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4期 ||焦窈瑶《三叶草》

147小编 122 2025-03-06

焦窈瑶女,生于南京,南京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暗夜魔术》(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小说、诗歌见诸《山花》《钟山》《雨花》《萌芽》《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青年文学》《西湖》《青春》《滇池》《特区文学》《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诗林》《草堂》等。诗歌入选《2015中国诗歌年选》《2017中国最佳诗歌》《江苏诗歌地理2018卷》等。诗歌被翻译成日文刊于日本《诗与思想》杂志“中国新世代女性诗人”特辑。曾获“重唱诗歌奖”,“千纤草女子诗歌大赛十佳诗作奖”等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松海撞见那小子和那女孩凑在一起了,很不巧,他刚刚进了棠村步行街上的老贾馄饨店坐下,一眼就瞥见那两人窝在斜右方的墙角。他唯一的外甥龚琪,侧对着他坐着,汤匙握在右手里往碗里划着汤水,左手里的手机屏幕快贴着那女孩的鼻子了。他微眯的笑眼直盯着女孩的侧脸,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松海对面摆着一碗吃剩了的馄饨,汤水浑浊,几块馄饨皮稀稀拉拉地吊在碗口,往油渍斑斑的桌面上滴着汤汁,顿时令他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眼前猛地出现了那一大盆菜肉馅,还有砧板上的馄饨皮,圆圆的一块块,被他的手拈起,他的手,还有她的手……她手上有剪刀,她是靠剪刀吃饭和活命的女人……有时他感觉她整个人就是一把巨大的剪刀,触感柔软有弹性,然而卡上他的脖子他的身体,又是那么锋利决绝,他没有一点儿动弹的余地……

他为什么会在包馄饨?就在她突然上门的那天。松海想起自己那日的形象,头发蓬乱油腻,戴了老花镜,身上系着方格红围裙,双手沾了湿淀粉,比家庭煮夫还要家庭煮夫。在松海过去的婚姻生活里,他是习惯了的。前妻是个颇为强势的女人,心地还算善良,对于她的“出轨”,松海的痛感有限,本身他们就是被媒人强凑的一对,松海在芦镇国企旭华磷肥厂干钳工,是顶他老爸的职。前妻在供销公司上班,坐办公室,家里条件不差,也烫烫头,化化妆,跟一群爱时髦的女同事去跳个迪斯科什么的。他们的头胎是个儿子,很不幸被流掉了,前妻生女儿魏笑笑时难产,哭天号地的,松海临时改了想好的名字给女儿取名“笑笑”。这个笑笑模样脾气和她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小争强好胜,一路读到女博士,还是工科,嫁了个男博士同学,都在城里的大学教书。松海和女儿不算很亲,毕竟那孩子十几岁就被母亲带走,住进了继父家。但女儿生孩子时松海哭了一场,脑海里闪过的,全是女儿幼时的面影,一帧一帧的,像要震碎他的心。他当然是偷偷哭的,女婿一家,前妻和后老公一家欢欢喜喜,他被孤零零撇下,却也痛快。

退休后的松海过着一种半隐居的生活。他的房子在芦镇算老的了,是当年父亲分的一套三室一厅,在一幢三层小楼的一楼,外带一个宽敞的后院,环境十分幽静。松海原先一家四口,母亲是小学老师,松海对文艺的一点爱好也得益于母亲。母亲订了几本文学杂志,也会拉手风琴,唱俄语歌。母亲还喜欢园艺,在后院的苗圃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那两棵石榴树和枇杷树都是她在世时种的。松海的面相清朗随母亲,妹妹松溪眉眼浓黑像父亲,但他们的个性完全是反过来的。松海一直觉得自己跟父亲一样沉闷很吃亏,导致没胆量跟喜欢的姑娘表白,离婚后想找女人,正经的总没合适的,不正经的他不敢碰,就这么窝窝囊囊过了大半辈子。松溪当年的追求者有一大把,在旭华医院当护士的她选了龚杰,他们兄妹的发小。龚杰是个帅小伙,和松海一个厂但不是一个车间,他很有文艺细胞,吹口琴弹吉它样样都会,性格也开朗。他和松溪结婚后先是租房子住,过了好几年才分到福利房。松海女儿已经好几岁了,松溪才生了龚琪,松海默念起他那未出世的儿子魏琪,便把“琪”这个字转给了外甥。都说外甥像舅舅,这孩子确实越长越像松海,尤其是鼻子和嘴唇。他还继承了母亲的浓眉和父亲的俊眼,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没福气的娃娃,但事实是他刚上小学没多久便失了怙。龚杰开机器出了差错,负了工伤,在医院撑了十几天去世了。都怕松溪想不开做傻事,松溪也怪,这么个直性人儿,从丈夫出事到去世出殡,没当众人面掉一滴泪。松海还记得龚杰去世的那天下午,他和妹妹外甥站在龚杰床边,龚杰已经不能说话了,贴在床沿的手轮流碰过妻儿和妻舅的手。生命正从他那英俊的脸庞上流逝,渐渐枯僵成一副面具,唯有那大大的双眼里,仍迸着几星光亮。松海感觉他听见了龚杰对他说的遗言,它没有声响,却铮铮有力,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将妹妹留在病房,自己牵了龚琪的手走出昏暗的走廊走出医院,来到秋风萧瑟的芦镇街头。龚琪的小手冰凉,一遍遍地问松海:“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松海用手搓揉着外甥的头发,只轻轻说了句:“舅舅带你回家。”

松溪再嫁前的那几年,松海一家一直帮衬着他们母子。厂里赔了一笔钱,松海和父母执意让松溪存起来别动,每个月贴一笔自己的工资和退休金。龚琪那孩子自父亲去世后性情有点变化,也不喜欢和男孩子踢球打架玩四驱车了,就喜欢一个人闷头看书。似乎是有点天赋的,他作文写得好,松海还帮他投稿到一些小报杂志,都登了出来,但他数学成绩很不好,经常被表姐笑笑嘲笑。松海有时觉得外甥越来越让自己担心,倒不是他表露出了什么异样,而是他越是表现得满不在乎,他内里某些深潜的暗影就会隐约摇曳起来,令松海捉摸不透。

龚琪上初中时,松海已经离婚了,外公外婆也都相继去世了,家里变得空落落的,龚琪经常跑到舅舅家看书,陪松海聊天下棋看足球拳击。那是松海最惬意的一段日子,他甚至觉得,就这么生活下去,外甥迟早就会像儿子一样亲。龚琪那会快发育了,那点男孩的秘密总是被松海看穿,他并不避讳那些,反倒是觉得在替儿时好友履行父亲的职责。总之,那会儿的他们形同父子,又各自保有朋友式的尊重和忠诚。

这一切被另一个男人所打破。就在龚琪刚读初二那年,旭华医院接诊了一个出车祸的伤者,那是个谭姓商人,在城里有工厂,来芦镇谈生意时车子被撞,人伤得很严重,幸好抢救及时留了命。魏松溪就是照看他的护士之一,那老板看上了松溪,穷追不舍,他本人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比龚琪大几岁。这门亲事松海打心眼里不愿意,他知道一旦松溪松口,他们母子就要离开芦镇离开自己了,尤其是龚琪……但他又怎么能做得了主?妹妹已经够苦了,如今这男人有钱有身份,看上去还算靠谱,他们跟了他也许也不坏……

他问过龚琪,龚琪只是不吭声,渐渐地也不常来了,松海的书架和棋盘都落了灰。龚琪考上了市里的五星级高中,松溪和谭老板领了结婚证,她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龚琪不得改姓谭。

从此他们母子随谭老板离开芦镇,住到了市里。松溪和松海单独见了一面,送给哥哥一样东西,一把天鹅牌口琴,是龚杰的。

为什么给我?

