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个邪邪的小故事,不硬核比较偏隐丨故事

147小编 72 2025-03-10

来源:天涯 · 莲蓬鬼话,作者:红酥手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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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内容仅为作者编撰虚构故事,切勿当真带入现实。#1.食脑者娇娇向我示范着兔头的吃法,我笨拙地有样学样。她的嘴唇舞蹈般地滑过,松散地附着在头骨上的脸颊肉就被吸进了她的口中。红艳艳撅起的嘴唇上汪着一圈辣油,好看极了。那是六月,重庆的夜,已经十足是夏天的感觉了。不过是个街边的小馆子,到处油汪汪的,地板缝儿里也仿佛浸透了卤汁,透出彻骨的麻辣。我大汗淋漓,不自觉地伸出舌头喘着粗气。那个夏天,我吃了许许多多这辈子吃过的最极端的食物,对于“辣”和“麻”的认识不断刷新着。娇娇用舌头勾出了兔舌,那动作很是撩人。后来我跟很多姑娘一起吃过兔头,再也没有见过会这样吃的人。我们的战绩是八只兔头。我面前半只,她面前头骨堆积如山。看到兔脑的那一刻,我所有的食欲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欲望都消失殆尽了。我用冰奶茶安慰着自己的口腔和胃袋,一面看着娇娇大快朵颐。她吃得行云流水,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经她手的兔头,也绝不肯留下一丝多余的肉。掰开骨头时,她紧紧咬着下唇。在那样闷热的天气里,我竟有些后背发凉。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毕竟,一次次千里迢迢飞到重庆来跟一个女孩见面,太不符合我一贯的形象了。我在一个直播网站上给人答疑解惑,一开始不过是为了混些打赏。我常常一面不停百度、一面在脑海中写下关键词,口中的话从没有卡过壳。大家都觉得我妙语连珠。慢慢地捧场的人就多了起来,我红了。直播半年,我的存款就增加了两个零。很多粉丝开始人肉我,想知道躲在这样一把声音后面的,是怎样一具躯壳。一开始我吓坏了,把电脑的摄像头都用强力胶粘了起来。其实没什么好人肉的,我不过是一个过气的主持人。饱满磁性的嗓音、充满技巧的急智、循循善诱的话术,都是四年科班训练的结果。但是老师并没有教我怎样逢迎、怎样附势——从电视台辞职后,我反而红了,有时想想,真是哭笑不得。娇娇的邮件混在一堆粉丝来信里面,题目并不突出。她只写了一句话:我好像认识你。我心中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把她的邮件点了收藏。弹幕里面顿时一阵起哄。下了直播,我在后台查看着娇娇的信息:她从来没送过我一点礼物,哪怕是网站的免费礼物。也从来没有在弹幕里留下过只言片语。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一个似乎不怀好意的陌生女孩。也许是我的前同事?——我的那次辞职也算是很轰轰烈烈了,毕竟在我之前,还没有人能在划了台长的车之后还能全身而退。我觉得委屈,我自付的那一点才华、那一点激情在当权者眼中一文不值;而我这个人有价值的地方竟是一具年轻的、薄有色相的男性躯体。饭桌上,在台长向我暗示了我这具躯壳能从那个脑满肠肥的“刘老板”那里换来一个三年的广告合同时,我拍案而起。要不是桌子被固定在地上,我就能掀翻它了。奇耻大辱。出了饭店门,冷风吹动酒意,我就用钥匙给台长那辆车做了个全身美容。我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辨识度。经过四年流水线一样的训练,更是泯然众人。只有朝夕相处的同事,才有那么灵的耳朵。经过一番推理,我几乎可以确定“娇娇”是谁了——我的前搭档晓悦。其一,她的真名里就有个“娇”字;其二,我辞职后,她受到牵连,也被炒了鱿鱼;其三,听说她回了重庆老家,而“娇娇”的IP显示,她就在重庆。互发邮件试探了足有一个月,我终于决定去跟她见面。我欠她一个真挚的道歉也罢,我对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罢,总之是头脑发热的结果。然而娇娇并不是晓悦。她是一个陌生的、异常娇小的女孩。她说:她的第一封邮件里有个错别字,她其实想说的是——我好想认识你。一字误终身。娇娇还称呼着我直播的网名——食脑者。起这个名字,我的本意是三分赌气、七分自负。现在被当面叫出来简直像在掌掴我一样。我说,叫我的真名吧,张潮声,弓长张,潮涨潮落的声音——潮声。她说,多好的名字!踌躇了一下,坦白一样说,我叫成晓娇。然后双手捂住脸蛋哎呦一声,悄悄问我,是不是很土?说着就飞红了双颊。那么辣的兔头,都没能让她那异常白皙的脸蛋飞过一丝红霞,我突然就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成就感。我说,很好听啊。我这名字是改过的,上大学之前,我叫张晓粱。栋梁的梁。成晓娇扑哧一声笑了。后来的 里,她问我:为什么你们男生总有一种齐家治国的使命感?我回:何以见得?她说:比如你在介绍名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梁祝”的粱,要说“栋梁”的梁呢?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曾这样说过。娇娇就发来了一段音频,嘈杂的背景里是我说话的声音。她说: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用录音笔记录下来了。幸福感和恐惧感同时涌上我的心头。娇娇吸烟,十来块的朝天门,味道很是辛辣。她说,这是世界上最有力气的烟——她的家里开着一个烟草专营店。为了保护嗓子,我曾是烟酒不沾的。如今也跟着她有样学样,慢慢地竟有了烟瘾,嗓音也平添了几分沧桑。渐渐一发不可收拾。从重庆返回的时候,箱子总是腾空了放着好几条香烟,过安检的时候心惊胆战。开始我还带过娇子和龙凤,想着高档品牌总会好些,慢慢地发现娇娇的话是对的,烟瘾上来的时候,只有娇娇每次送的那几条朝天门才能把它压下去。烟快抽完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娇娇了。也不过拉了几次手,思念却时时撞击着我的心脏。发觉不对劲已经是半年多以后了。爸爸病重,我只能回了老家。直播也停了,我天天推着老头在楼下晒太阳。最后一次见大夫,说已经不能手术了,他给出的乐观估计是三个月。那时,让我焦躁得摔东摔西的,并不是爸爸的病,而是——我的烟抽完了。我托遍同学,一个学弟终于给我寄来了两条,撕开一看,龙凤呈祥几个大字印在烟盒上——原来小学弟好心给我升了级。把爸爸托付给了大姑,我急匆匆坐上了去重庆的飞机。夜航,我却清醒得仿佛再也不需要睡眠。下了飞机,买到朝天门,深吸一口——症状却丝毫没有缓解。我一下子慌了。见到娇娇,她眼神有些飘。我气急败坏地抓住她问,为什么要害我?她一下子哭得要崩溃,说了一万个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欠着人家钱。我说:先给我一支烟。她说:我也没有了,老板说让你自己去见他。在万豪顶楼的套房,我见到了娇娇的老板——刘胖子。我不想太具体地描述那次见面。在我终于抽上第一口烟的时候,我的手机上传来大姑的信息——你爸走了。我一面哭一面贪婪地吞着烟,身体不能控制地发出一阵阵愉悦的颤抖。那一刻,我觉得人生荒诞极了。整个葬礼,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任人摆布。亲戚们都说我是哀伤过度,随他们去吧。守完七天孝,我就把自己关进了戒毒中心。可是那里只收留了我不到两个小时。他们收了钱,抽了血之后说,我的身体里并没有任何成瘾性的药物残留。我被连推带搡赶了出去。当晚,我躺在客厅的地上,感受着没有残留的躯壳带给我的大剂量残留的感觉。也不知挣扎了多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左脚的大拇指上面只剩了半截指甲。楼下的邻居来敲门,问我昨晚有没有听到客厅里有打斗声。我茫然地摇头,邻居踮起脚尖,从我肩上向着客厅张望,目光在一滩滩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不明液体上面停留了几秒,然后叹息着走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我买回很多棉被。铺在地上,包在一切有棱角的东西上面。第二天,再用颤抖的手把被弄脏的抱出去扔掉。四十五天吧——从我的日记来看的确是一个半月,但我觉得像过了半世一样——我终于“零残留”了。我理发、跑步、买新衣服。我在网上看很贵的心理医生。我重新开直播间,继续谈笑风生并大把捞金。那段噩梦般的经历,我以为自己已经把它永远埋葬。冬天了。我穿上了高领毛衣。自从瘦了十几斤之后,我就很怕冷。一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打开是一条手织的围巾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像摸到了蛇一样缩回手。几乎是连夜搬了家。新家的网线刚拉好,快递又来了,打开是另一条花色的围巾,纸条上还是:对不起。一连七天,我收到了七条围巾和七句对不起。我犹豫着要不要再搬家。还没想好,娇娇就来了。她哭着拍门,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我只好把她拉进屋里。坐在沙发上,她习惯性地掏出烟要点,我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打火机。她自嘲地笑了笑,目光飘向我挂了一面墙的围巾,这更激起了我的愤怒。我把她摁倒在沙发上,她小小的身体出奇得力大无穷。我们厮打着,渐渐开始互相剥着衣服。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娇娇躺在我的臂弯里,慢慢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只有我抽的烟,才是有 问题的。滤嘴那里有着特别的记号,在一盒烟里面都不会搞混。我忍住一肚子的话,忍得身体都僵硬了。我翻过身,再一次压住她。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一切联系方式都失效了。我折腾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终于下定决心又去了一次重庆。没想到她家里的烟草专营店已变成了正在施工的工地,我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线索。我在小酒馆喝得烂醉,一个女粉丝跑来照顾我。后来我就经常喝醉,见了不少女粉丝。我请她们每个人吃兔头,向她们打听娇娇的消息。几乎每个人在确定我不是开玩笑之后,都生了气,我的约会常常以一句m开头p结尾的话落幕。再后来,我已经可以连吃八个兔头了,我吸着兔脑,觉得那是人间至味。