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永远是最昂贵的丨小说的艺术·张虔

147小编 161 2025-03-10

为了小说的艺术性

张虔 谈 生铁 小说《爱情史》

写“秘密”的人丨张虔

想象一个完全没有秘密的人,就像想象一个完全没有性,或者完全没有钱的人一样,都存在一种社会性的难度。一个人无论多么艰难,只要他还在生活,他总会拥有那么一点点性,或者花到一点点钱。布罗茨基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时,说钱和空气、土壤、水和火一样,是一种自然力。秘密也是这样,它是我们生活中天然携带自然属性的一个恒量,是世界得以运行的基本逻辑之一。人不可能过一种没有秘密的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秘密的人和没有个性的人一样,如果不是完全不存在的,至少也会成为一个棘手的哲学问题。

对于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直到现在,人类仍有种种不适。我们和世界之间的隔膜,常常就是我们的生活本身,这可能就是秘密诞生的根源之一。稍微诚实地面对一下自己我们就会发现,一件事情之所以成为秘密,是因为它常常意味着危机,有可能损伤甚至摧毁我们的当下的生活。也就是说,一种对我们自身产生威胁的东西,被我们大规模、持续不断地创造出来。生活就是在这种大规模的秘密上展开的,它们是人性的产物,就像是生育。所谓保守秘密,就是强迫自己和自己、以及这个世界不愿被正视的部分相处。当然,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因为对个体来说,一个秘密的诞生,以及保守这个秘密,意味着自己对自己持续地施虐。而在公众领域,秘密只有被当成一个有待惩罚的错误的时候,它才是受欢迎的。人面对秘密的兴奋,与其说是面对未知的兴奋,不如说是面对毁灭的兴奋。这么看来,所有秘密都是暴力性的,它似乎是从人的自毁倾向中诞生的,又在一种毁灭性的目光中被凝视。一个秘密,哪怕仅仅是生理性的,它也带给人一种羞耻的暴力。

所以,当一个秘密被揭露出来,它可能会像暴露的放射性物质,释放出令人无法控制的能量。这意味着,创造秘密和保有这个秘密,也都需要至少同样巨大的能量。这是为什么在生活中,一个巨大的秘密会产生巨大的引力;就像黑洞弯曲空间,改变光的方向一样,秘密扭曲,甚至重塑生活的面貌。很难说是应该羡慕,还是同情那些拥有很多秘密,或者拥有一个巨大秘密的人。如果一个人过着一种遍布秘密的生活,或者他像守卫巨大宝藏的恶龙一样身处一个巨大的秘密身旁,以“正常人”的尺度衡量,他大概率不是变态,就是罪犯。因为这个世界上拥有最大秘密和最多秘密的人,无疑是上述两者在极致上的结合:一个独裁者,或者暴君。如果说人制造一个秘密,就像在生活的表面上为自己挖掘一个洞穴,一个只属于自己的藏身之处,那暴君就是一个如此庞大的巨物:他把整个国家变成他自己的洞穴,以至于我们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他。暴君,就是没有人能逃避的人。他内心身处最隐秘的欲望,会以法律和制度的形式出现在所有人的生活中。对他来说,制造和保守秘密的能力是其最核心的统治力;所有真正重要的,都是需要遮掩的;最需要遮蔽的,就是他最重要的统治基础,也是支撑他和他的系统活下去的东西。这些被他精心隐藏起来的不可计数的秘密,使得他能够光明正大地深入到每个人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把脸朝向所有人。

从这个意义上看,一个人的精神范畴,和一个帝国是同构的。时时刻刻注视自我的眼睛,就长在我们自己身上;一个人任何时候都绝然无法逃避的,正是我们自身。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奴隶,也是自己的暴君。支撑我们生活的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以秘密的形式存在的。如果我们强悍,我们的强悍就统治我们;我们软弱,软弱就是正在残暴地统治我们的东西。如果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变态的愿望,那至少也应该承认,我们都有一点点变态的天赋。所有这一切,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也不会轻易让别人有所察觉。我们无法消灭的秘密,就像无法戒断的人性一样隐秘地塑造着我们的生活;或者,我们不妨把话说得再绝对一点,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秘密,他就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看完《爱情史》,我觉得生铁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处理“秘密”这个主题的。尽管我还不确定他是不是有意对自己的写作进行了这样的规划,但如果这出自他的本能,我会觉得更有意思。早在《枝》这个看起来小小的短篇里,生铁就让我们意识到,一个人生活中最强烈、最具决定性的东西,是以秘密的形式存在的;而最核心的秘密是无法隐藏的,决定性的力量会塑造事物的整体形态,同时伸展到一个事物最细枝末节的部分。它无法被掩盖,又不能直接暴露,所以它把自己异化为一个物质性的实体,它只能以“枝”的方式出现。从这个以少女经血为食的怪物身上,我们看到秘密,一种处于堕落的愿望和对堕落的恐惧之间的东西,如何为我们所有人旷日持久的“正常生活”提供了保障,因为我们的“正常生活”,就是建立在这种对失控的恐惧之上的,也都得益于这种恐惧。因此你也可以说,正常,尤其是作为社会机制严密运行所指向的大规模正常,就是一种大规模恐惧笼罩下的大规模变态。这么看来,秘密同时也是一种处于经常变换位置和界限的变态和正常之间的一个混沌的调校装置,是我们自毁的勇气和希望。不要小看或者误解自毁,作为一种本能,它和它在不同程度及环境中的变体,是驱动我们生活的根源性机制之一。特别是对于像“爱情”这样在所谓的正常生活中已经明确标出价位的“最好的东西”——不管你花没花钱,记住,爱情永远是最昂贵的,因为它的代价是你全部的“正常生活”,不需要付出这个代价的爱情,可能只是你对它的一个误解——你要去追索它,自毁是一个基本的觉悟。

秘密的这种力量,在《爱情史》中被我们再一次确认。在这篇小说里,我们看到一个秘密如何参与塑造了张策的生活,如何让“张策”这个人和其他人区分开来,成为独一无二的他自己。同时要清楚的是,在这篇小说里,不光张策是个有秘密的人。就完全的同一件事情来说,张策的情人,这位比张策年长30岁的年迈女人,是为自己创造了更大秘密的人,因而也是在这对关系中更有力量的那个人,是这个事情更暴力,更隐秘的主导者。而张策新婚的妻子,莎莉,她就没有秘密吗?和张策在一起时,她出入卫生间的次数是那么频繁,她的秘密可能一点也不比张策少。“能听到她在小便,水流哗哗响了大半分钟。” 大半分钟,这可能就是一个秘密在生活中具体的长度。这种细节,连同“张策注意到她从浴室出来时把酒店一次性拖鞋的左右脚穿反了”这样仔细体味也会弥漫出秘密气息的细节,似乎是只有小说家,甚至只有生铁这个小说家才会注意到的东西。在生铁的小说里,秘密似乎是一种时间的褶皱,是一种延缓,或者突然加速时间的东西。这大半分钟的小便声,即使它不是一个具体的秘密,那它也是我们生活中一个更大秘密的一部分:一个时间单位,没有观念,甚至没有情感,只有时间,和时间在这一刻偶然的形式。我们常常忽视的是,我们的大部分生活,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由这种时刻构成的。这些看似无意义的时间在生活中旷日持久地堆积,如此巨大,以至于我们很难发现。没错,人无法看见过于巨大的事物,包括时间这个生活最大的秘密。

从这个角度理解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们不要忘记这篇小说的名字:《爱情史》。任何方面的“历史”,都是我们为自己创造的试图理解时间的一种具体的形式。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可能就是意识到,无论他写什么,他最终都要面对时间这个主题。而如果一个作家有命运,这个命运就是他和时间的结合,就是他在这种结合中带着某种不可控的被迫所产生的东西,在对生铁的阅读里,我觉得“秘密”可能就是这个东西。不光是《枝》和《爱情史》,《小李的抉择》《蒿里》《春游》《长满眼睛的阳台也会迎风流泪吗》,这些我们最耳熟能详的小说,无疑也在用不同的形式处理“秘密”,甚至《高人》《送水工》《灵车》和《螺旋形病菌》这些小说,也都更隐秘地,或者看似不经意地隐含着一个关于“秘密”的主题。在我看到过的小说家里,还没见过任何其他人像生铁这样,对秘密有如此本能的敏感。在我这里,生铁是一个书写秘密的人,这就是生铁的秘密。

