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汉走了，走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间。盖着他的老羊皮袄，没有痛苦，没有喜悦，没有忧愁，没有牵挂。静静地离开了，离开了住过几十年的窑洞，离开了朝夕相伴的羊群。全队社员集体为他送终，凄娩的嚎泣声随着纸钱飘散在旷野，还有那咩咩叫着的羊群。

三老汉孤苦伶仃，一生清贫。晨起，一人迎来太阳初升；暮色，一人送走日头西沉；白天，只有那些不会说话的羊子与他相依；夜晚，那件老羊皮袄夏天当褥冬天做被；晴天，撑起老羊皮袄为他遮阴；雨天，几根柳棍支起老羊皮袄为他挡雨；他别无所求走完了这一生，他默默无闻回归为烟尘。

社教那年定成份，三老汉是雇农，生产队给他分了几只羊，从此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做了羊倌。从那天起他给自己订了个计划，他为这个计划兴奋过、付出过。两年后的一个冬日，三老汉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老羊皮袄。他为身上的这件老羊皮袄激动过、自豪过。这是自离开娘胎后，第一个冬季不要为那漫漫长夜卷曲在炕头而恐惧，盖上它暖暖的进入梦乡，犹如步入“天堂”。

那个夏天，三老汉把冬天数九时杀了的两只绵羊的皮子，用绳子捆好，一肩扛到了皮匠家，量身后让皮匠给他做一件大皮袄。从那后三老汉除了放羊，双多了一件事。三天两头往皮匠家跑，担怕皮匠把他的大皮袄做不好。从洗皮、熟皮、铲皮、揉皮，到下料、割皮、缝皮、笊毛、安领、上袖的全过程一一“监控”，亲自“过目”。当那件还散发着酸腥味的大皮袄穿在身上的时候，三老汉如孩童般欢呼雀跃，死活硬拉着皮匠喝了一顿老烧酒，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从此后，老羊皮袄、拦羊铲相拥着三老汉走过余生的春夏秋冬。

八十年代前的陕北农村，到了冬季男人们御寒的衣装大多是羊皮做的衣裤。平时有毛一面朝里穿，遇着雨雪天气，有毛的一面往外一翻，雨水雪水随着毛尖流到地上，如同南方人雨天穿的蓑衣。远远看去恍若直立的羔羊，好在大多数上衣用绵羊皮，裤子用山羊皮制做，两种毛体、毛结构均有区别，不易混淆，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皮袄叫白板子皮袄，意为皮板直接外露。三老汉的老羊皮袄就是这种白板子绵羊皮袄。

绵羊皮的特点是皮板轻薄，手感柔软光滑而细腻，毛孔细小，无规则地分部均匀，毛儿弯曲多卷，毛绒细密缜厚，视觉美观，穿着轻巧可身。皮裤用山羊皮制做。这是由于山羊皮的结构比绵羊皮稍结实，皮张毛孔眼一排排呈“瓦状”，表面细致、纤维紧密，有大量细绒毛孔呈半圆排列，多为直毛，拉力强度比绵羊皮好，皮表层比绵羊皮厚，所以比绵羊皮耐磨、耐挂。这点非常符合陕北人的生活习性和地理环境。与绵羊皮的区别是，山羊皮表面层较为粗糙，平滑度也不如绵羊皮，手感比绵羊皮也稍差，做成皮裤同时发挥和利用了它这些“优点”和“缺点”。

早些年，制皮业的皮匠们大多有走口外的经历。他们走内蒙，过宁夏，哪里产皮张就往哪里走，三五年下来练好了手艺，回到家乡立个门楣，买下几十张皮子，生意就开张了。从洗皮开始，最后成衣上柜，道道工序丝毫不得马虎。这里边不但有皮匠师傅按部就班的程式工作，而且各个工匠还有细微的手工绝活，才显示出件件皮衣不一样，每件都是“绝版”产品。由于早年跟皮匠师傅学过几天手艺，做了几天臭皮匠，对制做皮衣的工序略知一二，在此简述几笔：

洗皮：宰杀的羊子要把皮子晾干才好保存。晾干的皮子要让它柔软起来，就必须吃水洗皮。每到农历四五月份，城外小河中总有三三五五的皮匠来洗皮。他们可不像江南浣纱女那般轻柔温润，如绣花飞丝走针。他们一肩背来十多张皮子，挽起裤腿跳下河里，用脚先踩住，再搬几块大卵石，把皮子压住，皮毛须顺着水流的方向。两袋烟的工夫，下河翻一次，如此四五次后，看看皮子浸透了水，从河中捞起。抓住皮脖子，如抡大捶一样，把皮子一下一下砸向河边的沙滩，这叫甩皮。目的是让皮张舒展开来，皮板上的油脂松张开来。可以想象，一张皮子甩上几十下，几十张皮子就得几百下，普通人能受的下这份罪吗？一天下来还不腰酸臂痛才怪。不佩服陕北皮匠这种吃苦精神行吗？