他想给。如果我再嫁了,就给你。

他说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就是那一天,你带琪琪出去了……

隐居在老屋的松海偶尔会拿出那把口琴吹吹,在他独身过日子的这些年,这把口琴伴他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时光。据说妹妹在城里的日子过得不错,谭老板履行了他的承诺,没有让龚琪改姓,据说还有意培养那小子当他的继承人,惹得亲生女儿很是不快。可那小子对经商做生意根本没兴趣,高考填志愿报了中文系,谭老板头一回发火,跟松溪差点闹到离婚的地步。还是松海主动跑去调解劝说,谭老板才勉强息怒,但仍不放弃要松海做龚琪的工作。松海含混答应了,同时从他们夫妇的行迹里对松溪的“幸福生活”心存疑虑。那会龚琪和几个高中同学一起去海边露营了,松海原本想避开谭老板和松溪好好谈一谈,但谭老板根本没给机会,冷着脸就让保姆送他出了门。

再次见到成了大学生的龚琪,是个星期天早上,松海拎了一大包鱼肉蔬菜从菜场回来,一眼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倚在门口的大树下抽烟,他的眼睛本来就老花,也没太看清,就径自往楼道走,突然就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喊“舅舅”。当外甥的脸贴近了他,他霎时间被“血统”的力量所震撼,那张脸已经脱离了他微弱的样征,几乎完全成为龚杰的再版,特别是那一双笑眼,流露出混杂了狡黠和忧郁的玩世不恭,但似乎少了些什么,只有龚杰身上才有的……某种带有撕裂感的深情,深邃……他的发色和眉毛很深,是遗传了松溪,头发略带点自来虬,上身穿了件很亮眼的拼色外套,里面是黑T恤,下面是皱巴巴的牛仔裤和耐克鞋,右手里提了个红色手提袋,松海看出装的是红酒。松海平时不吸烟,很少喝酒,龚琪像看明白了似的举了举袋子:“谭老头的酒多着呢。”

谭老头,原来龚琪是这么喊他的,他在家里怎么喊?喊爸还是叔?松海没问,只是走进门洞,掏钥匙开门。龚琪进门换了鞋,就在客厅和卧室来回走来走去,四下里张望,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会说:“老舅,你那电视机该换啦。”一会又说:“笑笑姐不回来看看你?她现在怎么样啊?”

松海在厨房里忙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又问龚琪吃了早饭没有,龚琪说吃了。松海将午饭的食材备好,还没出厨房就闻到一股烟味,他走到客厅开了窗户,只见外甥正倚靠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翻着散落在茶几上的一叠报纸。

“中午在这吃饭吧。”

“唉,舅舅,不用,我一会就走,就是来看看你。”龚琪倾了倾身子,将烟灰抖在松海递过来的一个废纸盒里。

“在大学怎么样?”

“还行呗。”

“你妈知道你来?”

龚琪咧嘴笑了笑,脸色却变得有些暗沉,他连着吸了几口烟,停了好久才说:“舅舅,他们的事,还有我的事……总之,你别管了,省得你烦。”

“你跟我说实话,你妈和……和那姓谭的,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龚琪扔了烟蒂,将报纸在手里折了又折,突然直视着松海的眼睛,“舅舅,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初为什么不留住我妈?”

那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松海的心脏瞬间被刺痛,他好像置身于十几年前的那间病房,面对着那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即将熄灭的光亮……

“是我不好。”松海垂下头,两手默默揉搓着脸颊,“我只是想,想让她,少受点苦……”

“如果你开口,我妈肯定……”

“好了,不说这个了。”松海果决地从沙发上立起身,“就在这吃饭吧,舅舅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鳊鱼。”

龚琪留在他家吃了一顿饭,松海搬出沉积了厚灰的棋盘,舅甥俩时隔多年终于又杀了一回棋。那之后龚琪有时来看松海,他当了文学社的社长,会带一些他们社团的刊物给松海看,也帮着松海做一些家务,照看照看院子里的花草。龚琪给松海看一堆女孩子的照片,松海说你决定好了没有,龚琪说唉,女人就是很麻烦啊,对这个好一点,那个就嫉妒。松海说你小子欠抽啊,怎么不学学你老爸。龚琪就拍拍舅舅的肩:“放心啦舅舅,我有分寸。”

有一个话题他们始终回避,那就是松溪的家事。那几年过春节,松溪喊松海进城过年,松海没去,松溪带着龚琪来给松海拜年,松海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三个人却都没怎么动。松溪支开了儿子,和哥哥沉默以对。松海觉得妹妹这些年发福了,眉眼间却越来越沉黯,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妹妹,那个衣裙飘逸,灵动可人的万人迷妹妹……不,也许那个妹妹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他,在那间沉闷的病房……

“他在外头有人,我也不管,只要他还认琪琪……我什么都能忍。”

“你问过琪琪的意见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初是我糊涂,由着他的性子……姓谭的要找接班人,就想招个有来头的女婿……我不甘心,我忍了这么久,凭什么就不能跟他们争……你劝劝琪琪,他听你的……”

妹妹走后,松海瘫在沙发上,觉得身心冰冷,寒意彻骨。他想起前几年给龚杰扫墓,总能看见妹妹送的花和龚杰爱吃的食物,但这两年都是龚琪陪他去。龚琪说,他不想让妈妈每年都要痛心一次。松海不知道妹妹都经历些了什么,也许那些身心遭受的折磨和煎熬是她的自罚,抑或是对他的惩罚?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所能做的只有沉默和倾听。他在龚杰墓前,用那只天鹅牌口琴吹起了《送别》,龚琪在一旁听着,静静凝视着墓碑上父亲的遗像。

松海很认真地问过龚琪将来的打算,龚琪说舅舅,我想写小说。我已经在写了,我想写写你们的过去,你,妈妈,外公外婆,还有爸爸。你多和我讲点过去的事吧,我想听。

松海说琪琪啊,你总得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你指望那姓谭的?

要不我回芦镇打工吧。

松海捶了外甥一拳:“瞧你那点出息!你妈真白养你了。”

龚琪真的回来了,就在他研究生毕业以后,他一个人搬回了芦镇,住的是他父亲当年分的那套福利房,也是他和母亲的旧居。那套房子原先是租出去的,松海代妹妹当了房东,租金按期打到妹妹的存折。松海对租客很挑剔,私心很不愿龚杰住过的屋子被糟蹋。一开始住的是一对葛镇母女,女儿在芦镇的扬华高中上学,因为不愿寄宿所以在外面住。后来那姑娘考上了外地的名校,松海又把房子租给了一对小夫妻,他们的新房付了首付但还没建好,就只能先租房子,结果孩子两三岁了他们才搬走。再后来都是短期租客,龚琪回来之前住的是个画家女孩儿,自己办了个绘画班,未经松海同意就把几面墙刷得花花绿绿,松海很是气恼,干脆不租了,重新粉刷了一下,正想着怎么跟妹妹商量把这房子卖了,恰好龚琪拖着行李箱来找他,说要回老屋住,还说他和母亲说过了。松海表示怀疑,但也没有去证实,他和龚琪将老屋彻底清理打扫了一遍,扔掉又添置了一些家具,还换了新电冰箱和热水器,都是松海出的钱,龚琪要给他没让。

龚琪上班的地方离松海家不远,离他自己家有一段距离,就在棠村步行街对面再往前一点的一家培训机构,他在里面当语文老师。他一般是下午和晚上上班,看管学生写作业和一对一补习,周末有时全天上课,有时上门带家教,每周都是工作日休息一两天。他基本上在松海家吃饭,休息日会约松海去蒲镇钓鱼,顺便上馆子请舅舅吃顿大餐。松海几乎有种错觉,他好像又回到了他和初中生龚琪共度的时光,惬意到他经常心生恐慌,觉得过于不真实,好像眨眼间就会有什么变故,又将这外甥一阵风掳去了。

松溪和姓谭的那边,没有任何反应,龚琪说谭老头的女儿已经嫁了乘龙快婿,那男的已经进了老头的公司任职,至于他母亲,现在几乎不问他的事,热衷于做慈善,三天两头跑福利院和养老院做义工。龚琪也没有和他谈起结婚的事,松海隐约问过一次,龚琪遮遮掩掩说起之前谈过的女朋友,要么出国了,要么他不愿跟她们去外地工作,都分了手,说的时候还是笑嘻嘻无所谓的样子。松海闹不清这个外甥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他总觉得这小子在这种事上必定会栽。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先栽的是他。他,魏松海,一个“清心寡欲”的退休离异男,居然会对一个女人动心……他不能真实地把握住这个女人,仿佛她周身笼罩的那纤柔的云海山雾,往他身上稀释成滴落着冰珠的沁凉,一颗一颗晶莹剔透,那里面折射着她的千百面相,每一个都是她,可又不是她……他急切地摸抓着滚落的冰珠,但手心触到它们的一刻它们就消解了,摇曳着的面容如同泡沫般碎裂……

