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镇当上帝

147小编 124 2025-03-13

「惊人档案」

是惊人院

针对非正常事件的研究档案

 第968号档案 | 神的游戏 

本文字数:32677

建议阅读姿势:紧闭门窗

我是惊人院的高级研究员武士零。最近总有人问我“小说作者的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所以我准备用一份特殊档案来统一回答这个问题。这份档案记录的是——我差点害死编辑的经历。

故事要从一篇稿子说起······

“在一些古老的异国传说中,人们将从黄昏到次日黎明的这段时间称作‘逢魔时刻’——天色渐暗之时,邪灵将现身尘世。人们回到家中,紧闭屋门,巨大的阴影在墙上游荡。”

“‘逢魔时刻’的传说或许来自人类对黑暗天生的恐惧,但一天中总有一半的时间是属于他们的——除了某些特殊的时刻。在这些时候,他们来不及跑回家里,只能曝露在无边的黑暗中,承受不可知的掠夺。”

我关闭文档,切换到微信。回复:“好开头,期待后续。”

这是武士零的新作,也许是恐怖小说,也许是悬疑,我每一种都很讨厌。对话框沉寂了一会,我抽空活动僵硬的颈椎。武士零说:“度假愉快。”

我不相信他看不出我的敷衍,他只是在配合我演一出戏。他假装热爱创作,我假装热爱工作(如果这玩意也能爱)——即使不知道怎么爱,我也干了许久。我们是如此庸俗的搭档,只在铺垫好几个小时,讨论其他问题到精疲力竭的时候才会冷不丁聊到稿费,好像那玩意一讲出来,艺术这两个字就碎掉了一样。

我说谎了,我并不期待这个故事。这也是我丢下工作,坐上这列绿皮火车的原因。我需要调整心态,这一行我干了太久,你很难相信一个坐在垃圾堆里的人会享受偶然找到的易拉罐,那只是生计而已。妈的,我的邮箱里每天都有二十万字!

三天前,我销了一年的假,随便选了一个旅游目的地。那个名字藏在好几个分支页面后的角落中,旁边挤着一条卫生巾广告——“跳马镇,一场冒险。”

我根本不在乎那是个什么地方,只要让我远离巨大的城市、人满为患的地铁,去哪里都行。“我不喜欢你侮辱上帝赐予你的天赋,将这伟大的事业称为一种行业。”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对白,它来自斯蒂芬·金的《危情十日》。

还好我不是作家,不必担心被狂热的书迷绑架。

我合上笔记本电脑,关闭热点,看向窗外。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山峦怀抱狭窄的田野,在所有地方做俯卧撑。我生长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山,也没有绿意。那里只有平原和风沙。

列车钻入隧道,扑隆扑隆。列车钻出隧道,窗外换了风景。

在我的家乡,你很难想象从一个地方“钻进”另一个地方是什么感觉。我只能走过去。从这里走到那里就好了,不需要想象力,因为在你走过去之前就看见它们了。几乎所有优秀的悬疑小说家都不诞生在平原上,平原上没有秘密。

身旁传来泡面的香气。

“你要去跳马镇么?”说话的人戴着副方框眼镜,格子衬衫,二十岁左右。他似乎是在上一站上车的,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游客。他长着一张随处可见的脸,这张脸普通到令人生疑,很久以后我尝试回想他的模样,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火车经过某座枢纽城市之后,车厢里的人骤然减少,只剩下我和他。他用塑料叉子搅弄着方便面,对我说:“很少有游客会去那个地方。”

这种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看着空荡的车厢,反问道:“你呢,你也是去跳马镇的?”

“我是坐火车的人。”他给出一句没头没尾的回答,低下头,小心地吹着热气。似乎感知到我的疑惑,他贴心地补充道:“就像你要去某个地方旅游,我要去的地方就是火车。”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旅游的方式是坐火车?”

“或许不是我自己选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世界上有一趟列车,暂且叫它‘无限列车’吧。一旦坐上这趟列车,就再也没有办法走下来。你在无数地点穿梭,目睹外界的风景,却无法和它们产生联系。”他绷着的脸忽然松弛下来,哈哈一笑,伸出手,指向我放在桌面的电脑,“你可以把我的点子记录下来,也许会是个好故事。”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在我工作的过程中,他一直在窥视我的屏幕。

“我是个编辑,不写作。”我抓起笔记本,泄愤似地扔进脚下的背包,重新看向窗外。无限列车,早就有人写过了。

“不要抗拒故事的发生。”我准备了两秒钟,刚想好一句能让他自觉无趣的话,回过头,却发现身畔空空如也。我朝前方望去,他正端着方便面走向另一节车厢。

列车穿过许多隧道,有条隧道长到足以让我午休一回。那个烦人的窥屏者走后,我开始感受到旅行的快乐。这些山和隧道让我着迷,我想起一部著名的动画片,或许异世界就隐藏在这些隧道背后。那里替我准备了一场冒险,不是少女限定,中年男子也可以。

钻入······在我七岁时,父母的房间有一台依墙打造的置物柜。明黄色的漆,底层是独立鞋柜,大约七十公分高,五十公分深。它仿佛为我的身体量身打造,我常钻进去,在里面呆上一整个下午,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贪婪地嗅着那股塑胶气味。所有石油制品的气味都能令我上瘾。为了惩罚我,母亲给我讲了许多故事。

“躲进衣柜里的小孩,会失踪的哟。”

大人不知道,小孩真的会信。

“在我小时候,我有一个好朋友就在衣柜里失踪了。我亲眼看见她躲进去,悄悄合上门。‘吱呀——’重新打开时,她就不见了,衣柜里什么都没有。大人们找了好久······”一开始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表情忽然凝固住了。

“后来呢?妈妈。”

“找不到了。”母亲木然翕动双唇,她那时的表情让我感觉她很害怕。奇怪的是,我反倒不害怕了。我用力鼓掌,大笑起来。过了好多年,当我再次想起这个故事时,忽然觉察到——当时的妈妈,或许真的回忆起什么事了······

我们那里没有山,你只能钻进衣柜。钻进衣柜里的东北小孩,他们不见了。

踏出车厢的第一秒,我就像走进了一台高压锅。

南方的大气压是北方的两倍。我求救般地回头看向列车,它正以微弱而不可阻挡的速度冲向下一条隧道。不到三十秒,我的T恤已经湿透。必须找到下一个空调,我想。

走过空荡的站台,我和一位推着不锈钢餐车的工作人员擦肩而过。对方的眼神惊讶极了,像是在说“竟有人跑到这种鬼地方旅游”。我急匆匆地冲下阶梯,火车站的墙面上刷着及腰的绿漆,就像从老电影中搬出来的一样。

我知道外面有什么,一座广场,零星几辆出租车,打着呵欠的司机。在提到我预定的民宿前,他已在内心盘算着如何把我带到隔壁镇上逛一圈,把昨晚打牌输掉的钱在这位可怜的游客身上榨回来,但我别无他法,这里没有网约车。

那些司机冲我迎过来,如同百米赛跑,你推我搡。但这戏剧性的一幕忽然停下,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

暗下来了,天空。

下午一点,太阳被猝不及防地咬了一口。天空骤然变暗,但还是刺眼。我抬手挡光,眯起眼去看,一圈日晕缓慢地浮现。阴影像是一种飞速扩散的病毒,逐渐侵蚀着太阳。我感觉背后发冷,回过头看,影子拉成七八米长,张牙舞爪。

一次没有在新闻上播报的日全食,我原本应该掏出手机记录这一刻,但同时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陷入恐怖之中——那几位司机正在离我而去,其中一位打了个踉跄,他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看起来害怕极了。

只是普通的天文现象而已,他为什么要害怕?来不及思考,我的双腿却自己动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吧,说不清为什么高兴,只因为身边的人都很高兴;说不清为什么恐惧,因为身边的人都很害怕。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会根据同类的行为而产生趋同反应,在那一刻,身体中的本能在对我说——“快跑!”

我顾不上他打不打表,直接钻进出租车。这时日全食已到第三个阶段,只有日轮边缘溢出一点点光,四周没有那么黑,我却看不清远处广场上的雕塑。在这浓稠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活动着,我发誓我听见了它们的动静。

司机似乎没有发现我,他弓起身子缩在座位上,攥在一起的拳头颤抖着,嘴中念念有词。我尝试着去听——“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

或许是某种宗教,当地的文化风俗之类的。我想起曾在另一个景点见过的“野人村”,莫非这也是观光活动的一环,或者是那种整蛊类的电视节目?如果我听从本能,学着像他一样祈祷,下一秒就会有一位流量明星打开车门,摄像机朝我怼过来,电视机前嗑瓜子的老太太拍腿大笑。

天亮了,司机回过头,几乎在瞬间换上了友好的微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您好,来这边玩吗?”一口别扭的南方口音。我注意到他正往后视镜上挂东西,刚才他把这东西攥在手里吗?

“那是什么?”我指向挂在红绳上的金属吊坠,忽然发现那是一个熟悉的图形,“莫比乌斯环?”

“这是我们这边的风俗,它是······就像保护神之类的东西。”他拨动吊坠,我看出他不愿谈论这个问题。我说出地址,发动机突突启动。我低头看着显示着一格信号的手机,不禁猜测他的扶手箱里是否还藏着一张写着“E=mc²”的黄纸,辟邪用。

我坐绿皮火车穿越崇山峻岭,来到偏远的南方小镇。这里的居民害怕日全食,他们把莫比乌斯环当作信仰,从他祈祷的姿势来看,他指望那东西可以救他。我真是他妈的疯了。

“没有新闻预告,还挺突然的——这种事一般都会上新闻的吧?”我看着那只在后视镜上摇晃的吊坠。莫比乌斯,无限之环,每个山穷水尽的写手都会给自己喂上一夜咖啡,欺骗自己这东西还能写出新意,然后创造一个——用来折磨我的故事。

“······确实。”司机通过后视镜瞟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说不明白的意味。看起来他不太健谈,和大城市的同行不一样。

莫比乌斯环摇晃的幅度有些微妙,让我感觉自己随时有可能掉进去。这玩意太蠢了,它是万恶之源。写作行业里有一种叫“高概念”的故事,比如《战国七雄在外太空大战章鱼丸子人》,听起来很酷,但“高概念”的反面就是“低故事”,这种故事讲到底还是一群少年少女谈恋爱、大冒险。我更喜欢那些直接写少男少女大冒险的作者,他们老实,不装逼。

窗外是九十年代风格的街道,街旁满是疯狂生长的老树,低矮的水泥电线杆上站着乌鸦。几个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举着雪糕,在人行道上有说有笑,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让我的神经松弛下来。女高中生太美好了,她们是这肮脏世界的漂白粉。

我只是来到一座旅游城市,碰巧遇上日全食和一位神经病司机。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在民宿门口下车,司机离开的速度就像逃跑。

一百二十八块。

我在柜台前拿起一张宣传海报,上面画着一座山,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就是座山。画面中心是一架悬在钢索上的缆车,下面标注着价格。我用余光扫向正在替我办理入住的女孩,她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T恤上有熊本熊图案,浅蓝色阔腿裤,鹅蛋脸,耳垂上有一处正在愈合的伤痕。她长得很像我在东北小城的初恋,现在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吧?