张虔,黑蓝主创。写诗歌和评论。

生铁 · 小说

爱情史丨生铁

“重庆府建在一个由柔和沉陷的岩石构成的略微崎岖的平地上,该平地像一条舌头延伸在两江——嘉陵江在此汇入长江——之间,以高约20米的断崖向两侧落下。重要的地方得到了很好地加固,城墙周长约30里。江边的城墙外边有许多竹子和蒲团做成的房子,水位高时移去。只在城西有个郊城,其他方向一出城便踏上广阔的坟地。”——(德)费迪南德·冯·李希霍芬《李希霍芬中国旅行日记》

张策坐在宾馆房间的大窗边,从这里可以望见下面不远处的解放碑广场。雨滴打在厚重的夹层玻璃的外表面,又慢慢滑落。被灯照着的解放碑看着像一点也没有被淋湿。下面街道上走来走去的小人儿,有的打着伞,有的没打。自从他们到山城那天起就在下雨。雨时断时续已经三天了。他妻子莎莉从卫生间的橙色光线里出来,头包着,全身只围了一条浴巾。她一手捂着胸前的浴巾以防它滑落,一手举着开了免提的手机,正在专心接同学打给她的电话。张策注意到她从浴室出来时把酒店一次性拖鞋的左右脚穿反了。莎莉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头尽量凑近手机,大声地有说有笑和同学约着晚上聚会的事宜,然后腾出手来解下浴巾继续擦拭身体。她的腿和后脊梁的皮肤都那么白,这一点倒有些像这两天在重庆见到的本地女生,张策想。张策、莎莉两人都是北方人。不过莎莉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初中高中都是在山城这边读的,有时话里话外她也以自己是半个重庆人自居。张策是第一次来重庆。为这次出行,他用光了他今年的年假。他们俩今年刚结婚。莎莉的职业是有暑假的,因此提出想趁暑假来见见她的初、高中同学——这不算蜜月,但是毕竟了却一件人生大事,想请一请老同学。张策刚好没来过这边,一直想来看看,所以两个人很快就敲定了这次行程。其实,见伴侣的同学朋友,向来都不是小事。这种事表面看起来没什么要紧、内在里又好像很有一种象征意味。但是当张策意识到,来重庆三天了竟还没有和莎莉一起手挽手逛过下面的解放碑广场,突然觉得有点讽刺,继而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烦躁。住在广场边上,来了第三天还没逛过广场——这原因说起来有点好笑可又无比正常:莎莉的爸爸得知他俩访渝,托他俩代为看望这边的一位老友——某银行的行长伯伯,并捎给他一幅名家写的字。让孩子代自己去给老友捎东西,自然要提前和人家打个招呼,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常情。因此张策和莎莉第一天到江北机场的时候,银行行长伯伯已安排了车来接他俩,当晚就设宴给新婚夫妇洗尘。对了,酒店也是行长安排好,以内部优惠价订的。入住酒店,行李放进房间,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夫妇两人只是匆匆忙忙换身衣服就又下楼去了。晚宴上,行长伯伯还叫来一些人作陪,除了他自己公司的下属,还有一家当地保险公司姓李的副总和一个科技公司的老板。一通胡扯海聊,又逐个敬酒,同等级的互加个联系方式……回到酒店已经挺晚了。这是到重庆的第一天。因为第一天晚宴上听说张策是头次来重庆,他和莎莉又是新婚,保险公司副总提出第二天安排车陪张策夫妇去参观大足石刻。张策想谢绝,因为他记得第二天中午莎莉约了初中同学吃饭。莎莉说中午并没有和初中同学敲定好,又觉得张策本来这次也念叨要看大足石刻,现在有车接送,何乐不为呢?因此莎莉就在餐桌上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很早保险公司副总就来接他们了,不仅安排专车,而且亲自陪同参观了大足石刻。晚上回到城里,保险公司副总要做东再请莎莉、张策以及行长伯伯吃晚饭。张策和莎莉都有回绝的意思,但是想到中午就是副总安排的午饭,又亲自陪同了一天,晚上不如回请这位副总。更何况副总晚上坚决要叫上银行行长,张策莎莉四目相对,心里也明白,他俩只是组局的理由之一,也就没拒绝。晚上他俩本来也并没有安排其他事情。这天晚上回酒店倒还早,没到10点,两人有意到解放碑附近走走,可这会儿雨又密集起来,也就没有出去,只是躺床上刷手机了。这是到重庆的第二天。现在是第三天,上午保险公司副总安排的司机送张策夫妇去三峡博物馆和来福士广场参观。中午在来福士吃了饭。下午回来沐浴更衣,就要准备参加晚上的高中同学聚会了。