我又抽上了烟,还是朝天门,却没那么辣了。我那不肯屈服的自尊也终于低头了:尽管我的爱情又曲折、又肮脏、又阴暗,但它还是叫做爱情。娇娇,我会吃兔头了,你能回来吗?#2.人生赢家我老婆不爱我——以前这样想的时候,我还会给这句话加个“好像”,现在已经骗不了自己了。每天都像在流沙里跋涉,真的要坚持不住了!小东和小西在泳池里笑闹着,我隔着起居室的玻璃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刺眼的阳光直直射进我的眼睛。黄姨,你给孩子们涂防晒霜了吗?我突然想了起来。今天涂了三遍了,先生。黄姨说着,顿了顿,还是又追了出去。她捉住小东,小西趁机往她身上泼水。我终于笑了。快十一点了,阿智还在睡。说实话,结婚前我要是发现她这个毛病,很可能娶她的决心要大打折扣。阿智总说,这还是以前拍戏的时候落下的毛病,总觉得没睡醒。那两年她手里经常同时几个本子,各个片场打着飞的跑,一天24个小时,也只有在飞机上的几个小时能休息一下。不过,她那时候真是红啊。我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上31岁的她笑得充满了少女感。结婚十二年了,她真是一点没有变。样貌、身材,完全没有老金、干沟他们的老婆那种已经带不出去的感觉。最近几年,我给人介绍这是我老婆,人家总是笑得暧昧。也罢,毕竟我已经挡不住自己中年发福的趋势了,低头肚子挡住脚尖,还计较什么呢!两个孩子尖声笑着冲了进来,一身湿漉漉地就往我身上扑。我被扑倒在地上,手趁机就往他们的肋下探,笑闹了好一阵,直到脱力。孩子们跟阿智是没有这么亲近的。小东和小西是头胎,双生的男孩子,前几天刚过了八岁生日。这两个捣蛋鬼让阿智吃了很大的苦头——高龄产妇,生了好几天,后来剖出来的。这样说一个母亲也许有失偏颇,但我觉得阿智好像并不真心喜爱这两个儿子。她一开始就拒绝哺乳,好说歹说、威逼利诱都没有用。去年又生了小南和小北,这次是双生的女儿——这事说来,真是奇怪得紧,我们两人的家族都没有双胞胎的历史,老天爷对我黎某人的眷顾真有点让我心有戚戚——她对这一双女儿的态度更让我冒火,简直是连抱一抱都不肯了。上个礼拜,丽丽请假回了老家,芳芳不会弄安全座椅的带扣,阿智弄了半天也不会,最后还是司机小李帮着扣好的。四个孩子的母亲,不会扣儿童座椅的带扣!小李告诉我的时候,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昨天跟老金他们聚,几个家伙还打趣我,说一桌的男人,属我最有福气——老婆漂亮,儿女成双成对。我笑得打颤,一杯杯喝水一样往肚子里灌。等小李扶我进了家门,静悄悄地好像没人。我扶着墙,大着舌头喊:老婆,老婆,快来扶我一把,我喝醉了!好半天,阿智才款款地走下楼来。我试着往她身上扑,她果然又躲开了。伸着手,支出胳膊,远远扶着我。见我重心不稳,就赶紧躲开。我再试,果然趴在了地上。我的脸贴着冰凉的地面,余光看见阿智跑去叫黄姨了。心里顿时就冷得像冰窖一样。这几天我参加了一个心理班,讲肢体语言的。那老师就像认识阿智一样,每一条说的好像都是她。哎呀!先生!摔疼了吗?黄姨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扶了起来,赶紧检查我的脸。我任由她扶着我去了客房。一回头,阿智抱着胳膊远远跟在后面。我躺在客房的床上,头痛得要炸裂,却一丝睡意也没有。这起码是我今年第一百次睡客房了。说实话,这张小床比我们卧室里那张奇怪的什么人体学的大床要舒服得多。阿智拒绝跟我同床的理由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回来晚了、喝酒了、肚子疼、打呼噜,这都是小儿科;我不洗澡说我臭,我洗了澡嫌我没擦干;更可笑的是,她常常说什么床要休息两天,恢复弹性!床——专门给人睡的床,居然每个月有两天不能睡!而且就我这边要休息,她那边就从来不需要休息!这tm都是什么逻辑!刚结婚的时候,我还跟她吵。可是阿智这个人,想跟她痛痛快快吵一架都很难。她当演员的时候,就是著名的冰山美人。没想到在生活中也一样。比如我问她,为什么就我这边的床需要休息,她就看我一眼不说话。再问,就把体重秤拿出来给我。我不得其解地站上去一称——170斤,没毛病啊!半天才明白,她是说我太重!就不说那方面的事了。说实话,这几年我清心寡欲得自己都害怕!每次都弄得像奸~尸一样,我tm又不是变态!干沟有次带我们去玩,说让我们这些土包子们开开眼界,小姑娘香喷喷地往我腿上一坐,我顿时感觉要出洋相。还是忍住了,回家以后狠了狠心弄醒阿智,她也不生气,就是让我先去洗澡。我洗完出来,她已经又睡着了!唉,说来说去,还是追她的时候惯得毛病太多!真是年轻不懂事啊!这些事,能说给谁听?我越想越生气,酒意突然冲上来,我冲到主卧,一把掀开阿智的被子。我骑在她身上,抓住她的手腕,大吼: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为什么要跟我生孩子!阿智圆睁着双眼瞪着我,有些懵了。当初追她,我最爱她这双大眼睛,眼神像孩子一样清澈。如今这眼睛里却有着异样的神色。她开口了:你压到我的玉牌了!我一看,她脖子上那个玉牌果然被我压住了。说起这个玉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说是妈妈临终给她的,可是我怎么都觉得像是哪个男人给她的信物,因为她从来就不摘下来,还不许我碰!借着酒意,我一把抓住那玉牌,用力一拽,链子就断了。我把它往地上一摔,一地的玉沫子。——啊!阿智突然尖叫起来,声嘶力竭地,五官都变了形。我还从来没见她如此失态过。她赤着脚跳下床,双手徒劳地想把那些玉沫子恢复原状。她抬起头,充满悲愤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毁掉我的生活?为什么!我被她眼睛里的绝望吓到了,酒也醒了一半,赶紧跑过去:老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明天我给你买个新的!买十个!她推开我,眼神空洞极了:这东西再也买不到了!说完她站在窗前,伸手打开了窗户。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的腰。她挣扎着:你干什么!我就是透透气!我放开她,听她背对着我问:黎大力,你是觉得我年轻漂亮重要,还是爱你重要呢?这tm什么鬼问题!我不假思索地答:当然爱我重要了!人都会老的,谁能永远年轻漂亮啊!老婆你到底爱不爱我?她又问:到底我年轻漂亮重要,还是爱你重要?我再答:爱我,爱我比什么都重要!她还问:你想好了 ,到底是年轻漂亮重要,还是爱你重要?我吼道:不爱我,再年轻漂亮有什么用!她说:那就是爱你重要了,黎大力,记住你今晚的话!第二天起,阿智好像变了一个人。早上八点钟,我准时坐到餐桌边。一看,正在给我盛早饭的,不是黄姨,而是阿智!盘子端上来,鲜榨橙汁、喷香的蛋包饭,盘子边上还用番茄酱画了个笑脸。阿智也笑得好看极了,一个香吻重重地印在我的脸上。我偷偷拧了拧大腿——不是做梦。我准备去公司了,阿智竟要跟我一起出门,说要带两个正放暑假的儿子去游乐场。小李把旅行车开出来,我们坐进去,阿智一路紧紧拉着我的手。小东和小西估计跟我一样被吓到了,坐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母子三人一直到天黑才回来。三个人衣服上全是五颜六色的,笑成一团冲了进来。不一会儿,我脸上也被涂满了油彩。花了至少两个星期,我才适应了新的阿智。我暗自庆幸,老婆终于懂事了!真是不容易啊!我一得意,酒就没了量。到了家,阿智把我扶到主卧的床上,给我敷上毛巾,把醒酒汤一小勺一小勺喂给我,酸酸甜甜的,好喝极了。半夜,我醒了过来,看到阿智平躺在那里,呼吸均匀极了。即使平躺着,美丽的胸部还是在睡衣下面拱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忍不住把手放了上去。阿智醒了,她笑了,一翻身压在我身上,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她却不依不饶地俯下身来。可是这种天堂般的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三个月。还是老金问我,这家伙心直口快,他说:最近嫂子好像没怎么保养啊,以前看着跟小姑娘似的!我回到家,仔细看阿智。他不说我还没注意:老婆好像一下子老了!她的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两颊斑斑点点!胸部也有了下垂的感觉,腰身好似一天比一天粗壮!我小心翼翼地问:老婆,你最近怎么没去美容院啊?阿智惊惶地看了我一眼,答:每天下午都去啊!说着咧嘴一笑,自嘲地:你老婆都43了,还能一直年轻漂亮?我眼睁睁看着她那一笑,双下巴肥肥地露了出来。一个大单要我亲自去谈,我出差走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老婆带着两个儿子到机场接我。一开始我没认出她来——不过两个月,老婆就发了福,整个人像气吹的一样,那种灵动的少女感荡然无存了!我目瞪口呆地迎接着她的拥抱——有力极了,完全属于一个粗壮的中年女人!晚上洗过澡,老婆非要关灯,我不让,说:不就是胖了吗?老公不会嫌弃你的!她挣了半天,妥协了。可是衣服一脱,我就后悔了:她那肥满的肚皮肉把两次剖腹产的刀疤都撑得放大了几倍,看上去像个超级大的十字架被烙在她的小腹。面对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我顿时感觉索然无味了。借口累了,我转过身睡了。半夜翻身,听到她压抑的哭声。要是以前我肯定要抱着她哄半天,可是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没了这份心境。过了两天,干沟再叫我去开洋荤的时候,我没推脱。香喷喷的小姑娘,纤细的腰肢、紧致的胸脯,谁能拒绝呢?有一次我玩过了时间,一晚上没回家。第二天提心吊胆,阿智也没说什么,还是早起给我做饭。也是,她一个黄脸婆,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像干沟说的一样——任我摆布!后来我就常常夜不归宿了。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可是我还能这么玩几年呢?等玩不动了,再守着黄脸婆好好过日子吧!常一起玩的几个小姑娘里面,我最喜欢coco,有几分年轻时候阿智的感觉——这姑娘好像没有中文名字,不过,出来玩的,谁用真名呢!但我最后还是知道了。那天我一回家,就感觉气氛不对。一看,阿智和coco坐在沙发上,面对面,正大眼瞪小眼——乍一看,倒像一对母女。我摇摇头,赶紧把这个荒诞的想法赶走。阿智把一张纸甩给我,我一看,妊娠报告单,上面的名字是——黄春芳。我心怀侥幸地问:黄春芳是谁?coco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就是我!coco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阿智一定要我给个说法,那几天我头都大了。问老金,他支支吾吾说:现在的小姑娘,哪有真心的,还不是盯着你的皮夹!再问干沟,他说:黎老弟你怎么想不明白?不让两个人见面不就行了!还是干沟点醒了我。