她一直以为我是个冒险者,热爱电影和文学,向往大城市,这也是我们分手的理由。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只是没有哪里可以去而已。我不喜欢北方,也不喜欢南方。不喜欢上班,不喜欢小城市也不喜欢大城市,我他妈甚至不喜欢我自己。

如果当时她对我说一句“可不可以不要走”,说不定我就留下来了,因为我喜欢她。至少这件事可以确定。

“至少这件事可以确定。”我斜倚在木质柜台上,闷热的天气让我的胳膊和柜台黏在一起。“她也姓林。”我喃喃道。

“您说什么?”她抬起头。

我指向她胸前的工牌,“林萌。”

忽然我僵住了,因为我看见了另一样东西。她白皙的脸颊上飞起红晕,我知道盯着适龄女性的胸脯很不礼貌,但那东西实在令我吃惊。

莫比乌斯环吊坠,和出租车上挂的那只一模一样。

十秒后,她看我的眼神变了。我挠挠后脑勺,指向她捂住胸脯的手说:“那件吊坠有什么说法么?我在出租车上也看见了。”

林萌意识到这是场误会,表情竟然有些愧疚。这年头会因为这种误会而内疚的女孩太少,应该道歉人是我。

“不好意思,我就是有些好奇。”我补充道,“造型很特别。”

“这是我们的风俗······”林萌将身份证递还给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这是我妈给我的东西。我想,应该是护身符吧?”

我拿起身份证,点点头。绕过柜台边的茶桌和电脑,转身走向楼梯。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在所有精彩的冒险故事中,都少不了一个神秘的宗教。身后忽然传来林萌的呼唤,我转身看去,她举着我刚才拿着的传单,“对了,你要不要办个套票,有优惠。”从表情来看,她不太习惯推销。

“什么套票?”我返回柜台,接过海报,“鸡公山一日游······往返缆车。”

“我们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景点。鸡公山算是值得一去的了,山顶的景色挺不错,还有一家山顶酒店……坐缆车没那么累,每天都有车过来接,包接送的。在我们这买的话——”

“来一张。”像这种女孩,就算在火车上卖速干鱼鳞布,我也会买的。“跳马镇、鸡公山,有什么典故么?”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一个将军还是丞相之类的人吧,被人追杀,跑到我们这镇子上。追兵太多了,走投无路之下,他就从马上跳下来了。”

“然后呢?”五百年前发生的事太多了······

“然后就摔死了。”

“故事总有主题,或许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劝诫人们遵守交通规则。”我说,“看起来,你们这里······游客好像不是很多?”

“很少有人会来这种地方。”她笑笑,“所以每一个住客的长相我都记得很清楚。”说着,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好看。

我在大堂的公共休息区打开电脑,假装办公。可我实在太热,也太困了,T恤贴着肉,像一层陌生的皮。

凌晨三点,我被空调冻醒。手机的最后一格信号已经崩溃了,只剩酒店的WIFI。我扯过被子,把温度调到二十六度。屏幕上显示着武士零的讯息,是word文档。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作者,他的表现欲过于旺盛,每写一章都要发给我!可我只是个编辑,我只能对他说“哇!我看看。”

我打开文档。

“璇诲彇澶х墖······”

乱码,文档错误,省了我的功夫,直接跳过。

“······那是钢铁相互挤压的声音。钢铁也有极限,就像已婚男人会在深夜拉屎时偷偷哭泣。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紧接着是更多的念头,它们更像是记忆的碎片,很难找到逻辑。他想到毕业典礼,同学们穿着学士服在操场上拍照,没有拿到学位证的他不能领取学士服,只能在网上租一套,后来这件事变成了同学会上的梗。希望他们以后也会笑得开心。

“他们会笑的,他们会想:这个傻子终于把自己玩死了。如果墓志铭可以自己决定,我希望是这句。他感觉到晃动,剧烈的晃动。他的额头重重撞在玻璃上,奇怪的是并不疼偣鍥炲幓鎴慽鐨勮······”

“很棒,我感受到情绪了。你知道故事就是情绪的罐子,再接再厉。”我关闭手机。无论在哪个行业混久了,你都能学会这个技能,说一些看起来很厉害但屁用没有的话。我第一次学到这本事是在一个美术编辑身上,他对画手说:“我要一种五彩斑斓的黑。”

在被子里捂了一会,身体逐渐暖起来。我感觉到口渴。今天满月,甚至不用开灯,我走到零食架旁边,拧开一瓶“润田”矿泉水,又撕开一包饼干。

这时我才注意到衣柜,它没有喊我,但我注意到它了。它蹲在墙角,我看它一眼,咽下一口干涩的饼干。我的冷漠让它有些生气,它喊我看它。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我差点噎死过去。

我回过头,确认床头柜上没有电话以后,再次看向衣柜。我可以肯定,电话铃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座式电话,一种即将或许已经被淘汰的创造。我小时候曾用它点播电视台的动画片,五块钱一段。我妈对这事看得很开,点一次揍我一次。再点再揍。

凌晨三点,酒店衣柜里传出电话铃声。我的头皮阵阵发麻,这场景让我开始痛恨所有和电话有关的恐怖作品。我的双腿粘在地板上,就像牙上粘着饼干泥。

“这是个梦。”我这样告诉自己,并且说出来了。我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听起来是那么真实。

这时电话声停下了,我抽空用舌头刮下饼干泥。大约五秒钟过后,铃声再次响起。电话那头的人很执着。

我们那里没有山,你只能钻进衣柜。钻进衣柜里的东北小孩,他们不见了。

双开衣柜,两扇门由一根根横向木条组成。按道理说,你能从那些横条的空隙中窥视里面的情况。但即使是在梦中我也不敢,我看过那种情节——女人把脸凑到衣柜前,和另一双眼睛对视。

“这是个梦。”我再次重复道。除非是整蛊真人秀,这两种都没什么好怕的。

我想过回到那张不太柔软的床上,忽略电话铃声。但这是梦,梦中不会有这样的发展。我走到衣柜前,深吸口气,双手拉开——看见里面的事物之后,我松了口气。

如果说刚才我还有一丝疑虑,这东西让我相信我身处梦中。

什么样的衣柜中会有个洞?我弓下腰,洞穴大概半人高,我能闻到夹着腥气的风。电话铃声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洞穴起到了扩音的作用。

没有谁能阻挡你在梦中接听一个电话:“喂?”

“你被选中了。”(应是庄严肃穆的女声,就像《指环王》中的精灵女王凯兰崔尔)

“一定不是双色球。”

“一场冒险,一个世界在等你拯救。勇者,我们需要你。”

“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即使代价是明天早上腰酸背痛,我来了。”

梦境的素材来自潜意识的底层,而我的潜意识每天都会增加超过二十万字的凶杀与冒险。这样想着,我一头钻入洞穴。

软趴趴的,我似乎踩进了什么东西里。我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我真庆幸梦里还有手机),洞穴底部铺着一层黑乎乎的软泥状物质,我伸手去掏。在腥臭的泥巴里搅弄着,我终于找到一个硬物——好家伙,半个人头。

我忽略了那股浓烈的恶臭,因为这是个梦。但我的脑袋晕乎乎的,是沼气的作用。我把半个脑袋扔在一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过程中我捡到三只胳膊,五坨大脑。

我终于明白那些精神病为什么不怕死了,只要认为这个世界是虚幻的,你就无所顾忌。就像现在的我,我甚至想把那些腐肉塞进嘴里试试······电话铃声离我越来越近,我加快步伐。真希望洞穴那边有个美得像CG建模的女孩在等我,不知怎么,我的脑子里出现林萌的脸,或者是我的前女友,我分不清。

扑在脸上的风越来越强,我钻出洞穴。

一轮血红色的满月,电话铃声在黑色平原上回荡。这里没有美女,这个需要我拯救的世界看起来糟透了。我抬起头,那轮月亮大得可怕,就像怼在我脸上似的。顺着地平线看过去,那头有一座巨大的阴影,一座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十三层佛塔!我认识这玩意!我的海马体中有《赛博朋克2077》(我爱它)和《上古卷轴5》;《冰与火之歌》和《指环王》;凯特·布兰切特和古丽娜扎;一千部片,两千部那种片。但我的潜意识选择了武士零的《幽灵塔》——这家伙今年写的一本书,校对的过程中我死了二十五次······它将故事中的塔投射在我面前!我想起刚才通过的塞满尸体的洞穴——我想起来了。他妈的,都是这家伙写出来的烂货。

即使在梦中,我也要读他的稿,替他校对那些数不清的“地得的”吗?饶了我吧!

赶快结束吧,我走向这场冒险的主线。电话亭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抓起话筒。

“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不管你说什么,就算这个世界即将被克苏鲁怪物吞噬,我也不救。你知道吗?我要回去睡觉!我不要在糟糕的异世界冒险!”

“······听起来,你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电波干扰声,男人的声音变得急促,“我没时间和你解释,隧道太多了,信号不好。你听清楚,当你明白你所身处的状况时,记住两件事。第一,不要拒绝他的发生,勇敢一些,不要放弃。第二,你可以引导,但为了你自身的安全着想,不要把这些事告诉······”

行吧,电话断了。真巧。

隧道太多了,不要拒绝他的发生,不要告诉他。他说得真轻巧,好像我能听懂似的。

现在我要回去睡觉了。我在原地蹦了三下,掐了掐自己的腰,挺疼的。这一切毫无功效,我没有醒过来。我回头看向那条嵌在山壁上的洞穴,看起来我还要再走一遍。

他妈的。

“主角的行动力不够,现在就像作者的提线木偶,毫无生命力。是否可以考虑把阻力加强一些?”我在屏幕前机械般地敲下这行字。此刻是早晨八点,房间里漂浮着一股恶臭,是空调管道发出的吗?我脑子有些乱,不,它已经宕机了。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校对一篇无药可救的稿子,即使在这难得的假期里。

两个小时前,南方小镇灼眼的阳光将我唤醒。我做了个梦,但我想不起来了,脑子空荡荡的,一个画面都没有。我从床上爬起来,揉揉酸痛的腿,走到食物架旁——那里有一包撕开的饼干。

手机上显示着三条未读讯息,发信人是院长,我的老板。信息简短,分别是:

“起来没?”