晚上的同学聚会安排在洪崖洞的一间私房火锅店,据说也是莎莉高中同学的朋友开的。两个人叫辆网约车过去。路上堵,下车后步行在洪崖洞楼上楼下绕了又绕。一进餐厅包间,已经有十余名同学围在里面欢迎了——和前两天的午宴晚宴比,这完全是球队进了主场的感觉。莎莉和他们有说有笑,女生还要彼此拥抱下。又把张策拉过来介绍——女同学们谈笑间眼睛也盯着张策不离开,仿佛是在替莎莉做最后的把关,又像是分享莎莉的幸福。张策做出谦和又有风度的样子;莎莉指使他做什么他也较平时更殷勤,他知道她是做给闺蜜看的。男同学们反倒是都很老实,并没有来打趣的,被介绍到自己的时候都是冲张策礼貌点头示意,眼神并不交锋。吃火锅人多,分成两桌坐。大家席间都讲普通话,张策发现莎莉和同学讲话的发音语调也和单独与自己相处时不同,有点重庆普通话的意思。张策30岁,莎莉比张策小4岁,因此她男女同学们大都还远没到结婚年纪,有的还在读研。除莎莉早结婚,女生当中只有一个和她关系较好的带来了自己男朋友。饭吃到中途张策注意到一个细节,几个男同学过来这桌敬酒时,一个温和白净但气场老道的男生显得和莎莉过于默契——因为张策没有喝酒,杯子里盛着果汁,这男生做主要给他倒酒,直接叫莎莉的名字指使她:“莎莉你把后面那杯子拿来,哎……在那边!”看莎莉笨笨瞧不见餐橱边的杯子他还微微摇头。继而张策反应过来,这男生叫莎莉的时候莎莉正在和身边女生聊天,被他指使拿杯子时她几乎毫不思索立刻站起来去身后橱柜找;而这种敢直接打断她和其他人讲话并指使她的默契,对张策来说是陌生的。在认识莎莉的两年中,他甚至还从没这么不假思索地指使过她一次。而莎莉递空杯子给这男生时,她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丝歉意和一丝不服气;还有坐在她一旁的女同学的微表情——先看着他俩,笑容凝住,又下意识撇眼看张策——这一切的发生虽只是一个瞬间,但张策都看在眼里。而且张策和那男生站在一起,莎莉的杯子并不是递给张策,而是伸直胳膊递给这男生,就好像被这男生催眠了两秒钟而且这两秒里她眼里只能看到他。这些细节并不是张策多心,只是作为他的身份本能就可以体察到的。男生给张策倒了杯啤酒有半杯是沫子,递给他酒杯也是温顺甚至有点腼腆地笑着,然后代表和他一起来到这桌的几个男生对张策说:“哥第一次见面,我们干了,你随意啊。”给张策倒酒时并不征求张策同意,可是喝酒却不逼他多喝。这男生个子不高,他一手敬酒一手还揣在裤兜里。当他认真地吞咽了几口把酒一饮而尽后脸已经红透。他冲张策礼貌地展示一下空杯子,然后轻拍张策肩膀请他坐下,说“吃好啊”。总之这个人自带一种很稳得住的帅气,这种气质让张策作为同性也完全没法讨厌起他来。他听到周围同学叫这个男生“宏万”。尤其巧的是张策去餐厅卫生间解手,听见两个女生在门外水池洗手时的聊天,声音挺大,先听到“宏万”两个字,接着又提到“莎莉”。餐厅里嘈杂,其他内容还没有听清,她俩已离开洗手间。从这之后再回到餐桌旁,张策就怎么感觉都是不对劲了。他就觉得莎莉目光扫过他时心不在焉,但眼睛越过他肩膀去望隔壁那桌同学时却目光燑燑,像是在用意念向那个方向无声宣讲。哪怕是她和身边女同学聊天时,哪怕张策刚好低着头吃菜时,也觉得坐在对面的莎莉那边有种气场,那气场直通到他身后男生更多的那一桌。张策对洪崖洞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虽然夜景和网上看到的视频一样美轮美奂。和莎莉高中同学道别后,两人再次在建筑内部迷路了,始终找不到刚来时下车的那条路。找到一部电梯直通停车场,但是排了几波人,好不容易挤进电梯,到了停车场,又找不到回到地面的通道。两人最终来到外面,看道路上的人流和车流就知道这里肯定叫不到网约车,打算到远一点的地方打车,但一些道路又限行。等绕道过了天桥,七拐八拐,已经走到江家巷,两人一商量,索性步行回酒店。这天晚上倒是终于路过了解放碑。这对新婚夫妻分别给对方拍了照片,又用前置镜头自拍了两个人的合影。两个人自拍时都笑盈盈的,脸蛋上泛着光;解放碑只能在画面后面只露出半个碑身。从解放碑走回宾馆,就是几步路的事情,两个人反倒没什么话可说,都在回想着什么。进到凉爽舒适的宾馆房间,张策才感到自己的筋疲力尽——不是身体上,而是精神上。但莎莉看起来还好,她脱掉鞋后就一直靠在床上刷手机,连衣服都没换。张策已经习惯了她不停说话、走动,像条房间里的鲶鱼;现在她这么一直盯着手机不放,面带痴笑,拇指飞快按动,让他感到很烦。他索性也躺到她身边,看她给谁发信息。莎莉也不避他。无非是高中群里、还有个别来参加聚餐的莎莉的闺蜜在聚会结束后又和莎莉发一些无聊的闲话、道别语和表情包。“这是谁?”看到莎莉和某个人敲字发消息,张策偶尔会问。“这是江迪楠。吃饭时带男朋友一起来那个女生。”“穿绿短裙的?”“嗯?啊对。”“哦……这个又是谁?”“这不是戴妍妍吗?我老和你提起她的。”莎莉回答。“就是一直给你搞笑的那个?”莎莉敲完一行字发出去,又发了个猴子翻白眼的表情动图,才反应过来,“哪个?哦不是,老和我闹那个是张秋阳,戴妍妍是坐我左边的。张秋阳在右边。”“啊……”张策现在把莎莉的闺蜜和手机头像都对上号了,这几个人都是莎莉经常和他提及的高中好友。看莎莉又进到初中同学群里,用像是站在同学本人面前那样的语气在发语音。她在约后天的初中同学聚餐。之前并没有多想任何事,只是看着莎莉发信息,可突然张策脑子一闪念,觉得时机合适,待她退出初中同学群就开口问她:“今天那个给我倒酒的男生你熟吗?”他看到莎莉眨了一下眼,然后侧头问他:“个子不高那个?”“对。叫宏万的。”“还不错,高一高二我们是一个组的。”今天凡是提到同学她就嘴角泛起笑意。“好像也没见你和他多说话。他姓什么?全名就叫宏万吗?”“不是啊,他全名怎么会……”莎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歪下去,索性往下蹭了蹭,彻底躺倒在床上,“红丸!红色的红,谁会叫这傻名字,那是他的外号。”莎莉还笑,张策也微笑着俯身看着她。莎莉在屋顶的射灯的照射下脸红红的,一副媚态。这过度反应的笑也可能是晚上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张策对提及这个男生时她的这种反应感到安慰,可是安慰感里立即又升出一丝很强烈的不安。她笑了几声就恢复常态说:“你们以前是不是都玩那个叫‘拳皇’的?是他小时候迷这个游戏,用这游戏里的一个角色名字给自己起的外号‘红丸’。后来因为他一喝酒必脸红,大家就这么一直红丸、红丸地叫下来。”这一刻张策和莎莉四目相对。“他本名叫李巍。”莎莉说。她陷在洁白的枕头里的红红的脸上,两只眼湿莹莹的,像是直望着张策。有时候一个人这么坦荡地望着你时,你总觉得她其实是在想别的事。张策垂下眼皮说,“我去洗手间的时候,听到你两个女同学聊起这个男生,还提到你的名字。”又抬眼观察着莎莉。“她们说什么?”莎莉连眉头都没皱,但脸上明显闪过一丝厌恶的神色。“没听清,我出来洗手的时候她们已经回包间了。”张策说,“真的。”莎莉从雪白松软的床上一骨碌坐起身,开始说起别的事,她甚至没问一问张策是哪两个同学提到她和那男生的名字。当然既使她问了,张策也没记住是哪两个。她脱掉裙子甩手丢在行李架上,拿着手机,只穿着内裤和上衣进了洗手间。能听到她在小便,水流哗哗响了大半分钟。“老公你把我化妆包拿来。”她坐在马桶上喊。“在哪儿?”张策仍保持着侧身靠在床上的姿势。“打开的行李箱,我那半边,棕色的那个哦不不不,蓝色的蓝色的那个。”她支使着张策,开始进入鲶鱼模式。

张策吃完火锅倒没什么事,莎莉却在后半夜开始闹肚子。本来计划第四天上午两人去李子坝和歌乐山看一看,因为莎莉闹肚子后不想走远,也只能算了。中午太阳出来,两人步行逛了逛磁器口,莎莉便提出回到宾馆休息。晚上,又是行长伯伯以给莎莉爸爸带一些东西为由安排的饭局——这是前一天就电话说定的,完全没有谢绝的余地。伯伯电话里话语亲切,直接告知就餐地点、就餐时间,参与人员,一切都已经安排得完美。到了要赴第四天这个晚上的应酬时,张策已经感到明显的不愉快了。这种不停和计划外的人进行的(对他个人来说)毫无意义的应酬,已经彻底搅乱了他对这次出游的预期,大大影响到他的心情。张策忍不住和莎莉抱怨了一番。莎莉虽然也觉得有点烦,但她看起来似乎还在能承受的心理范围。她宽慰了张策几句,张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这次吃饭的地方是在南山这边靠江的一间名餐厅。参与宴会的除了保险公司的副总和科技公司老板是见过面的,还来了一对40多岁的商人夫妻,也是行长的客人,当天刚从郑州过来。用餐前主客先一起去餐厅的露台上欣赏江景。张策和莎莉刚上到露台上,行长就拉过莎莉来,拍着她的肩膀向郑州夫妇介绍说,“这位是京城顶级小学的顶级老师。你们有任何教育问题要咨询的,不要错过今晚这个机会。”商人夫妻中的妻子眼睛发亮,捏着手机的手立刻抬到胸前,好像就要加好友的感觉。莎莉很大方地挽着行长胳膊说:“您才是我的老师!”莎莉又问郑州夫妇他们孩子现在多大了,寒暄了两三句。“现在的孩子,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行长也附和道,又说“她父亲是我的老上级,人非常好。”总结完莎莉,行长指着张策向众人介绍说,“这是她先生,他的公司是搞人机结合的,是现在世界上最前沿的行业了。”在场的人半懂不懂地,都附和着行长,冲张策频频点头。“我教机器,她教人。”张策也临场发挥道。大家都笑,当然其中唯一笑得真诚的是莎莉。等进了餐厅到论资排座位这一环节,之前见过一面的科技公司的老板,又去往银行行长边上凑。行长面向全体成员:“今天我想做个主,让两个孩子坐我身边,快十年没见了。”他把张策和莎莉叫到他左右两边,科技公司老板只能往边上站。“赵总你挨着小张,你们俩一个行业的,应该可以聊。”行长让科技公司老板挨着张策坐。饭局从来都是有人甘之如饴,有人带着目的,有人无聊透顶。张策又不会喝酒,坐在行长身边又不能没有礼数,如坐针毡。科技公司老板不停探他周围人的话,摸大家的底。他和张策交换联系方式——照例是公司、姓名,电话。他看到张策发的公司名,恍然大悟似的说:“哎早说啊,你是这家公司啊?我之前差点投你们公司。你们现在的投资人是不是黄小力?”张策不太确定公司的投资背景,但是这个人名是听董事长说起过的,就点点头说是。“你们现在融资到第几轮了?我听说已经有PE和你们谈了?”科技公司老板问。张策这次只能说:“这我还真不清楚。”科技公司老板看着张策,眼神滴溜溜转了转。“我不是公司创始人,我是研发部门的技术总监。”张策如实答。老板点点头,没再追问,不过亲切依旧。晚上,张策和莎莉拖着一堆行长伯伯给的重庆土特产、腊肉,还有保险公司副总给的两大盒不知道是茶饼还是什么的东西,回到了宾馆房间。看着堆在地毯上的这堆东西,张策和莎莉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得回去?恐怕明天早上要叫快递公司给运回家去了。洗漱后两人躺在床上看手机。莎莉头枕着张策的肩膀。张策这几天请年假,偏偏这时公司里生出一堆杂事,张策把白天没来及细看的部门群和高管群里的几百条信息草草扫了一遍,越看越烦。他把手机正面朝下放在床头柜上,回过身抱着莎莉。莎莉也丢掉手机,身体很快贴过来。两个人腿缠绕在一起,两人身体紧绷、光滑,又很暖。张策就一条内裤,单手就脱下来甩到一边;但莎莉的背心和内裤要花几秒钟两人配合着脱一下。重新抱在一起,嘴贴着嘴,胸贴着胸,小腹顶着小腹(中间像夹着一根自热棒),腿缠着腿,脚蹭着脚。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后亲热和结婚前有了一些不同——很明显但是又说不清。每做一个“下流”的举动,潜意识里好像都在提醒你:这是你这辈子唯一可以这样做的人,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合法行为人,而且如果没有意外这辈子就一直是他(她)了。依然很渴望对方的身体,可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分神、有些举动好像变得流程化了。莎莉在纠缠中被翻卷到上位,从云朵一样的被子里露出半个身体。她半眯着眼睛,骑在张策的身体上蹭呀蹭的,好像她自己是一把削皮刀,在用力刮身下的一根巨大的胡萝卜。她的头发垂下来把张策的脸也笼在里面,像罩着一个帘子。张策在帘子里看着她的身体,雪白的颈部,坚挺的胸。他到了现在还是对这么姣好的女人能为自己陶醉而感到有点不敢相信。该进去了,莎莉的右手探下去倒握着张策,在自己下身湿润的双唇上摩挲着扶正位置,准备品尝蛋筒上的第一口冰淇淋。“没戴套,没事吧?”张策轻轻说,他的意思是想问莎莉是不是在安全期。莎莉明显在集中精力引导下面,还是保持着刚才半眯着眼的表情:“应该没事。有事也不怕,我们生个宝宝。”说完这句话,接驳完成了。接下来该他卖力气了。两个人无声地动了一会儿,莎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开始轻微地发出喉音。她累了,趴到他身上,心嘭嘭跳,手一摸她后背全是汗。两人换了个位置,现在张策骑在上位,把她腿向两边架起来,开始加速。可不知道是旅馆的灯光太亮还是因为别的问题,两个人好像同时在这一刻开始走神,而且彼此能意会到似的。“那行长给的两个大盒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莎莉仍然闭着眼睛在有节奏地喘息。“什么茶吧,说了忘了。”倒不至于软下来,还在抽插,可欲望直线下降。“我老觉得那个所谓科技公司的老板是有什么事情要有求于伯伯的,但伯伯好像不怎么爱理他。”莎莉睁开眼睛擦了下鼻头的汗。“觉出来了,两次饭局行长都不想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张策说。他还在动,但是他有信心这次没戴套也绝不会有事了。他又做出调皮、调情的样子问:“昨晚吃火锅,那个李巍有没有追求过你呀?”他问完这句就后悔了,觉得这句话很败兴又有点猥琐,而且最终结果一定是自讨没趣。事实也确如他所料。