熟皮：如果说洗皮只是一般力气活的话，熟皮就是力气加技巧且不怕累不怕脏的活了。备好口径一米大缸数口，倒入温水适量，加黄米、硭硝（又称焰硝、火硝、苦硝、生硝和地霜等。是一种非金属矿产，矿物学称为硝石。硭硝具有玻璃般的光泽，无色透明，形如冰块，沉积于干涸的盐湖，也见于热泉中）。搅拌均匀，置洗好的皮子与其中，用卵石压死，缸口皮封扎紧，大太阳地发酵，三天内开缸一次，检查皮板发酵及吃浆情况，如此反复三次九天。出缸先晾在绳子上，半干后收拢码于阴凉处待用。熟皮的技巧在于添料比例和发酵，黄米与硭硝的多少，直接影响皮板的质量和毛孔疏密。有些皮子到夏天发脆，就是硭硝过量，还有皮子掉毛，就是发酵时间没掌握好。由于发酵时产生了大量的烷气和酸臭气体，且在发酵过程还要反复开缸翻皮，干上一天这样的活，人的毛孔中都会钻进酸臭味，远远走来，就把你是干什么的告诉了别人。所以，俗话讲“臭皮匠”，就臭在这里。

铲皮：目的是把羊皮板上附着的油脂去掉，从而使皮板光滑白净进入真皮状态，手感柔顺绵软，表面无折无痕。铲皮是一个单调而又细致的过程，不光要有技巧而且要有诀窍，第一铲要下在皮子的什么地方很有说法，用力大小最是皮匠师傅的拿手绝活。俗话说：知法不知窍，惹的神鬼笑，用在这里最为妥当。这第一刀叫试刀，决不能从皮子的正中落下，须从皮子边上开刀，逐渐向中间铲去。其说法在于，试刀轻重，在皮子边上有个闪失，不会造成大错，破坏皮张。其二也有个适应过程，慢慢掌握好力度，从面达到熟能生巧的地步，铲出合格的皮子。

且说铲皮工具--铲刀。非常像是鲁智深的禅杖，月牙凸刃，半圆刀刃约八寸有余，重约两公斤左右，镶一尺多长枣木连杆，上端再镶一根倒弯月形两边翘起的枣木托杆，如高昂着头的水牛犄角，整个形状犹如用一根木把串起一大一小的两个圆弧。见过许多匠人用的工具，也见过许多机械刀具，可像皮匠用的铲刀，恐怕最具特色的了。

铲皮时上托杆夹在两腋下，用整个身体顶住铲刀，一手抓住中间连杆，一手拽起搭在木棍子上的羊皮，用肚子压死皮面不让皮子上下滑动，一刀一刀铲下去。铲皮最讲究个力道，用力太大，一刀下去皮张开一口子，这张皮子就算毁了。用力太小，皮面油脂铲不掉，得反复去铲，既花时间又费力。从侧面看皮匠铲皮，就像给人鞠躬，一张羊皮大约得铲上三百下左右，这“鞠躬”动作可就着实不轻松了。况且冬天羊皮发脆，通常情况下不能铲皮，所以这些工作大多要在夏天做完。

可以想象一下，炎炎夏日，头顶辣辣太阳，腋下顶着铲刀，肚下压着羊皮，做上几百甚至上千个弯腰用力“鞠躬”的动作，是个什么样的“锻练”过程？在我构思这篇文字过程中，那一颗颗汗珠落地砸八瓣景象，时时在我眼前幌动，我真为这些“臭皮匠”的辛勤劳作而动容，我不知道这种传统工艺从何年始俑？更不知道是谁开创了这一“辛苦”工种。而那些穿皮衣的人又有几个知道为自己保温的皮衣，在制做过程中匠人们付出了多少汗水和辛勤？

揉皮：铲好的皮子，必须经过揉皮这一过程，不然熟皮时的硭硝残留得不到中和。干燥时皮板发脆、易裂，潮湿时皮板起毛、变质，导置绒毛脱落，使整个皮衣失去穿着价值。所以要将原盐（也可用工业盐代替）包在皮子里，四周扎紧反复揉搓，这一过程虽没太多技巧，但却不可忽略。

下料、配皮：长毛的皮衣最讲究一个毛对毛，皮对皮。好匠人做出来的皮衣，提起毛面，毛的长短、方向，绒的密度、粗细几乎无异，你看不出来毛与毛之间存在什么差别。再看皮面，从彩色到厚度、手感和光洁度都似乎是一张皮子做成。然而，皮与皮之间差异之大，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皮肤颜色一般，要找出几张没什么大差别的皮子确实不容易。有时要配好一件衣服的皮料，得在几十张皮子中间反复找寻，甚至有的皮衣，配好了背部没有前面的配料情况也是平常事，所以下料、配皮是一个好皮匠的功夫所在，直接关系到成衣的成色和价值。

割皮：配好料后就要画线，割皮，这道工序似乎与布衣裁缝没什么不同。但皮匠用的不是剪刀，而是裁刀。裁刀“长像”也很怪，半弧月牙，前尖如刺刀，后钝如人的脚后跟，不很长的脖颈。用时像乒乓球运动员横握着的球拍，沿画好的线把皮子割开，割皮时必须毛朝下，只能割开皮，不能割到毛。这可能也是皮匠为什么割皮时不用剪刀怕伤及毛面的原故吧。