“这篇稿子今天要发。”

“校一下,辛苦啦。么么。”

你以为我跑三千公里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离你发给我的这些东西远一点!故事!小说!谋杀情杀虐杀绿帽鬼故事还有他妈的那些社会热点,我一点都不关心女明星花钱代孕然后把前男友搞得倾家荡产那点破事,我只关心我自己。

“好的呢,马上交。”

农奴翻身都快一百年了,只有我还坚持活在解放前。我自嘲道。

我觉得林萌有话想对我说。

我坐在大堂,等那趟接我去鸡公山的车。我注意到了许多昨天被我忽略的事物,比如林萌的背后,前台的墙上,挂着一张伦勃朗的自画像。我很想问她知不知道还有谁把这张画挂在墙上,她是否认识那位著名的菲利浦·马洛。但我没有开口,我只是偷瞟她的侧脸。

她的下颌有着微弱的棱角,这对我来说就像致命的毒药。想象力开始泛滥,脑海里出现了我们在酒吧共饮的画面,估计过不了多久她就要穿上婚纱了。

但有一件事是这些情节的阻碍——我不敢和她说话。

我确定她有话想要对我说,因为她也在偷瞟我。我们的视线对撞上,然后触电一般分开。这过程让我微醺。我的天,我才和她说过几句话?我为什么会想这些?自从见到她开始,我就变成了一头发情的种猪!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过去的时候,外头传来发动机的突突声。我松了一口气,我可真是个懦夫。我抓起背包走出去,身后传来她的声音,“等等。”

“什么?”我满怀期待地回过头。

她朝外面看了一眼,低声说:“如果天暗下来······小心一点。”

“天暗下来?”我正打算追问,就听到司机不耐烦地按响喇叭。一位老太太从后排的窗户探出脑袋,其他游客似乎对我没有什么耐心。我只好走向面包车,发泄般地用力拉开门,在老太太身旁塞下屁股。

她什么意思,天暗下来?我想起昨天经历的日全食,但怎么可能,两天内连续发生两场日全食的概率是多少?或许是我听错了。

面包车行驶起来,我打量起其它旅客。老太太身边坐着的人应该是她的老伴,副驾驶上挤着一个年轻女孩,脖子上挂着一只单反,索尼A7,后排空空如也。这辆车原本能装二十个人。

“小伙子,你也是一个人出门旅行?”老太太同时提到的还有坐在前排的女孩,对方也转过头来。我看着后视镜上挂着的莫比乌斯环吊坠——这辆车也有一个,回答道:“是啊。”

“现在年轻人都挺有个性的,不像咱们。”老头接过话茬,眯起眼睛说:“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

“我山西人。”我尽可能隐藏东北口音,人们对东北有一种误会,他们以为那个地方的人都很健谈,谁都能抖出几个包袱。当你介绍自己是东北人,“开朗”的标签就挂在你身上了,好像东北没有自闭症似的。

“我也是山西的。”副驾驶的女孩让我猝不及防,我只好信口胡诌,“我是阳泉的,你呢?”女孩说:“我是太原的。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旅行啊?这儿可不热门。”

该死,你就那么爱聊天吗?“这不是疫情吗?我寻思偏一些的地方可能安全点。”

“什么情?”女孩露出不解的神色,身旁的两位老人也投来探询的眼神。

我补充道:“我这人喜欢安静,热门景点人太多了。”我懒得和她讨论疫情。

“英雄所见略同。”女孩端起胸前的相机,“而且我觉得,偏远的地方有种神秘的气氛。偏远的小镇,陌生的旅人,诡异的传说,这一切都太棒了······你知道吗?鸡公山脚下有一只猫耳洞,据说那条洞穴很深,一路通到······”

我不和你略同,我讨厌小说。我后悔没带降噪耳机。

所幸两位夫妇接过了女孩的话茬,三人进入相亲提问环节。我松了口气,望向窗外。小镇只有两条主街道,我们正在驶过其中一条。汽车爬过一座石桥之后,我们驶上环山公路。我掏出在民宿拿的宣传画。

现在看来,这座山和昨天看见的图象又有些不同。鸡公山并非一座山,而是一整座山脉。栖息在正中央的主脉像一只丑陋的章鱼头,朝四周伸出它的触手。

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驶过山门。看着眼前锈迹斑斑的索道,我打起了退堂鼓。说来可笑,这是我第一次乘坐观光索道。就在我踌躇之际,三人已走入车厢,我咬咬牙,跟了进去。

咔咔咔,呲呲呲。金属绞盘的声音让人牙酸。

索道逐渐升高,树木被我踩在脚下。女孩端起相机,替坐在对面的夫妻拍照。我悄悄挪动屁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升起薄雾。随着缆车上升,雾气越来越浓。过不了多时,已看不清远处的景色,只能偶尔发现近处的枝桠从眼前掠过。

我有些不安。缆车是这样的事物,一旦你坐上去,就是把命运全盘交给了机械。这样说起来,似乎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一样,区别只在于掌控的程度。我厌恶地铁,其中也有这个理由。地铁不仅会剥夺安全感,身处其中,你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庞大群体的一部分,身为“我”的部分被消弭,只剩社会性的那一半。

耳畔传来咔擦一声,我扭过头,女孩将相机的背面朝向我。监视器上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手撑着下巴,痴痴望着窗外。

“你好像有心事。”

“每个人都有心事吧。我猜你也有,就像你说的,不会有一个正常的年轻人独自来这种地方旅行。”

“我的男朋友。”她的表情黯淡下来,“把这种事情告诉陌生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和朋友一起来这里旅行,五个人。只回去一个,那个人疯了。新闻上说他们在山里迷路了,我不相信。他说他是来这里旅游的,我也不相信。”

“那你认为他是来干什么的?”

“只是我的怀疑,我猜测他是个特工,或者其它不能透露身份的工作。我看见过他的那些东西,普通留学生不可能会有。他每年都会消失几个月,我听见过他的录音,说的是英语,不知道给谁打的。他说‘那东西超越了我的理解’,他指的是什么?”女孩突然停顿,“抱歉,给你讲这种莫名其妙的故事。”

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我疯了。她说的是一个开头,适用于许多小说。这故事开头就有强悬念,是市场上最好卖的那一种,而且我能猜到后面会写什么,我认识许多写这种故事的人。它应该是一个带有超自然或科幻色彩的悬疑故事,外星人、军方的神秘实验、双鱼玉佩之类的东西。垃圾。

我讨厌故事。

“你在面对一位编辑。”我心想,嘴上说:“嗯,其实我没有告诉你。我来这里是为了追索一桩发生在二十年前的谋杀案。别看我这样,我其实是从全国公安系统300万名人员中选拔出来的超级警察,专门破那种谋杀美女的案子。穿红色丝袜的美女。”垃圾。

女孩被我的吐槽触怒了,扭头望向窗外。我乐得清静,也扭过头去。但我忽然发现一件事——白色的浓雾变成了黑色。就在我听她讲特工故事的那一分钟里,天黑了。

“如果天暗下来······小心一点。”

我忽然想起离开民宿时林萌对我说的话。成真了!两天之内,这里发生了两场日全食!我头皮发紧,感到一阵恶心。特工······不,我想起昨天的经历。难道在这个小镇上,日全食是常事?不可能······我想起出租车司机恐惧的神态,林萌在临别前的叮嘱。

“揭开第六印的时候,我又看见地大震动。日头变黑像毛布,满月变红像血······”

就在这时,我的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那声音大到就像把我的脑袋按上一台架子鼓。我被一股巨力推向左手边的窗户,脑门传来巨痛,玻璃板绽开蛛网般的裂纹,在离我不到一公分的玻璃之外,一条长满吸盘的巨大触手从玻璃上缓缓滑过,它走得太快,只有黏液证明它来过。

大章鱼!空中大章鱼!

车厢剧烈地晃动着,头顶传来钢缆不堪重负的挤压声。忽然间我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我似乎在哪里看见——或者经历过相同的场景。但我没有时间细想,我的大脑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垮了,我拼命抓住头顶的把手,在这惊涛骇浪中摇晃。

我被一头他妈的克苏鲁怪物袭击了,离家千里,百米高空。如果有人交给我这样的故事,我会讽刺他——女孩重重撞在我身上,她软得像团棉花。

“它苏醒了,是它。”

“你说谁?”我大吼道。但她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缆车的晃动逐渐变弱,这不算好事,因为我更担心头顶那条钢缆。我望向女孩,她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不断重复着,“它苏醒了,它苏醒了······”

晃动终于停止,但钢缆的断裂声还没有。车厢内安静得可怕,对面的老爷子满脸是血,老太太倚在他的身上。没等我担心他们的身体状况,老太太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们活了大半辈子,这是我第一次要求你带我出门旅行。你真笨,把体检报告单和私房钱藏在一起。你以为我找不到吗?”

这又是什么发展?我大喊道:“别乱动,缆车要撑不住了。”当然,除非那只怪物再给我们来上第二下,我希望它累了。我想活下去,哪怕把我锁在工位上每天审一百万字也好,我想活下去。人类只有在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求生欲望有多强烈。

老太太没理我,她伸手抚摸老伴的脸:“都到这时候了,有些事情我也想告诉你。对不起,小玉不是你的孩子。我承认,一开始我并不爱你,我和你的婚姻是一场妥协。但生活了半辈子以后,却觉得没你就活不下去了,老头子。”

“傻瓜。”老头忽然醒过来,“体检报告是假的,我夹在笔记本的那张景点宣传单也是假的。我原本打算带你来这,亲手杀死你,然后自杀。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不知道你和他的事么?我现在很开心,因为我不用杀死你。我们年轻时不知道彼此的心意,却能够一起死去,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这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种。”我自言自语,“这故事蠢得就像在二十一世纪发明牛顿公式,你去把人妖裤子扒了都能找到更多惊喜。”

“它苏醒了,它苏醒了······”女孩喋喋不休。我就要死了,我想起大学毕业时的情景,同学们穿着学士服在操场上奔跑,没有拿到学位证的我就像一个异类。那些人如果知道我的死讯,想必会笑出声吧。“那个傻子终于把自己玩死了。”我希望他们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我觉得这很酷。

老天爷,旧日支配者,克苏鲁·弗坦,一切有名字的怪神,你干脆让我掉下去吧,我不要和这些怪物呆在一起了。仿佛听到我的召唤,钢索戛然断开,按道理我应该呆在缆车里,但鬼使神差般的——我发誓我的脑子并没有作出这个决定,但我的手动了。它拉下鲜红色的紧急开关,我跳了出去。

漫长,漫长的自由落体。

叮铃铃,叮铃铃。

如果理性还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此时此刻我不应该睁开眼睛。克苏鲁的设定中有一种叫san值的东西,看到恐怖的东西会导致san值狂掉,人就会发疯。事实上我也睁不开双眼,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瞎了,有什么东西糊住了我的眼皮。

我躺在一团柔软的物质里——我一定是死了,不可能有人会从这种事故中生还。这个想法让我心安理得,就连耳边的电话铃声也变得正常起来。不过就是接个电话,这样想着,我伸出手摸索。这次的电话竟然摆在我的手边。举起话筒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来了。

我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在梦中,有个男人对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难道我又跑进了另一场连续梦中?我倒是想。听筒中传来男人的声音,“现在你明白自己身处的状况了吗?”

“让我整理一下。”我说,“我上了一台观光缆车,车厢里有三个神经病,缆车被克苏鲁怪物袭击,然后我挂掉了。”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更多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出,我一时怔住了。

“······那是钢铁相互挤压的声音······同学们穿着学士服在操场上拍照······如果墓志铭可以自己决定······他的额头重重撞在玻璃上,奇怪的是并不疼偣鍥炲幓鎴······”

武士零昨天发给我的稿件,它就是刚才那种既视感的来源。稿子里不仅预测了今天的灾难,就连我的心理活动也写出来了······怎么可能?