我给coco买了房子,让小姑奶奶安安静静先把孩子生下来。跟阿智说,断了。阿智也再没说什么。可是好死不死,过了几个月,让阿智撞上我跟coco这小妖精在商场买东西。一看见coco那硕大的肚子,阿智的脸顿时灰白了。她扭动着肥腰转身跑了。我一夜没睡。阿智把自己关在洗手间,一直不出来。我真tm烦透了。她要离婚。早上我头疼得要死,她好歹出来了,可一出来就把我扑倒,抓我的脸。我发誓我只是轻轻推了她一下。她的后腰撞在家具的尖角上,完全是碰了巧。阿智出院后,我们就离了婚,儿子归我,女儿归她。签协议的时候,我看到她两鬓都有了斑斑白发,心里有点后悔。coco难产,孩子没保住,后来我们也没有结婚。她从我这里狠狠捞了一笔,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过了半年,我看电视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个人好像是阿智,不,好像是年轻时候的阿智。我把声音调大,发现是个娱乐节目,介绍复出的女明星。再一看下面的名字,就是她!我盯着屏幕里那张充满少女感的脸,镜头扫过她那高耸的胸部、纤细的腰肢——她怎么能又美回来了呢?小东和小西兴冲冲从学校回来,说他们的妈妈新拍的电影要上映了,问我能不能请他们全班同学去看。我说:好!拖了至少一百个人,我才又一次见到了阿智。她打着呵欠,一副敷衍的神情。跟我讨价还价,让我把黄姨让给她。说小南和小北还是交给黄姨放心。最后我说,让小南和小北回家住吧,她却说,那算了吧。她厌倦地一转脖子,我突然看见了什么——一个玉牌!跟我摔碎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玉牌!我忍不住要伸手,她皱着眉头打掉了我的手。我没忍住,问她:你怎么又变年轻了?点了一根细细的烟,她沉思良久,然后一笑:不爱,就不会老。她站起身,走到露台上去。她问我:黎大力,你现在觉得是我年轻漂亮重要,还是爱你重要呢?#3.小村惊魂记我和梁子被死死绑在村口的大树上,本家一个爷爷辈的半老头,我们唤作七叔公的人,正小心翼翼往带倒钩的鞭子上擦一种味道很刺鼻的油膏——擦了打在身上才不会感染,毕竟这鞭子放了十几年没用过了。鞭刑!如果不是即将被鞭打,我都很难相信世界上真有这种事。异类——多么可怕的词,又是多么言简意赅。被打上这样一个标签,就会立刻失去一切——人格、尊严、话语权。我和梁子是被骗回来的。三姑给我打的电话,她曾是我们家族里最得到我们这两个丫头敬重的长辈。她说,雁子,出大事了!你爹和捎弟她爹给打在苹果窖里了!人已经快没气了,就等着见你们最后一面!我说:赶紧送医院啊!三姑说:已经从医院抬回来了!人家说没治了!我犹豫了,和梁子商量了一番,两人便赶了回来。心里有一半感觉是个骗局,可还是抵不过那一丝藕断丝连的亲情。果然就是个骗局。一到村口,远远就看到我爹带着人横着一根扁担等在那里,我们赶紧让师傅倒车,不料梁子的爹已经带着人横着扁担堵在了车后。七年没回过的小村,变化真大。有电灯了,也有了柏油路。可人还是一点没变。开始还很正常,几个能说上话的本家长辈陪着我们说话,可渐渐地就不堪入耳了。一个嘴尖的婶子问:都说你们两个女娃在外面一起睡觉,都睡到了报纸上,你们到底干了些啥?梁子的脸色攸地黑了。上次被这么围攻,还是她擅自改了名字。梁捎弟,改成了梁少迪——毕竟当了记者,名字天天出现在报纸上。她妈那时候还在,哭天抢地:你个黑心的赔钱货,你就盼着“少弟”是吧?梁子说:王香菊你早就绝经了吧?你这辈子再生不了孩子了!我的名字改不改,我这辈子都再没弟弟了!那时候我跟她还在地下状态。她被她爹拿着扁担追,围观者甚众,我就偷偷伸腿把她爹绊倒了。一语成谶。不久,王香菊一头栽倒在地里,再也没醒过来。不到一年,他爹就续了个小寡妇。又不到一年,她就真有了个弟弟。所以,这次我们被骗回来,除了“扳一扳”我们的“毛病”,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还要让梁子改名——不能“方”她的幼弟。梁子性子很野,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她从小被当成了男孩子教养——剪短发,说脏话。很小的时候,我就是她的小跟班。我叫她“梁哥哥”,王香菊对于我这种混淆性别的叫法儿很是鼓励,听到总要啧啧称赞。十四岁的时候,梁子跟壮壮单挑,赢了,从此奠定了村里第一霸的地位。不过,这宝座她只坐了一年,十五岁我们去了镇上的四中,小村里就只留下了当年那一战的神话。再回小村已经是三年后。我们双双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村里放了三天炮。那几天,再没人说什么女娃读书没用了。倒是有人怀疑跟我一起回来的到底是不是梁子——记忆里的假小子,矮胖的身段抽成了细长条,狗啃的短发也变成了齐腰的长发,只有脸盘还能依稀看出小时候的样子——母猪变貂蝉了!梁子骂那质疑的人:滚回你们家圈里去!这一骂,大家都笑了——是她,没错!大家吃、喝、划拳,喝多了的在往猪圈里吐。没有人问我们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三年前离开时,我们身上一共才有83块钱。除了三姑赞助的50块,剩下的33块是我们俩所有的积蓄。怎么过的?捡过食堂的垃圾吃,卖过废纸壳和饮料瓶,最后还是靠了汪老师。有一次梁子问我:你恨汪老师吗?我眼前就浮现出汪老师的样子——古板的西装裙,厚厚的眼镜片,一丝不苟的风纪扣。我说:不恨。确实不恨。汪老师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她供我们吃、供我们穿,给我们交学费,让我们在她家里白白住了三年。她所要求的,不过就是时不时拍些照片——要脱几件衣服又怎么样呢,她甚至都没有碰过我们的身体。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我们的兜里还装着汪老师给的学费,两个人,四年的学费啊!肯定是她毕生的积蓄了。一个终生未婚的五十多岁的高中女教师,她这辈子能攒下多少钱,不用计算器就能算出来。开始这钱我不想要,梁子说,拿着吧,她欠我们的。我却觉得是我们欠她的。毕竟在她那小小的两居室里,我们认识了巴赫,认识了伦勃朗,认识了毛姆,见识了许许多多世界的美好。她把两朵开得毫无章法的山间野花侍弄成了庄园里的玫瑰,她是个好花匠。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梁子学了新闻,我学了外语。如今她已经是京城小有锋芒的记者了,我保了研,上半年刚交了论文。名字被印在报纸上,这件事是谁的手笔,我们是有八九分肯定的。这几年梁子得罪过谁,那些同行相轻的事,不值一提。虽然不过是个没什么发行量的晚报副刊,里面注明都是化名,可怎么那么巧两人就叫“丁雁”和“梁少迪”,而且一个是记者一个是翻译呢?可我并不想追究,她也一样。这种事早晚会被人知道——虽然越晚越好,最好是等刻墓志铭的时候再公之于众——可真被曝光了也没有引起什么轩然大波。这份报纸据说是被“好心人”寄到我们那个连2G信号都时有时无的小村子里的,重点内容还用红笔框了出来。究竟是谁要致我们于死地,我至今不得头绪。我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陌生的、熟悉的面孔,此刻都用目光灼烧着我们。鞭子扬起来了。梁子说:今天要么你打死我,要么我一定报警把你抓起来!你这是非法拘禁!要判刑的!七叔公咳了起来,他扭头吐了一口黄痰。尖嘴婶子走了上来,说,捎弟,认了吧!出了这种事,整个村子要倒霉十年的!一声重重的咳嗽从远处传来。人们让开一条道,一个人走了过来。一个老瞎子。他走到我们面前,用没了眼珠的眼眶跟我们对视着,鼻子一皱一皱地嗅着。突然他大叫一声:妖孽!围观的人顿时静了。他的手指伸了出来,指向我,又缓缓指向梁子。梁子呸地一口吐在他的手上。那手指就定格住了。老瞎子怪叫:妖孽就在这个人身上,快把它打出来!突然我就想起了他是谁——梁老道!当年梁子改了名字,就是他点醒王菊香“少弟”的不祥含义的。他的眼睛到哪里去了?七叔公的辫子打在梁子身上,声音“啪啪”地很脆。她咬紧了牙,绷直了身体。有那么几辫,辫稍带到了我,火辣辣的,跳着疼。我想起一年前七叔公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让我给他的小幺在北京找个工作,工资不能低于五千块的。初中毕业的小幺在我和梁子跟别人合租的单间里打了三个月的游戏,有一天我们下班,发现他不告而别了,梁子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见了。从七叔公的下手之重,我能感觉到他肯定对于小幺这件事很不满意。我爹抄着手站在那里,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自从两年前他向我要钱给哥哥办彩礼被我拒绝了,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我爱我哥,可我是真没钱。我连五十块一篇的翻译都接,存款才刚上了五位数,跟爹开口的六位数差了太远。爹那次说,你在北京要是挣不到钱,不如回来吧,你也该嫁人了。我的心里一下竖起了一道冰墙。三姑在抹着眼泪,见我看向了她,连忙躲闪着目光。三姑是这些年我和梁子跟这个小村子唯一的纽带了。我们大三那年,她到北京动手术,都没告诉我们。梁子说:小村里,她只有三姑一个亲人。梁老道突然又是一声怪叫:妖怪跑了!围观的人连忙往四下退。梁老道拃着双手,做出捉东西的架势,绕着树转了一圈,准确地停在了我面前。他说:妖怪又 附 到这个人身上了,快打!他指着我,不待我反应过来,剧痛已经传来。像是在火上烧,又像无数钢针同时扎进了皮肤。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梁老道侧着头听着声音,他说:打,使劲打,打到这女娃开口,妖怪才能从口里出来!我!c!你!妈!——我终于开口了。晚上,我和梁子被关在祠堂的一个储物室里。两个眼生的后生守在门外打着呼噜。我们的包和手机都被拿走了。墙角薄薄一层干草,地上放着一个塑料水瓢,里面是半瓢水。远处的墙角有个塑料尿桶。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梁子一直在研究那个高高的小窗口,我只看了一眼就劝她放弃。两米多高,怎么可能上去?我把突破点放在了后生们身上。那个愿意跟我搭话的,我不停给他讲着北京的事。可是说了好半天,他才支支吾吾说自己并没有钥匙。这下我和梁子都蔫了。突然呼噜声停了,有人在外面小声说着话,好像是换班!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可是听不清。有脚步声走远了。过了一会儿,外面轻轻喊:捎弟?捎弟?挺耳熟的乡音。梁子一跃而起:是谁?外面说:我是壮壮。还有个声音说:捎弟姐,我是强强!壮壮和他的弟弟!一截绳头从门外塞了进来。五分钟后,我们已经坐在兄弟俩的自行车后座上,驶出了村后的那条小路。壮壮蹬得气喘吁吁地说:可惜你们的包我没弄出来!到了车站,他掏出三百块钱,说,孩子的妈不让多给,不过,这些钱也够你们到县城了!强强说:可再别回来了。雁子姐,你爹已经把你许给了留山村的留大头了!彩礼都收了!还有捎弟姐,你后妈找的吕媒婆,说只要多给钱,其他条件都不看,最后好像定了个瘸子。你要是不嫁,他们打算把你绑去!天快亮了。我和梁子冻得浑身都木了。好不容易来了一辆中巴车。