樱桃理发店,松海还记得第一次在棠村看见这家店面招牌时的情景。他当时并未太在意,只是提着一包菜蔬顺道走过。棠村里有好几家理发店,独立的店面很少,大多是私人用居民楼一楼的空房开的,门头破旧装潢简陋,皮椅绽开了缝,镜子上划痕累累,洗发水染发剂喷雾壶之类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有时大堆大堆的碎头发就黏在墙角或是门口,叫人看了恶心。不过这些店的生意向来很好,因为要价便宜,十块钱就能享受洗剪吹,要刮个脸也是好商量,生客加五块,熟客不要钱,小区里的中老年人都是常客。松海过去经常去的一家“碧涛发廊”,老板是个姓柴的大胖子,手艺不错,也很能侃,松海和龚琪还约着他一起去钓过鱼。樱桃理发店出现前的那段时间,柴老板嫁到杭州的女儿把他接过去生活了,“碧涛发廊”从此关门,松海这家剪一次那家剪一次都不甚如意。龚琪拉着他去镇上时髦的发廊做发型他不肯,一是嫌贵,二是他这么个人,总觉得被一群年轻姑娘小伙子围着,坐在大镜子面前亮一张老脸,多少有点不自在。他干脆自己解决,胡乱剪一通,搞得头发简直不成样子。那天路过樱桃理发店时,他的目光在那五个贴在玻璃拉门上的红字上顿了顿,又瞄了一眼悬在门头上的彩柱,朝店里面张望了一下,并没看到什么人影。他知道这家住户是做批发生意的,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个理发店来了。

棠村里向来藏不住消息,没过几天,松海就从每天在公园小亭里闲聊的退休老伙计们口中听到了关于新理发店的事。说店是个女老板开的,原来开在芦镇西边的小区里,那一片要拆迁,那女的就跑到镇北的棠村来租房子,租了一间开店,另外租了一套住人,就在面对原先“拐角楼”转盘的那几幢新盖的高楼后面,是老房子,在五楼。又说那女的“一个人”,带了“两个小孩”,神神秘秘的。松海还想问问他们那女的手艺怎么样,又转念想不如去试一下好了。

松海没有挑周末去,他已经听说那家店的生意不错,故意选了个工作日的下午,不然顾客一多就剪不好。那天龚琪在他这儿吃了饭去上班了,松海收拾了碗筷,斜挎了个便携包就出了门,那包里有钱夹、手机、公交卡、老花镜和纸巾纸笔什么的——松海一直用的是已经绝版的老款诺基亚手机。还没走到理发店门口,他就望见了那女人,侧着身子倚在半开的玻璃拉门上,一只脚伸在门槛外,右手指间夹了根烟,正慢悠悠地吸着。待走近了一些,松海才看清她的打扮,似乎也没看清,也可能是他不好意思看,只觉得她那夸张的高耸的发髻惹人眼晕,像是一对鸟翅膀,又像是鸡冠。还没到六月,午后也够热了,女人身材丰满,黑色连衣裙紧裹着身子,白色网纱开衫罩着的胳膊露着一截肉色,连同她那光洁的脖子……待到她引着松海进了屋,将他招到那笨重的老式理发椅上坐了,又哗啦一下挥着白布勒了他的脖子,盖住他的前胸之时,松海才盯住了她映射在镜子里的脸。很端正的鹅蛋脸,五官的比例却有些不协调。眼珠很大,眼睛的形状却如兰叶般锋利,生猛地朝两旁逸上去;鼻梁很高,嘴唇小巧而厚实,闪耀着口红浓艳的光泽,笑意分明是带点孩子气的,却又在那缥缈不定的眼神里冷下来,冷了松海的心。松海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跟这个女人,一点关系也没有,第一次见面,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种感觉。女人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在他耳畔响动,手指轻拽着他的发丝,偶尔触到他的头皮和后颈,他还是觉得冷,尽管那女人的手指是温热的。他细眯着眼睛,努力越过女人的身躯和发冠,从镜子里窥视着这小屋里的摆设。一进门左边靠墙是一张黑皮沙发,上面散落着美发杂志、染发色谱和快被揉烂的旧报纸,墙头挂了一只做工粗糙的“欧式”挂钟,像是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松海面对的大镜子下面是一张桌台和一只橱柜。桌台上堆着瓶瓶罐罐和一只大吹风机,吹风机的电线盘着拖到地上,橱柜上放着理发工具,有平剪牙剪电推剪刮胡刀,平梳齿梳滚梳排梳,大大小小的夹子毛刷,卷发棒直发器电夹板……屋子右边几乎被一台陶瓷烫发机所占据,最里面是个小洗头台,旁边搭了个毛巾架子,晾了几块白毛巾。这些都没什么可看的,和之前“碧涛发廊”里的几乎一模一样,松海都没注意女人已经结束了修剪,哗啦一下又将白布掀起,细碎的头发扑簌簌地掉了一地,像是膨胀成一团的芝麻粒。

“要刮脸吗?刮脸加五块。”

出乎意料,女人的声音异常柔和,是那种带了点儿媚态,却又不至于让人觉得低俗的音色,该怎么形容呢?性感?松海心头不知怎么就冒出这个词,他顿时觉得面上发热,想说出口的明明是“不刮了”,可他还是朝女人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老式理发椅被放下来,松海仰面躺着,脸颊下巴脖颈被热毛巾敷了又敷,又被涂上厚厚一层剃须膏,他的双眼直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只吊扇,很不牢靠的样子,像是要砸到他脸上……他的脸突然就被罩住了,那两枚锋利的,随时都像要向他飞来的兰叶……她的鼻翼就快要贴上他的下巴了……他的颊上一凉,混合了轻微痛感的酥麻……他闭目冒险将自己交到这个陌生女人手里,他们之间隔了一把剃刀,在这器具啃噬般的传导里,脱落的不仅是他的胡茬毛发角质,更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甚至渴望这个时段被无限延长,他们应该在那把剃刀里有更安全的交流。为什么会觉得她是个冰冷的女人?她不是,她不应该是,他已经接收到剃刀另一端神经质的抖颤,迸裂在中途的火星余温……

几乎是在一刹那间,被传导的电流消失了,松海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吞咽下一口唾沫。他刚才是不是屏住了呼吸?当他睁开眼,女人的手指正戳过来,从鼻翼,到脸,到下颌,脖颈……密密地涂抹着某种膏体。剃刀被撤掉,现在他们是在进行着交流吗?松海再次感觉到女人手指的温度,比刚才凉很多,但他心里的冷却被烧起来,在那手指力道冷绝的果断里挣扎着……可那虚火只烧了一半,理发椅就被支了起来,女人抄过墙角的一把扫帚,弓腰扫了扫地上的碎发,也没等松海开口,就背着脸来了句:“十五块。”

镜子里的松海,是不是新了一点?松海边摸着光光的下巴,凝视着那个有点陌生的男人,刚才那团火不明不白地灭了,却让他从身到心都似乎清爽了起来。那女人是不是在背后看他?松海自觉出一点无聊,随即拿过沙发上的便携包,掏了钱夹出来付账。这时从外面走来两个老女人,也不是十分老,穿得很时髦,也很土,热情地跟女老板打招呼。松海觉得她们有些面熟,便赶紧撤了,一直走出理发店好远,还总觉得头顶上有什么东西扑来扑去,好像一对黑色鸟翅替他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从那之后大概有一个多月,松海故意没有从樱桃理发店门口经过。那对兰叶般锋利的眼睛在他梦里出现过一两次,像是小小的碧玉匕首,轻触着他的皮肤,就在他以为它们要深刺下去刺得他流血时,它们却融化成了一摊绿汁,流遍他的全身……当他惊醒后,他摸着自己的身子,确认自己没有变成绿皮,他觉得自己是那么老,塌成残墙破壁的一颗心嗞嗞地漏着风。

公园小亭里的新闻在不断更新,松海对那女人的事,又有了一点新的了解。听说那女人姓杜,老家是葛镇的,有个亲戚也在芦镇开理发店,她一开始就是跟着亲戚干的,后来一个人出来单干,有两个女儿,是双胞胎,都在外边上学,周末有时来店里转转。

松海第二次去樱桃理发店,撞见了那对双胞胎姐妹。那时已经放暑假了,龚琪的课变得多了起来,经常在外边吃饭,松海和他难得说上几回话。之前松海剪过头刮过脸,还被那小子打趣了一番,问他是不是认识了什么女朋友。松海反过来逼问他,龚琪还是嘻嘻哈哈逃过去。那天他去樱桃理发店,女老板正在给一个女顾客烫头发,理发椅上还坐了一个女人,头发被剪了一半,一边长一边短。松海原本想走,突然从那橱柜左边蹿出一个人来,把松海吓了一跳,原来那里有个凹进去的小间,上次竟然没发现。

“剪头发吗?你坐一会吧,我妈在忙呢。”

和女人一样的鹅蛋脸,五官不太像,眼睛略圆,嘴唇略薄,可那种朦朦胧胧的神韵确是得了女人的真传。女孩约莫十三四岁,梳了个高马尾,头顶的发卡上别着粉色蝴蝶结,额上覆着几缕发丝,显得很是俏皮,身上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娃娃领上绣了对称的两颗粉樱桃,裙摆上有一道小白浪。她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吃着一根彩色棒冰,很大方地在松海旁边坐下,看他的眼神却有点害羞,顶上的吊扇把她身边的一堆报纸杂志吹得噼啪响。松海觉得这女孩很讨喜,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就想到了龚琪,奇怪,为什么会想起那小子?