第五天起床后张策的心情还可以,想着没有人情债要还了,只有晚上和莎莉的初中同学的饭局。张策提出要莎莉白天陪他去歌乐山看看,莎莉说那就早去早回。去酒店餐厅吃早餐时,张策才看到昨晚他妈给他发的一串信息。他爸妈又吵架了。他妈发信息告张策爸爸的状。平时在家的时候,对他妈妈这些信息的反应会平静和麻木得多;但此刻身在外地,张策却感到心情沉滞。他给她妈妈回复信息:“不要着急,我明天就回去了,等回去和你聊聊。”莎莉看出张策的愁容,问他怎么了。张策没有把他妈妈发信息说的事告诉莎莉,摇摇头说没什么。吃过早餐两人回房间,张策妈妈的电话就来了,让张策赶紧看手机里的家族聊天群,说群里在重庆工作的堂兄知道张策夫妇过来,今天要见他们一面。“我不是说这次出来不要和亲戚说嘛?”张策火上来了,立刻抱怨。“不是我说的,是你爸嘴巴漏出去的。”他妈妈也在电话那边提高声量。张策语塞,他在想怎么拒绝堂哥的邀请。“你爸自己的亲戚自己都处不好,嘴又不严,在张家的家族群里发你们在重庆的照片。”“他是不是又转发错了?”张策问。他平时一向屏蔽家族群,因此并没有看群里他爸发了哪些照片。“谁知道。”妈妈在电话那头说,“你看看群吧,我反正告诉你了,爱见不见反正是你的事,你和你堂哥打电话商量吧。”张策问:“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他点开手机免提键,一边接电话一边去看家族群里说了什么。“昨晚忘了,你爸和我打架,让我滚。”张策妈妈借着这个话茬,又把之前文字信息里写过一遍的内容用嘴复述了一遍。因为莎莉在边上,张策又把手机的免提功能关掉了。张策心烦意乱。等他挂了电话,莎莉也都听到八九不离十了。她已经穿好了出门的衣服,坐在张策身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那我们怎么安排?”张策沉默了两秒,“就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中午和晚上都要见人。”“你堂哥和你关系不错,”莎莉说,“既然人家知道了,不去也不合适吧?”张策走到窗口,看到比窗口矮的那些楼的楼顶,上面像补丁一样铺就着颜色深浅不一的防水卷材。张策和莎莉的相识,和这个堂哥也有一定关系的。这个堂哥是张策大伯的儿子,比他大十多岁。莎莉曾是他儿子的老师——她是通过这样一层辗转的关系,才结识的张策。堂哥也是这两年因为工作原因客居重庆。家族聊天群里堂哥看到张策爸爸发的张策和莎莉在重庆的合影,立刻就问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告诉他。看完群聊内容,张策就知道还是要见一面,况且张策的爸爸和大伯还有小叔的关系都不太好,这反而导致张策觉得见一下堂哥是还是有必要的。张策回过头看着莎莉,“那我们中午去见一面?我打电话给他。”莎莉点点头笑说:“你老说自己和重庆有缘分,有缘分就要还啊。”张策给堂哥去电话,照例说一堆废话,说怕麻烦对方,因此没有告诉他(可张策他爸发在群里的照片,明明看起来两个人有足够时间游山玩水;但是张策也不好明说是有人陪同接送的,这样对堂哥也显得冷落)。总之,告诉堂哥晚上肯定不行,要和莎莉同学见面,就约了中午一起吃一顿饭。打完电话,张策的情绪低落到谷底。莎莉知道如果中午吃饭,上午去歌乐山是来不及了,她查了查堂哥约饭的地点位置,然后对默然不语的张策说:“今天天气好,上午你陪我去李子坝看看那个穿楼地铁吧?”“你没去过吗?”张策问。“去过,但没和你去过。想去看看这两年什么样了。”“那里离吃饭的地方……”张策话音没落莎莉就说:“顺路的,正好也顺路。”中午见堂哥堂嫂还有他们的孩子,吃的是一家泡椒鱼火锅店。两家五口人一起吃饭,倒也清净。也是要互赠礼物,说些客套话。张策把保险公司副总送他们的高档茶饼转赠给堂哥。一共来了几天都如实告诉堂哥了,只是没有提前几天和银行行长等那些人的聚会,就说来见见同学。堂哥堂嫂都是公务员,堂哥先来重庆,转年孩子小学毕业后也和妈妈一起来到重庆,在这边一所中学借读。因为莎莉曾经在堂哥儿子上小学时担任过他的英语老师,和孩子很熟络;又因为莎莉自己也是从初中起来重庆上学,和孩子有相似的经历,也知道该关心些什么,因此和孩子一起聊了很多。孩子已经和莎莉一样高了,黑黑瘦瘦的,神态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莎莉和孩子讲话时看起来有那种好老师身上的开朗又温和的气场。堂哥问起张策父母的情况,张策答都还好,其他不愿意多说。饭局结束,堂哥也和这几天其他见到张策的人一样,对他说诸如下一次来重庆不要客气说一声他就来接这类话,唯一比其他人多说的是最后一句“咱们才是一家人”。回酒店已经下午3点多,歌乐山也决定不去了。依然是匆忙整顿休息,准备去赴晚上初中同学的饭局。张策在自家群里分享了中午和堂哥拍的合影,他父母都没有回应。晚上初中同学聚会地点在一家本地很火的农家菜馆,算上张策夫妇正好10个人凑成一大桌。莎莉坚持要做东,和几个同学撕扯了半天。莎莉初中同学气质和高中同学又有微妙的不同,虽然彼此嬉闹声比高中同学聚会声量要大,但是感觉莎莉和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像和高中同学那么悌己。晚餐吃到后半段,有两个男同学点起烟来抽。吃完饭已经晚上9点,几个男生提出要去歌厅继续喝酒叙旧,莎莉说第二天要回去,今晚就算了。他们不同意,坚持要莎莉和张策一起去歌厅再小坐一会儿。最终10个人谁也没有走,打了几辆车,闹闹哄哄去了一间歌厅。服务员穿着短裙,端来很多啤酒和果盘。张策看到这一提提的啤酒瓶就觉得够了,把两手放在后脖梗,闭眼叹了口气。几个同学大大方方开始点歌唱,音量开到很大,扯着嗓子吼,震耳欲聋。张策看到莎莉为了和同学聊天不得不把嘴巴凑到对方耳朵边。他从包间躲出去,去了洗手间。去完洗手间又磨磨蹭蹭地回来,看到几个同学在给莎莉劝酒、碰杯。做东的男同学凑过来坐张策身边,好像怕冷落了他似的,搭着张策肩膀,也是对着他耳朵喊道:“莎莉是我们班头公认的班花儿。”扑鼻的酒气。“没听她说过!”张策也对着对方耳朵喊。男同学听完后搂他更紧了:“你嘿有福气!”夹着烟的那只手冲他竖竖大拇指。“班花有什么标准的吗?”张策没怎么喝酒,但也觉得自己说话带了点醉意似的。“ 连别个班的男生都在追她,你说算不算班花儿!”男同学说。“ 你在跟他说啥子嘛?”莎莉坐在沙发另一头,抓起麦克风,边笑边瞪着眼警惕地冲这同学喊。“我在把你夸起的哟!”男生故意语气夸张地说。从一片喧闹中出来,回到旅馆里,两个人都觉得整个脑子被掏空了。这一天终于结束了,似乎比前几天还要漫长。换拖鞋,脱掉衣服。莎莉去上厕所,张策又打电话让服务员多送两瓶矿泉水来。这几天连续吃饭喝酒,到晚上都渴得厉害。进卫生间看莎莉还坐在马桶上,张策说:“我先洗澡了?”“好。”进淋浴间前张策伸了个大懒腰,拖长声音说:“又是这么晚。”“得了我也一直在陪你,别老阴阳怪气的好不好!”莎莉突然拉下脸说了这么一句,面部表情显出苛责厌恶。张策愣了一下,继而感到莫名其妙,莎莉肯定是误会了他,“我就是伸个懒腰,没别的意思。”说完他就关上了淋浴间的玻璃门。热水顺着头冲下来,把全身都烫开了,皮肤也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张策脑子里又想起了自己家里的烦心事,不过凡是在淋浴的时候想起来的事情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张策听到莎莉冲马桶的声音,看到她走出厕所的时候又在发语音,不知道是在和她爸妈还是在和她同学讲话。张策在这一刻突然有种以前没有过的想法——他意识到,对于莎莉,他目前的至亲、结发妻子,其实某种层面上他熟识的只是她24岁之后的这部分人格。对于24岁之前,他对她的了解——包括日常的习惯、细节、爱吃的零食、最常穿的运动鞋——甚至不及、甚至远远不及她的同学们。他们从认识到结婚只不过两年,其实自己还有完全不了解的莎莉的一部分,而且是一大部分。比如每次张策问莎莉上学时是个怎样的女孩,莎莉和张策说的最多的是:她是个不怎么起眼、外地来的、甚至有点自卑的女生。他也问过她上学时有没有过相好的男生,她说没有。虽然张策不太信,但问了几次她都是这样回答,他觉得也许有可能。可事实上随便想想也会知道这不太可能是真的,莎莉第一眼看上去就不难看,尤其是身材,她有那种北方女生独有的肢体的矫健感。