缝皮：缝皮不用缝纫机，全部是人工缝制。缝时毛对毛，皮对皮，缝合实。起针在皮沿下一毫米处，针距二毫米，向后退用锁线绕针法。线的松紧度全在缝皮人的手劲掌握上，要求缝的皮子，不起棱，不开缝，不脱线，一条缝一根线，中间无接头，两头不露头。这让我想到了南国的女工刺绣，不也是诸多讲究荟萃于一件绣品吗。可陕北的皮匠没有女人，于“女红”对应，若叫“男红”恐怕不合适。但他们确是缝皮高手，飞针走线也如犁田种地那么得心应手。我觉得也许是怕那些“臭皮子”把那花儿般香的女人给“染臭”了，心痛自己的所爱吧？或者，怀疑别人缝不好，坏了自己的名气，所以亲自缝制，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好男人”。

笊毛：用一种类似于铁耙的笊子，把缝在一起的两张皮子的毛面笊成一样的毛型。白话一点讲，就是把缝好的皮衣毛型整理成一样的长度和密度，用笊子笊下看似多余的毛和绒，使整件皮衣的毛型如同一张皮子做成。从人的欣赏角度和视觉效果给予最佳化，进而提高皮衣的审美价值和美学价值。皮袄以腰身长短分大小皮袄。大皮袄可长至小腿，小皮袄仅及大腿。

相对于“白板子皮袄”，加布面的称“吊面子皮袄”，加布里的称“吊里儿皮袄”。式样分对门子和掩襟子，对门子有些像中山装，掩襟子像老式棉袄样。白板子皮袄不钉扣子，而用带子系，领子也为毛羊皮，这是老百姓为了方便生活的一种常见穿法。吊面子皮袄就高档一些，有纽扣，领子一般用狗皮、猫皮或者兔皮，也有以狐皮制作者。当地有句俗语叫“有钱人穿呢子，没钱人穿皮子”，反映出皮子在民间的普遍性和适用功能。

至此，一件皮衣就做好了。可陕北乡间人穿的老羊皮袄没这么多讲究，相对工艺也简单了很多。主要功能是防寒、保温、御风。如果真正上了“档次”，反倒不利于劳作、有碍乡风了。但三老汉半辈子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老羊皮袄，怎能让皮匠师傅马虎应付？那样也太对不起集体分给他的几只羊了。于是一件称心如意的老羊皮袄，在那些繁杂工序和皮匠师傅精心缝制后，他把陕北三宝（熟米，炒面，老羊皮袄）之一的老羊皮袄穿在了身上，成了他的自豪和眩耀，也是他唯一的“家当”。

那天日头已经三杆高了，三老汉的那群羊还没出栏，“咩咩”不绝的叫声惊动了生产队的人，私下里纳闷，平日里三老汉总是不误工不误点。羊子也有时间钟，该到出栏的时间出不去，哪还有个安分的？这个叫那个叫的更欢，像晨练吊嗓子一样，纯粹一个“羊声大会唱”。有好事的年轻人闲不住，直冲三老汉的院门撞去，推开窑门连喊带拽，悄无声息，摸一下浑身早凉透了。

按照陕北人的风俗，死人不穿带毛的。迷信讲法：穿了带毛的，下辈子要转成长毛的，不是驴子就是狗。甚至包括那些上等毛呢类的衣服也不穿，会变成不是老鼠也是猫。可三老汉生前的最爱，那件老羊皮袄说什么也得让他带到那边去，为他遮风挡雨，御寒保温吧。于是社员们让阴阳先生给拿个主意，阴阳有些犯难了，棺椁内放置东西按他们的传道行规，有不可为之的忌讳，知之为之，避祸不及。

三老汉里三层贴身衣，外三件大小斗篷穿带整齐，阴阳一声“入椁盖棺”，八道木榫，把三老汉与这个世界和他的老羊皮袄隔开了。棺木下到墓坑在覆上第一锹土时，阴阳怪叫一声，把人们吓了一跳。见他，老羊皮袄毛朝外，陈铺在地，四肢张开，头朝墓坑，纵身一跃，落在棺盖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又脱去两只老布鞋，摆在老羊皮袄上，爬上墓坑，抓起一掬黄土洒在棺材上……

三老汉终于同他的老羊皮袄一起埋进渐渐堆起的黄土包里，还原了社员们的心愿。有人说，阴阳把他的两只鞋埋进墓坑，一是对他自己的惩戒，二是想让三老汉来世转成两只脚的长毛动物。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这种动物，但我对这种虔诚的尊崇心态，以及近似原始的信奉风俗，全然没有半丝亵渎和不屑。反倒觉得他对活着的人是一种心里慰藉，熨贴心愿的有效疗法。

老羊皮祆这件道具把过程与目的连接了起来，把阴界和阳界串接了起来，把现实生活和风俗讲究维系了起来，把陕北人的苦乐哀怨呈现了出来。在这浓重的泼墨画布上，我不褒扬迷信，但我尊重风俗。因为他承载亘古、续写历史、延习民风，是一部不该被遗弃的珍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