女老板剪一会头发,就走到一旁摆弄一下烫发机器,松海随手拿了份报纸遮在眼前,只隐约瞄到黑发冠的移动,他这才是被困住了,走不是,留不是。

“真是热死我了!”

猛然间闯进屋的蓝色人影,又惊了松海一下,那报纸像是拉幕似的从中分开,现出另一张神奇的脸,完全和粉色女孩的一模一样,只是神态迥异。蓝色女孩梳着一样的高马尾,发夹上别着蓝蝴蝶,额头光溜溜,连衣裙是和之前女孩同款的天蓝,娃娃领上的樱桃也是蓝色的。她的圆眼睛倒有点女人兰叶眼的意思,瞪人很厉害,嘴唇也咬得紧,像是较着什么劲儿。她背了个蓝书包,半卸在肩上,眼直瞅着松海,松海赶紧往边上挪了挪,以为她要放书包,可她一偏身,冲着粉色女孩面前一抓,便把她手里那半截棒冰抢了来咬了一口:“又不给我留!”

“你不会自己去买啊!”

“讨厌!什么牌子的,难吃死了!”

这俩人正斗着嘴,那边上烫头的女人突然开了腔:“呦,小樱回来啦,要什么吃,阿姨给你买啊。”

“你别管她们了。两个小东西,一放假就来缠我。”

“谁缠你了?我马上就走。小桃,你走不走?”蓝色女孩几口咬完了棒冰,将棍棒往墙角一弹,转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儿啊?”粉色女孩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瘫在沙发上没动。

蓝色女孩没搭话就出去了。烫头的女人还在笑:“这小樱,脾气还蛮大的,还是小桃好,听话又乖。小桃,下次阿姨带你去水上世界玩啊,我们家甜甜,就喜欢跟你一块儿。”

“哦好呀。”粉色女孩玩着手指甲,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像是快睡着了。

那天松海就这么尴尬地在这个叫“小桃”的女孩身边坐了好久,等轮到他理发修面时,女孩真的睡着了。女老板走到她跟前推了推她:“要睡回家睡去。”小桃揉着眼睛坐起来,“哦”了一声:“你早点回去啊妈。”

等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松海坐在理发椅上,脱口而出道:“都是你女儿啊?”他说这话完全是没意识的,像是突降的搭讪灵感,轻松地就让他打开话头。

“对啊。两个都是。”

“上初中了吧?”

“上了。”

“看样子成绩都不错吧。”

“哪有哦,老大还行,小的那个,头疼。”

女人并未露出半点忧虑,她那孩子气的笑意似乎真诚了些。

“要不要……找个补习班?”

“找了找了,不管用,又花钱。现在这些班,就会骗人钱。”

松海强令自己刹住了车,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像是突然驰上了一条自由大道,脑子都不受控制了?但刚刚沉默了几分钟,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又飘了起来,四下躲闪着女人剪刀的追捕,难不成自己是通了什么神功,化成了那些细碎的头发丝儿,搅进了黑色的漩涡……

“不行就换一个,反正现在到处都是。要不要给你介绍个?我外甥就在里头上班,给你找好老师,价钱嘛好商量。”

“你外甥?他是老师啊?”

“嗨,那小子……”松海注视着镜子里女人表情的波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硬激了一下,有什么冥冥中的勾连被打通了一般,松海自觉从那黑漩涡中一跃而出,听见了螺丝被拧正的一声巨响,“对了,我外甥,那小子可以啊,教你女儿绝对没问题的啊。”

女人只是笑笑,没有搭话,一把掀开了松海面前的白布,手上的毛巾硬邦邦地戳着他的脸。

“还刮脸吗?”

“今天不刮了。”

松海就这么狼狈地逃出了樱桃理发店,到了家,开了吊扇,洗了手,倒了自制的酸梅汤来喝,那母女三人的面影一直在脑海里荡来荡去,没个安歇。突然手机响了,是龚琪,他跟松海说明天他休息,要来松海家吃个饭。

第二天龚琪果然来了,给松海带了一副日本鲫鱼钓竿,枯法师六代,说是托同事从日本带回的。松海说他没事乱花钱,龚琪笑着说老舅,你自己生日又忘了?松海往他头上拍了一巴掌:“什么生日不生日的,不如省点钱娶媳妇。”龚琪没吱声,松海掂着那鱼竿,心头倒是跃跃的,自从碧涛发廊的柴老板走后,他又结识了一些钓友,但都没有柴老板人爽阔,龚琪又太忙,钓鱼的兴味锐减了不少。想到发廊,松海随口就把给“樱桃姐妹”补习的事说了,没想到龚琪的兴致突然来了,他举着筷子,觑着松海,嘴角浮出一丝坏笑:“那女老板是不是个美女?”松海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龚琪撩了撩自来卷的头发:“干脆一会我也去理个发,毛遂自荐。”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我说真的啊,老舅。”

拗不过这小子,松海只得带他去了樱桃理发店。女老板正给一个老太太理发,门侧的沙发上坐着小桃,松海肯定自己没认错,那两个孩子的气质太好辨认了。小桃穿了件泡泡袖的白短衫,下身是粉色蛋糕裙,凉鞋也是粉色的,正歪在沙发上玩手机,她先看见的是走在前面的龚琪,身子突然直了起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朝着龚琪转了转,又迅速地躲闪开,将手机举到鼻梁上,遮了半张脸。龚琪站在门边没动,手插在裤口袋里四面环视,吹了几声口哨,松海贴着他进来,正好和转身的女老板来了个四目相对……他趁着这一瞬间主动出击:“我外甥……来理发,就昨天跟你说的……”

“哦,坐一会吧,马上就好。”

龚琪直接坐到了小桃身边,松海挨着外甥坐下,顺手拿了张旧报纸过来翻,就听见龚琪在和女孩搭话,好像是女孩玩的游戏遇到一个关卡,龚琪在给她指点,女孩不一会儿就发出了惊呼怪叫。

那天龚琪在樱桃理发店可谓风头出尽,在女老板给他理发时,他给自己的工作单位大打广告,声称如果她们报名补习班,可以给她们打折,如果要找一对一家教,他也很乐意,本身他自己就是培训学校的一块“牌子”,他还拿出手机来上网,找到有自己头像简介和教学成果的页面给女老板看。松海在一旁用报纸挡着脸,那女孩小桃装作在玩游戏,眼睛却不停地往龚琪身上瞟,龚琪丢了张自己的名片给她妈妈,她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凑到母亲身边去看,龚琪一边掸着脖子上的碎头发一边跟她们说,如果想找他,直接打电话就行了。

从理发店出来,龚琪点了根烟,跟在松海后面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不知怎么,松海虽然已是一头汗,心下却像压了块浮冰,上不上下不下,好像一个撞击,就会有什么烈性的汁液要迸出来,烫焦他的骨肉。这么晕晕乎乎差点和一个人迎面撞上,那两枚微型的兰叶嗖地向他飞来,他像是从刚才的粉色漩涡里巅了出来,猛地坠进了幽蓝的深潭……一样的泡泡袖,一样的蛋糕裙,只不过是雪青色的,高马尾左右摇摆,咬得紧紧的嘴唇像是被勒紧的花苞……

女孩小樱很快将对他的凝视转向了龚琪,松海回望着他俩,龚琪那是在笑吗?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了似的一拍脑袋,说他晚上约了人,先走一步。

事情发展的速度快得惊人,据龚琪后来说,杜心梅(松海没想到自己一直想探听的名字得来如此容易),也就是樱桃理发店的女老板,没过几天就给他打了电话,说是想让他辅导许小桃看看(原来她的丈夫姓许)。许小樱和许小桃都在葛镇的一所名校上学,平时住学校,周末回芦镇。杜心梅的意思是暑假还有一段时间,龚琪可以去她家给许小桃补语文和英语,如果小桃适应的话,开学后龚琪可以周末来。

