酒早晨渴酒易醉常言说:“莫饮卯时酒,昏昏直至酉。
”但是我们那里爱喝“卯酒”的人不少这样喝茶、吃干丝,吃点心,一顿早茶要吃两个来小时我们那里的人,过去的生活真是够悠闲的——一九八一年我回乡一次,吃早茶的风气还有,但大家吃起来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原来的生活节奏也是需要变一变。
如意楼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铺板卸了,把两口炉灶升起来,——一口烧开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弥漫了带硫磺味道的煤烟一个师傅剁馅茶馆里剁馅都是在一个高齐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师傅站在一个方木块上,两手各执一把厚背的大刀,抡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
一个师傅就一张方桌边切干丝另外三个师傅揉面“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没有咬劲,全在揉他们都很紧张,很专注,很卖力气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如意楼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个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双眼皮,大眼睛,满面红光,一头乌黑的短头发。
他是个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门才开,他即到店各处巡视,尝尝肉馅咸淡,切开揉好的面,看看蜂窝眼的大小我们那里包包子的面不能发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过于暄腾,得发得只起小孔,谓之“小酵面”这样才筋道,而且不会把汤汁渗进包子皮。
然后,切下一小块面,在烧红的火叉上烙一烙,闻闻面香,看兑碱兑的合适不合适其实师傅们调馅兑碱都已很有经验,准保咸淡适中,酸碱合度,不会有差但是胡老二还是每天要视验一下,方才放心然后,就坐下来和师傅们一同擀皮子、刮馅儿、包包子、烧麦、蒸饺……(他是学过这行手艺的,是城里最大的茶馆小蓬莱出身)茶馆的案子都是比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
如意楼做点心的有三个人,连胡老二自己,四个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一张矮板凳上,为的是有熟客来时,好欠起屁股来打个招呼:“您来啦!您请楼上坐!”客人点点头,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楼梯胡老二在东街不算是财主,他自己总是很谦虚地说他的买卖本小利微,经不起风雨。
他和开布店的、开药店的、开酱园的、开南货店的、开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既是财东,又是要手艺的他穿短衣时多,很少有穿了长衫,摇着扇子从街上走的时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里很足实,这些年正走旺字屋里有金银,外面有戥秤。
他一天卖了多少笼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来的“如意楼”这块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招牌下面缀着一个红布条,迎风飘摆相形之下,对面的得意楼就显得颇为暗淡如意楼高朋满座,得意楼茶客不多上得意楼的多是上城完粮的小乡绅、住在五湖居客栈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
有些是上了如意楼楼上一看,没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对面的其实两家卖的东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爱上如意楼,不爱上得意楼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得意楼的老板吴老二有四十多了,是个细高条儿,疏眉细眼他自己不会做点心的手艺,整天只是坐在帐桌边写帐,——其实茶馆是没有多少帐好写的。
见有人来,必起身为礼:“楼上请!”然后扬声吆喝:“上来×位!”这是招呼楼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长衫的帐桌上放着一包哈德门香烟,不时点火抽一根,蹙着眉头想心事得意楼年年亏本,混不下去了吴老二只好改弦更张,另辟蹊径。
他把原来做包点的师傅辞了,请了一个厨子,茶馆改酒馆旧店新开,不换招牌,还叫做得意楼开张三天,半卖半送鸡鸭鱼肉,煎炒烹炸,面饭两便,气象一新同街店铺送了大红对子,道喜兼来尝新的络绎不绝,颇为热闹过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来了。
门前的桌案上摆了几盘煎熟了的鱼,看样子都不怎么新鲜灶上的铁钩上挂了两只鸡,颜色灰白纱厨里的猪肝、腰子,全都瘪塌塌地摊在盘子里吴老二脱去了长衫,穿了短袄,系了一条白布围裙,从老板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条抹布,围裙的腰里别了一把筷子。
——这不知是一种什么规矩,酒馆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别在腰里这种规矩,别处似少见他脚上有脚垫,又是“跺趾”——脚趾头摞着,走路不利索他就这样一拐一拧地招呼座客面色黄白,两眼无神,好像害了一种什么不易治疗的慢性病。
得意楼酒馆看来又要开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预言,用不了多久,就会关张的吴老二蹙着眉头想: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呢?他不知道,他的买卖开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他老是这么拖拖沓沓,没精打采,吃茶吃饭的顾客,一看见他的呆滞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个人要兴旺发达,得有那么一点精气神。一九八五年七月上旬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