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合微胖女生日常穿搭,卫衣搭配吊带裙显高显瘦,立马穿出高级感
125 2025-03-05
前言
文章之前啰嗦几句话,
这是之前《寒鸦》的初稿,我完善了一些添了几个字,没有什么修辞,只是试图往上拔了拔。这一年通过阅读练习写作,我觉得是很孤独又愉悦的事。我不是一个依靠想象力写作的人。有些情节是真实存在,半虚构,正因此,我写得很痛苦。之前爱做关于写作的白日梦,说是不写不写,一年下来也还在坚持着阅读这一件事。嚷嚷着很想出版,但说实话被退稿到已经没有力气了,好像我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一步,我就在这,这一篇自会有她的命运和缘分吧我想。这篇原稿我修改完整了她,将名字换成《合谋者》还是一样,对于文字,如果能被人珍重喜欢我是万分感激和开心的。希望链接有用,也拜托大家帮忙分享出去,谢谢!(公众号我也会再发一遍,哈哈不要嫌我烦。)
https://read.douban.com/ebook/312645982/
(豆瓣阅读搜索书名也可以)
一 、影子
当我用激情洋溢的话语
从迷雾的黑暗里
把一整个堕落的灵魂拯救,
你满怀着深深的痛苦,
绞扭着双手,诅咒
那缠着你的恶习;
当你用回忆来谴责
那健忘的良心,
你向我讲述了这一切
遇到我之前的事情,
你突然双手掩面,
羞愧难当,万分惊恐,
你洒下热泪琳琳,激动不已,满怀愤恨……
——尼·阿·涅克拉索夫的诗
我在入夏前被公司指派到南方某旅游景点进行拍摄宣传片,三天以后离开。对工作我时常口是心非地骂骂咧咧,实在再平常不过的事,这不是什么伟大理想的工作。这就只是勉强毕业,专业对口混点薪水的工作,而伟大的那些藏在摄像包里被包裹的紧紧从未被充分利用起来的各种机器,有关这伟大我后面会提到。我背着它们,走进餐厅打算歇息一会,尝尝美食观瞻游走在景区的游客,主要是些年轻人。山下的小餐厅和小茶馆成堆坐满了人,人如蚁,并声色吵闹,成了景色宜人人不宜景的面貌。我如今27岁,生活还算勉强,这勉强至客观来说已是美满了,而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无疑一种背叛,背叛是严厉的词甚至指控性很强,但我依然要说,如今美满的生活方式未尝不是对曾经乃至现在的一种欲望的背叛。
每每出差看到人群,地大物博四个字在脑袋里轮番碎念。每每出差看到荒凉贫瘠,地大物博四个字也在脑袋里轮番碎念。感受在两个极端游走,几乎总是要哭,地大物博,它也包含各种各样的贫瘠的“博”吗。
服务员端上我要的冰镇果汁和一些地方特色的小点心,味道还不错许是我又饿又累,我原本对食物兴趣缺缺,但这次却感到心满意足。饥饿且困乏的时候哪怕是一杯冰水一片面包那也叫人感到惊喜和美味。准备喊店员小哥结账时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喊起了我从未忘记甚至不敢忘记的人的名字,我瞬间被击中,根本来不及犹疑是否只是和我记忆里的人同名。那感觉像被人用结实的木棍从我的后脑勺猛的轮了一闷棍——极痛,对凶手极好奇。我僵硬着脖子,身体跟着脖子缓缓回头,那人喊的是:傅绮丽你等等我。快步在前的那个同名的傅绮丽则是我真的认识的那位本尊。
傅绮丽踏进店门刚落座,后面的男人喊着她的名字紧跟在她身后。春天的末尾夏天的前奏,微热的天气,她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着穿素色长裙,一头乌黑厚重的长卷发。她与刚刚喊她的男生同伴说着什么,肢体语言亦庄亦谐,成了精成了妖似的。唯一起了变化的是时间对她容貌的馈赠。松弛拉垮又蜡黄的皮肤还未掩盖掉出色的五官,俏皮虽不违和,但看在我眼里心头一热竟然鼻子酸溜溜,缺失的十年不知她是怎么过的,想着她还活着可真好。还能再遇见她可真好。想来如今她三十多也快四十的年纪了吧。
还记得我说我如今的生活方式未尝不是一种对欲望的背叛,从前的欲望便是要搞明白那迷雾般的一切,如今那样的念头和求知的欲望早就消退无踪影了。只是此刻,竟心生了重来的念头。我能认得出她,记得她的名字。