龚琪从许家姐妹那里零零碎碎听来的(确切地说,是从许小桃那里听来的,许小樱对龚琪的态度有点怪),有关他们一家的历史,都像散发着迷香的作料般,抖在了松海家的餐桌上、餐盘里,松海从来不急着收捡,只摆出一副无心之态,好勾着龚琪一抖再抖。一等他走开,松海就调动起自己嗅觉的极限,像是拼命要把那些作料都吸进鼻腔、胸腔,吸进肌骨,好让它们浸润他,腌渍他……有天晚上松海洗碗把碗打了,碎片划了手,他翻抽屉找创可贴,一不小心碰乱了一堆东西,那本旧相册就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像是出土的文物一般。松海戴了老花镜,将那相册搁在台灯底下一页页翻过去,黑白色的父母,黑白色的妹妹,还有黑白色的他和龚杰,那是他们进厂不久后的合影。龚杰戴了一顶印了五角星的贝雷帽,挎了把吉他,黑幽幽的大眼睛神采飞扬。他比松海高出半个头,左胳膊一直搭到松海的左肩上,松海那会蓄了小胡子,宽宽的前额,清朗的眉目,显得很是腼腆,那时他们多年轻啊,有二十岁?怎么转眼就成了糟老头子了……哦不,龚杰还是那个时空里的龚杰,他已经没有了年龄,成了时间的模特……再往后呢?开始有了彩色的妹妹,彩色的小龚琪,彩色的谭老板……还有彩色的他和一对母女,爱跳舞的时髦女人,她有什么不好呢?除了性格强势一点,为什么就……他将这事的根源归结于那次流产,好像他们命里的那一点缘分,都随着自己的琪琪流掉了,即便那个叫“笑笑”的小姑娘那么活泼可爱,那么争气让他们骄傲,他们也无法抗拒命运的安排……那相册的内页在他手里翻来覆去地哗哗响,他好像在将这里面的时间打乱,交织搓捻,混杂重组,无所谓开端无所谓结束,他所希望的也是这样,那些作料将他整个人腐蚀掉,继而他可以分解重组成一个新的肉身……但那过去的一切,真的就不作数了吗?那相册里寄居的灵魂令他害怕,他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就得继续饲养他们……

他的伤口迸开了,一缕鲜血淌在他和龚杰的旧照上,将他和龚杰一分为二。

松海从龚琪那儿收集来的作料密密麻麻拼了一桌,中间却是一团团的空白,在那之后几个月里,松海以惊人之勇切身地作了弥补。成为樱桃理发店的常客,这曾是他隐秘的期望,但当他渐渐同那女人熟起来,那期望反而以一种他控制不住的势头开始变形、膨胀……女人头上的黑色鸟翅在他的梦里盘旋,兰叶眼化作的匕首变得软绵绵,小蛇一般缠着他,他像是被一簇簇的绿色藤蔓给锁紧了肉身,眼见着那巨大的鸟翅朝他扇过来,将他整个人覆盖吞没……

他大喘着气从梦里惊醒,后背汗湿了一大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和脸颊,女人的手指昨天刚刚在那里停留,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刮过脸后给他搽香,动作似乎比以往轻柔了些……

从床上爬起来,松海走到窗前拧亮台灯,外面的天还黑着,他将写字桌的抽屉开了关关了开,抓了一包烟出来,那是龚琪之前没抽完留下的,他拈了一支,用前不久买的打火机点了,闷坐在桌边抽了几口。龚杰去世后,松海就不再抽烟了,几十年后抽上第一口烟,松海被呛得眼泪直流。他从来没从吸烟这事里得到过快感,当年抽烟,也只是因为龚杰喜欢……松海将烟摁灭在桌上那个废弃的笔筒里,仰面瘫倒在转椅上。

据许小桃跟龚琪说,她妈妈原来在“表舅”在芦镇开的理发店里干活,后来有一次爸爸回来,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又跑到表舅的店里去找表舅,妈妈就不在那干了。妈妈和爸爸要了一笔钱,自己开起了理发店。龚琪问许小桃“你爸爸是干什么的”,许小桃就说爸爸是“做生意的”,一年到头都在外边,每次回家都会给妈妈还有她们姐妹带很多很多东西。松海在理发店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被那女人狡猾地逃过,只说老公在外边赚钱供姐妹俩读书,她开店就是混口饭吃。

听到“表舅”的事,松海想起小公园新闻里传的“那个亲戚”,原来确有所指,他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那人开的理发店在哪”,龚琪说我哪知道。谁知后来他偶然跟松海说起,“表舅”的理发店就开在某个超市附近,叫惊云发廊(姐妹俩的表舅叫彭惊云),那超市松海去过,离棠村这一带很远,差不多要到蒲镇了。龚琪笑着说老舅,你打探人家表舅做什么?松海说我又没让你问,龚琪说我哪有,是小桃自己说的,她给龚琪看了她的新平板学习机,说是表舅送的,小樱也有一个,龚琪就随口问了一下。

“我每次去她们家上课,小桃经常说她妈妈去表舅家了,还说晚上她要去表舅家吃饭,我还送她去过车站呢。”

“哦,她姐姐呢?不在家?”松海有意岔开了话题,像掩饰自己的心虚似的。

“嗨,那丫头,别提了,看我就像看仇人似的。在家里吧,老是跑到小桃房间来说我声音太大,又拿着小桃的作业本冷嘲热讽地说她笨,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小桃就和她吵,说她什么都要和自己争,吵得我头都大了。小樱气得不行就跑出去了。”

舅甥俩的对话因为有了这些新鲜的作料变得有趣起来,松海去樱桃理发店,必定要听那女人唠叨一回“龚老师蛮不错的,我们家小桃像是有点开窍了”,又问龚琪多大了有没有对象,“我认识的漂亮小姑娘一大把,要介绍还不是一句话”,把松海听得心惊肉跳,嘴上却添了几抹油滑:“行啊,小杜你帮着留意留意,我这个外甥,挑得很。”

他们现在互称“魏师傅”和“小杜”,像是工厂车间里一对师徒似的,有种不伦不类的亲近感。樱桃姐妹过生日,已经是冬天了,龚琪先来捎话,说是杜心梅要请他这个老师吃饭,“把你舅舅也喊上吧”。松海先是不肯,说我一个老头子去凑什么热闹,龚琪说您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没两天松海买菜路过樱桃理发店,杜心梅在里头喊“魏师傅”,他不好不停的,只得由着她魏师傅长魏师傅短地说了半天,到底是把这事给应下来了。

到了那天,是个礼拜六,龚琪将辅导小桃功课的时间改到了上午。松海按着他给的地址去了那家饭店,算是芦镇比较高档的一家酒楼,在华鑫路上。松海没坐车,大概走了两站路,还没到门口,就看到龚琪大摇大摆地朝他走过来,手上还夹着根烟。那小子今天倒是精神,是不是吹了个新发型?咖啡色羽绒服是不是也是新的?

“老舅,就等你啦!”

松海跟着龚琪进了旋转门,坐电梯到了三楼,龚琪凑在松海耳边跟他说“表舅”也来了,还带了老婆孩子,松海“哦”了一声,抬脚踏进那个“蔷薇厅”时,一双眼立即就在那男人身上落定了。惊云理发师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脸略长,眼睛略小,修得很漂亮的眉毛和胡须很抢眼,卡其色羽绒服搭在椅背上,身上穿的是混色印花的毛衣,正一边抽烟一边和杜心梅谈笑,整个人显得精干且机敏。杜心梅也脱了羽绒服,穿着大红色紧身毛衣。松海偏身坐在龚琪旁边的空座上,杜心梅在对面热情地招呼他,向那男人一家介绍“这是龚老师的舅舅魏师傅”……服务员已经开始一碟碟地上冷盘,端来了一大罐红枣山药汁,给他们一杯杯倒上。屋里的空调温度很高,没有脱下外套的只有松海和惊云理发师旁边的女人——杜心梅刚才已经和松海介绍过的“表嫂”,她和“表哥”合开了惊云发廊。这表嫂长得很一般,头发短得出奇,一张扑粉过多的圆脸,睫毛膏和口红的质地都显得很廉价,五官神情都冒着一股阴森森的味儿,好像是卡着个面具在脸上。表嫂不停地往自己儿子的盘子里夹菜,让他快吃。那孩子贴着许小樱坐,也就十岁左右,和他妈妈一样长着圆脸,五官却和彭惊云是一个模子,尤其是那对小眼睛,贼溜贼溜的,腕上挂了一只醒目的儿童智能手表,动不动就跟许小樱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朝她挤眼吐舌头,这时他妈妈就会往他胳膊上一拽大喝他“坐好”,同时往他嘴里塞一块干切牛肉。许小樱呢,根本就没再搭理他,她的目光满桌子溜啊溜,还是定格在龚琪和许小桃中间。樱桃姐妹的高领毛衣一件是白底绣猫头鹰的,一件是粉底绣小鹿的。小桃一直在和龚琪小声说话,龚琪有时一抬眼,正好对着小樱的位置,但小樱已经将目光挪开,松海看得明明白白,心下正觉得有趣,谁知小樱的眼神突然就啄到他脸上,不留一丝情面……