男人说:“是的,你现在正身处于故事之中。”

“我跑进了武士零的小说里?”

“是,也不全是。把这件事给你解释清楚需要时间,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

你不需要解释。我刚才看见了一条该死的触手,这足够了。就算你说那位作者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迪迦奥特曼,现在的我也会相信。我想到车厢中的那三个人,“那三个自说自话的怪人,也是故事的一环吗?不会有这么违和的故事吧,我们根本没有交集。”

“缆车是一个舞台,同一座舞台可以上演许多不同的剧目。如果你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们会有很多时间讨论。但你要是死了,知道这些对你来说没有意义。”

“我现在没死?”

“没有,但接下来就不知道了。”

“我该怎么做?”

“你能看到故事的文本对吗?相信我,在这个地方,你的能力就像作弊。你刚才说这个故事是‘武士零’的,你是编辑,他是你认识的作者吗?”

他怎么知道我是编辑?“他是我的作者没错,但这个故事应该还在创作中。”我的天,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看稿。

武士零,他用电子游戏的名字做笔名。两年前认识他时,他在给一些二十流平台撰稿,千字五块。向他发出约稿后,他展现出一种恐怖到几乎能把自己原地火化的创作热情。在我患上小说PTSD之前,我们曾是一对绝佳的搭档。

“他有些中二。有次他说,我们就像悟空和贝吉塔。如果我认识的作者里有人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把编辑关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也只有他了。我想起来了,他是个疯子,他把这工作当作一场竞赛。两年前他连基础的叙事技巧都不会,像张白纸。然后他把自己点着了!他以近乎压榨的效率挖掘天赋,在每一个故事里探索,每一次创作都在进步。我从这家伙身上看见强烈的欲念,不加掩饰。”

对方沉默一阵,“你能看到所有的文本吗?他发给你的那些文档里有没有空缺······或者乱码。”

“有,我只能看到一部分。”

“那是干扰。如果你要求他将剧情口述给你,也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干扰。这是故事中的世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引导他将这个故事写完,让你的角色在故事中能够逃脱跳马镇。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由故事的情节主宰,角色逃了,你就也出去了。”

“我能让他搁笔吗?”我快要哭出来了。我早该预料到——谁能预料这种事!武士零是个起名废柴,且恶趣味,他经常用我的名字给角色命名。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又是我。

“千万不可以。不止如此,你不可以将这里的事告诉他。如果你在他的潜意识中种下‘我的创作影响了真实世界的进程’这个想法,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

“你指的后果······是什么?”

“湮灭。”

虽然不懂,但听起来不像好事。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在这里看他的稿子,催促他写完故事?如果他把我写死了呢?这家伙为了省事,经常把主角弄死!”我想起他最近写的短篇,那个故事死了七百多个人。

“那你也就game over了。”男人说,“不过或许有别的办法······我不懂写作,无法给你建议。而且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至少在我目睹的历史中,没有人可以逃出这里。我希望你可以做到,这对我意义重大。”

“那三个人······死了?”

“是的。”

“还有一个问题,你是······”

嘟、嘟、嘟······

这人,太没礼貌了。

话筒缓缓滑落,我叹了口气。我出门旅行是想逃离故事,却跑到了武士零的冒险小说里,而我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是加班,这事就像笑话。不对劲,这个镇子有秘密,缆车坠落的时刻天黑了,是日全食。从原住民的反应来看,他们明显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会畏惧日全食。

莫比乌斯环······那个吊坠,又象征着什么?无论如何,既然这是故事中的世界······我还是很难相信。原住民们知道这里会发生坏事,知道日全食的意义,却没有人提醒我,除了那个女孩。还有那个随时随地把电话塞给我的男人,他又是谁?

忽然我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乱码)

“她和居民一起在警局门口等待,人们并没有交头接耳。相反的,现场呈现着一种惊人的死寂。对于那些在其它地方足以引发轰动的事,人们早已习以为常。她想起那些目睹着同伴出栏的、沉默的羔羊。

“几位年轻民警将荧光色的马甲一一发放到居民手上。和往常一样,外界的警力因为种种因素无法及时赶来,或许是塌方,或许是天降陨石,这两者并无区别,反正都不过是由头。人们已经知道那架缆车在鸡公山的索道坠落,但尚不知道具体地点。鸡公山很大,多雾,如果不靠民众组织搜救队,光凭镇里的警察——恐怕只能在两个月后找到几具腐尸。

“她被分配到老刘的小组,他是镇上唯一一家蛋糕店的老板。还有几个人和她一起坐上老刘的车,其中有她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她挤在越野车后侧的角落里,也许是错觉,她感觉他们在看她。

“‘小林,最近民宿的生意怎么样?还好吧。’

“又来了,无趣的对话。小镇很少有新鲜事发生,人们的对话就像是被设定好的。但她只能配合,如果在这种地方表现得和别人不一样······她打了个寒战,‘就那样,不好不坏。您最近身体还好吧?’

“‘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对了老吴,上次我推荐给你的那个方子用过没?’

“就在不远的山里,一架缆车从一百二十米的高空坠落,游客生死未卜,他们却仿若无事地唠闲嗑,这画面还真是诡异。‘我还没有习惯。’她抚摸着胸前的吊坠,如此想道。

“她想起那个外乡人,他应该也在那架缆车上吧。她提醒过他,这已经破坏了规则。原则上任何人都不能干扰那些事的进程。可她为什么要提醒他呢?她说不出原因。他只是个普通的游客而已,用审视男性的标准来看也算不上帅气。如果非要找一个特异之处——昨天办理入住手续时,她曾听见他自言自语,但似乎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也许是‘接管’。那是某种超越‘设定’的力量。在那一刻,某种力量接管了她的心识,用她的嘴巴说出警告。是无所不在的神啊,她想。那个人不是可以随便去死的小角色,有一位神祇希望他活下去,所以用她的嘴巴帮助他。

“在这个镇子里,‘接管’不算是什么新奇的体验,许多人都有过。

“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外婆家有一条老狗,几乎和外婆一样老。外婆身患胰腺癌,晚期时放弃治疗,躺在家里等死。有一天,她正坐在外婆的床边,那条老狗忽然从房门口走进来,它用前爪搭在床沿上,注视着外婆的双眼,喘着粗气对她说:‘你要死了,就在今天。’它的声音冷静,漠然。

“那一天外婆死了,她明白说话的不是狗,而是一位无限崇高的存在,通过狗的嘴巴揭示预言,一切都是循环的一部分。她的外婆,她,都活在那规则之中,如同鱼缸中的可怜生物,随时可能面对捕捞。

“所以他们才会期盼外乡人的到访,她想。这时越野车已驶入山中,四周遍布浓雾。车底叮叮当当,似乎正行驶在一条碎石路上。她朝窗外看,浓雾中不时有手电的光芒掠过,那是第一批抵达山中的搜救人员。

“‘如果那个人应该活下来,那他就会活下来。如果那个人应该去死,那他就会去死。’这个想法忽然从她的脑子里掠过。

“越野车又往前行驶了一段,在一处山坳停下。她抬起头看那条钢索,即使没有浓雾遮挡,她也知道钢索断了。在这种地方寻找遇难者无异大海捞针,她走下车,打开手电,脚底的泥土柔软且富有黏性,如同某种生物的表皮。‘如果那个人应该活下来,那他就会活下来。’

“那些渴望探险的人不知道传说的可怖。当图画中的怪物化为实质出现在你面前,还有谁能扮演硬汉?她见过最疯狂的一刻,整个镇子活过来了,土地蠕动着,电缆疯狂飞舞,天空的穹幕之上出现巨大的双眼,螳臂挡车的旅客端着沉重的机枪攻击它——第二天一切恢复原状,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除了那位旅客,他消失了。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和同伴们走散。只剩下强光手电给她慰藉,她就这样继续朝前走,绕过许多树木,踩过一些尸体。雾中偶尔传来惨叫,不知名生物的喘息。她很害怕,害怕是好的。当你不能逃避某些事的发生,害怕能让你更警觉一些。

“她找到了他,好像她原本就是来找到他的,这是宿命。

“他静静躺在一团腐化植物的中间,柔软的地面缓解了冲击,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乎还活着。他从百余米的高空坠落,但他还活着。‘他就像故事的主人公。’她想。她朝他走过去,半蹲在地上,呼唤他的名字,她看过他的身份证。‘张一······张一!’”

······(乱码)

“还有多久能写完?”我对武士零说。稿件发送的时间是半小时前,这家伙一刻都不闲着。最新的章节印证了电话中的那个男人的说法。是林萌救了我,武士零安排的。忽然我想到了男人的另一句话,在对话框中输入:“我倒是挺想知道后面的发展。”

我希望主角挂掉的几率更小一些。

我从床上坐起,脖子一阵抽痛。软组织挫伤,你还能指望什么?从一百二十米的高空坠落,唯一的后果是软组织挫伤,我上次在洗手间摔跤都比这疼!醒来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医生,我躺在这间病房里唯一的铁床上。阳光从右手边的格子窗漏进来,缆车上发生的事像场噩梦。

武士零回复:“我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啊。”

“你又没有大纲?”我掐住眉心。我就不该指望他,他是无大纲流的写作者。他这种人通过一个模糊的概念或者画面展开故事,写作就像抽奖。

我追问:“那思路呢?你不会又要让张一死掉吧?”

“我真不知道,哥。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哥特小说吗?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个。我只设定了人物和几个情境,然后观察他们在情境中的反应,像拼凑碎片一样······”

他一说到写作就停不下来,我打断屏幕顶端的“正在输入”,说:“你这是打算虐死我啊?”

哥特小说,情节大于主题。你当然不知道怎么收场,因为收场根本不重要,这种类型的故事只在乎过程。我回想着之前收到的章节,“那你能不能先透个底?镇子里的原住民们似乎知道些什么,这个地方发生过什么?日全食和那个莫比乌斯环吊坠,它们又意味着什么?”

“偣鍥炲幓······”

又来了,乱码。但我不能告诉他,既然男人口中的“干扰”是真的,所有涉及泄底的行为都有可能引发干扰,那么“湮灭”也可能是真的。如果让武士零知道我在这里的遭遇,就有可能引发“湮灭”。我尚不知道湮灭指的是什么,但我不打算尝试。

“就当帮我个忙,给一次好结局吧,拜托了。我在你的故事里死来死去,真的死腻了。”

“我做不到啊。”他说,“你也知道,故事的走向是由人物的行动决定的,而人物的行动又根据他们的性格和面对的状况变化。人物是猛兽,不是我的提线木偶,所有的事都是他们自己干的,如果强行去扭转情节的走向,这故事就废了。”

“?”

“先不说了,我去写下一节了。”

我不能指望他了。我总不可能对他说“让他妈的这头猛兽给我冲破牢笼”,因为这头他妈的猛兽就是我自己。让我来理解一下他的意思,他让我自己去干。我要在这故事里继续面对他给我设置的困难情境,这次是缆车事故,下次或许就是十级地震······我不要!