车上没人,司机却突然要看我们的身份证,还打量着我们说:广播里说,这村里跑了两个女娃,说是偷了人家东西的,怕不就是你们吧?三百块都给了他,我们挤在了中巴车的行李厢里。车打着喇叭停在路边,不一会儿果然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爹、她爹,各种闹哄哄的声音。好一阵儿,终于清静了。车开了。两个小时后,车停了。我和梁子都快憋死了。司机打开行李厢,隔着彩条布小声对我们说,有人在堵你们,别出声。车停了有半个小时,又开了。约摸十几分钟后,终于我们被放了出来,原来是在一个修理厂。司机把他的手机递给梁子,让我们给熟人打电话。不到二十分钟吧,汪老师来了。没有任何办法,这是我们不用电话薄能在镇上找到的唯一一个熟人。七年没见,汪老师老得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她头上包着一大块头巾,瘦得好像脱了形。我们到了她家。熟悉的房间,还是那么朴素、那么一尘不染。梁子却注意到了茶几上的药瓶。她一把拉掉了汪老师的头巾。毫无光泽的光头就那样暴露在我们面前。梁子哭了。汪老师反过来安慰她说:人生都是过客,总有离开的时候。汪老师死也不跟我们去北京看病,她说已经是晚期了,不折腾了。她给我们设计的路线果然没有再被追上。穿着高中时留在汪老师家,还有着樟脑味道的衣服,我们出发了。反向坐火车、再坐飞机,晚上就回到了北京。我在飞机上就烧得昏昏沉沉了,救护车直接从机场开到了医院。大夫说我得了败血症。JC来做笔录,查看着我身上横七竖八的、翻卷的伤口,问是谁干的。梁子说:是误闯了鬼门关。#4.母亲的直觉金博士,您一定听我把话说完!您也相信一个母亲的直觉吧?是,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我是一个教高等数学的大学教授,我还是个老党员,我当然也是个无神论者。可是这件事我实在不能用我自己的方法去理解它。金博士,您别挂、别挂,我没喝醉!我知道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是失礼了!唉,用一句话说,好,就是——我感觉这次回来的,好像不是我的女儿!不,回来的是小融——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是说,是她的样子,她的身体,但是好像不是她这个人了。跟她说两句话就能感觉到。她好像完全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整个人都变得奇怪了。不不不,不是精神有问题,是一种——我也不能特别贴切地形容出来,就是感觉很奇怪。让我心里发毛。明天您来一趟?啊,太好了!我要怎么谢您呢?我听见金博士挂了电话,还拿着听筒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听筒里面“咯噔”一声,我心里顿时又发了毛——小融果然在偷听我说话。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小融金博士要来,她却说约了同学出去玩。好几年没见了,就让我去吧,求你了!妈妈!小融撒着娇。我感觉到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这孩子是从来不撒娇的。就陪金伯伯坐几分钟,然后你就出去玩,好吧?我也跟她讨价还价起来。面对这个陌生的小融,我突然很难说出以前常说的“不行”、“不许”之类表示否定的祈使句了。那……好吧!小融泄气地说着,拉开冰箱门。她打开一盒冰淇淋,先挖了很大一块塞进我嘴里。我只好吃掉了。——这个人真的不是小融,小融是从不吃冰淇淋的。从六岁就再没吃过。那时候李元去了国外,我一个人带着小融,又要晋升考试,忙得焦头烂额。就这样,我还是在周末抽出时间带她去了游乐园,还给她买了个蛋筒冰淇淋。结果她一口没吃,就被一个小胖子撞掉在地上了。我那时年轻火气大,就推了她两把,说了她两句。她就在那么多人跟前哭了,真丢人,我气得又踢了她两脚——当然是轻轻的,谁舍得真打孩子,我就是让她不许哭。可这孩子气性更大,哭了整整一天,回来还给她爸写信告状。让我两下把信纸撕了——小孩子怎么能给她惯这种毛病?过了几天,我下班给她带回来一个蛋筒,让她吃,她别过头,还在生气。那时候家里还没有冰箱,眼看蛋筒要化了,这么贵的东西怎么能糟蹋了,我就掰开她的嘴往里面塞。我以为尝到甜味她就会吃了,可给她一口口喂完,她转身就跑到厕所全吐了。我随口说:你这辈子都别吃冰淇淋了!小融瞪着我说:不吃就不吃!谁稀罕!这孩子是真倔,那时候就看出来了!唉,早知道会发生后面那些事,还不如当初不要生她!继续说冰淇淋这事,从那以后,她真没吃过一口冰淇淋。不单冰淇淋,冰镇饮料她也不喝,甜点、零食,她都不爱吃。李元总说这孩子这么挑食,都是让我惯得。我可不敢苟同——他没管过这孩子,结婚二十八年了,他在国外就待了有二十七年。说到挑食这事,我真是一肚子气——没见过比小融难养的小孩。是,我做饭可能不那么好吃,可我总是每顿都辛辛苦苦做好了端到桌子上。看看对门的王老师家,他们家儿子可经常在外面吃路边摊。一碗米线一顿午饭、一碗炒粉一顿晚饭。跟他比,小融过的就是天堂的日子!再说,我是一个学术工作者,又不是一个家庭妇女。小融这孩子就是个闷葫芦。问她菜好吃不,她就说好吃。你要真想知道她爱吃不,得看她的筷头。一口不夹的菜,就是不爱吃。有次我故意做了几个她都从来不动筷子的菜,这孩子就低头扒白米饭,气得我想把桌子掀了。在教研室受主任的气就够可以的了,回家吃个饭还要看你这个小孩子的脸色?吃我的、穿我的,还给我脸色看?眼前这个姑娘真的不是小融——小融从来不会看肥皂剧,也不会咧着嘴傻笑。她是个淑女,这一点我的教育还是很成功的。一个女孩子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小融底子并不好,小时候爱疯、爱闹。我就准备了小竹竿,她一得意忘形就打手指的关节。为了扳她这轻佻的毛病,我是下了苦功夫的。她七八岁的时候,最喜欢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我们说什么她都来插一杠子。刘教授指出了她这个问题后,我特别重视,反反复复地说她。可她还是没记性。最后还是小竹竿管用。大家也可以试试,孩子该打还是得打。爱看电视这事,也得从小扳正。小孩子可不能看多了电视,对眼睛不好,还分心,影响学习。特别是现在电视里那些乌七八糟的内容,很容易让没有分辨是非能力的小孩子学坏。小融刚上学的时候爱看“大风车”,开始我没说什么,一个少儿节目,看就看吧。可是,家里两个人吃饭,一个在饭桌上,一个端着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像什么样子!我想来想去,编出来一个理由,告诉她:你一看大风车,妈妈的运气就变差!她真信了!再也不看了!对了,我的经验是,到了十一二岁,就别再打孩子了。打没用,还是说服教育有用。记得那时候她买了个带锁的日记本,还锁在她抽屉里,让我一看就来气。开始我打了,她还挺聪明,学会藏日记本了!藏在鞋盒子里,写的时候拿出来。我不动声色,等过了一个月,吃饭的时候,拿她日记里的小秘密羞她。她马上就不写了,也不藏了,日记本放在桌子上,锁子也没了。我翻开一看,写过的都撕掉了,剩下的都是空白页——这就对了嘛,一个小孩子哪能有瞒着她妈妈的秘密!小融又给我喂了一口冰淇淋。说实话,感觉挺好。不过,看到她穿的衣服,我的心情又多云转阴了。前天她回来洗了衣服以后,我看到她晾在阳台上的内衣裤,就很不高兴——太妖里妖气了,不像个淑女。成套的,上边又有蕾丝、又有花边,还是半透明的,海绵垫子死是个厚。穿这种内衣是要去勾引谁啊?她在国外肯定是胡来了!不知道给多少人占了便宜!唉,当初真不该送她出去!再看看她现在的打扮:小背心恨不得把领子开到肚子上,又短得盖不住屁股,小短裤就齐着大腿根,白花花的大腿就那么露着!对了,金博士来的时候,我可不能让她这么穿!妈,你看啥呢?小融问我。你冷不冷啊?我问。妈,这么热的天气,你不让开空调,还问我冷不冷!小融把手放在我额头,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发烧了?我打掉她的手:小融,你们那个地方在全国可是艾~滋~的高发区,你一定要小心啊!小融不笑了,她说:妈,你到底想说啥?我怎么小心啊,得了艾~滋~的人,又不会在脸上刻着“我有病”!哎呀,妈,你就放心吧,我可是一直都做好安全措施的!我呆住了:她这么轻松地就承认了她已经发生了婚前性行为!她都没告诉过我,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小融的注意力又被肥皂剧吸引走了。不,这个姑娘绝对不是我的小融!我的小融跟我说话,我不表示结束话题,她怎么敢转移注意力呢?这个毛病她十几年没犯过了!当初我可是饿了她三天,她才彻底改掉的!我觉得自己浑身都颤抖起来。金博士要是现在就能来多好!小融青春期的时候,谁也治不了她,只有金博士出马管用。那时候她早恋,跟一个高年级的男孩子。还不是两个人谈恋爱,是三个人。还有一个是她同桌,两个人争那个男孩子。你说我们小融长得也不难看,怎么能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果然报应就来了,被她的同桌把她写给那个男孩子的情书贴在了校门口。我让她跪了一整夜,可她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不吃不喝跪得笔直。还是金博士来了,让我出去逛一圈,他跟小融谈。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等我再回来,小融就开口认了错。后来过了一年,居然让我发现,她跟那个男孩子根本没有断!可巧金博士那段时间出国了,我们教研组的刘教授自告奋勇来跟她谈。不谈不要紧,一谈这孩子就彻底完蛋了——拿刀片把两只胳膊都划得一道一道的!刘教授吓得再不敢来我家了。中午我做好饭,留心看小融的反应。每道菜她都吃得很香,我再次确定了这根本不是我的小融——我做的都是以前她从来不吃的菜!大概三点钟,金博士来了。小融果然像不认识他一样,金博士和我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我看见他悄悄打开了录音笔。小融出奇地话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我看见金博士的脸色慢慢变了。他果然又让我出去转两个小时。等我回来,小融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金博士说一定等她自己醒,把录音笔留给了我,让我自己听。但是让我一定对内容保密,也不要跟小融讨论。我答应了,等他走了,拿着录音笔进了卧室。兹兹的电流声中,两个人说着话。小融:金伯伯,您说的话我一直记着呢,离开这个家,离开我妈,才能找到我自己的生活!我现在感觉好极啦!金博士:先不说这个。小融,你是不是参加了保罗冯特的心理学实验?小融:您怎么知道?我是作为志愿者参加了选择遗忘实验。金博士:我是看你的症状,想到的。小融:症状?我还没好吗?金博士:应该说,抑郁的症状是好了。不过这个实验现在争议很大。小融:有什么争议?金博士:关于疗效的持久性。这样吧,我们现在做个实验。小融:什么实验?金博士:你看着这里啊,眼神跟着我这根手指走。后面是长达三十分钟的催~眠过程,听得我都快睡着了。