等到点蜡烛唱生日歌的程序走完,众人将蛋糕瓜分完,松海才略感松了口气,可龚琪又兴奋地提议去KTV,许小桃跟在后面揪着杜心梅不放,一定要她妈妈也去。彭惊云抽烟没吱声,表嫂发话了,说是下午要送浩浩去学画画,浩浩正玩手机玩得开心,完全没睬他们。松海赶紧说自己也回去了,谁知杜心梅突然开口:“魏师傅也去玩玩,难得热闹一下。”

KTV就是棠村步行街上那家“金色沙滩”,杜心梅订的包间,穿白色制服的“少爷”送来了小吃和果盘。大多数时候是龚琪和许小桃在唱,松海平时很少听音乐,听得最多的是黄梅戏和扬剧,偶尔听听粤剧,当年龚杰送过他许多港台流行歌的磁带,龚杰还弹着吉他唱过《一场游戏一场梦》《让我欢喜让我忧》……龚杰去世后,松海将那些磁带都扔了,也怕再听那些老歌。

许小樱坐在点歌机前面,许小桃还没唱完她就突然切成另外一首,然后走到沙发前拿了话筒来唱,微微闭起眼睛,翘起手指,像是模仿哪个歌星似的。许小桃就在旁边捂住耳朵,扯着嗓子叫:“难听死了难听死了!龚老师你快去切掉!”

龚琪只是笑,跑去切歌的却是杜心梅,她等前奏一响起,就朝墙角里的松海喊道:“魏师傅,要不要唱唱看?”

松海只得硬着头皮,拿话筒随便唱了几句,走音了?跑调了?他把话筒往桌上一搁,说了句“我去洗手间”,便拉开门冲了出去。

洗手间里,松海用冷水冰了下脸,他刚刚走出洗手间,就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离我妈远点。”

那是许小樱吗?那一晃而过的白色身影,还是他的幻觉?

松海回到包间,许小樱正坐在点歌机前吃橙子,许小桃在唱一首很吵的歌,龚琪坐在沙发上看手机,杜心梅正把羽绒服往身上套,说她要先回去了,又问松海要不要一起走。

“哦,好啊。”

龚琪表示会把两姐妹送回家,要杜心梅放心。松海跟着杜心梅绕出了迷宫似的走廊,坐电梯下了楼。

“听龚老师说,魏师傅的女儿是大学老师啊?”

龚琪这小子!不会什么都跟人家说了吧?

“嗯嗯……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学。”

“那可不简单哦,你女儿肯定让你省心,唉,不像我,被那两个小东西搞得……那你跟你太太现在,可享福了。你家太太也退休了吧?”

“我们离婚了。”松海说得如此冷静而果决,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很早就离了,我女儿跟她妈过。”

杜心梅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了口气。

他们这时已经过了马路,穿过街心公园,走到了棠村里。天色有点阴沉,巷子里那些周末出来摆摊的小商小贩,将手缩在袖管里抱在胸前,扎堆儿聊着天。摊位上有卖“古玩”的(大多是不知真假的钱币玉器),有卖炒瓜子花生糖的,有卖塑料盆晾衣架的,还有卖电池耳机数据线的……杜心梅走到卖炒瓜子的胖女人摊前,往那大敞着的几个大口袋里东捞捞西捞捞,看看这个红枣说不好,又问问那个核桃多少钱一斤,一口乡下土话的胖女人忙不迭地使劲推销,杜心梅皱皱眉,全都没要。松海在一边随口说了句:“葛镇的大货场卖干货便宜,我上礼拜刚买的。”

“葛镇”这个词突然迸出来,松海也没想到,令他更没想到的是杜心梅的态度如此坦然,她一边从坤包里拿出打火机和香烟,一边朝松海笑了笑:“我老家在葛镇。要来一根吗?”

松海并不想抽,但他还是接了,头偏过去让女人给点了火,烟雾在冬日的空气里有种透润的质感,被那两团青蓝色漫罩起的两人,渐渐被某种青蓝色的亲密所冻结,不分方向不分动作,只是一个劲儿地朝前走着。

“我老公在外面有人,好几年了,孩子说不定都有了。”女人的口气异常的平淡,松海感觉被那团青蓝色狠狠冻了一下,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继续听着女人冰冷的讲述,“也怪我自己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我没法跟他离,那两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还得靠他挣,我开店就为自个儿糊个口。”

松海突然发现自己家就近在眼前,他知道杜心梅家根本不在这一片,刚刚过马路后,她本该就走到街心公园的另一边……他停下脚步朝前指了指:“我家到了,就那幢楼,一楼。”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好像已经被冻得麻木不受控制了,“要不要,过来坐坐?”

女人将手里的烟蒂轻弹在地,两手抚了抚羽绒服的前襟,唇边的笑意仍是云山雾海般看不真切:“不了,我还要去趟超市。”

松海立在那没动,女人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冲他笑了笑,松海浑身打了个激灵。那天晚上他又做了个梦,他从那簇绿色藤蔓中挣扎出来,被黑色鸟翅揽裹起来,飞上了摇晃的天空……他像是在飓风中盘旋着,沉溺在一片黑海……突然“嗖”的一声,一根利箭从鸟翅之下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头朝下往地面猛然坠落,就在那急速的下降中,手持弓箭的白色身影上上下下地来回跳跃,形成密密的重影。

“离我妈远点离我妈远点离我妈远点离我妈远点离我妈远点……”

当他惊醒时,一只手还压着胸口,却不见了梦里满手的鲜血。

在网上看到一代琵琶大师刘德海逝世的消息,那一瞬间,从我心里那个空了许多年的深洞里,仿佛传来一声久远的回音,层层叠叠,回环缭绕,有点像缠绵不绝的轮指,往时光深处掉落着一粒粒蒙灰的珠玉。

在我的童年岁月里,琵琶注定是个失宠的偶伴,我向它倾注了太多怨气,以至于成年之后的我每每听到精彩的琵琶演奏,总是心生愧悔。我想,我与这件乐器,终究还是失掉了今生的缘分。我家里藏有两把琵琶,一把小琴,是我在幼儿园弹的;另一把正规的大琴,我带着它考了几次级,又舍弃了它,不,也不能说舍弃,只是让它如睡美人一样,在琴箱里沉睡。

我与琵琶的初遇,大概是四五岁的光景,那时幼儿园的孩子都要选学一门乐器,男孩子基本都学二胡,女孩子可以选琵琶、古筝或是柳琴。我最先想学的是古筝,不知道为什么就拿起了琵琶(可能是老师分派的)。那个上窄下宽像个葫芦瓢似的东西重重地压在大腿上,从小身体就瘦弱的我抱起琴来吃力得很,总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弹古筝的女孩儿们,两手在琴上东划划西划划就行了,一点都不用受罪啊(当然,这只是我当年天真的想法)。教琵琶的是幼儿园里的一位年轻女老师,姓王,梳着高高的马尾,露着光亮的额头,眉眼很是凌厉,属于那种孩子们不容易亲近的面相。不过王老师对我们是很好的,至少我不记得我挨过训。每次上琴课都有家长在场,我们坐着小椅子排成一排,家长们在后面看,其实差不多是跟着学,我妈就是其中的一员。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刻起,琵琶成了她的某种执念,但我又真的相信她对我并没有什么“厚望”,她只是承受了那一代年轻父母普遍的焦虑。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能理解那些给小孩报着数不过来的兴趣班,钢琴围棋画画轮滑跆拳道样样都要来一把的父母。我似乎应该庆幸我妈当年只看中了一把琵琶,而不是硬逼着我成为十项全能。在学琴这件事上,我妈的付出要远超于我,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童年一直在“反抗-愧疚”轮回的复杂情绪中煎熬,直到我下定决心甩掉了这个“包袱”,我和母亲似乎才第一次达成了某种和解。