我从病床上爬起来,脱去病号服,从置物柜中取出自己的衣物。这时一位护士走入病房,看见赤身裸体的我时她愣了一瞬,那眼神让我心中发慌。NPC,她是虚拟人物。我害怕这些虚拟人物,在故事里,那身护士服下可能隐藏着一个变态杀人魔。

我不会呆在这里听凭作者摆布,下一次或许就不是软组织挫伤那么简单。这样想着,我套上T恤,走出病房。我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是个不听话的东北小孩,我钻进山里,钻进隧道,钻进衣柜。现在我要钻回去,而且我保证,这辈子再也不要钻进任何一只衣柜。

妈妈,我不该不听话。

我乘坐出租车来到火车站,我不在乎酒店里的行李,不在乎谜底,我要活下去。

出租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我遥遥注视着隔着一座广场的火车站主楼,楼顶充满年代气息的暗红色立牌少了一个字——“跳站”。

此时我的心情和来时截然不同,我的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跑起来。头顶的天空湛蓝宁静,但我知道它随时可能变成一片漆黑。怪物从黑暗中伸出触手,逢魔时刻。

我的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打不开购票APP的网页,只能在窗口购票。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似乎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想离开这里。我伏下身子,坐在里面的女人打着瞌睡。

“买张票。”

“去哪?”售票员从瞌睡中醒来,满脸不悦。

“哪都行,去北京的票有吗?”

“有啊,买下个月五号的?那是最近的一趟。”女人伸出手,“卧铺还是硬座?”

“下个月?”我吃惊道:“今天才三号!”

“你不知道?山体塌方了,铁路和公路挨在一块儿,全埋了。最快也要等到下个月才能恢复通行。”

“塌方······”我喃喃着,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厅。是我太天真,武士零不会允许主人公买张火车票就跑掉,他兴致盎然,故事不能烂尾。所有物理逃脱方法都不适用于我,就算我有本事调来一架武装直升机,它也会在半途坠机。我确信,也不想这么做——人物和困境是相互作用的,作者给人物设置困境,人物挣脱它。当阻力大到人物无法对抗的程度,他就死掉了。就这么简单。

我在广场中央的电话亭接到电话,来时我没有看见电话亭,但我已经不在乎了,男人说:“我没想到你会想到这么愚蠢的方案。”

“愚蠢?”我气急反笑,“你来想象一下。你是一个编辑,每天通勤两个小时跑去读那些无聊的小说。你身心俱疲,想要摆脱它们,所以销了年假,跑来一个南方小镇。这个地方白天也会天黑!你乘坐的缆车······他妈的······掉下来了!掉下来了!然后有一个电话狂人告诉你,你跑到了作者的故事里!我觉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很强了,换个人可能已经疯掉了吧!”

“不要抗拒故事的发生,这是身为角色的道德。”男人说,“你有机会逃脱。”

不要抗拒故事的发生······我想起来了,来时的火车上,那个窥屏者曾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就是火车上那个男人?你是谁?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什么角色?”

“呆在火车上的时候,我读过很多戏剧理论。如果用‘英雄之旅’的说法,我的角色大概就是‘贤者’吧。我是指引你的那个人。我说过,你会见到我的,如果你能离开这里。”

他在跟我谈戏剧理论,我恨不得自己从未接触过这个行业。我拿着低廉的工资,每天在垃圾堆里翻找易拉罐,休假时还要听他给我讲戏剧理论。“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离开这里?像你说的,催稿,然后等一次天黑,看着武士零把我弄死?”

“回到你的角色中,直面困境。”

说得好像我还有其它选择似的,我将话筒扔在地上。那些出租车司机朝我迎过来,像扑向腐尸的秃鹫。

我只能先回到民宿。走进大堂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林萌,是那个女孩救了我,从搜救遇难者的章节来看,她是搜救队的一员。

太巧了,救我的人恰好是我所居住的民宿前台。以我的从业经验,故事中不存在没有意义的巧合。武士零将我和她的命运穿插在一起,他想要做什么?我抬起头,前台站着一个女孩。白色T恤,浅蓝色阔腿裤,鹅蛋脸。

有那么一瞬我差点以为她是林萌,从“旅游小镇的美女前台”这个人设来看,她们太像了。但她不是林萌。这个判断不仅出自我的直觉,她的耳垂上没有那个伤口,我猜林萌不久前打过耳洞。

“请问一下,之前的那个女孩呢?林萌,她昨天还在这。”

前台的表情有些迷惑,她打量我一眼,似乎正在确认我的身份,“我······我就是林萌啊,昨天在这里的人也是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胸口的工牌,林萌。

她不是那个女孩,虽然她们长得很像。林萌昨天救过我,从这人的表现来看,她不知道这件事。我将手揣进兜里,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是我搞错了。”

走上阶梯时,我想起我曾经看过的一场话剧。舞台的布景原本是一座瀑布,转场半分钟后,舞台变成了三居室,十米高的瀑布不翼而飞。跳马镇和那个舞台的性质一样,是活动的。在我昏迷的时间里,它也在发生变化。

小镇,林萌,这里所有的人和物,都是舞台的一部分。但演员只有我一个。

和话剧不一样的是,影响舞台的应该是演员的行为,昏迷时我什么都没做,原本扮演林萌的NPC却换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能看得出她在说谎,她明显不认识我。我不打算追问她,如果这是故事的一环,我只能自己去探索答案。

林萌被人替换了,变化应该伴随着情节的进程,而我却不知道,也没有参与其中。我想到那场搜救,它应该不会是替换林萌的因素。

更令我揪心的问题,是真正的林萌去了哪里?我想起男人说的那个词——“湮灭”。我不禁担心起她的安危,我不断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个布景,不是活人,是武士零敲下的两个字符······但我控制不了我的情绪,我能感受到来自心脏的灼烧感。我不是随便动情的人,是故事在影响我。

搜救章节中提到了“接管”这个概念,从我的经历来看,小说家可以随时接管角色的心神,甚至篡改记忆。他们在故事中无所不能。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雨夜,我和初恋坐在森林公园的草地上接吻。她的嘴唇柔软,潮湿,令我想起许多美好的关键词。我曾爱过那样一个女孩,我总是惹她哭,所以她嫁给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该死的篮球队长。而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火车票。林萌令我想起她,她们都是那种能勾起关键词、让男人变成作家的女孩。但我转而又想到,或许我记忆中的初恋也不存在,她们都是设定的一部分。

不······她是存在的。我记得她,我记得她和体育老师在婚礼上接吻的画面。我由衷希望这个故事里没有体育老师,我宁肯面对一头克苏鲁怪物,三个头的都行。

我尝试放下乱七八糟的念头。或许问题在那些乱码里,我想到一种令我不寒而栗的可能性,这个故事······不止有我一个演员。

我回到房间,摆设和我走前一模一样,电脑躺在桌上,旁边摆着半包饼干。我一头在床上栽倒,五分钟后我坐了起来。

我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洞穴,有的话我也不想进去。武士零擅长急刹车,在故事中来一个九十度转弯式的发展——不是反转,他能把悬疑小说的后半段写成宇宙歌剧。我回到桌前,打开电脑。

我收到老板的信息,他好像在签下销假单的瞬间就忘记了这件事,他让我写一篇对话体故事,主角是外卖员,主题是“疯狂的外卖”。我答应了,我竟然答应了!如果他知道我此刻的状况,他应该给我颁发一个“年度最佳编辑”奖。

我在收藏夹里找出一百个催稿表情,将它们一一发给武士零。

武士零说他很快就能写完下一段情节,我在等待的间隙中创作那篇对话体故事。或许男人说得对,我只能靠加班来拯救世界。

天,我想念我的初恋,或者林萌。武士零,你该死。

“武士零老师,加油哦!”

我可真他妈虚伪。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知道有人听见了。

“她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外婆陷在那张摇椅里,皱巴巴的,像个影子。那条狗的预言没有成立——或者外婆早已死过一次,只是她不知道。胰腺癌,晚期,十几年了,她还活着。小镇从不举行葬礼,这里没有人会死,他们被生者替代。她知道躺在摇椅上的那个人不是外婆,早就知道。

“想起那个躺在枯萎枝叶中的男人。他睁开眼睛,说了句‘我草’,然后再次晕过去。两人身处浓雾之中,日全食的持续时间出奇得长。手电光偶尔戳到脸上,又很快闪开。四周传来人们的呼喊声,像是隔着一座世界的距离。‘我为什么要提醒他呢?’她想。

“‘没有人可以干扰事情的进程。’她又想起这句话。这是小镇的铁律,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对小镇来说,死一个外乡人,就能少死一个居民,或许不该用‘死’来形容这件事。

“他们是祭品 。

“敲门声愈发激烈,几乎要把木门锤烂。他们听见了,她更加肯定。这声音让她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年她七岁。和母亲住在店里的跃层——妈妈开了家餐饮店。那天夜里下着暴雨,卷闸门咚咚咚地响。妈妈让她留在楼上,她探出脑袋,卷闸门拉开,门口是个外乡男人。

“即使他们没有暴露口音,穿着也和他们没有区别,本地人依然能很快认出外乡人,近乎知觉。男人连忙钻进店里,靠在墙角瑟瑟发抖,他浑身湿透了,雨水在地上聚积。母亲朝她使了个眼色,砰的一声,拉下卷闸门。

“‘我看见那东西了······’妈妈给男人递上一杯热水,男人颤抖着,‘从床底下爬出来······就那样······’他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这是什么鬼地方!报警电话打不通,路上的人见了我,跟见着鬼似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过来这边旅游的吧?’