她叫傅绮丽我叫杨钰,而本来应该还有一个与我同龄且青梅竹马的李清明。
再也没有地大物博了,地大物博四个字从此消失被驱逐出境字词的世界里,于我们世界是小到一家店面几个餐桌椅的距离面积。
尽管如此我却不敢贸然前去打扰,怕她不识我,一如学生时代我和李清明最后敲开她的家门,她说不认得。怕她的害怕,怕她因害怕再撒谎,更害怕她真的识不出我。
不过我还是结了帐,鬼使神差一鼓作气走到她桌前,也不知嘴巴先脑子快一步张口说你好傅绮丽,我是杨钰。我站在桌前——她的对面。时隔多年,我笑意盈盈伸出友好的一只手等待回应。她抬了抬头盯着我的脸探索,没有什么表情更没有伸手,停顿数秒后她说:嗨,好久不见。我竟看出她亦有片刻的慌张与诧异。伸出去的手便又缩了回来。
我如今27岁,是名摄影师,单身,以傅绮丽为模版我拍摄了无数的赝品。我讨厌大学之后的人生生活。我如今27岁,大学毕业后的这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世界是翻天覆地了的,而对过去的疑惑依旧抱有如从前般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我们三人,最终因为怯懦早在成年时分了手。好像舞台剧里的角色,一分一秒过去,到末了是要散场的。我说我不是欣赏景色来了,我是挤在人堆里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呢,嫌恶乌泱泱的人群却意外得碰上了她。
她邀请我坐下,旁边的男士很识趣的跑去点餐,关于他没有自我介绍,她也没有帮我介绍,他那副模样是个违和感很重的贤士样子,之所以违和,是看着太年轻,眼睛里却有老练的味道。我心里是爱怨嗔,强压着质问和疑惑不让它们滔滔不绝地说出口,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忽然觉得她是不死不活,不年老也不年轻,好像十万多岁的老妖精,好像她是为了不活才活着的。场面陷入静默,我心里却汹涌,活到27岁,年年岁岁都被从前的问题堪扰,如今终于抓到了罪魁祸首般的心情蔓延开来。这次不会再让你跑掉了!我近乎在心里咆哮着,这次你必须给问题一个答案了。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可能因为成长过程里的一次发生一次小小的转折而被摧毁,破碎,莫名的,没有罪魁祸首。
看上去才二十啷当岁的男生拿着两瓶啤酒走了过来,极自在的将背倚靠在椅子上。傅绮丽终于打破沉默,一如从前的疯癫般演讲开场。
“没有想到会在这遇见你,得有十年了吧,好像你还是当年那个小孩的样子没有变,头发还是那么短俏。我听清明说你去了A城上学以后就失去联系了,我有想过找你和你说清楚照片的事情,清明说那些让你受了刺激,所以我想还是不再打扰你。我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没有请你进门并断了音讯这是好事。有些事情只能自己处理不能平白无故将无关的人牵扯进来,更何况是一个称得上善良纯真的少女。杨钰,过去如何,我再怎么想要脱离干系也是不能了。怎么样现在还在念书吗?还是工作了。”
我应该在这之前将从前的种种写下以便读者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实在抱歉,我现在因为她的话胸口隐隐作痛,过去十年我与清明断离,彼此生了嫌隙,约定原来可以不作数也能叫做约定。那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是怎么只身走进荒芜里到如今听她讲她和李清明,讲她们竟背着我狼狈为奸的有来有往。我恍然,所谓的真相与理想,真的都只不过是一场骗局,从头至尾只有我当了真,但要不是她傅绮丽,我或许这辈子都将遭到虚无的扼杀。是骗是谎影响了我这一生。
我好像颤抖着声音问她:“你和李清明怎么会有联系,那几十张裸体分明的照片为什么要偷塞进我包里?”“照片里的你几岁呀?”