幼儿园期间,我和小伙伴们有过许多琵琶演出,但我更喜欢的是跳皮筋舞。幼儿园毕业时,我还开心了一阵子,以为再也不用学琴了,谁知一起学琴的女孩子有好几个都请了老师继续学。我舅舅突然出马,说是他认识他们厂的一个师傅(抑或是“熟人”?),也是大厂本地有点名气的琴师(我的启蒙老师王老师就是他的学生),当即就说要介绍我去学琴,我就这么浑浑噩噩跟着他和母亲去了。琴师姓徐,住在离我外婆家不远的楼房顶层。当年我和父母住的是平房,离我外婆家大概有两三站路,我上小学后中午都在外婆家吃午饭,下午放学等我妈下班,再从外婆家接我回家。后来每周六晚上一次的琴课,都是我妈背着琵琶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琴师家学,风里雨里从不间断。最难的是刮风下雨天,我每次都嚷着不去了不去了,我妈就一把把我提起来丢到后座,让我钻到她披的雨衣下面,那是种又厚又闷的老式雨衣,还有一股橡胶味,我每次都忍不住探出头来呼吸,就看到那把装在红色绒布套子里的琵琶在我妈背上晃来晃去,像一把膨胀变形了的长剑。

与徐琴师的第一次见面,我现在所能回忆到的,只是他们家那个狭长的客厅,墙头的挂钟,徐琴师蓬松的头发,瘦长脸,带框眼镜(近似墨镜的茶褐色镜片),细长的胳膊,嘴里喷出的烟圈,胖师母的超短发,表情生动的大圆脸,唠叨个没完的铜锣嗓……

“他一见你就说,怎么来了个外国小孩啊?”

这是我妈挂在嘴边的回忆,但对于徐琴师对我的这个初次印象,我始终心存怀疑,大概就是顺嘴逗趣,而他真实的想法应该是“这孩子一看根本就使不上劲啊,怎么也算不上好苗子吧”……说实话,对于徐琴师的性格,我一直没办法摸个准,艺术家的阴晴不定和神经质确实是有一些,比如上一秒还笑嘻嘻的,下一秒突然就黑脸训人,把你五个手指掰来掰去,指法不到位就不许走人之类的,但大多数时候他的表现和普通小老头也没什么两样(我刚投入师门时他也就四五十岁吧),上琴课时捧着个保温杯坐在桌边,夏天拿把蒲扇扇扇风,时不时摸出根香烟抽几口。每次他一对学生动怒,胖师母就出来打圆场,递递小零食啊什么的,顺便再把挨训的孩子夸成一朵花。

徐琴师名气大,自然门徒众多,所以排课也是紧之又紧。我的课时排在周六晚上,一开始是前脚有女孩子上课,后来我后面也排了人,和那个女孩第一次见面,我们俩都有点小惊喜,原来她就是小睫的表妹小蕾。小睫和我幼儿园小学都同班,也随徐琴师学琴,长得非常漂亮。小蕾比我们低一两届,我们在学校里打过照面但还没说过话,小蕾是个很腼腆温柔的女孩,我们俩都是人堆里不喜欢说话那种,所以还算投缘。小蕾的妈妈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嘿,大人还不认识,小孩倒先认识了。”小蕾妈妈是个热情开朗、漂亮时髦的新潮女性,人很幽默,老爱开我们的玩笑,后来还常邀我到他们家玩。小蕾母女总是在我的课时结束前十分钟到,徐琴师有时就让我们一起练一会。我记得被徐琴师训得最惨的一次,我从头哭到尾,胳膊手指都在打颤,对面就坐着小蕾,她的目光是那么纯澈干净,带着深深的同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对这个其实并没有说过很多话的女孩,始终抱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原因。在徐琴师那群扎眼活泼、能力超强的女弟子里,我和小蕾之间,似乎有种无声的相互慰藉。与我不同的是,小蕾一直没有放弃学琴,许多年后考上了艺术学校,后来回来办学琴班,开琴行,只是如今也不知她的去向了。

学琵琶很花钱,除了每周的琴课,买琴、买琴弦、买假指甲,都是零零碎碎的花费。我的第二把琴,就是在琴师的推荐下买的,相较于我那把小琴又重了许多。琵琶四根弦,由粗到细,最粗的四弦不是很费,但一弦二弦就经常会断。当年在大厂买不到琵琶弦,只能到南京市区去买,我妈有时会托同事给带。最好的弦是“敦煌”牌的敦煌型,价格也贵,我总是舍不得用,先尽量把便宜的牡丹型琴弦用完。假指甲也分档次,最便宜的是肉色塑料甲,磨损得很快,好一点的就是玳瑁和赛璐璐指甲,最好的是尼龙甲(我好像就没戴过)。我平时练琴就戴肉色甲,用胶布一圈圈缠在指甲上,用完了就放在一个“大大卷”的盒子里。胶布戴久了,手指肉上就会有黏黏的黑痕,每次要洗好久。我爸用铝合金给我做了两个琴谱架,一到星期天我妈就会把琴谱架往我面前一放,每次关于“练琴时间”我都要和她“讨价还价”好久,最难熬的是平房隔壁的小伙伴们在门口跳皮筋踢毽子,玩当时流行的一种“溜溜圈”(就是一个圈上拴一个小球,一只脚套着跳)的时候,而我只能闷在屋里弹《赶花会》《大浪淘沙》《野蜂飞舞》……弹跳,轮指,过弦,换把,泛音……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琵琶这件乐器的硬核之处,要驾驭好这件乐器,不仅需要高超的技术,尤其是手腕、指上的速度和力量,更需要一种“格斗”的精神。而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根本就不懂这些,“考级”才是学琴最直接的目的。

我首次失败的考级经历说来有点“中二”。那一天,我们全家凌晨就爬起来,赶轮渡到市区。我不知道当时爸妈为什么选坐轮渡而不是公共汽车,明明有公交车直接上大桥开到市区,也许是因为考级时间太早,必须坐轮渡才能赶上?总之那次我在轮渡上一直犯困,一直到了考级地点(是南艺还是随园我记不清了),才勉强能睁开眼。十几年后我从浦口坐轮渡到南京西站,望着浩淼的江水,隐隐约约浮起那段回忆,江面上的日出倒影瞬间闪过,我知道当年我上船的码头早已关闭,那段人生里残缺的影片也再没有了复原的可能。

四级的曲目是《阳春白雪》,考级生一个接一个抱琵琶进小屋,我进去的时候可能还处于困顿状态。桌子后面坐了几个人,中间是一个白发老太太,手里攥了一支笔,在面前的一张表格上勾勾画画。等我弹完了之后,我凑近了她想看清那纸上到底画没画“钩”,因为据说画钩就代表通过的意思……出来之后我和所有人说的都是“我看到她画钩了”,可事实上我也许看到她画了圈(代表没通过),也许什么也没看到,然后我爸妈都高兴得不行,开了一罐饮料给我喝。那是一种绿豆汁饮料,我后来再也没喝过,但我必须说那是我迄今为止喝过最好喝的东西,因为那天实在是太闷热了,我在那小屋子里弹琴的时候一边冒汗一边发抖,抱着琴冲出来的一刻简直就像是个逃难儿童。

第一次考级失败后,我又考了两次,一次四级一次六级,都通过了。奇怪的是对于这两次考级经历,我几乎没有印象,只有那两个证书上的证件照和大红章与我对视。我甚至感觉那照片里的女孩根本就不是我自己,而不过是帮我完成考级任务的工具人。考上南师大之后,我曾经在南艺校园和南师随园本部(我在仙林校区待了五年,一直到研二才去了随园)试图寻找当年的考级之处,可那些记忆就像被时光之手从我的人生里剪得一干二净(也有可能我当初是在其他地方考的级)。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当初那个白发老太太在那张表格上给我画了“钩”,我后来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一直坚持学琴到现在?至少应该可以考完八级,十级?至少不会成为连《十面埋伏》都没学到的半吊子?