“也许是因为卷闸门隔绝了令他害怕的事物,男人逐渐缓过来,‘我······我是地质勘探队的,过来勘测鸡公山的矿物储量。今天刚到······和几个队友一起住在街对面的小天鹅酒店。’

“‘你看见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们在山里发现的那东西。’男人茫然地注视着头顶的吊灯,‘怪物。’他的声音再次开始颤抖,‘他们都累,睡得早。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半睡半醒着。我听见一个声音······呲啦呲啦呲啦······很慢,就像缓缓撕开胶布的声音。一开始我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胸口一阵发紧,有什么东西抱住了我!我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看见胸口上······爬着两只黑色的手。’

“她和妈妈都没有表示惊讶。

“‘我从床上跳起来,那两只手断开了,幸好它们并不坚固。这时我看见我的同事······他被那种黑色的物质包裹住了,只剩下脑袋还露在外面,我看见两根触手正在钻进他的鼻孔······就在我愣在原地的时候,那些东西蠕动着,朝我爬过来······’

“妈妈收容男人在店里住了一夜,她和男人聊了一会,林萌太困了,没有听到后来的对话。第二天男人消失了。那几天妈妈变得很奇怪,她忧心忡忡,似乎在担心什么。那时她还不明白妈妈的担忧,那时她还不知道小镇的戒律。

“妈妈变了,那是种微妙的变化。她的记忆还在,只是出现了一些偏差。当林萌对她提起去年在县里游乐园的回忆,她一片茫然。‘傻孩子,去年六一儿童节不是带你去超市了吗?’她对林萌说。像这样的事情太多,直到新的记忆覆盖住它们。

“违和感,生活中处处充满违和感。当你和熟悉的人提起一段共同经历,对方却表示一无所知。这种事情发生时,你会怀疑自身的记忆出现偏差,还是会怀疑这个世界呢?你当然不能怀疑这个世界有问题,这种怀疑本身会让你发疯。人类的潜意识是一片海洋,每个人都是其中的组成部分,群体的力量会主动修正个体的偏差,即使那种偏差······是正确的。

“敲门声停下来,他们去取工具了,林萌想。我要被替换了,和妈妈一样,和外婆一样。奶奶回过头看她,似乎有话想要说。她走到饮水机前,拿出杯子。

“被替换的理由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对外乡人发出警告。

“她把纸杯递到奶奶嘴边,奶奶摇摇头。她的声音干瘪,‘快跑。’

“她知道些什么,林萌想。可我又能跑到哪去呢?这时传来一声巨响,木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缓缓倒下。门后站着一个铁塔般的男人,他是居住在郊外的伐木工。她认识他,小镇上的每个人都认识彼此。

“男人朝她走过来。‘他们要带我去那座教堂。’林萌想。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从来没有人能从教堂生还。

“男人伸出手······(乱码)”

冰冷的阳光扎在我的胳膊上,我总是不小心将空调开得太大。

合上笔记本之前,我将刚写好的推文发给老板。这时候写起来反倒不费力了,呆在工位上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折磨。

这个章节太重要了,它解开了我之前的很多疑问。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工作而庆幸,如果不是武士零,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男人说得对,他是我的作弊器。跳马镇不止是个活动性舞台,它超越了“背景”的字面含义。它是小说中的“背景”,是设定的一部分。角色不可能了解全部设定,但我可以。

就目前来看,小镇中的人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他们知道外乡人在这里会遭遇不幸,但他们选择最大程度地任由不幸发生······除非某些特殊情况。我之所以会获得营救,是因为武士零将这段情节写下来了,他在这个世界拥有无匹的力量。

他们和寻常的NPC有区别,在不受到作者“接管”时,他们拥有独立思维。在写作者的控制之外,他们建立规矩,不允许居民对外乡人发出警告,否则后果很严重。我想,建立这种规矩的理由,是因为他们知道警告行为会干扰故事的进程。因此他们建立了一种默契,甚至信仰。

不,不止这么简单。这个世界太疯狂,没有外乡人到访的时候,故事会发生在他们自己的身上。所以他们将外乡人称作“祭品”。戏剧性的来源是苦痛,是灾难和创伤,再平庸的作者,也不会让角色在岁月静好的桥段中停留太久。

他们知道这是故事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还有“替换”,我想起民宿前台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诡异的直觉和耳垂上的伤口,我差点以为她就是林萌!从文中的描述来看,替换者拥有和替换对象一样的外貌,除了一些偏差外,他们甚至拥有相同的记忆······难道这故事里藏着一家克隆公司?烂梗。

武士零的故事没有设定我接下来的行为,他说一切都要根据我的性格决定。身为角色的我,最强烈的欲求无非就是逃离这个鬼地方。但看完这个章节之后,我的欲求也产生了变化。我不知道究竟是故事赋予我的,还是自发产生的。因为在原本的设定里,我绝对不可能看到“林萌的章节”,但现在我看见了。

我看见一个女孩因为试图帮助我,而陷入了不可想象的悲惨命运。她只是一个NPC而已······我反复劝诫自己。但又有什么区别呢?既然那里有一座教堂,我就要去。我懂故事,武士零写了一座教堂,主角就要带读者去看一看。不然,他们会生气的——他们是爹。

我掏出手机,打开地图。先是输入“教堂”这个关键词,没有搜索结果。我想了想,切换到卫星全景地图。屏幕上出现俯视图象,我逐行挪动。

很费劲,我不可能跑到街上拦一辆出租车,对师傅说:“带我去你们那个秘密基地,就是你不可能带我去的那个。”

除了镇上的两条主街之外,小镇边缘还有一些零星的建筑群,我将重心放在边缘。跳马镇就像是躲在大山怀抱中的婴儿······我痛恨婴儿,离开家乡之后,我曾有过一段长达三年的恋爱。被家人逼婚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梦见婴儿,脸上爬满血丝,眼白大得像乒乓球,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爬。爬得很慢,却总能追上我。

我不想把我的人生全盘奉献给一个皱巴巴的小怪物,我连自己的人生都还没搞明白。“你知道人类的身体机能为什么从二十五岁开始下降吗?”我曾试图说服母亲,“因为二十五岁是最适宜生育的年纪,基因默认你完成繁衍任务之后,你就可以去死了。”

当然没用,不然我也不会跑来这里。我承认我的人生除了小说之外还有许多烦恼,每一样都无法解决,估计以后也不会。我的人生像一袋吸吸果冻,有根吸管在抽走里面的空气,他们想让我瘪掉。

如果我的所思所想都会成为武士零的文本,成为他换取稿费的产品,我要尽可能多说一些“他妈的”让他头疼。按照审核的规矩,小说里不可以说那么多“他妈的”,但我就爱说“他妈的”,这是我的口头禅。他妈的。

我要问他是怎么想出在国内旅游景被克苏鲁怪物袭击的桥段,这梗烂得就像哈利波特大喊阿凡提索命、阿凡达骑毛驴、金刚轱辘娃大战霸天蝎了虎子。

屏幕上的画面定格在一栋圆顶建筑,我把到处乱跑的思绪叫回家,拉大画面。白色圆顶上有一只十字架,距离我二十五公里。

前台的另一位林萌向我打招呼,我没理会,这么做的感觉很爽。我走出民宿,穿过几个小巷,在街尾看见一辆屎黄色的出租车。我惊讶地发现这就是曾在火车站门口载我的那辆,我走到驾驶座前,他摇下窗户。我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我弯下腰,胳膊撑在窗沿,打了个招呼,一拳砸在他的太阳穴上。这么做的感觉更爽。

反正这个世界是为我而生的。我将他塞进后备箱。接下来的故事我自己创造,而且免去了审稿。

我穿过一条四周栽种着丑不拉叽的树木的乡道——武士零大概会想出更磨叽的描述方式。这些树光秃秃的,大夏天也是,太丑了。这台烧天然气的捷达喘着粗气也只能踹到八十迈,我不会看气表,不知道还能跑多远。我真心祈祷它能坚持到教堂。     

路上我想了很多。我猜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教堂中可能隐藏着一台霸天虎。如果到时候他们拿出霸天虎,我就抬起胳膊召唤迪迦,就这么办。我通过胡思乱想来分散内心的恐惧——我承认我很害怕。

从缆车上坠落的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死了。

小镇上的人像是在躲避着我,路上没看到一辆车。或许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代表着不详的使者,是乌鸦,事实也如此,我所在的地方总会发生灾祸。我开了大概一个小时,乡道七弯八绕,我经过一些晒谷的农民,他们对我投来惊恐的目光。可以的,我很危险。

我将车停在离教堂二百米的荒地,给自己鼓了把劲,下车。

这是在国内,南方的乡镇。武士零造了一座教堂,真有他的。我遥遥看着教堂顶部的十字架,忽然想起他写过一个少女在十字架上淹死的故事。树上传来聒噪的蝉鸣,田垄边的沟里有一只冒出头的小龙虾,我对这一切感到恐惧。

教堂门口是一片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墓地。我绕过墓地,咽了口唾沫,推开大门。

出乎意料,这里没有霸天虎。我感觉教堂的内部看起来比外面更大,也许是错觉。靠近我的是一排排长椅,在长椅的尽头应该摆着布道桌——没有。那里有一张大到骇人的肖像画,画上的男人托着腮,沉思姿态。一头灰白的头发,极薄的嘴唇,嘴角朝下。他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外国人。我觉得我也许看见过这个人,但我想不起来。

在画像的正下方,是一个佝偻的背影。他双手撑在一张红色的供桌上,开门的动静很大,他肯定听见了。我朝他走过去,男人转过身,“我知道你会来。”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驼背,脖子上有一只锈迹斑斑的莫比乌斯环吊坠,和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不一样,这条吊坠上了年纪。

“你认识他吗?”他指向头顶的肖像,“他们世界的神。”

他说的是“他们”。

“林萌在哪?”

“别急。”他说,“你可以再想想,他是谁?”

“我管他是谁。”我观察着教堂内的情况,看起来没有别人。我是不是可以先给他来上一拳?我再次看向肖像画,熟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说得没错,我确定自己看见过这个外国人。

“他是斯蒂芬·金。”

斯蒂芬·金?我咽了口唾沫,这四个字中隐藏着巨大的信息。“这不是斯蒂芬·金的故事,这是武士零的!还有,你又是谁?”

“我问你,斯蒂芬·金强,还是你说的那个武士零强?”

这还需要问吗?把我那位作者榨干了也比不了斯蒂芬·金一根汗毛,他可是斯蒂芬·金,悬疑世界的上帝,主宰流行文化三十年的男人。大师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们这种人,跪在地上祈祷,吃到他们书页里掉下来的一点纸屑,便能自称作家。

“跳马镇只是一个舞台,它可以叫跳马镇,也能换一番布景,改成美国南部的小镇。斯蒂芬·金能用,武士零就能用。斯蒂芬·金比武士零强,那这个世界就属于他。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还不明白······”他从脖子上摘下那只吊坠,“是我建立了这个地方的信仰。”

“你是谁?”

“和你一样,一个外乡人,在故事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一个小说家的弃子,知晓一切的人,和你不同的是,我选择留在这里。”他朝我走过来,声音变得亢奋,“可你不知道的是,留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坏的事情。”

“你来自真实世界?”我脑子里还在回响着他那番关于斯蒂芬·金的言论,立马又被他的下一句话炸得头晕目眩,“你选择留在这里?”

“是的。”他让开身子,这时我才看见供桌上摆着的东西,一叠牛皮纸封皮的书。他抽下顶端的那本递给我,封皮上写着《暗夜无星》。

“这是斯蒂芬·金的短篇集?”我家里也有一本,但它不像我手头的这本厚,也不如它沉。

“是的,你翻开看看。”

“我觉得现在不是读小说的时候。”我翻开封面,第一页是索引。字体工整,但看得出是手写的。我再往下翻去,这本书竟然全是手写的!

“你想要的秘密就在这本书里。

好吧,这是个故事,我对自己说。我翻开书,第一个章节是《1922》,讲一对父子杀人藏尸的故事。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美满婚姻》——妻子无意中发现共同生活十几年的丈夫竟然是传说中的杀人狂,太刺激了。我喜欢斯蒂芬·金的东西,他笔下的重口味桥段不是噱头,他在挖这东西,而不是借它做皮。

当我翻回第一页,读起正文时,我很快发现这本书的蹊跷——我记得这本书的展开,《1922》的故事从一节新闻开始,这本书也是。这些工整的字体写的是斯蒂芬·金的故事,却换了语境,每段表述都像个小学生在模仿斯蒂芬·金的行文。我又往后翻了几页,每一页都如此。

我忽然灵光一现,“这是有人在用记忆复述斯蒂芬·金的故事?”