声音一出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才27岁我还没有达到某种漠然的稳重。求学的几年里,我像寄生虫钻进了那些照片和相遇里,或许我谁也不能怪,可是总得怪点什么抓住借口之棍好让我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猜成长就只是活生生赤裸裸毫无商量余地的暴力成长。
二、共生
我想着在我心里昂扬的玫瑰
想着无用的灵魂像一个筛孔
但是拥有者询问着:
谁会占得上风
我说:拯救你的面皮
他咆哮着:面皮
不过是块污迹糟蹋的绢布
没有心智没有头脑
——赫塔穆勒
正值学期过半,学校东区女生厕所内侧,有面白墙自下而上斑驳着透点黑的绿色霉菌,像拔了电插口的冰箱里盛放了数月的汤汁,表面形成的霉菌,与四周聚集污浊不带颜色的气体一起合谋,张牙舞爪地等着人开门。虽斑驳如此,却不令人生厌。竖贴着的思想家的海报摇摇晃晃使得海报里的思想家看上去依旧落魄,而那些关于真理的谏言被水渍溅污糟踏成肮脏。这白色墙漆,常年被湿气浸袭着,滋生出来的斑斑点点托着片片剥落的漆片,年岁老矣,成了颓然的倔强的一道背景墙。
立在墙对面的李清明紧了紧水龙头,从小裤袋里掏出块小圆镜子,对镜捋了捋前额的碎发,仔细检查两颊有没有生出新的粉刺痘。与墙面形成垂直角度的长条的水泥池子里泡发的卫生纸条是常驻客,它在等它的值日生将它捞起,再扔进黑色所料袋。这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无碍观瞻。李清明收起小镜子碎步跑起来,响起的上课打铃声催促着她快步,绑着薰衣草色蝴蝶结的马尾辫荡秋千摆动起来。高中生的课间休息时间五分钟,勉强只够上一次厕所,学生,尤其是高中生除了埋头苦读这一件事可做并拥有它的正当性,就不剩什么其它的活动了。读教材写课题做模拟试卷,接着红勾红叉大笔一挥地打分,试卷分发下来,讲台底下一片苦闷哀叹。教材在桌面垒成小山丘,而这些以外看点“闲书”即使不被批评,清明也会有做错事的愧疚感,这份愧疚恼人的很。
“学生不就只有读书吗?”是谁发明了这种理所当然的话来说服她。
高一生教室里的氛围不同于快要高考的高三课间里的紧张氛围,一旦到了要头疼文理分科的时候,学生和老师家长之间的走动便开始紧密了起来,更不用说平日里同班很要好的同学。这些或多或少都开始成为对方分科选择的考虑因素,这种时候,就难免要想一想前途思一思未来,尽管想不出什么所以然,只有深思没有熟虑。所谓的深思不是我有一个目标我对哪所学校感兴趣,主语不是自己,主语是分数是父母还有老师,自己则排在最末。总还是要听听大人的,大人是主人,小孩是宠物。大人和小孩的关系在面临选择又变成君主和臣民式的,不听话便是一种犯罪。大人小孩并排站,脸色和脸色之间有一股长麻绳在角力。
快要上交分科表的时候。 李清明拖着步走到杨钰的座位前左右扭捏吞吞吐吐地说
“我是想选文科的,但是我爸妈说学理科高考好拿分,以后的专业选择也要多一些。”
李清明每每在选择上同杨钰出现分歧时心上便端着一碗生滚的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洒了出来,几乎要被这生滚从里到外烫伤而感到痛苦。
她不是别人也不因是童年的朋友,她像闹钟响起就要起床穿衣,吃完早餐便要对镜自照一样。然而谁也不是谁的影子,两人身高长相家庭背景无一相像。清明经常有意识地去模仿她笑的样子,她活泼外向的性格令人生羡,一样的年纪,考试排名也少分前后的两人散在人群里,她是会被注意的那一个,若要说到长相上的讨喜,杨钰的确可爱阳光些,她留了一头利落的短发,不是齐耳是耳上,一笑一抿眼睛弯成月亮的弧度眨巴眨巴又变成星星散落,很是好看。嘴角两边很巧得生出小梨窝,一笑就成了取之不尽的蜜罐,任谁看了都喜滋滋的,仿佛心口也跟着沾上了甜蜜。清明说杨钰是有了梨涡才知道要笑的。