第六天。中午就要办退房离开了。像是肥皂剧里的一幕似的,张策和莎莉几乎同时收到保险公司副总、高中同学和张策堂哥的电话,都说要中午接他们一起吃便饭,然后送他们去机场。莎莉不知道选哪个好,挂断了高中同学的电话后,笑着冲张策摊开双手,问张策该选谁来送他们。张策正在收拾自己的衣服,他想说还是我们自己去机场吧,但是他看着莎莉说出来的却是:“你随便。”莎莉笑:“怎么我随便啊,我也不知道该让谁送好了。让我同学送?我怕你回绝你堂哥是不是不好?”正沉吟着,堂哥又一次拨响了张策的手机,张策换上副面孔,打起精神接电话。堂哥在电话那头说:“我和你嫂子我们已经在路上,过20分钟就到了。你们收拾东西不用着急,我们在大堂等。”“不是和你说不用来吗?”张策说。“来都没能接你,回去怎么能不送,不说了一会儿见。”张策挂了电话,莎莉问张策:“那我去给我同学,还有给李总回电话?”张策点点头。看着莎莉一边打电话一边又踱进了卫生间。张策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突然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地破开了,像一颗饱满完好的西红柿被挤出一个鲜红的裂口。他拿起手机,给一个没有聊天记录,只能通过通讯录找到的人发了条信息:“你在吗?中午有安排吗?我临时出差来重庆了。”他一次把话说清,方便对方判断。很快对方回复:“我在。”这完全超出张策的意料。他和这个人近两年来几乎很少联系,甚至现在他给她发信息都是出于一种赌气,完全没盼望她能回复他。但她就是回了。而且她的回复诱导着张策又继续发了一条信息:“方便告诉我地址吗?”他发完这条有点后悔。莎莉打完了两通电话,回到房间,“搞定了,那我们收拾好就下去退房吧。”张策冷淡阴郁地看着她说:“中午我不想和我堂哥吃饭了。”莎莉定在原地。“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张策继续说。“那你要不想吃饭,就别去了呗。那……我们吃完饭接你?”莎莉此刻看起来有点无助、有点无辜,同时又好像一个早已洞悉张策内心、勇于牺牲自我的圣女。“别接我,”张策不加掩饰地皱起眉头,“我们机场见吧。”“那我怎么和你堂哥说?”张策停了两秒钟,“就说我临时有工作上的事,在开网会。我待会儿也会单独给他发条信息。”莎莉点点头,这才走动起来继续做她的事。两个人没再谈这个话题一个字。他们一起收拾行李,检查房间是否有遗留的物品,合拢拉杆箱,把一个双肩背包架在拉杆箱上。张策送莎莉到电梯口,把行李都给她带走。“那你中午想着退房。”电梯门关的时候莎莉在电梯里面说。回到已经空荡荡的房间里,张策的懊恼一层层才叠了上来——不知道堂哥会怎么想,但是因为决定得这么突然,张策开会的借口反而听起来像是真的;接着是对莎莉的愧疚,自己的亲戚自己却不见而让她去应付,自己呢?现在又正准备去干什么?再看手机时,发现那个人已经把地址也发来了。“我现在从民族路过去,坐地铁,大概40分钟到。不过我下午就要去机场,2点多就要离开。”他把一切尽量提前说清。他一边在手机上和对方约定见面的地点,一边也穿好鞋,下楼去退房。这会儿时间还没到中午12点。