“我是他的头号书迷。”男人抿起嘴,表情腼腆,“他们的世界买不到斯蒂芬·金的书,我只能复述。你不知道,当我告诉那些居民真相时,他们的表情有多惊恐。从那时我就明白了一件事情,你能在这个地方建立信仰。”

“所以,这些书都是你抄写的?”我又看向他身后,第二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危情十日》。

“是的。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疯狂,他们被神支配,却不知道神的名字。是我把神的名字告诉他们。在这里,故事是灾难,是给神的献祭,没有故事的日子里,我用我记录的故事帮助他们献祭。”

“祭品就是跳马镇的居民?”我的心脏怦怦作响。这个梗也是武士零想出来的吗?我有些怀疑。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武士零的,或者说他只拥有极小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你是个导演。”

“你可以这样理解,但我更喜欢扮演神的代言人。”男人抚摸着台上的红布,若有所思,“我遇到了困难。”

他就是这个世界中的另外一个演员,除我之外的那个人。他拿到的剧本是扮演斯蒂芬·金的传教士,从他的表现来看,他很享受这件事。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男人又将另一本书递给我,书封上的名字是《杀欲》。什么蠢名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我脑子里的故事都用完了,献祭必须持续下去。所以我只能······自己写。”

他彻底疯了。我翻开书,看了十页便心头火起。这就是导致我患上应激障碍的那种小说,他在第一个故事尝试描述一位性虐狂和被虐者的斯德哥尔摩之恋,或许有故事想说吧,但他更应该回去上班。

正打算这么告诉他,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读稿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抬起手,阻止男人的问题,划开屏幕。这次武士零写得很多,但可以辨识的文字只有几行,它们隐藏在大片的乱码中,找得眼睛生疼。干扰变严重了,这不是好事。

“······(乱码)‘砰’的一声,男人撞在挡风玻璃上。一张脸软趴趴地糊在张一眼前,这股动能减弱了车速。油门几乎快被踩断了,尖啸在隧道中回荡。张一握住档把的右手忽然感到一阵温暖,林萌对他点点头。

“张一攥紧林萌的手,冲向那个门。光从门外漏进来,他仿佛能听见火车碾过铁轨的声音······(乱码)······二十米,十米······二人穿过小门。一瞬间,世界安静下来······(乱码)······所有恐怖的事物都被隔绝在门的后面。

“‘我要带你去看看我的世界。’张一说。”

我逃出去了!不仅如此,还带着林萌一起!这突然的剧透就像一剂强心针,就连手上的烂故事也变得美好起来。我对男人说:“写得还行。”

“但我需要你的帮助。”男人注视着我的双眼,他眼睛里的赤诚和狂热让我不适,他说:“我知道我一个人不够。你读过一些我没有读过的书,你也能创造更多的故事。留在这里,和我一起,成为上帝在这个世界的化身吧。”

“林萌呢?”如果男人知道我在这里还能收到来自武士零的稿件,他恐怕会因为兴奋过度而晕过去。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机揣回兜里,切入正题,“被你们抓来的那个女孩,她在哪里?”

“她是祭品。”

不可能,我告诉自己,武士零已经昭示了结局,她一定还活着。“她在哪里?”

“舞台刚搭建完毕。怎么,你对她有兴趣么?”男人忽然沿着画布一路走到左手边的尽头,像拉动帷幕一样扯起画布的一角,“我们在这里拥有无限的权力。生杀予夺,全凭你的意愿。即使你想要扮演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也可以。”

画布徐徐拉开,帷幕后的世界展现在我面前。

他在这里架设了一个房间,正中央摆着张铁床,林萌躺在上面,仅穿着内衣——我移开目光。铁床的旁边是一只架子,皮鞭,手铐,蜡烛······上面摆着各色的凌虐工具。

男人玩味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在这里,你可以为所欲为。”

“你知道吗?”我看向抱着书本的男人,走向供桌,拿起一本《它》。这本比较厚。“你写的那个故事······虽然我只看了几页。你没有那种天赋,真的。我是个编辑,你可以把这篇稿子投给我,我不会回复你。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你们把自己看得太高,把小说艺术看得太低。你们对它的理解停留在表层,看不见大海深处的阴影,也不会去看——你们为自己的创作沾沾自喜,但你写得很烂,真的很烂。我必须告诉你,你只是在玩一场写作的cosplay而已。”

我走向男人,他一脸惊惶,“你把跳马镇当作发表作品的舞台,像武士零这样的人也在这里发表作品。把你和他们的作品放在一起,是······你不认识武士零吧,我来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举个例子,如果这里举办一场颁奖典礼,不管奖金多少,只要你的名字和他出现在同一份评奖名单上,他会将这件事视作对他的侮辱,像条疯狗一样大喊大叫。”

他就是那样的人。我高高举起书,砸在男人的脸上。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像条追逐飞盘的狗一样对待创作,跑得吭哧喘气。如果这个世界是受写作者影响而产生的,只有最疯狂的那些人才能扭曲世界。

我扔下书,他太自信了,本应该找个保镖。我走向铁床,从地上捡起林萌的衣物,呼唤她的名字。

她缓慢睁开双眼,我背过身,等待她穿好衣服。

“现在怎么办?”

“逃出跳马镇,”我说,“我带你去看看我的世界。”

我和林萌推开门,一脚踩进黏稠的黑暗。

天上挂着一轮黑色的太阳。远处的景物影影幢幢,墓穴上的十字架和白色的栅栏在昏暗的背景中若隐若现。无形中的那位存在将食指贴在嘴唇上,蝉也停了下来,万物静默不语。黑暗中我听见林萌的呼吸,还有一个更加轻微的声音······沙······沙······沙······

那是它们破土的声音。我曾和许多小孩一样,在屋后的土壤中挖出沉眠的蝉。我听过它们从土里出来的动静,它们挥舞前肢刨动泥土时,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朝声音的来源望去,离我不到十米的坟茔上,土壤中伸出一只干瘪的手掌。手势像是仪式的开始,更多的声音响起了······沙······沙······沙······她从土里爬出来,张开嘴唇,腐烂的空洞横贯脸颊,我听见她开口对我说话,仿佛能闻到那股恶臭,“它苏醒了,是它······”

是缆车上的那个女孩。

一开始,它们的动作很慢,像是在习惯着这副沉睡已久的躯体。经过短暂的调试,它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快,女孩用左腿牵着右腿,一瘸一拐地向我奔来。

“为什么要打开安全门?”她的头皮从额头上垂落,耷在脖子上像条围巾,“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很痛的啊。”

“跑啊,发什么呆?”林萌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从这恐怖的气氛中一把拽出。我看向百米外的出租车,一边祈祷它还能跑,一边咒骂自己为什么停得那么远。我也没有忘记咒骂武士零或者斯蒂芬·金,是谁写的梗?

我用力摔上门,拧动钥匙。从后视镜看,最近的怪物离我们只有十米不到。我踩死离合器,千万不要在这时候熄火。

“火车站有没有地下通道之类的地方。有一个小门······应该是通往站台的,不需要过检票口就能直接上火车······你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吗?”

我用胳膊擦着汗,点火器嗡嗡作响。希望他不要写出发动机打不着的情节,我不是李三光(《生化危机》中的著名角色),没有办法应对后面这帮丧尸。

谢天谢地!发动机点着了!我摆下方向盘,一脚滑上主道。

几分钟了?我打开远光灯,再次看向天空。太阳无影无踪。和之前那几次比起来,这次的日全食似乎太久了。

林萌说:“火车站的地下进站口,左手边有个通道。平常是用木板和几只脚手架钉起来的,我以前看过一眼,里面似乎是通道的另一端。如果你说的地方在火车站,也许就是那个地方。”

这时我们经过一片居住区,车灯掠过几扇卷闸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安静得可怕。就在我分神之际,林萌忽然大叫一声,我下意识地降档刹车。变速箱咔咔作响,我睁大双眼——几乎擦着车头,一头水牛跑过马路。

“这里······是怎么了?”林萌说,“已经二十几分钟了,以前从没发生过时间这么久的日全食。”

“故事进入高潮了。”我腹诽道。无论那个家伙是谁,他正在面临创作过程的最后一步。第三幕的开始,或者是“濒死冒险”。苦思冥想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他们写起这个部分就像拉稀一样畅快。“那家伙正在给我们准备最后一个难题。”

“是你的手机在响吗?”我摸向手机,这可不是个接电话的好时候。我单手捉住方向盘,掏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备注是“院长”,我犹豫了半秒,挂断电话。

刚把手机揣回裤兜,铃声再次响起。我只好再次掏出手机,接通电话。那头传来老板亢奋的声音,他几乎在尖叫:“张一!你在哪呢张一!”

我在逃命呢,老板。我说:“在景区呢,有事吗?”

“快!就现在!打开微博!”我听见嘈杂的人声,“天哪!你打败了音帝、渣男、还有大西瓜!”

“如果您能花几秒钟给我解释一下这几个是什么东西,我会很感激的。”我再次看向前方,黑暗的乡道仿佛没有尽头,妖怪般光秃秃的树木在我身边奔跑。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不重要!”老板说,“你上热搜了,疯狂的外卖,就现在······”

电话里他的声音变得微弱,遥远,我感觉那些事情和我隔了无数条世界线的距离。忽然间我发现我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我在乎它。那是每一个媒体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也接收到了那股澎湃的情绪。如果我能有命回去领年终奖的话,我会感谢你的。

“谢谢你,老板。”

电话中的环境音消失了,老板似乎走到了安静的地方。他的语气不像之前那样激动,“休整好了就抓紧回来,接下来可有得干了。”

我挂断电话。如果领到年终奖,我要买两台PS5。

“怎么了?”林萌问。

“我打败了大西瓜。”

急刹车。

猛然的顿挫让我的脑袋磕上方向盘,砰地一声,脑袋嗡嗡作响。我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的画面,终于明白一路上为什么看不见行人了。

出租车停在入镇牌楼底的红绿灯前,和火车站的标志一样掉了个字,“马镇”。牌楼底下站着十几个人,后面还有更多。在看见我们的瞬间,他们便涌了过来。我朝左边看去,那是前往景区的方向,人群正从远处聚集过来。我一点都不怀疑他们会做什么,正常人不会用四肢爬行。

我听见和那天缆车上相似的声音——有某种坚硬的物质正在相互挤压,然后断裂。来不及思考,我踩下倒挡。那座牌楼缓慢地倒下,随着一声巨响,激起漫天尘土。现在跳马镇这三个字全军覆没了——我的脑子里忽然涌出这个奇怪的想法。

牌楼不可能随便倒塌,人类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变成丧尸。我不知道这一切背后的动因,因为我只读了故事的一部分。但眼前发生的事情正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正在用整个世界的力量阻止我。这里所有的人和物都是我的敌人——我看向林萌,还好,她没有咬我的意思。

“踩油门,压过去。”

她疯了。我踩下油门。撞击,车轮上传来微妙的触感,软乎乎,黏答答。我想起电话中的男人对我说的话:“不要抗拒故事的发生。”