她说“你爸妈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家没人管我,都要我自己选,我想我还是喜欢文多一些。”
“文科要想拿高分会很难呢”
“这我也是想过的,不过应该关系不大,我没有什么非上不可的学校”
“我总觉得你不是没有想要念的学校,你就是有那份自信。”
“选文纯粹是因为我对数学这些没有兴趣,没有你说的那些深思熟虑,你的小脑袋瓜像陀螺似得没得停是不是,我看你倒是更适合选文科”
打趣占据了日常对话的一大部分,时间被这些琐碎填满,细细绵绵的感情深埋其中,像一根射线,回望有头,向外却没有终点。无聊烦闷在往后的日子里也能成为想要获取的生活样本, 校园里的教室和晨课间的埋头苦读;女生之间的手挽手;老师挂在嘴边的“你们要抓紧时间学习”都是黏黏腻腻又冲不破的时间线。
南方的冬天一旦没有阳光,人便有宿醉后醒来,昏昏沉沉想要闷头大睡,但又不得不起床的烦躁感。周末要补课,李妈妈用念经的方式喊李清明起床,用最温柔的声音讲最令她生厌的话,内容含括:你实在是太懒了些,起个床这么件事都要拖到现在…….你又要浪费我一早起来给你做的餐食了,浪费这件事你倒是做的很在行……念书都这么的不积极,唉,实在不知道你像谁….云云。
早晨总是带着很重的怨气支棱起来的,她嘀咕着杨钰爸妈就不会这样聒噪又爱强迫人,课程排得这么满,第一次有了逃课的念头,随即便被这想法惊起一激灵,却意外地忽略不掉滋生出来的刺激感促使她想要遵从冲动,她先想到杨钰,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她知道杨钰是不必补课的,所以她总是能有更多的时间读闲书交朋友,是不是自主的时间多了,学习以外的都想要碰一碰,比如读小说看电影这些,被那些东西勾了魂陷进去才铁了心要选文。
最近却是意外地很少见她,神神秘秘,吃完早饭挂上书包出门去补习班的路上,还在分析逃与不逃的利与弊。醒悟也是一瞬间的事,做任何决定都如此犹疑是做不了坏学生的。听话至少是安全的,可控的,即便出了意外,未成年也不必担责,在要乖和要坏之间,隔着一条隐形又难以横跨的线,乖是好的,不乖是坏的,可是乖小孩有时候也想走到边界的另一边看看什么叫坏,是不是真像大人和老师们说得那样,一旦踏入便万劫不复,哪怕只是模仿它。变成坏小孩唯一的可怖之处是不是真的就是一切美好的反义词。如果做乖小孩就是安全的可控的不必担责的,那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李清明再一次说服自己,并且为此感到安心。
数学补习课老师身材娇小,常穿紧身T恤和牛仔裤,手撑讲台低头翻书,领口的乳沟变成两只爱玩捉迷藏的小怪兽,时隐时现。补习课上的同学不多,零零散散只有十来个,一点点的失神于是就更易捕捉到,通常教师都有一副鹰眼,往往是带了厚厚镜片眼镜的老师,千万不要误以为这代表她视力差。李清明每次都会被乳沟吸引走,乳沟会起起伏伏,起起伏伏的身体写满了诱惑,极具生机,她在脑海里为它们刻画出许多生动的画面名叫亲热,联想到触碰它的感觉,开始无法抑制地缓缓地衍生出些许焦躁的干渴。她不明白这是身体滋生出的欲望,还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变态,成年女性的身体形态凸显像是她不懂的语言密码,她想着周一要同杨钰讲一讲,她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长出好看的乳房,至于怎么样才算是好看,她是说不清楚的,只能用好看来表达喜欢。
“有些同学心不在焉的样子都要飞出课堂了,老师讲课有这么无聊吗?”