金博士终于说:小融,你现在睁开眼睛,你看到了什么?小融:啊,我看到了我妈妈!金博士:她在干什么?小融:她在骂人。金博士:在骂谁?小融:骂一个小女孩。啊!那是我,她在骂我。金博士:她为什么在骂你?小融:我想不起来了。啊,是因为我用刀片划破了胳膊。金博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小融:因为……因为……金博士:不要怕,你是安全的。说吧,为什么呢?小融:因为刘伯覃……他……他强暴了我。……一阵沉默,小融的抽泣声传来。金博士又问:你有没有告诉妈妈?小融:我告诉她了,可她说我胡说。我听到这里,生气得一下把那只录音笔摔得粉碎。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融这胡说八道的毛病还没有改!那次刘教授来过,她就诬陷他,说对她动手动脚,让我一顿骂,终于承认自己说谎了。为了不被管着,竟然这么给人泼脏水!刘教授能强暴了她!想象力真是丰富!刘伯覃没有性~能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夫妇的孩子是抱养的,连那孩子自己都知道!——看来这金博士的催~眠也是假的!小融这孩子一定是在跟我装!想到这里,我冲下床,推开门。小融还没醒。我使劲摇醒她,劈头盖脸地问:你跟刘伯覃到底有什么仇?你这孩子怎么本性这么不好?你这坏心眼是遗传谁呀?怎么了妈妈?谁是……刘什么?她睁开眼睛,茫然地问。刘伯覃!你为什么要诬陷他?我问。刘伯覃?小融坐了起来,装作在极力回忆着,有好几分钟。突然她的瞳孔缩小了,她捧着脑袋叫了起来:啊!!!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为什么???我冷眼看着她继续装。她突然一跃而起,鞋都没穿,一把拉开家门就冲了出去。我返身拿好钥匙穿好鞋,再下了楼已经找不到她了。小区远处闹哄哄地,围了一圈人。我挤进去一看,是小融,还有已经退休的刘伯覃夫妇,他们怎么会突然回来?小融正撕打着他,还一边叫着:你毁了我一生!你这个畜生!强奸犯!白发苍苍的刘伯覃被小融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正要拉开她,刘伯覃的爱人突然也发了疯,跟小融一起打他:你不是发誓只有那一个吗?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你说啊!刘伯覃跪了下来,他仰天长叹:我是个罪人!上天已经惩罚我了——我得了癌症!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突然冲着小融磕起头来,磕得梆梆响。我腿一软。小融站起身来,她的半个胸脯都露在外面了。我想伸手帮她整理好,她一巴掌打掉了我的手。她指着我的鼻尖问我:现在你相信我了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觉到一阵阵头晕。突然小融推开我,从窃窃私语的围观人群中挤了出去。我跟在后面小跑着,可她跑得太快了。我喊:小融,别跑那么快!她跑得更快了,可她怎么能跑得过门口那辆小轿车?这孩子,我说什么她都不听。我眼看着她被小轿车撞飞了十几米。我扑过去,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我帮她把衣服整理好,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啊!——瞻仰遗容的时候,我可不许她这么穿!#5.找书高能预警,略恐怖!我们章家找一本书,找了有一百多年。还是从我曾曾祖父章玉卿老先生说起吧,毕竟这书是他弄丢的。宣统帝刚逊位,曾曾祖父就败了家。他从京城汉军旗的大官摇身一变,成了个拖家带口的乞丐。据说事发那天下午,曾曾祖父去了载沣大人府上,被留了饭。等他带着七八分酒意回到家时,只剩了一片狼藉。他耄耋的老母和一个家生的丫头杏香被反绑在院子里他练功用的木人桩上。除此之外,空无一人。他顾不得解开老母的束缚,赶紧钻进祠堂。他也顾不得散落一地的祖宗牌位,连忙转动机关。一面墙徐徐转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暗室。一个锦匣郑重其事地摆在里面。他顾不得焚香净手,一把抄起了它。空的!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那本书就是这么丢的。据说曾曾祖父就是那时候渐渐迷了心智。不知自己是怎样安抚吓得失禁的老母的,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召回留洋的幼子的。他因为子息艰难而讨的三房姨太太去了哪里,他漠不关心。恶仆究竟勾结了什么歹人,他也不想深究了。我十九岁的曾祖父章春亭从英国被叫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坐得还是大渡轮最好的甲舱,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张罗卖掉祖宅。败家子的殊荣最终还是落在了他头上。不久我们家就搬到了后来我出生的那个京郊的老宅里了。宅子不大,我的曾曾祖父在银子到手后,只准用很小一部分重置家业。他说,必须找到那本书。他说,那本书可以保我们家万世荣昌。他说,春亭,你不要只看着眼前,我们章家的根基在那本书上面!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他甚至给儿子改了名叫章归。我的曾祖父章归是个孝子。他出发去找那本书,去了十年。其实用在找书上面的时间也就一天不到。他出了门,先是被抢了银子,再被抓了壮丁,打了十年仗。等他拖着一条残腿,终于回到京郊的宅子时,曾曾祖父几乎认不出他了。待确定了他就是十年未归的章归,曾曾祖父的第一句话就是:书找到了吗?章归茫然地摇了摇头。曾曾祖父一个耳光,架势十足,打在脸上却并不疼——他实在是老了。杏香端来水伺候章归洗漱。曾曾祖父的目光就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几日,我的曾祖父章归依命娶了杏香。那年,他三十岁整,杏香二十五岁。杏香不辱使命,第二年就生了我的祖父。曾曾祖父给这个新生的三代单传的男婴取名叫章蓦,取的是“灯火阑珊处”的彩头。我的祖父章蓦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关于那本书的故事。后来这些故事也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说一两个我记忆最深刻的吧。第一个肯定是这本书的来历。光我听到的版本就有十几个,普遍是说,我们家祖上,做过侩子手。这点祖父深信不疑,他一直把我们家子息艰难归咎于这一点。总之这位刽子手老祖,他有个绝活儿,就是凌~迟。谁也没有他的活儿漂亮。据说他的刀薄的像雪片,侧立着不仔细看竟看不到刀锋。凌~迟有两种方法:一种就是一刀刀割肉,三天三夜,3357刀一刀不能少,割完最后一刀,犯人准时断气。另一种就是先一刀毙命,但人的反射弧还在,每刀下去还有反应,这种方法对于技术的要求极高。稍微有点银子的受刑前,都会打点我们家这位老祖,选择第二种方法。那天又有个打点他的,拿的是一个锦袋。我家老祖掂了掂,不是银子。他就漫不经心地往外掏。打点那仆人吓得赶紧说:爷您轻点、轻点,这宝贝可经不起这么揉搓。老祖瞪了他一眼,打开一看,是本诗集。上面还标了好多数字。老祖气得要一把撕了,那仆人死命拽住!老祖说:你敢笑俺不识几个字?仆人说:岂敢岂敢!这是一本命书,并不是诗集。不知爷您是否听过诸葛孔明马前课?推演时辰吉凶,是刽子手的看家本领。杀人,一定要在凶时,煞气才能跟着时气跑了,不会反噬持刀的人。如果行刑的时辰不对,刽子手还有一整套的补救措施。马前课是每个刽子手的必修功课。见老祖点了点头,仆人又说:我们家主人的“好时辰”在后日了,您信我,立时三刻我就让您见到这本书的好处!说完,他就给老祖排了一课。排出了月份、日子和时辰这三才,他就对着书查查算算,然后找了三首诗出来。老祖听他念过,马上傻眼了。诗都是很粗浅的,只认识几个字的他也完全听得懂。那三首诗告诉他:和他相好的小娘子,她的夫君今晚会突然归来,让他千万不要露面。可字面上,不是当事人根本听不出这个意思。老祖立刻信了七八分。据说这就是我们家那本书的用法。三首诗看似毫无关联,合在一起就能泄露天机!不论是寻物断事、求财求官,还是治病救人,都屡试不爽。老祖马上问,这么灵的书,怎么救不了你们家主人?仆人就叹息着说,我们家不幸,我这主人生的时辰不好,从小就三灾八难。这书已经续~了我家主人二十几年性~命,因此而无辜丧生的人不计其数。我们家也因此彻底破败了。我家主人说了,如此活着他还不如死了,可一心寻死却想不到寻到了一个凌迟!仆人又说,陌生人一生只能用这本书算三次命。要这书认主人,除了血亲的传承,只有亲手杀了它之前的主人,再把自己的血和前主人的血混合了滴进书里。当晚,老祖躲在暗处,果然看到跟他相好的小娘子把夫君迎进家门。到了后日,老祖守信,给了那家主人一个痛快。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干这见血的勾当。他割破自己的手指,把混合过的血滴进书的扉页,那书吸了血,黄黄的纸页也不见泛红,就像滴上去的是水一样——小时候每每听到这里,我就毛骨悚然。再就是发家的故事。据说不到三年老祖就发迹了。做皮货、贩牲口,再是开货栈、起商号、建银楼。起码有一百个不重样的故事。总之我们章家的原始积累就是这位老祖完成的。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书有个秘密。他先后把这书的机巧告诉了自己最钟意的两个儿子,并赠送了他们抄本。不久两个儿子都暴病而亡,连带抄书的、磨墨的,甚至偷偷背了一两首的小厮都无一幸免。渐渐地他弄清了那仆人没说出来的这书的规矩——不能临、不能抄、不能背,只能传给一个人。再后来,这书就被传给了我们这一支后人。据说老祖除了死去的两个儿子,还有七八个儿子。当时为了选出最合适的继承人,上演的故事简直能讲三天三夜。总之,我们这一支后人幸运地拿到了这本书,其他后人则分到了他的万贯家财。我问祖父,那本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祖父叹息着说:是金箔做的纸张、镂玉的封皮,掐丝的小楷,里面记着九九八十一首诗。我想象着这样一本书,捧在手里该有多重!我们家那位老祖怎么会觉得没有银子重呢?我想把疑问告诉祖父,他却已经靠在摇椅上打起了呼噜。我的祖父章蓦,可能是我们这个家族里对于找书这件事最不热衷的人了。他出生在战火连绵的岁月,没有感受过祖上的无限荣光。养活他老糊涂了的祖父和残疾的父亲,是他人生的最大主题。不过,他这辈子还是跟书有着不解之缘。他在图书馆做着修复古籍的工作,从解放前一直做到了解放后。退休后,在运动中他被挖出了祖上曾经的辉煌,这辉煌就要了他的命。对了,我差点忘记交代我的父亲了。他叫章杏,是我们家的第四代单传。这个名字其实来源于派出所的笔误。我的父亲出生于1957年,时年我的祖父25岁,一年前他在图书馆领导的关怀下,娶了一个本馆的女工,也就是我祖母。祖父给父亲取名叫章杳,很有几分自嘲的意思。不料祖母抱着我父亲去上户口,递过父亲写的纸条,粗心大意的小户籍大笔一挥,我父亲就叫了章杏。