向徐琴师主动提出放弃学琴,是我一字一句说的,理由是要上中学了,实在没有时间再练琴了。琴师似乎没有特别惊诧,但也很夸张地做了挽留。胖师母更是朝我母亲说了一大堆“孩子弹得这么好可惜了”“再坚持坚持”之类的话。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胖师母,徐琴师几年后我在街上看到过几次,那时他孙女已经上小学了,他提着书包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嘴上还叼着香烟,还是一头蓬乱的头发(发色已黑中掺白),茶褐色的大眼镜,细长的双臂,几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但我并没有上前打招呼,他也没有注意到我,我们就像普通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如今,距离我第一次见到徐琴师,已经二十多年了,路过那幢楼房,我都会抬头望望顶楼那扇窗户,我不知道他们一家是否还住在那里,他是不是还在带学生——虽然这和我没有了任何关系。

在南师大读本科期间,我加入了文学院的文学社,文学社每年都会办一次“春天的诗会”,我们宿舍有舍友会拉二胡,舍友们就“撺掇”我把琵琶抬出来,一起搞个节目。当时流行上“校内网”,我就在那上面给好几个音乐学院学琵琶的女生留言,想向她们“讨教”一下,没想到真有一个女生很认真地回复了我,还主动提出和我见面。这位女生叫青姐,是东北人,人很热情爽朗,圆脸庞圆眼镜,扎着朴素的马尾。她来我们宿舍那天,我就拿着我那把小琴(大琴太重了就没从家背到宿舍)弹了几下给她听。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隔了十几年之后,我依然可以断断续续地摸索出那些基础的指法,弹出基础的曲谱。但是在青姐面前我觉得简直就是在出丑……青姐听了之后就说:“你的底子挺好的,基本功很好。”我一下就蒙了,眼泪都快掉下来,可能就在那一瞬间,我才真正第一次,对琵琶产生了感情,这感情来得太迟,太迟,“琵琶”在此刻,成了一位当年被自己误解执意分开的恋人,多年后回首,已是覆水难收,沧海桑田。

后来青姐带了她的琵琶来给我练,在青姐的“指导”下,我们那个诗会的节目搞成了。青姐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直到我们都本科毕业,我不知道她去了何方,现在何地,也许她早已忘却了当年那段小插曲,她也不会知道她随口的一句话(也许纯粹是在鼓励我)对我产生的影响。那次诗会表演之后,隔壁班有个会吹箫的女生经常拉我跑到校园北角去跟她“合奏”,那边有块大草坪,临湖有亭阁,我们在那合奏过《葬花吟》(似乎是在某个月夜)。因她名字里有“妙”字,我们又都是铁杆红迷,感觉要是都换上一身古装,有点cosplay《红楼梦》里妙玉和“蕉下客”(探春)的意思?不过《红楼梦》里的这两人好像并无交集。和青姐一样,在毕业之后,妙姑娘也和我渐渐失去了联系,只听说她去了北京,不知她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是否还会莞尔?

我的两把琴又重新沉睡了近十年,我没有再唤醒它们,这种无声的陪伴使我感到安心,我们之间的“战争”早就结束了,我们也不需要用彼此弹拨来表明心迹,我们的相遇和错过,都是命中注定。

看刘德海大师的演奏视频,感觉顶级的乐器演奏大师都是相似的,比如我喜欢的钢琴家Sviatoslav Richter(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他们都达到了“人琴合一”的境界,拼的不仅仅是技术、技巧,或速度和力量,更重要的是演奏者本身的气度和胸襟。

今生今世,我没能拥有音乐家的天赋和才能,但我在拾捡时光深处的那些珠玉时,聆听到了深情的音律,它将在我今后的人生中,延续下去,无论前方会有多少风雨,多少荆棘。

 合

你已延伸至我的背面犹如

百合的戳印

象征是徒劳,对春天的阻断

那香气所拥有的  摆动你

妖娆的舌颤

你在我的平面生长,斜驰的

骄傲绑束你怀中的星辰如

某种尖刻。 声带的胜利

无人欢庆   如何翻转至内部?在

流血的平衡到来之前,而你已有

纵向的奚落

百合与百合的不同,正如

你与你的分蘖  我于百合之外

穿越你  穿越泅渡你我一生的

白色褶皱,却无从销毁

命里那些  百合的错叠

百合交织,插满插遍

盛装的偶然

掰下花蕊即是指尖的巅峰

一船海水也抵不过百合

倒立的暗涌

生日絮语10

轴线错乱,海螺的象征

逐渐逼近,生日往生日里跳伞

雾的纯度提炼你的勇敢,

星辰绽放,着陆淹没水晶

上升的重量  如此轻盈,

像一篮空气  与你的猜谜

舞鞋里藏了什么珍宝?

是该庆幸未来的变奏

预支你开采的鲜明?

生日拉近的脸 层层叠印

你无法计较的真实

生日的甜度充满你,充满

舞步的褶皱,你与时间的距离

扭伤的激情过于忐忑

生日滑翔的索道交织于心

刻录命运 悬空的伏笔

生日絮语11

未曾爆发  生日的隐秘

音腔积满  层叠的冥想

日常的佛陀倒映净水

花枝显像,穿行于生活之莽林

语言的伤口注满旋风,

生日于此刻开眼

丝缕箴言被缝进  时间的

罅隙  词之转向顷刻拥有

豹的速度

未曾捕获  生日的圆满享有

开裂的平等,音符凋落

新的弹奏挣脱你身

生日藏埋的宇宙

回音茂盛

生日絮语12

生日撬起倒扣的船帆

逆天之姿唤醒

远洋的玫瑰

花篮里盛满  生日的象形

隐匿其中  词的密令弹拨

语言的弓颤

生日拥有的风暴不计其数

未被击败,航线的转向显尽

滑稽的苛刻

苦海浸泡  年轻的比喻

一一萎缩  生日的象形蜷进母胎

偶然的泡沫  未曾破灭,

每一刻都在孕育

新的闪电

抽搐的航线

停止吧,停止,那一口

失血的钟锁紧的身体,抚平

海的低音,用你痴顽的旧器。所有口齿

跌进  冥想的火山

你有没有感到,夜曲的象征过于

轻蔑,以至于不够弹劾你

假想中的 一只山雀

花园里,焦炭遍地,燃尽了

羊角最后的善意

爱情到底有多重,一克拉?

就让那抽搐的航线震落

密钥里的词和你我

词是什么?

词是速度,是一阵雨,是一条

模糊的河流

是疲倦经文的上半部

词是海鸥离开的胸膛

圣白包裹的血腥

词是心房的雀跃,

停栖尖峰的抽搐

万般霹雳摧折不了

一幅镜面的过渡

词在疾驰中发笑

取代你喉管的,

是白昼轮流的音颤

落絮之间的交流

夹杂词的不快

盘旋是一次转机

那误会词的,是脱落

具象的艰深

偶尔也需要一句

航行的婉转

结合词的生长

蔓延你我一生的词

覆盖苍茫的决绝

延展一季词的播种

你收获了我的嘴唇几何?

(几多?几多?)

那是词群华丽的交付

以速朽不变的姿势

对接吐露的渴望

词的铺排  转瞬即逝

描写之动作,隐现的过节

庆贺词的再生

一种自我循环的秘密击退

词的敌手 瓦解

想象的铜墙铁壁

词的心愿来不及祷告

(采摘灵感必要的素质)

词不再侵扰我的心神

词即我的内部,

我的表象

我,一个词

被世界定义,阐释

自行繁育一方世界

词的王国里  涌动剿灭

一种自我更新  词的脚步

逗留心胆的飞跃

我庆词之大,

词敬我之小

词浪里的争夺

展翅而行

词中倒映

世界的幻影。剥开它,

将明喻你一生的

不可辜负

词的侥幸是一篮白雪

溶解了命运几多?

矫饰美德的

藐视词的相守

词的看穿不及海的踊跃

全国中文核心期刊

 小说驿 

李  亚→骆 驼

徐建宏→牛知音(中篇)

熊德启→没有光的房间

 三叶草 

焦窈瑶→樱桃的孤独之心俱乐部(小说)

焦窈瑶→学琴记(散文)

焦窈瑶→百合的戳印(诗歌)

 碑帖心事 

胡竹峰→琅琊风流

 散文随笔 

张承志→昆明的芥川

傅菲→山中来信

 诗人自选 

叶德庆→不是所有的流水都归于大海(组诗)

郑小琼→俗世与孤灯(八首)

唐   政→夕阳西下(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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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承军→自说自画

耿心入→品味真实 洞见真实

——《吉祥方舟渡》

贵州茅台酒股份有限公司向世界100所著名大学图书馆赠阅《山花》

“视觉人文” 彭承军艺术作品展

彭承军 -《南疆风情系列7》 布面油画  50×60cm  2022

彭承军 -《南疆风情系列8》 布面油画  50×60cm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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