“还是要打起精神,也不是小孩子了,要哄着上课的”
“不是小孩子了”这几个字从幼稚园开始附于耳边听到大,李清明烦死这种说法了,如果做大人的意思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的,那她永远都不要长大,她恨这种图方便式的哄骗,心智随时根据需求切换,哪怕你只有三岁,也得要足够乖得知道怎么遵守大人们的规矩,有时是三岁的规矩,有时是六七十岁的规矩,三岁开始听到16岁。说的话是台本里是戏言。但是不长大就没有好看的乳房了,长大不意味着承担责任遵守规则,在李清明心里,长大就是拥有一对好看的乳房,仅此而已。
衣裳里的小怪兽一走,外面马上飘起了细雨,细雨随着风吹进窗边的每一个缝隙,湿湿漉漉的凉与灌进似镰刀刺骨般的风让室内的同学都缩紧了身体,冬天的一切都带着点灰色,灰色又使人佝偻着背脊。两节课下来更让人昏昏沉沉想缩进被窝了。
“清明,要不要送你回去啊,我带了伞的。”后座男同学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头,声音从后面飘来。
李清明一开始只是头转身不转得回答,在这以前她见过几次他是怎么搭讪其她女生的,这样的男生她是没兴趣的。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约了同学在这碰面的。她应该会带伞过来”
对他的印象,是补习班的几个女学生都被传过小纸条,她曾经还和杨钰开玩笑,青春期的男孩好似性饥渴。
“好吧,是等杨钰?你们真要好,形影不离跟个连体婴儿似的,我都说你们两个容易让同学’眼瞎’哈哈。”讲着讲着他嘴巴咧的很高,露出好笑又真诚的表情,为自己的比喻幽默真心骄傲万分。
没有比这更无聊的对话了,她想起了小学升初中的初秋天,男同学喜欢玩捉弄女同学的把戏,把喜欢与好看的玩笑开到极致,不记名传纸条投票,白色粉笔在长长的黑板上记正字,一横一竖再一横再一竖,最后再重复一横便完成了一个“正”字,正不是正,是挖人尊严的戟子,挖出来摊在黑板上供人取乐,美的是正字,丑的是写正字的手与递纸条的人,每张纸条里躺着一具裹着姓名的女尸。得票最高的最美和最丑将自己舒展开来,又化身成娃娃机里的娃娃,任人抓捕,直到女同学红了脸心生羞愧时他们才肯罢休与满足。多念了几年书,引起注意的方式依然同无聊挂了钩,至少无聊比捉弄要安全。
雨一点没有要停的意思,原本还算亮堂的天空被谁转动了按钮,打光的亮逐渐暗淡下来,要是抛开一切能窥探到时间的电子产品,全凭视觉感受来谈,说句晚上好也丝毫不过分。
她有些坐立难安,杨钰一直没有回电,短信如石沉大海没半点回响。难道周末便这般能睡吗,她有些不爽的嘀咕了几句,这是一些细碎的小动作,就像有些人生气会气哼哼跺跺脚同类性质的小习惯。教室三三两两的补习学生都窝在教室等着谁来接,神态怡然自得,怡然自得。身后的男同学紧了紧嗓子又说“我陪你在这等吧,我下午也是闲着的。”
她这才头连带着身体扭转朝后说“你刚才说杨钰,我们原来是一个学校的啊”没话找话好过沉浸在没有答案的问号里。
“是的啊,我是你们隔壁五班的。你不知道我吗?”
“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谢谢你啊”她说完侧转回身拉上书包链做出准备起身离开的动作,连带着倦怠走出大楼打车,把对方的名字封在教室里的那张嘴里。
一钻进出租车浑身即刻被一股暖流包围,暖气在冷时最是被需要的,松了口气的同时手机电话响了,准备了一肚子抱怨的小情绪在接起电话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清明我生病了,吃了药一直在昏睡。”杨钰声若蚊蝇的一句话轻飘飘传来。
“怎么生病了,那我去看看你啊?”
“我大概是吹风着了凉,睡一觉就好,你这么急着找我想我了啊?”
“什么啊,我今天动了逃课的念头,还好你没有接电话,差点变成坏学生”
“哈哈哈,李清明要是坏学生那这世上就没有乖的人了呢”
“我看你也还没有病到开不了玩笑的程度嘛,那你好好休息,周一见”她似心安地说。
“好,那,周一我们逃课吗?哈哈”
李清明努了努嘴佯装生气地说“我看你还是多吃两颗退烧药吧!”