六天来,我们没有一天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张策站在地铁车厢里,看着地铁穿出隧道,穿过车站台,突然出现在开阔的嘉陵江面之上的百米高空中。这景象在前几天都没有机会看到,或者说没有如此清晰地观察到过。说不清的烦乱,不快,让整个人都空洞洞的。他要去见的这个人和他相识已经12年了,但两个人从没有真正的面对面相见过。他以前无数次想,如果自己有机会到这座城市来,应该去拜访她的。可是甚至在两个小时之前他都没预料到,他现在已经在去见她的路上。这个时候莎莉在哪儿呢?她正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角,这一点让他无比自责。但是他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不可,如果他不这么做,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其他让自己更后悔的事情。这个认识已经12年的人叫张庆芳,和他同姓。认识她的时候张策只有18岁。他们是在一个游戏论坛里认识的。在刚刚结束高考后的那个酷热的暑假,张策开始玩一款当时很流行的键盘音乐节奏游戏。他并不喜欢这类游戏,但是玩这个游戏时反复的失败和通过无数次重复形成的肌肉记忆反而能让他释放焦虑,真奇怪。在一个游戏论坛的专区里,他看到一个人发的关于这个游戏的技巧帖。这个人用行文很工整、思路很清晰的方式谈她玩这款音乐游戏的技巧。写得很用心,就是有不少错别字。他先是在论坛上给她回帖探讨玩法,后来两个人开始私信交流,再之后就成了网友。直到他们交换了手机联系方式,他才确定了她是女性。有天晚上他们聊得很开心,中间她说去小便,让他等下。结果他等得有点久,就半开玩笑抱怨她怎么去了那么久。她回了条语音慢条斯理说:“我是女的呀,动作慢得很,不像你们男嘞个样子。”口音很重,声音听起来并不年轻。再之后,张策才知道,当时的她48岁,比他大整整30岁。但是如果两个人是通过网络谈成了好友,那种年龄带来的疏离感的沟壑可以更快地被某种字里行间的共鸣所填平。他们还是像之前一样开玩笑,互道早安,最终到了视频聊天的地步。在视频里,她看起来比自己妈妈还显得年长一些,但是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她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笑的时候牙齿很白很整齐。“你站起来我看看你多高。”有一次张策说。她就很听话地站起身,摘掉耳机,认真地站到电脑椅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两臂贴着大腿,立定了给他看。普通中年妇女的梨型身材,胸小而微微下垂,有挺明显的小肚子。重新回到座位上戴好耳机,她才抿了抿嘴问:“看出了什么?是不是身材很差?”“怎么说呢……”他故意放慢语调逗弄她,“老张还挺美的,很性感。”他叫她老张,她反过来称呼他小张。面对一个小自己30岁的男人的花言巧语,她像个尴尬的小女生那样缩起肩膀。她很容易害羞,但她笑的时候不会用手捂着嘴,总是很清爽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还有两个很深的酒窝。她有时也会用长辈的口吻和他讲话,可那多半是她想掩饰自己的害羞时。那时的张策很单纯,但再淳良的身体内也照样埋伏着一头原始的野兽。有时她买了新的衣服,或者包,也会在视频里给他看——在张策看来,它们的审美都有点土气,不过张策永远是夸好看。张庆芳有时烫很短的卷发(显得脸更加圆),而大多时候她就把头发紧紧拢起来梳一个很短的马尾。在她发来的同学聚会或者旅游的照片里,她在一群中年人里总是穿着最朴素简约的那一个。她从不化妆染发,在张策看来,她比她那些染红棕色头发、涂色彩饱和度极高的红色唇膏、穿后跟镶一圈假钻的黑色皮靴的女同学要顺眼得多——他有时也会意识到,他这么审视她,已经是在用审视恋人的标准了。但是欲望喷涌向前,不会停下来等待他观审视自我意识。一年后的一个晚上,他一个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躺着和她视频。她也躺在自家床上。和平时坐在电脑前的她完全不同了,她枕在枕头上,变成了双下巴,笑容也格外的妩媚,是那种有意或无意都会流露出来的媚气。这甚至让张策觉得,她能和小自己这么多的男性聊起来,也许因为她本性就是风骚的。在他俩的说笑表面上还没越界的时候,暧昧的气氛就已经浓郁到连呼吸都是一种挑逗。他说“我看看你的脚”,她就真的把脚伸到镜头前,短短的脚趾在镜头前冲他张合了两下,然后很快把手机重新对着自己的脸,冲他吐了吐舌头。他看到她睡衣领子里露出的黑色肩带,就说她内衣好看,她说是新买的。他要看看新内衣,她照做了,把睡衣扣子一颗颗解开,把衣襟往两边掀开。是件黑色的、最普通的棉质背心式文胸。文胸下面,是一段雪白的肚皮,然后是裤腰高到遮住肚脐的粉色睡裤。他说她没必要穿文胸,因为本来也没什么需要罩住的。她先反驳了句是因为冷,马上又不服气地说自己也还是有需要罩住的东西的,话没说完脸已经红了,骂他是小流氓。他让她把文胸拿掉,看看到底有什么需要罩住的东西,他并没指望她会照做,而且他看到她突然沉下脸来不笑了,他以为他的调情话超越了她的边界。然而她收起笑容后,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就把手机换到左手,然后用右手把黑色的棉质文胸向上拉起了一边,一只白色的小小的形状有点瘪的乳房露了出来,深褐色的乳头毫无防备地被她的主人给暴露在外。乳晕不大但乳头长长的。她的手机晃动不稳,他还没来及仔细看,她就慌手忙脚又把文胸拉下来了。“再看看,没看清。”他头皮发涨。她却说什么也不给看了。后面又聊了一些唐突的傻话。并不知道哪个同学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鲁莽地开门闯进屋来,但躺在上铺的他已经顾虑不了其他的,他把裤子褪下去,把手机镜头对准自己年轻的阴茎。他让它在镜头里显得又粗又长,就如同伸在她面前一样。“看起来好干净。”她说这句时嗓子竟哑掉了,她甚至在他没留意的时候戴回了眼镜来仔细看他。眼镜片把她的双眼放得很大。她表情严肃,但这严肃更刺激张策想要做一件事证明他愿意为她付出些什么。很快,他在视频里付出了自己的高潮——可笑、空虚,一点也不浪漫。接触多了,他发现她是个倔强的人。无论过年过节还是她的生日,他发的红包总是被退回来,她一分钱都不要他给。上学的时候说他是学生,钱都是父母辛苦挣来的不能收;可是到几年后他工作了,用自己挣的钱给她发红包她照样不收。但是反过来有一次她去乡下探望妈妈回来,一定要给他寄一筐她自己家散养鸡下的土鸡蛋,让他分给同学一起吃。张策虽然笑话她说寄过来都碎掉了,快递费也要和鸡蛋成本持平,但心里还是很感动。张策不给她地址,她再倔强也没办法。“等我去看你时,你煮给我吃。说定了。”张策安抚她,觉得她这一刻笨笨的执着何其可爱。张策参加了校学生会,在活动里结识了本系的一个女同学,他们成了男女朋友。这件事他有意没避讳张庆芳。有时在宿舍里和张庆芳聊天到很晚,或者开玩笑过火,她会说扫兴的话:“你现在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不要和我聊这么多”,或者突然说“太晚了,我睡了”。野兽出没时肆意吞噬撕扯着理智,然而在清晨,它冷冰冰地扭过头看看你,然后缓缓隐入丛林的深处沉眠。在平日里,张策对张庆芳的感情,越来越像亲人,知己。他忍不住把自己家庭的不幸福和她和盘托出。张策的父母常年不和,一直在闹离婚。每次他和张庆芳聊起这些事情时,张庆芳都非常耐心地听,并且非常有效地开导他。张策的父母两人在争吵时,也常常会说一些含义不清的话语,这些话语在他们争吵到最激烈时总会被提及,一旦被提及,他妈妈就会变得怒不可遏。“你妈妈以前在外面有过人。”有次她直言不讳地说。“不会吧?”张策多半也是这样猜疑的,但他还是这么反问。“也可能是被迫的。”这些疑问让成年后的张策像个侦探一样去探寻自己父母的秘密。渐渐地他了解到,他妈妈年轻时认识的一个男人一直在和她借钱,每次他妈妈拗不过,都会借给那个人,就像是有什么把柄在那人手上。这个男人曾经是张策父母共同的同事,但是借出去的钱有没有还给过他妈妈,他无从得知。这些秘密他也都告诉了张庆芳。“我看人很准的。”她说。断断续续隔空聊了近10年,张策从最初的高中毕业到已经读完研参加了工作。张庆芳的生活轨迹也在和张策的无数次交流中慢慢清晰起来。她曾是个工厂女工,而她的丈夫是厂子里的工程师,她丈夫用她的话说“很有才华”。不过在最初结识张策的时候,她已经和丈夫分居了。她自己带着儿子一起住,而丈夫在外面有了小三。张策甚至看过她丈夫和小三的合影——是一个谢顶的、面相精明过头的男人。10年来,她一直为丈夫的事情而困扰,她经常念叨要和她丈夫办离婚,要和小三打官司。在张策20出头时,他会整宿聆听着这些中年人的无尽的痛苦烦忧。他试图去理解她,有时和她聊起她夫妻的矛盾纠葛,张策会试图给她出一些主意(就像她开导张策那样);而这时,她反而会突然口吻严厉起来:“大人的事小孩别掺合!”可是下一次她还是会和他聊起这些。最终她还是和她丈夫办理了离婚。张策知道,某种层面上她依然爱着她丈夫。他曾问她为什么快50岁了还会去玩音游,她说,那是她儿子教给她玩的,让她解解闷,否则她会陷在她丈夫的事情里疯掉。她又说,玩游戏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张策。在这10年的期间,张策知道她也有其他的追求者,这些追求者,有的活了大半辈子仍然在情感方面很愚笨,有的也会让她动心。她和一个男性追求者发生过关系,这个追求她的大叔有些文采,有时给当地报纸写一些杂文。她也像很多女人一样,动不动就和张策说,她要和这个大叔分手了,因为对方也是有家室的。可过段时间他随口问起这个大叔最近怎样,她回答的时候会发现,她还是又和他见过面。每次知道她去和那个大叔幽会,张策都和她开玩笑说自己吃醋了;但说的次数多了,心里也像是真的有了妒意似的。张庆芳的儿子比张策大4岁,在这10年里,她儿子也经历了从找对象到结婚的过程。张庆芳告诉张策,她儿子结婚的当天,她丈夫也去了婚礼现场。张策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任何一个字,他能想象她当天的种种尴尬,以及因为个性要强而在亲朋面前生出的更深层的痛苦。再之后,张策认识了莎莉,他和张庆芳的聊天就越来越少了。其实在认识莎莉之前,他们网聊的频率就已经低下来了。张策忙于考研、读研、工作,并没有机会去看望张庆芳。而和莎莉形成恋爱关系一直到现在结婚,这两年多里,张策和张庆芳在网上聊天的次数,用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有几次张策想起她,在手机里问候她,她甚至没有回复。