不过,这些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我,章浮,章家的第五代单传,我找到了这本书。现在它就在我手里,除了有点受潮、有点霉味儿,跟我之前捯饬的其他古籍没什么两样。我怎么能确定就是这本书呢?其一,它是一本诗集,上面却全是些“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之类的作品;其二,在每一页的书角,都标着干支数字;其三,我们家几代先~人特有的印章都印在上面。我克制着自己狂跳的心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那个古玩贩子:这玩意儿多少钱啊?贩子抬头打量了我一下:两千!我放下书,视线却没离开。装作转了转,我又回来:一百我拿走了!贩子头也不抬说:行!于是我就这样找回了我们家找了一百多年的书。此刻这书就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已经洗过了手,还擦了护手霜——这应该算是焚香净手了吧!父亲在外面敲门,问我大白天的锁什么门。我手里拿着打火机,犹豫着。母亲也来敲门,问我房间里是什么味道。绿色的火苗舔舐着书页。我看着慢慢变成灰烬的那本书,任由他们敲着门。刚卜的那三首诗还在我脑海里回荡,卜出的竟是一首藏头诗:人间多涂炭,天机不可语;奇物多在途,五代噬其主。若问怎化解,焚之速速速!我卜的正是这书。父亲终于踹开了我的门,他马上给了我一巴掌:小崽子你在屋里烧什么呢?母亲也说:今天可是七月半,儿子你这也太不吉利了!我看着最后一点火苗熄灭,长舒了一口气。#6.大师兄小小的擂台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奋力挤进去,胳膊上腿上不免就挂了彩。人们都互相推搡着,对于比赛迟迟不开始越来越不满。——给!我终于挤了上去,把牙套递到大师兄手中,他咧嘴一笑,然后胡乱地往嘴里一塞。不待我钻下去,咚咚咚三声,比赛就开始了。裁判老K向我打着手势:小丫头,快下去!擂台很逼仄,人们围得很近。我已经被挤到一角,来不及下台,只好蹲下护住头。是的,这是一场黑拳赛,此刻我们正身处一个废弃的地下停车场。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边上有人认出了大师兄,说,这不是那个XX五省的冠军吗?他怎么也会来打赏金赛?还有人说:看着是挺像,不过肯定不是啦!那个人可是拳王。大师兄的对手是个铁塔一样的人物——这种比赛是不分公斤级的。说是拳赛,其实更像自由搏击。不过“铁塔”一看就是练拳击出身的,他的双腿除了走步,就没见抬起来过。两个人的拳峰上都套着护腕——不带拳击手套,使得比赛更具有观赏性,也能更快分出胜负。铁塔一开始就不停用组合拳,左右左,直摆勾,大师兄摇晃着一一躲掉。围观者对于这种鸡贼的打法十分不满,发出阵阵嘘声。突然大师兄垫上一步,然后一个鞭腿,重重踢在“铁塔”的头上。铁塔顿时重心不稳了。大师兄继续出招。三两个回合吧,铁塔已经倒在了地上。大师兄攻击的,都是教练严禁攻击的部位:太阳穴、后脑和下体。这种拳赛是没有这些规矩的,它唯一的规矩就是——打倒对手。——10、9、8、7……老K开始计时,铁塔狰狞着一张脸在地上翻滚。我终于瞅个空子,一翻身下了台。——3、2、1!没什么悬念的赢了。下了台,老K递过二十张新崭崭的五十元票子。大师兄把钱塞给我,然后攀上梯子。等到了地面,就甩甩头,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把一卷钞票握在手中,慢慢感觉汗涔涔的。半年前,我闯下了一个弥天大祸。露露一开始说的是,带我去开开眼界,我就去了——她是我下铺的师姐,常常带我出去“下馆子”——不过带我去那种地方还是第一次。一个巨大的灯球在高高的房顶上飞速旋转,怪里怪气的音乐声里,照出一堆不停甩头的人,好似群魔乱舞。我要走,露露就飞给我一个白眼。她说:土包子,不玩就滚吧!说完转身就淹没在舞池里了。我左转右转找不到出口。一着急,就冲到一个包厢里去了。几个染着黄毛的家伙正围在一起烧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我说了句走错了,就转身,还没关上门,一只大手已经搭在了我肩上,一个哑哑的声音逼近我:你tm想死?后面发生了什么我自己都没太弄清楚,那股奇怪的味道熏得我头晕得厉害。我似乎是反手把肩上怎么也甩不掉的那只胳膊拆了骨环。那胳膊的主人怪叫一声,所有黄毛都围了过来。我急得大叫:露露!露露!声音却淹没在嘈杂中。猛然间我看到了墙角立着一根钢管——后来发现其实是立式麦克风的支架——我就拿它当了武器。一开始并没有想把那几个人打伤,我的本意是赶紧从这儿出去。我挥舞了两下钢管,退到了门口。不料一个黄毛捞起桌上的酒瓶,敲碎了瓶底,向我逼来。短棍对长枪,在逼仄的走廊里,我很快落了下风。我大叫:露露!露露!没人理我。改叫:救命!救命!这下好多人都涌了出来。不知道哪个“好心人”偷偷溜去报了警。我刚把黄毛手中的酒瓶打掉,警~察就来了。整个大厅里顿时灯火通明。一阵嘈杂中,露露终于出现了,她死命拉着我的手,弓下腰一溜烟从后门跑了。一个礼拜以后,人家找来了。一大一小两个黑胖子,除了脸上,哪哪都是纹身。堵住的是露露——起码有一百个人听见了我喊她的名字,而她又是那里的常客——正好我和大师兄都跟她在一起,就全被截住了。胖子们说他们的场子被封了,还被罚了钱,让我们看着办。大师兄问清了原委,又找人去谈,谈到最后,要赔两万块钱。露露翻着白眼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啊!大师兄说:你不带小丫头去,她能闯祸?露露说:我带去的人多了,就她走到哪儿都惹事,能怪我?大师兄说:这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露露就哭了,她说:有你这样的人吗?我要跟你散伙!露露算是大师兄的女朋友,不过,从吵过那架,就变成了前女友。露露还是睡在我的下铺,可是跟我一句话也不说了。她靠着不说话成功地躲掉了两万块钱的债务,这件事就全落在我头上了。大师兄终于跟黑胖子们谈好:每个星期还一千。我回了趟家,吃着外公给我做的红烧肉,偷偷哭了。外公的退休金是每月三百多块,要给我交一百五十块的住宿和伙食费。到离开家我也没有把自己惹上了每月四千元债务这件事告诉他。我抱着满满一饭盒红烧肉,靠着公交车的窗户,一边哭一边认真的思考怎么赚钱。等大师兄开始用手指捞起红烧肉狼吞虎咽的时候,我还是没想好。他口齿不清地说:小丫头别愁了,你大师兄有办法。他的办法就是打黑拳赛。这种比赛,大师兄偷偷带我去看过,当时我俩还很是嘲笑了一番那两个全无章法的选手。没想到大师兄有一天也会站到这个擂台上去。他一共要打二十场,今天打完的这场是第十九场。这半年来,我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黑胖子二人组每个星期定时在校门口出现,已经引起了教练的注意,他旁敲侧击地问过我两次。还有一次大师兄被打破了嘴唇缝了针,教练盘问了半天,他一口咬定是不小心摔的,教练就罚他跑了五公里。大师兄一直是我们体校的第一号人物。他没有小峰高,也没有军军壮,可是黑黑瘦瘦的他在人群里一站,就莫名有一种主心骨的意思。他说话带着一点跟我们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南方口音,整个人就有了特别的感觉。那时我不过十四岁,时不时还在蹭着打少儿组的比赛。现在回想一下十四岁的我,那幅尊容着实可怕:头发剪得跟男孩子一样短,四肢细长又晒得黝黑。露露就不同,她已经十六岁了,长发披散下来,看上去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露露不是我们散打班的,她练的是套路,参加的都是表演赛。露露是个美人胚子,她自己也知道。她玩得很疯,跟我不说话以后,有时整夜都不回来。尽管她再也不带我下馆子了,可生活老师来查寝,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一次次给她打掩护。打第十九场黑拳那天,是个星期天。第二天正上体能课,教练找到我,让我跟他出去一趟,吉普车在门口等着。大师兄还以为东窗事发了,跑过来打探消息。教练说:去哪?当然是把小丫头拉去卖掉啊,回来给你们加顿好的!大家一阵哄笑。听到教练还能开玩笑,我和大师兄都长舒了一口气。他冲我挤挤眼睛。我们去了省城。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了场地,几个陌生人坐在那里。在他们的示意下,我跟一个高个女孩随便打了一场。都穿着厚厚的护具,可她下手很轻,好像就是为了碰到我,我也就留了分寸。几个陌生人就窃窃私语,还不断点头。从那天起,我开始练跆拳道。这是一种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得分制的比赛项目。我一向为人诟病的细长的四肢,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顾我的反对,教练把我留在了省城。新队服、新被子、新毛巾,还有新室友——就是那个高个女孩。教练给我留下了一百块钱,我问她哪里能去打电话,她一改赛场上的风度翩翩,恶狠狠对我说:不知道!我走到校门口,被告知不能出去。我问黑着脸的门卫,哪里能打电话,他同样恶狠狠:封闭训练,不许打电话!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在省体校那巨大的操场上转悠了无数圈。两米多高的墙头插满碎玻璃,而且这个学校连个后门都没有!一直到三个月后,我才有了打电话的机会。我拿了女子42公斤以下的冠军,在我的新室友樱子的掩护下——高个女孩已经卷铺盖走了,因为我顶替了她的名额——成功地从赛场后台溜走了。电话打到办公室,是军军接的,这个师兄我并不是很熟悉。我让他叫大师兄来接电话,他就支支吾吾。旁边有人说:千万别告诉她!是小峰的声音。我一下子急了: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可是电话啪地被压掉了。再打就一直占线。我坐在回小城的大巴上,瞬间就想出了一万种可能性,每一种最后都倒向最可怕的结局,我甚至想到了以后给大师兄上坟的情形,又赶紧给自己几个巴掌。等我回去了,发现大师兄还活着,那种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大师兄的脑袋上裹着好多纱布,还套着个塑料框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里,据说已经躺了两个多月。一堆管线从他的身体连到各个机器上。露露守在那里,她又跟我说话了,她说:都是你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你这个扫把星!你滚!我心底有点疑惑:前面十九场都打得那么顺利,怎么第二十场会一下子输得这么惨?就去找老K。不料停车场竟被贴了封条。我好死不死地跑去派~出~所打探消息,这下撞在了枪口上。跟一群奇奇怪怪的人被关了一整夜,教练才把我保了出来。他生了真气:你完蛋了你知道吗?留了案~底了!我快哭了:我什么也没干!教练压低声音说:你让大宝去打黑拳!你还什么也没干!我说:教练,你知不知道大师兄最后那场是跟谁打的?怎么会——闭嘴!