便按掉电话。
一切都还如常,没有插曲横生亦没有暴风雨前的平静,是平缓得行驶在轨道上的火车头,哼哧哼哧没有歪斜。却也是止步于此的生活横切面,在这世上生存,抛却快乐和痛苦这些转瞬即逝的短暂情绪,最需要的便是要忍耐和与对付无聊以及同无聊共处的能力。
李清明回想起上周和杨钰在她家偷着看佩德罗.阿莫多瓦的系列电影,杨钰突然感伤地说“要是很多年以后有一天你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不知道我认不认得出你,也不知道会不会同现在这样和你贴的亲亲密密,我对你总是有求必应的,但人长大的这漫长过程里,好像有什么吸虫把原本存在于人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吸走了,又吐出了什么让人感伤的东西作为填充,我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我好难过,我不希望我们变成这样,我要我们都甜蜜蜜,甜蜜蜜最好了,充满热情也最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斥着犹疑和失落,眼睛像电池快耗尽时的小灯泡,时亮时灭。李清明将自己的目光化作钩子,死死挂住杨钰,探不出个究竟,钩子便松了下来,也没想过有没有刺疼她。她心想,这和电影有什么关系吗?她不明白。
“想得太多了,难道我们之间这份情谊是爱情吗?因爱生忿的戏码不会出现在我们身上的,我可不是会和女生谈恋爱的人,电影是电影,我们现实生活不是那样的”她很坚定地说道,莫名的受到最后观影的《不良教育》影响。
说着同样的语言,只是她们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言语上了密码。
还小的年纪故事里的绝望也能看作彩色充满希望和选择,可怕是可怕,但可怕的故事离我们遥远与我们无关,小孩有不懂人间疾苦的权利。我们只需要把所有喜欢和爱都归类成单一一种就是无敌,没有人教授过什么是爱,关于爱的只言片语是大街小巷称之为音乐的噪音和荧屏广告里的标语,一团和气的生活蓝图。爱最后裂变成只是一个词的质量,而这个词随着时间线的拉长也变得越来越麻木不知所云了,只是大人或小孩,当时当刻的难过都是一样的真,痛苦是平等的。
那天下午她们玩起了孩童时期的游戏,为了搞清楚两人之间存不存在电影和小说里的同性性吸引,于是小心翼翼嘴对嘴你来我往起来,杨钰主动将舌头吞吐进李清明的领地,她身上明黄色的针织毛衣胸口处和着呼吸一颤一抖,脑袋摇花,左一下右一下,随着亲吻一边笨拙地用手掌在对方身上像闯迷宫一样,青涩与小心翼翼是整个过程了,程式化机械化地做出一系列陌生却令人震颤的动作,小腿紧张到笔直脚趾忍不住要勾着地板直到她将杨钰推开。
“不玩了,你这些都是从哪里学的啊?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李清明抹了抹嘴,提臀,一手撑地同时扬起另一只手,自然地拿起桌上插着吸管的盒装牛奶嘬了一口,杨钰大声喘息着,像刚在泳池里学游泳,先要学习在水里憋气,随后冲破水面仰头大口呼吸一般,没有称得上快乐的感觉。两人并排瘫坐在少女卧室里的卡其色的圆型地毯上,头抵靠着盖着粉嫩圆波点床单被套的床榻边,各自心有戚戚焉。长大不是花苞开成花蕾的过程,乳房变成熟的过程,更像是盛夏里存放久了的饭菜,逐渐腐烂的咸馊味。
念书的每个周一,学校都会变身成一只张着嘴的巨型怪兽,不间断得使用腹语得意地叫喊着“快来快来,我可爱的小吞食们,赶快让我闻上你们心生恐惧的美味”学生们则一个个灰头土脸满心忧愁,有几个同学甚至艰难地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李清明怀疑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真心地爱上学,就算有也一定不会真心爱考试,第一名第二名倒数第几名这样的读书毫无乐趣可言,它甚至算得上是乐趣的反义词,应试教育是巨大的阉割仪器,先是天真,随后被绞杀的是想象力,有些像杀鱼,先将你摔得晕头转向,再开膛破肚,总之是奄奄一息了。
高二上学期眼见过半,许多学生的周末及放学以后的时间也被利用起来补课,拿杨钰的话说,每天一大半的时间都拿来往脑子里塞东西,也不给时间消化运作,消化不良学了也白学。顶是瞧不上这样的。李清明觉得她们是不是白学还不好说,但杨钰最近两次临考成绩下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一直找不到同她说话的机会,想问个所以然都找不出空档。时常一下课就不见踪影,上课又总迟到,要说放学,杨钰也是一次不落得快她一步离开,她追也追不上,两个人在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你找我便躲,懦弱胆小者的游戏。之后上学的几天里,李清明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是不是在躲我?”