所以张策这次给张庆芳发信息,根本没想到她会回复,而且回复得这么快。按着她说的地铁出站口出来,沿着路继续往前走几十米,在公交车站边,她已经等在那里。她个子不高,戴着一顶平顶遮阳帽,穿着有碎花的裙子,背着一个有很细的肩带的皮包,手里还捏着一把精致的折扇,看得出是特意打扮了一下的。他走过去和她打招呼,12年了,并没有想象中的生疏感。只是这种心理预期之外的仓促见面,还有对莎莉和张庆芳的双重欺骗,让张策的心情并不感到快乐,反而格外沮丧。“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去吃饭吧。”张庆芳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我不饿,中午不想吃饭。一起坐坐就好。”张策说。“那怎么行,你难得来一趟,再说我自己也要吃饭的。”张策完全没心思吃东西,但她这么说,也只能跟着她走。面对面站在一起时,她看起来比在手机聊天时显得更老一些。与其说像妈妈辈,倒更让张策觉得有种和奶奶在一起的感觉。他俩最后一次视频聊天已经记不起是几年前的事了。这个年纪的人了,一年一个样,又怎么可能不显得更老一些呢?两人进了公交车站附近的一家火锅店——看起来倒确实是当地居民去吃的那种店,但每个桌子都巨大,锅也大。几个像工地出来的男人正围着一张大桌吃得热气腾腾,空气里都飘着辣油的气味。张策说:“要么我们还是去吃炒菜吧,这样吃不完也可以带回去。”她又带着他走到旁边的一家卖盖饭的餐厅。“你难得来一趟,我却请你吃这么小的餐馆。”她尽力把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声调反倒有点像外国人说中文似的。“我不饿,就在这家吧。”他说。这家照例是几张大圆桌。两个人靠近在一张圆桌的角落坐下。她大声叫老板娘来点菜。边上一桌正在吃饭的几个人,都转过头看他俩。尽管张策做出他和张庆芳只是家中长辈和晚辈一起吃顿便饭的平常模样,可是搞不懂哪里终归有些不像,隔壁那桌的一个年轻女子,几次冷眼看张策,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在看一个姘头。张庆芳倒是很平静,她把遮阳帽摘下来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打开折扇扇了起来,“天好热啊。”她说。老板娘拿来一张单页塑封的菜单推给他俩,又很麻利地摆上两套塑封着的廉价餐具。张庆芳让张策挑喜欢吃的菜点。张策毫无胃口,和张庆芳一起商量着点了一份鱼香肉丝、一份炒青菜、一个西红柿鸡蛋汤、一碗米饭。餐厅里人少,张策的北方口音和张庆芳的当地口音的落差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两个人彼此客套、推让、商量点菜的话语整个屋子都像听舞台上话剧演员念台词那么清楚。菜很快上来,菜量不小。“味道还不错。”张庆芳点评那道鱼香肉丝。“这家你常来吗?”张策问。“我也是第一次来。”张庆芳边说着边夹了一筷子肉丝到张策的盘子里,“你年轻要多吃点啊。”“自己来吧……”张策说,他拿过她的杯子,给她倒上免费的淡茶水,“我还以为你常到这饭馆呢。”“没有来过。”张庆芳摇摇头。“你家就在这边上的小区吧?”“我家的小区还要坐一站公交车呢。”“啊,我还以为你家就在这后面。”张策说。边上那一桌人吃完了,终于起身离开。但是新进到餐厅的食客,仍然用眼睛往他俩这边看。“今天你儿子儿媳都在家吗?”他问。“他们带着孙子出去旅游了。”她答。他心头一动,又问:“孙子这么小就带出去啊?”“我也这么说的,但管不了他们的事。我儿子就听儿媳妇的话。”“那一会儿,我能去你家坐坐吗?”“可以啊,我家就是挺乱的,没来得及收拾。”她说。只点了一份米饭,张策一口没动,张庆芳吃了半碗饭,也说吃饱了。两个人抢着结账,又和老板娘要餐盒打包,周围食客再次端详他俩。张策发现,张庆芳不仅固执,而且身体也挺结实的,她拉住张策的胳膊不让他用手机扫码,还挺有力道的。最终还是她买的单。吃完饭出来,看到打包了这么多菜,张庆芳又责怪张策吃得太少。他比刚才放松了一点,和她说玩笑,夸她穿得漂亮,说看到她紧张所以吃不下。“不应该浪费粮食。”她不接他的话头。“不浪费,我们带回去你晚上热热,省得做晚饭了。”“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再说菜剩了,营养也没有那么高了。”她说这话时,张策注意到她帽子下面鬓角的头发基本全白了。坐了一站公交车,才终于来到她家小区。这个小区远比张策想象的要高档一些。虽然并不新了,但楼房之间种着不少树木,有林荫道。院墙的铁艺栏杆外就是一座倾斜的小山,山坡上也郁郁葱葱,这些景象在北方的居民区是极少见的。坐电梯来到她家。张策环顾着房间,有种隐秘的亲切感。屋子里的装修也比预期的要好,只是四处堆着婴幼儿的用具玩具。之前和张庆芳网聊,总以为她家经济条件不太好,因为她曾说过,她丈夫离开家之后把存折也带走了,她的儿子也常常没有什么正经工作。这个家是十几年来他无数次在视频通话里看到的场景。她住的卧室不大,除了她的床、立柜和一张小梳妆台,就没有多少地方了,而且门上的挂钩也挂满了她的衣物和包,门都已经关不上了。她每次躺在床上和他聊天时,他都能通过手机看到这些家具摆设。一个女人单独的睡房——不管这女人年纪多大——看起来都有闺房的温馨感。但是怀着欣喜好奇心情的张策继续往客厅的深处走,却在靠墙的边柜上看到了她丈夫的照片,封在一个不大的玻璃相框里,相框前面还摆着一盘水果。张策对走到他身边的张庆芳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一个月,就一年了。”她说。“你怎么不告诉我?”“这又不是什么喜事,没什么可说的。”“是生病吗?”“癌症,已经有几年了,去年复发,就很快走了。”她望着照片。张策留意着她的表情,但没看到她表情有任何细微的变化。“去坐一会儿吧,你喝什么?我给你倒。”张庆芳说。“刚吃饭喝了很多茶,现在不渴。”张策说着,两手去扶她的肩膀。张庆芳还是给他倒了水喝,又从冰箱拿出冰棍给他吃。张策不吃,她就自己剥开一根冰棍的包装,和张策一同坐在餐桌边,吃了起来。张策看着他眼前的玻璃杯,杯子洗得特别干净,水是常温的,但水里还有一瓣菊花的花瓣。“你现在还玩游戏吗?”他终于想到一个轻松话题。她笑了笑,“早就不玩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了。手指也没有以前灵活了。”“我看看,怎么不灵活了。”张策去摸她的手拉过来看,她正嘬着冰棍,像淘气一样躲开了。她边啃冰棍,边拿起折扇给自己扇风。“你不热吗?”她挑起眉毛问他。张策摇摇头,他看到扇子扇起来的风把她鬓角和额头的发梢掀动起来。“你爸妈现在还好吗?”她问。张策拿出手机,给她看前两天他妈妈给他发的微信,张庆芳戴上老花镜,看了看,又摘掉眼镜,笑着把手机还给张策,“你妈妈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张策没讲话。她又说:“吵归吵,一家人只要还在一起,已经是最好的。”“我不知道要是我爸妈离婚了,该怎么办呢?谁会和我一起住?另一个又是谁来照应呢?”“你爸他不会和你妈妈离婚的,”张庆芳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以前视频聊天的状态,彼此看着对方,言无不尽。她也给张策扇扇子,张策把扇子拿过来自己扇。张庆芳说她丈夫生前的小三不仅在她丈夫病危时不来探望,而且到现在还霸占着她丈夫的一套房产。他丈夫到底有没有留下存款,有多少存款,也是个谜。她还是要和这个女人打官司。“这些事交给你儿子去办吧,你现在不要太劳心这些,你就是弄也弄不明白。”30岁的张策讲这些话比18、9岁时要有底气多了。他手再次伸过去,握着她的一只手。捏着她的手指,接触到她微潮的手心,这次她没有躲,任由他握着它。那手摸起来就是经常做家务的手。“我不劳心,我心情很平静。我现在每天都念一念《金刚经》。”她说。“那太好了。”张策附和着。她站起来去厨房的垃圾桶丢冰棍棍和包装纸,两个人的手分开了。张策看了下手机,还有几分钟就要到两点了。他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张庆芳身后。她刚丢过垃圾,正好转过身来。“我过一会儿就要走了,抱抱我吧。”他唐突地伸出双臂。她没有拒绝。她个子矮,张策稍微俯着身子,把她楼在怀里。他俩的脸颊贴在一起,张策侧过头,吻她的耳朵,脖颈和鬓角。她脖子上有薄汗,但没任何汗味,只能闻到一点点不知道是洗衣液还是护肤霜的香味。她不停拍着他后背,像在哄孩子。他的手要伸到她后面的衣服里面。她身体一激灵,想和他说话,彼此的鼻尖和嘴唇却蹭到一起。张策张开嘴本能想进一步探寻她的口唇。她躲避着又把脸别过去,同时握住他伸到后背的手,“好了,好了,噢,乖,乖,好了好了。”他突然悲从中来。他勃起了,但是却没有继续下去的能力。他不再试图侵犯她,依然把头放在她颈窝,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就在她家厨房的门口。她的手还在他后背轻轻拍着、抚着。他的胸腔不易觉察地颤抖了几下。厨房窗外午后的阳光笼罩着他们,在张策身体的侧后边,是她闺房半掩着的房门,他身后不远处的客厅里,是她丈夫的遗照。