我,一个从小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正在开着一辆疯狂的出租车碾过人类的肉体。我告诉自己这是故事,他们不过只是字符。

“你信吗?”我看了看身边的林萌,如此对自己问道。

出租车驶出烟尘,我拧动方向盘,以极限的角度躲过一只从天空坠落的巨大鲶鱼。三四米长的鲶鱼落在马路上,马路像饼干一样龟裂。我看见鲶鱼的胡须一颤一颤,似乎还活着。他妈的,鲶鱼,真有你的。前方的主道上挤满了人,他们越来越多了。

“前面左拐。”林萌大喊。我驶入辅道,一张脸撞在玻璃上,缓缓滑落。

“这些都是你认识的人吧。”

林萌说:“他们死不完的。第二天早上,你会看见小镇恢复如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躲避着人潮,驶过主街,远远看见“跳站”的标志,林萌指向左手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视线里出现地下通道的入口。出租车仿佛也兴奋过度,一声尖叫,抛锚了。

我就知道。

后视镜灰蒙蒙一片,我听见人们的喊叫,那声音极远又极近。我看不清具体的情形,但我知道他们离我不远,镇上所有的人都出动了,说不定面前的通道也会塌方。我拼命拧动钥匙,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他会等到一具丧尸爬上车顶,车窗玻璃被砸得咚咚作响,引擎才会重新发动。

他妈的戏剧性,他妈的小说家。我干脆放弃抵抗,等到丧尸爬上车顶,车窗玻璃被砸得咚咚作响,再次拧动钥匙——点着了。

手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林萌握住我的手。

不知怎么,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许久以前的一个画面。好多年前,我躲在出租屋里看完了希区柯克所有的电影。那一刻我手脚发凉,额头却滚烫不已,和此刻的体感颇为相似。唯一的区别是,那时没有人握住我的手。

“你还在害怕吗?”冥冥之中有个声音问我,似曾相识,“你是否还在害怕。”

“我不害怕。”我是他妈的贝吉塔,我打败了大西瓜,现在还有个女孩握住我冰冷的手。“我不会再恐惧任何事物,我会做出比希区柯克更厉害的东西。”

“你可以过去了。”他说。出租车冲入隧道。

脚手架和木板组成的屏障离我越来越近,屏障前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林萌攥住我的手猛然用力,指甲掐进我的手背,我看了她一眼,她没有说话。我冲了过去。后来我多次回想这个情景,或许那个女人也是故事的一环,或许她也是阻碍。但是我们冲过去了,像贝吉塔。

我在门洞前停下。隧道里响起那些怪物非人的喊叫,他们来了。但我能听见故事里写的声音,火车碾过铁道的声音,叮叮当当。我甚至能闻到绿皮火车柴油机的气味,它就在我头顶。

我抓起林萌的手,冲向门洞。我的左脚迈过门槛,下一秒,我的右手被空气粘住了。我回过头看,林萌站在门洞的另一头,被我牵着的那只手也停在门洞的那一头。我们之间仿佛有种无形的阻碍,她过不来。

我伸出左手,然后发现了另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抓到她的胳膊,我的手被空气中的那层屏障挡住了。这意味着我身体每一处跨过门槛的部位,都无法回到门洞内。

我看向林萌,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然后她又笑了,另一种笑。

“这不可能。”我大声喊道,“故事里不是这样写的!我看过稿子!这不可能!”

绝不可能,她和我一起回到了正常的世界,故事里就是这样写的!而现在,她却被挡在门洞另一头!我的身体同时感受到来自门洞后头的温暖和门洞内部的湿冷,这是故事第一次失控。武士零,失去了控制的权力。林萌朝身后看了一眼,不知她看见了什么。我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她低下头,一点点掰开我抓住她的手。我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力气——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不愿意承认,也无法确认的事情是,那一刻,我是否也收回了抓住她的力量。松开手的瞬间,惯性让我的身体跌出门洞。

她朝后倒去,一点点摔进黑暗。我忘不了那笑容。

头顶,火车汽笛鸣响。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上火车,找到这节车厢的。当我回过神时,男人正坐在我面前。他还在吃那桶泡面,或者另一桶,看上去没有区别。和来时一样,车厢中只有我们两个人。

跳马镇早已被甩在后面,车窗外是南方的田野,南方的山。男人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他说:“恭喜你。”

“为什么······”我哽咽着,“故事里不是那样写的,她逃不出来。”

“这个问题涉及到我将要对你说的秘密。我答应过你,只要你能活着出来,我全盘托出,绝无隐瞒。”男人扶了扶眼镜,“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潘博文。”

普通的名字,和他的长相一样。

“在许多年前,因为一场意外,我闯入了这个世界。但和你的情况不一样,我来到的地方是这趟列车。它就像个夹缝,也像一趟观光专列,这种感觉······怎么描述呢,我拥有一双全知的眼睛,火车能让我看见所有事情,却无法让我参与其中。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明白这个世界运行的机理,以及一个事实——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你所说的‘地方’,指的是什么?”

“你一定已经发现了这个世界和故事的关联。我想,我原本应该是有机会回去的。但是,在另一个世界,我的伙伴将我失踪的事情写成了一篇小说。那个故事被太多人看过,我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了。比你更惨,按照故事的发展,我被所有人遗忘了。”他说,“我就像个被故事封印的人。”

“我不懂,这些事背后的机理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平行世界。打个比方,你早晨出门,在路上看见一个老人摔倒在你面前······我知道这个说法很俗套,但是在这一瞬间,你拥有两个选择。一,是将命悬一线的老人扶起,并且拨打120。二,是选择视而不见,留着老人在原地等死。也许那个老人不会死,但事情的原理就像这个例子,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导致世界的分裂,产生分别拥有着其中一个‘结果’的平行世界。你有没有发现,你在缆车上遇到的那三位旅客有些古怪?我想,他们正是和你来自不同的世界线。你们的世界大致相似,但是具体到某些事件上,又有不同。”

“这个说法我明白。”好多人写过这烂梗,“但它无法解释我是如何来到跳马镇的,这和故事又有什么关联?”

“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但我能肯定一件事情。使世界分裂的原因不止是‘选择’,你和我遭遇,来源于另一种原因,它是最强的推力——潜意识,或者是人类的集体潜意识。”

“集体潜意识?”

“你一定知道故事的创作就像是在自我的潜意识海洋中淘金。事实上,每一场创作都会使世界分裂,从而产生故事背景下的世界线。而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它又被称作无意识意象,是人类族群整体性的体现。它就像一张意识的互联网,将我们的潜意识连接在一起。故事拥有改变世界线的力量,也是因为集体潜意识的赋能。”他在这里停顿,掀开泡面盖,“一个故事,受众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强。小说家拥有翻天覆地的能力,这能力来源于读者。每一份意识的参与,都会加强世界线的分裂能力。”

他们不是NPC,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晕眩,“那发生在跳马镇的事情呢?那里的人不会死,总会有新的人取代。为什么?”

“跳马镇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他摇摇头,“它是一个节点,是无数世界线交织在一起形成的中界点。小说家拥有分裂世界的能力,但是在这些节点中,他们就像是上帝。而我之前对你说过,他们并不知情,一切反应都发生在潜意识的深海之中。在写作的意义上,这些节点就像是他们的笼子,他们把许多故事放在这里。每一个人死去了,便会有来自平行世界的另一个人取代他们。所以前任和后任的记忆会有偏差,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又并非同一个人。他们来自两个世界。”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潜意识中将空间扭曲,将人类豢养,搭建了一个个方便创作的舞台?”我感觉自己正在接近问题的核心,但我说不上来。

“是这么个意思。”潘博文搅弄着泡面,“武士零写了林萌逃脱的章节,但林萌并没有逃脱。而你出来了,这很奇怪,对吧?问题很简单,因为你不是跳马镇的居民,你在武士零的控制力之下。”

“而林萌,她被另一个人控制着?”

“是的,大家都在共享着这些节点。有时候,一位小说家会在另一位小说家掌控下的节点展开故事,这并不是罕见的事情。这节点有诸神万千,武士零做不到这件事,因为他不是这个节点的上帝。”

“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

“斯蒂芬·金。”

我早该想到!教堂里的那个神棍,巨大的画像,开放式密闭空间题材,南方小镇的悬疑故事······是的,这是斯蒂芬·金的舞台。不是我!而是武士零!他闯入了斯蒂芬·金的节点!像挑战巨人歌利亚的大卫,可笑的菜鸟在悬疑世界的王者面前张牙舞爪!而我,只是个偶然进入故事的人。

“成为上帝······成为这个节点的主宰者,需要什么条件?”我喃喃着,如果回答符合我此刻的猜测,或许我应该绝望。

男人挑起一挂泡面,吹了吹,“事情很简单,胜者为王。在同一个节点创作,谁的笔力更强,谁的作品对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影响更大,谁就能成为上帝。到那时候,他挥下的每一笔都会影响世界,他写到林萌的逃脱,林萌就能逃脱。”

和我猜的一样。

我弓下腰,双手插入发间。拯救林萌的唯一方式,竟是登天。

我们是悟空和贝吉塔······我想起二零一九年的秋天,那是我与武士零相识的第二个月。我们聊到创作的根源力量,我问他,是什么在推动着你。

他说:“挑战,不断的挑战。挑战他人,挑战自我的边界。自尊心,胜负欲,那些使你无法入睡的东西。”

我想起二零二零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酒店里,我们聊文学,聊故事。我说这本真的烂,他说那本名不副实。我们哈哈大笑,然后沉默许久。他说:“或许真的可以做到的,努力的话。”

我想起希区柯克,以及他带给我的恐惧······我们不再害怕了,是么?

我抬起头,男人不见了。

我在记不清名字的城市下车,转乘前往北京的高铁。绿皮火车消失在视野中,驶向下一座未知的衣柜。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我没看。

现在我得回去认真读完这个故事,修改,校对,然后催稿。我要坐在垃圾山上发掘宝藏。那个人是主宰流行文化三十年的大师,无限空间的宇宙之王。而我只有一只易拉罐,他有时候连的地得都分不太清,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武士零,我们去挑战一切神祇,我们去挑战斯蒂芬·金。

“走下火车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到,如果买两台PS5的话,就送一台给武士零吧。那家伙是个玩家,可他太贫穷了,没有PS5玩的话,也许会死掉。

“人潮,空气,光线,这一切组成真实的世界,令他心安。那场冒险就像发生在前世,他走在人流中,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忘记那个女孩。

“穿过地下通道,出口前排着长龙。他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却发现面前没有健康码,也没有测温仪。这时他才注意起周围的人群,戴着口罩的他像个异类。

“他摘下口罩,走出栅栏。”

 研究成果 

哪怕你有一丁点所谓的抱负,“热情”都会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不用一味地仰望他人,更不要慨叹自己的平庸——热情本身就是一种天才,它是一切卓越的源动力。

这是一篇致敬斯蒂芬·金的故事,他让世人知道了还有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恐怖。本篇表面上讲了一段仓促的冒险,其实是在诉说一段漫长的奋斗。故事,是一种坚守的艺术。

(本故事系平台原创,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责任编辑:张   一

排版编辑:八   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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