教练打断了我的话,他粗暴地将我推进车里,骂道:你是不是没长脑子?要问不会等上车了再问?别哭了!教练一边开车,一边胡乱扔给我一个护腕,我拿起来擦了擦眼泪。仔细一看,是大师兄的护腕!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吧!我哀求道。怎么回事?你惹了大黑,为什么不来找我?教练说,问你几次还都不说!大黑小黑那俩小子是我侄子!为这么点事你就把大宝一辈子搭进去了!你知不知道打了黑拳,要终身禁赛的!我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希望:大师兄还能醒过来吗?怎么不能?他就是颅骨骨折了,几个月就好了!教练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教练直接把我送回了省城,我怎么抗议都没有用,说去看趟外公也没有用。教练许诺我再打个冠军就接我回来休个假。于是回到了省体校,我就偷偷穿了一副沙袋去报比赛。队友们窃窃私语,认为我偷回了一趟家就重了五公斤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等我站在46-49公斤比赛场上、面对肉山一样的对手时,不是不后悔的。可一想到大师兄躺在那里的样子,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还是赢了。兜里装着奖金,省城的记者来采访我,镁光灯照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最后登在报纸上的我笑出一嘴白牙,傻极了。终于又回了小城。教练没食言,他亲自来接的我。我们全班在校门口的川菜馆包了三桌给我庆祝,教练破天荒允许大家每人喝一杯啤酒。可大师兄不在,露露也不在。教练说大宝今天刚出院,还不能见风。吃了一半,我偷偷溜了出来。大师兄靠在床上,刚点着了一根烟,过了一会儿,两个鼻孔都冒出烟来——奇怪,他以前是从不抽烟的,抽烟影响肺活量。我还没敲门,就哭了。他慌忙把烟掐灭,见是我,就骂道:死丫头敲什么门,在省城待傻了吗?——别哭了,越哭越丑!他剃了光头,看上去很是陌生。对不起!我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就一直重复这句话。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偷偷顺出来的菜,一边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两年后,我在省城见到了刑满释放的老K,那时我跟几个队友在撸串,他和大黑小黑在邻桌喝啤酒。他说:这不是小丫头吗?大黑说:真的是啊!现在是大冠军啦!小黑说:真是失敬失敬!几个队友站了起来,我不想惹事,压住他们,坐过去跟老K碰了几杯,他们说是来省城进货的。老K说:你们那个大宝怎么样了?听说现在给王局开车呢?大黑说:唉,可惜了!小黑说:你懂什么!打打杀杀能搞多久?给局长开车,这么好的差使哪里找去?我说:你们谁能告诉我,大师兄那次到底是怎么被打伤的?他们就很惊讶:你不知道?是露露联系的那个黑人啊!我更惊讶:黑人?不是说最后一场还是跟王XX打吗?他们回忆了半天。老K说:老子为什么进去的你真不知道?大宝不是帮你打的那场,是帮露露打的!我噌地站了起来,揪住老K的领子:你说什么?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知道了所有人费尽心思要瞒着我的一切:大师兄打完二十场,全胜。可无论老K怎么鼓动,他却都不再打了。老K就想到了露露,让她说动大师兄,事成后给她分成。露露答应了,找到大黑和小黑,演了场戏,说欠了他们的钱,只能去陪酒。大师兄果然答应帮她再打几场。可是大师兄不知道,露露联系的黑人是吃了药上场的。大师兄感觉到不对劲,举手要暂停,可是黑人把他打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流着口水不停地打他的头。七八人人跳上去也拉不开他。有人报了警。警察用麻醉针才让黑人安静下来。老K讲完,我傻在那里好久。露露的话一直像十字架一样压在我胸口两年多:你这个扫把星!你滚!我又想起一年前大师兄的最后一场比赛。教练想出了瞒天过海的法子——改了他的户口。他又一次从头打起,一直打了十几场。那场是五省晋级赛,在省城的灯光球场举行,我第一次坐在看台上看着大师兄打比赛。他换了发型,看上去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他打赢了,等着颁奖。突然一个人拿着高音喇叭叫嚣:这个人不是XXX,他叫大宝,他是个打黑拳的!“打黑拳”三个字一出口,全场哗然。揭发的人又拿出了几张照片,正是大师兄在黑拳馆打比赛的时候,被人拍下来的。大师兄和教练被从天而降的矿泉水瓶砸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以后大师兄就退役了,教练也辞职去了南方。我满世界找露露,终于找到了她。她也来了省城,在一家夜总会上班。我以为她是保镖,没想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翻白眼的动作才让我确定这就是露露。她说:你毁了我一辈子还不够?来看笑话?我语塞了,一个人怎么能永远都这么理直气壮?我憋了半天,问她:你为什么要害大师兄?他对你那么好——一阵娇笑打断了我,她把烟圈吐在我脸上:我喜欢,我愿意,你管得着吗?突然间她就哭了起来:他对我好?小丫头,你还真是缺心眼!他喜欢你这么多年,你真不知道?她咆哮起来:我就是要害他!因为我生气!我tm到底哪点不如你!我呆在原地,连她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又一次回了小城。大师兄见了我,很是高兴:太好了,我正愁联系不到你呢!他把气氛弄得这么热烈,我一路想好的话,一句都没法儿说了。大师兄继续说:我这几天就在想,不请谁都行,你这个小丫头怎么都得来,我得好好宰你一笔啊!说着笑着,他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喏!一张请柬。一张婚礼请柬。我回到家,趴在桌子上哭得昏天黑地。外公买了肉回来,絮絮叨叨地说,你们那个大师兄要结婚了你知道吗?到时帮外公多随一个份子哦,这两年你不在家,买面买油换煤气,全都多亏了他!#7.麟儿我和文山还没有孩子。这话刚结婚的那几年是带着一两分窃喜脱口而出的,慢慢就有了三分遗憾,再后来就成了七分抱怨,如今我已经十二分难把这句话说出口。不能确定是谁的问题,一切结果都指向我们是两具完全健康正常的雌雄成体。这十多年来,到处检查看病就花了我们积蓄的大半。我们夫妻俩常自嘲,也算是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了。不同的是,别人一到目的地就发朋友圈狂拍照,我们一到就找黄牛排专家号。文山不说,其实我知道,没孩子这事,受影响最大的是他的仕途。秘书处分成两个小圈子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其中七八个元老基本都是他的同龄人,另一个小圈子是几个自诩新鲜血液的小年轻。当初文山可是元老圈的核心人物。那时大家都刚结婚,聊的话题也差不多,搞文字工作的,也都喜欢诗词,还经常搞一些笔会。那也是文山最春风得意的几年,提了科长就是那几年的事。可是慢慢的,大家都有了孩子,话题也从风花雪月变成了奶瓶尿布,文山渐渐感觉到吃力了。他在半夜浏览母婴论坛,为的就是那么一点谈资——那时我年轻沉不住气,还闹得满城风雨。等元老们开始聊学区房和补课老师哪家强,文山就很少参加他们的活动了,慢慢地就被挤出了圈子。小年轻们闻风而动,想要趁虚而入——毕竟文山怎么说都是秘书处的第一支笔杆子。可是文山跟着他们混了一段时间,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了。毕竟快四十岁的人了,混酒吧、熬夜看球打游戏什么的真的吃不消,偶尔为之还可以缓过来,天天这样恐怕要折寿。渐渐的,文山就成了个圈外人,他自嘲是秘书处的民主党派。这话不知被哪个好事者传到了他们老大耳朵眼里,不知怎么就很不中听。三十九岁,副处。文山说,就这样吧。我倒没有什么。我们杂志社六年前就给我分了单间的办公室,毛玻璃一隔,什么闲言碎语都被隔在了几光年外。没孩子也不是没有好处。怀孕产假林林总总,其他女同事总比我少了一两年的时间。签名从“实习编辑周”到“编辑部主任周”,我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很稳,一步也没踏空过。我比文山还长一岁。谈恋爱时,文山的母亲不是很中意我。她说,这女子眉目太寡淡,是吸福的,不是个送福的。那时我还有一两个追求者,听了这话,倒让我定了心。起码这个婆婆我没了刻意讨好的必要。她临终时,摈开众人告诉我,让我抱养个孩子。她说,不是为了小山,是为了你。我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她哭过一场的。夫家的压力,我感受到得并不大。许是文山用他薄薄的肩膀抗下了大半吧。文海只说过一次。那时国家还没放开政策,而弟妹不小心怀上了二胎。文海说,梅子不肯打,要不生下来过继给哥哥嫂子吧!我还没来得及皱一下眉头,文山就马上拒绝了。后来小灿灿还是生了下来,交了十万元的罚款,文山给出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出了钱的原因,文山特别喜欢灿灿。因为这个孩子,我们两家来往也多了起来。办公室的章姐说,女人到了一个年纪,看到别人的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我可不喜欢灿灿。那孩子两三岁时就破坏力惊人,尤喜撕书。我后来重金换了带锁的实木书柜就是因为她。而我的娘家——我并没有什么娘家。母亲早已再嫁,父亲早已再娶。我从十来岁跟着外婆,外婆如今早已西去。婆婆说我寡淡,我很难否认。我爱听戏、爱焚香、爱喝茶,还爱侍弄花草,我十几岁的时候过得就是退休老干部的生活。几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文山说,要不,这辈子,再不想这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躺在他的肚皮上——这一两年他终于胖了起来,全胖在肚子上——晃了晃脑袋,一颗眼泪就滑到他的肚脐里了。他捧着我的脸说,人一辈子,太短,只要我们俩快乐,就够了。我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件事就算彻底尘封了。一直觉得,除了这件事,我们的感情是完美无瑕的。我跟文山去了海边,不是景区,风景却好极了。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度假,不是什么寻访高僧神医。可不是景区也有弊端,景色太好,客房太少,都住满了。前台说,只能拼房了,收半价。我犹豫了,我习惯每天洗澡,拼房的也是一对夫妻,怎么洗呢?拖着行李走了一圈,发现这是唯一一家酒店,只好又回来。前台说:还有个等着拼房的,现在得原价了。总之搞得很不愉快。进了房间,是个套间,先到的那对夫妇还没放行李,等着我们先挑里外呢。在前台那里受的气顿时就消了大半。