他想就在她家门口和她道别,但是她还是坚持要送他下楼。这个时段,小区内静谧无人。居民门的轿车拥挤地停放在楼门口。花坛边不知道是哪家孩子玩到一半的塑料小桶和彩色的铲子还丢在那里。小区内的步道上树荫遮蔽,一个穿黑色T恤、军绿色七分裤和白色慢跑鞋的30岁男人,和一个穿着碎花裙子、戴平顶遮阳帽的60岁女人在步道上并排走着。在他们前方,是小区的出口。“你回去要好好工作,不要胡思乱想。”她说。他笑了笑,“你也别胡思乱想。”“我怎么会胡思乱想,我不像你。”他不想小区保安看着他俩一起出去,就让她回家去。她说小区的门需要门禁卡才能开,因此把他送到小区外。出了小区,又陪着他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才和他道别。因为他骗她说自己是出差来的,很忙,是临时抽出两个小时跑出来看她的,因此没有提前通知她;所以在他临走时,不知真相的她硬是要把她自己刚刚网购的一箱上好的芒果给他带上。他告诉她,如果他带着这箱芒果,没法和同来的经理交代他去了哪里。她让他说这些芒果是他自己买的,也可以分几个给经理和其他同事。她无比的倔强,根本不可能说服她。当张策看着她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往回走,渐渐走远了,才把这一箱芒果放在高架桥路边的拐角处——他根本不愿这么做,可是没有办法。张策独自坐地铁来到机场,过了安检,在候机大厅见到了莎莉。现在他不在乎别人问他什么。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个小丑,他随便了,无所谓。但出乎张策的意料,莎莉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追问他的兴趣,就好像他中午的离场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她看到张策就冲他招手。张策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看她一句不问,反倒先开口:“你们中午吃得还好?”“挺好的啊。中午才神呢,你堂哥带我去他一个朋友的画廊,午饭居然就在那间画廊的私人餐厅里吃的。吃完饭他就送我过来了,”莎莉看着张策,明媚的眼神里带着点慈祥,还带着点别的东西,“怎么样,你好点吗?”张策点点头,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暂时扯平了。“我想去那边坐坐按摩座椅,这两天旅馆睡觉睡得脖子疼。”莎莉说,“你看会儿行李?”等莎莉去坐按摩椅了,张策打开手机看——他父母没再给他发信息;和张庆芳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他俩约定碰面地点的对话上;公司的群聊超过1000条已经显示不出具体的数字。他默默删掉和张庆芳的聊天记录,又点开公司群,从未读的信息开始读起。张策对面的椅子上,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5岁的男孩。夫妇俩无精打采自顾自看着手机。男孩把快喝完的奶茶的杯子封盖拆开,用吸管从里面挖剩余的珍珠球,奶茶汁水顺着吸管洒到他手上。他把奶茶杯丢在一旁的小桌上,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手,又去他爸爸的双肩背包里掏pad出来。在另一边,几个出来旅游的老人正凑在一起看他们在旅游景点拍的视频,一边看一边点评。隔了几排的座椅上,有两个出差的朝鲜人。一男一女,两人都坐得笔直。深灰色的衣服熨烫挺拔,胸口戴着红色小徽章,皮包摆正在自己腿上。男士的头发用头油梳得整整齐齐,但整个人看起来仍然显得陈旧、不洁净。他俩隔开一个空位坐着,也并不聊天。两个人无视周围的嘈杂,眼睛都望向机场庞大空间中的虚无的某一点,显得格外孤立。当自我约束失去了或慵懒随意或故作忙碌的掩饰,它就会把人越绑越紧。机场的广播系统提醒乘客可以开始登机了。此前已经有一些人站起来,排到了登机口。莎莉回来了,“我们走吧。”她说。张策把莎莉的小包递给她,自己推着箱子,本来想去找队伍的队尾,但是登机者的队伍还在松散中慢慢集解,尚未完全成形。莎莉和周围其他几个旅客一样,很自然地从椅子之间的过道直接进到队伍的中间,张策也就跟过来和莎莉站在一起。莎莉把自己的小包也暂时堆在箱子上,空出手来挽住了张策的胳膊——向着队列前后的人宣告着他俩的关系。“叮”“叮”,登机口那熟悉的检票的声音响了两声,是商务舱的两个乘客先快步走进了登机通道。检票的女孩儿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开始继续给经济舱的乘客检票。长长的臃肿的队伍开始向前移动起来,很快张策和莎莉也被人头攒动的队列推到了前面去,没入由平常无奇的乘客组成的人流中。刚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两个朝鲜人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们也是乘这班飞机,也走过来排队了,刚刚坐在那儿的时候明明衣着打扮鹤立鸡群,可是现在就是看不到他们在队列的哪个位置。而刚才在朝鲜人边上脱了鞋躺在椅子上自顾自睡觉的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现在也神闲气定地走到了队伍的末尾,边跟着队伍走边接打着电话。排队检票登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最后十几个人了。之前很难找到一个座位的候机大厅,现在登机口附近变得空荡荡的。可每次到这个时候,等候区座位上总还是会剩下那么一两个人坐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既然不乘坐这一趟航班,又干嘛要早早坐在这里,看起来像是在耐心而疲惫地等候着什么?这次孤零零坐在一大排空椅子中间的是两个女子。她们看起来20多岁不到30岁。其中一个留长发、年纪稍长的,搂着另一个留短发女生的手臂,头倚在短发的肩膀上。留短发的女生挺直身子坐着,方便让长发的依靠得舒服些。她一只手举着手机,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接着从长发女生的怀里抽出另一只手,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着,微微皱着眉像是在写字。等她把手放下来,长发女生又重新把她的胳膊抱紧,同时头也在她肩膀上动了动,似乎在重新找回刚才舒服的体位;她始终没有睁眼,任由染成褐色的头发披散在短发女生的肩膀上。她的手再次探寻着,重新摸到短发女生的手,和它十指交叉在一起,这才安下心来。2024

生铁,小说家,黑蓝主创。著有小说集《侦察员,你在爱的旷野》(黑蓝文丛)。《蒿里》《枝》等作品受读者广泛好评。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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