后来几天都和那对夫妇结伴而行,再后来就成了朋友——原谅我现在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他们的名字,就叫丈夫A,妻子B吧。一聊之下,AB夫妇竟然跟我们是同一个城市的,B还跟我是老乡,A是机关干部,B是产科主任,年龄比我们小一两岁。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也没有孩子!从海边回来后,我们保持着一个星期一两次的聚会频率。B还去我单位找过我,托我办了一点小事。A为了答谢我,还给我和文山拍了一套艺术照——他是个业余摄影师。其实那时并没有对A有过别的想法。婚后我就很自觉地把男人分为:文山和其他男人。“其他男人”在我眼中几乎没有了性别。这不是假惺惺的说辞,而是我这样一个古板的或者说寡淡的女人最真实的想法。AB的家离我们家很远,我们和AB都互相留宿过。A偶然落下的一瓶须后水什么的,我都是放在那里不动。慢慢地,界限这种东西就模糊了起来。我们的浴室、衣柜里都出现了很多AB夫妇的东西,反之亦然。有一次,半夜A偷偷喊醒文山,要借什么东西。文山摊摊手说没有。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客房那边微微有着动静。我笑了半天,想要跟文山讨论一下,他翻个身又睡着了,我却睡不着了。过了几日,A给我发邮件,混在堆积如山的稿件里,我差点错过了。原来是之前他拍的那套写真,有一张我的人像得了奖。他问我可不可以把这张照片放在摄影网站的首页展览。我回复,当然可以!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妆太重,完美主义的倾向就冒头了。我又加了一句:要不重拍一套吧,这次化淡妆。点了发送才觉得有些过分了。A一整天都没有回复我。我点开A在摄影网站的页面,发现了另一个他。他的鸟、鱼、虫、蛙。还有他的人像。很多模特,有朦胧美的,也有诱惑美的,几百个作品。再看他的配文,用文采飞扬来形容绝对不为过。不知怎地,就有些自惭形秽。四十岁的女人。想了想,又有些别的想法。第二天A终于回复了,他道歉说前一天被领导抓了壮丁。热情地跟我约了时间,说这个季节XX地方的XX花开得正好(原谅我不能说得太细,这个地标太明显了),适合拍外景。后来外景就拍了,非常成功。A连框子钱都不要。照片在我们办公室传阅,一群女人争着要A的联系方式。A说,才不给她们。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就像一潭湖水投进了一颗石子。过了几天,和文山拌了几句嘴。买了件新衣服穿给他看,他看了说:不好,别穿。我就问为什么。他一边改着稿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顺口说:太年轻了,你穿不合适。说完空气静了,他一抬头,才发现失言。就是那天给A发邮件说,想拍套室内的写真。A没回复,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约了地方,是个四星的宾馆。等周末去了,发现他还带了个灯光师。他解释说室内得调光,说这灯光师是个第一等的好手,我看过的XX、XXX的片子都是他的手笔。于是我们在里屋拍,灯光师在外屋等。拍完一组,灯光师再调光。尺度也就到内衣。拍出来特别美,照片里的我找回了二十几岁的感觉。A还用软件帮我修了图。相册送来,我却犯了愁:不知道能放在哪里。放在家里当然不行,文山看到就什么也说不清了;放在办公室被人看到,更是可怕。拍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如今倒变成烫手的山芋了!A说,不如我帮你保管吧,你要想看,随时来我家。反正B是从来不动我摄影的东西的。后来A就带走了我的相册。之后的三个月吧,我忙、文山忙,A忙、B也忙。聚得也少了。慢慢地我觉得自己心里又波澜不惊了。可有一天下午,A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混饭。那几天文山出差了,我就买了三个人的食材。但是来的只有A,说B回娘家了。A还提着两瓶红酒,说是人家找他办事,送的,直接从办公室拎来了。我打趣他:当心被抓了典型。A坐下,我炒好一个菜端出来,发现他趴在桌子上好像在哭。我吓得差点把盘子扔了。A抬起头,说:我辞职了。我这才发现,他还带着一个巨大的公文包。见我没说话,他又说:B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还是没说话,他再说:我一刻钟也不能在那个办公室待下去了。肮脏、恶心、令人发指!给我倒了酒,又给自己满上。不待碰杯就一饮而尽。他说:我还是想当摄影师,我不信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说完看着我,目光炯炯:你说我还能行吗?我说:你一定行。他笑了,说:别人说,我不信;你说,我信了。那天菜没吃多少,酒喝光了。醒来的时候头很疼,除了婚礼那晚,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这般醉过了,全身一丝力气都没有。我向着身旁转过头去:还好没有人。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睡袍。A换了身衣服,在浴室刮着胡子。见到我,他放下剃刀,笑得一嘴白沫。A走后,我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在床上、浴室里寻找着蛛丝马迹,一无所获。可是,我的身体告诉我,昨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心慌了好几天,上班路上就跟前车追了尾。下来个金链子大哥,哐哐哐地拍我的车门。我锁紧了车门报警,半天按不对键。突然A长枪短炮地出现在我车前,挥舞着他的三脚架,三言两语,金链子竟然同意和解了。A上了车,笑了,说: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当次骑士。我在停车场待了很久很久,A陪着我沉默着,慢慢地我终于停止了颤抖。很久,一抬头,发现文山举着手机站在我的车头前面。原来我慌乱中没拨出去的报警电话,竟拨给了他。文山一下飞机就接到了我的电话。五十八分钟的通话时间。我已经想不起一路上跟A说了些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晚上我睡着了,文山突然把我弄醒,动作异常粗暴,我喊着弄疼我了他也不管。之后他又沉默了七八天。终于他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们没什么。这事儿就翻篇吧,不过这辈子就这一次,你能答应我吗?我使劲点着头。车修好了,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我想,我的生活应该也可以这样。一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我不相信,跑去药店,把所有种类的试纸都买了回来,一条条试。又偷偷跑去医院。——确实是怀孕了。整个孕期,我成了太阳,文山就是那飞速旋转的唯一行星。我并没有撒泼耍赖,可是文山也小心翼翼得实在过了头。文麟。麟儿。是个男孩。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取得过了,这样夸自己的孩子,脸皮的厚度也令人堪忧。文山不管,他激动得手舞足蹈。满月,请了三十几桌。百日,又请了一次。文山红光满面,文山兴高采烈。我久久地端详着麟儿,这孩子长得不像我,也不像文山,最重要的,也不像A。和AB又慢慢热络起来,还是他们两次出现在我们家的喜宴上之后。A给麟儿拍了无数照片,B整日抱着他不撒手。终于发现我实在是个凉薄的人。我对于麟儿的热情似乎还不如AB这对陌生人。后来认了干亲,我就没有反对。AB搞得隆重极了,又是仪式又是晚宴,请了几百人。你一定以为故事要结束了,对吗?不,我要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三个月后,文山入狱了。受贿,数目大得惊人。他一直说是被冤枉的,坦白说我一直以为在他那个职位,想有点灰色收入都很难。隔着玻璃,文山说,有了麟儿,想得就多了,也远了。出庭回来,我就病倒了。B向单位请了长假照顾我,麟儿也几乎是AB在照看。他叫出的第一声妈妈不是对我,而是对B。那种又感恩又介意的心情,非当事人真的很难有分毫体验。随着我病得越来越重,我就想到了很多。麟儿跟着AB我是放心的,就是十几年后文山出来时,这孩子就跟他成了陌生人,这对文山不公平。还没有再跟文山见一面,我就不能下床了。B请了专家来家里,说是她老同学的哥哥。专家语焉不详地安慰我,于是我知道了——我是要死了。我背着B,流着泪写着遗嘱。如果不是我多年未见的母亲突然来访,这个故事就真的要结束了。母亲的本意是要炫耀一下她还有个当主编的大女儿,在她们医院的一帮返聘专家中间找些存在感。不看动机,母亲真的救了我的命。她把AB支开,一针见血地告诉我:你是中毒了,不是得了绝症。在ICU住了七天。母亲和几个老同事的放松之旅又变成了大小夜班。终于活过来了。AB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告发他们。他们说,愿意把一生积蓄都给我,然后远走他乡。我问: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麟儿?你们可以抱养一个孩子!AB支支吾吾,最后说:这孩子是B和文山的。我彻底傻了。A说,他患有一种遗传病,从十几岁发病就饱受折磨,而这种病是百分百遗传的。一开始他瞒着B。而B有着习惯性流产的体质,根本不能生育,一开始也瞒着他。两人绝望了。B说,他们把目标盯在那些想要玩刺激的都市游戏的夫妇身上。我问,你到底在说什么?A说,交换~伴~侣~的游戏。B说,在文山之前,他们已经找了好几对夫妻,最后都因为各种条件不满足而放弃了。文山找到他们的时候,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B轻易地就怀上了文山的孩子。而那个红酒之夜,AB在麻醉了我之后,把B的受精卵放入了我的子宫内。我就是——一具容器。我说:我不相信,文山不在,你们才这样污蔑他。AB说:你可以亲自问他。我就去了,坐着轮椅。隔着玻璃,我告诉文山:我准备把麟儿交给AB夫妇,我还要跟他离婚。文山激动得要跳起来:麟儿是我的孩子,我验过DNA!他痛哭流涕:我不在意你跟A的事!求你不要把我的儿子给别人!我最后一次隔着玻璃附魔他的脸:麟儿的确是你的儿子。我并没有告发AB。我还保存着他们认罪的录音,可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听一遍了。我最后一次抱着麟儿,对他说:虽然我们是没有血缘的,但怀胎十月,哺乳半年,也算是一场缘分,我不告发你的父母,是不想让你一生孤苦伶仃。我自小没了父母,深知其中滋味。我把他交给了B,看着他们转身走远,走到我的世界之外去。别了,麟儿!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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