领悟到这顿时怒气往头顶处冲,酸气开始往外冒,既委屈又生气,心想我再也不往上贴了,当人没有自尊的。她心里清楚这其实没什么难的,杨钰没有凭空消失的本领,只是变扭,躲的动作是根倒刺扎着生疼,不想在乎却又没办法忽视,便开始有了因爱生忿的心情。
课程逐渐安排的紧密,像体育音乐美术这些不算进高考得分里或者占分比很小的课程逐渐被其它学科替代,每个在校学生被书本试卷笔记分数裹挟着,砸得晕头转向,心情和成绩心连心了,整日被飞机的影子一样笼罩在上方。这样形容过于苦了些,但若站在一个真正疼爱小孩的人的角度上来看,哪里只是苦,简直非人。是许许多多的形容词组建起的高塔牢笼,前进向上,努力个没完…
事情发展的总是很迅速,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接近尾声,在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搭理杨钰,就当友谊是个句子,现在到了要划上句号,意喻圆圆满满的时候,杨钰像个幽灵似地出现在她面前。
晚自习,杨钰与李清明旁边的同学换了座位,一点没有要解释之前为什么要疏远她的样子,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得同她讲话“周五晚上我可以去你家睡吗?我那天不想在家待着”
“你不能有需要才找我,不需要就把我当空气,甚至装作不认识我,把我当什么?”当忿满找到了出口,每一个吐出来的字词句便都被泼上了墨汁,收也收不住。
“而且,你有事也不会和我讲,最近很长一段时间你不是迟到就是早退,班主任问我你的情况我也答不上来,我才懒得管你,但你不能现在又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得和我讲话!”
大概是没有老师在的缘故,四周克制得说话声汇合在一起形成的嗡嗡声像人流攒动的汽车站,每个人都极力压低分贝,似模似样,即使李清明情绪上扬声音不自觉大了些,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周五我去你家,我再慢慢告诉你吧。我不是什么都不和你说,我是没想好怎么和你讲。”
“发生什么事?我看你考试排名都掉到60名开外了,老师应该都找你谈话了吧?”
如果人的表情变化可以用天气来做形容,杨钰此刻的脸就像夏天的梅雨季,前一秒还在释放闷热难忍似冒着蒸汽的雨,转眼灼热的光线却先狡猾得从薄云里赶着穿透出来,却始终没有见到太阳的真面目,雨也不停,蒸拿房一样闷热的空气四散开来,逐渐爽快。
“没发生什么,我就是感到疲倦”
李清明对这一张梨涡隐形了的脸感到陌生。
三
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他远离我们所有人,
独自呆在一个异教的世界里。
然而,瞧——他用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为了这种动作,
有的人会身不由己地终生陷入对某个人的爱情中。
——弗吉尼亚·伍尔芙
起先不好意思,小小小孩,不觉得自己是爸妈的亲亲爱,遇上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便只会哭。难过生气无措是哭,哭总归是糟糕的,开心幸福是笑,会哈得一声接着一声连成串,这样的脆耳像一记巴掌般醒人。小小个子立在房门口贴耳朵,忐忑不安还有一丝悲壮。大人夫妻吵架,那些惯耳了的唉声咒骂互相指责,刻模子地咬牙切齿是一轮一轮的炮弹,炸得小小小孩从成人的残骸里孤单单地破碎生长。小小个子立在房门边上贴耳朵,起先不好意思,在听完小商小量声的言语两人轻手轻脚进了卧室才踏实万分,笑起来好似开心幸福。怎么我们小孩都没有自己的幸福。同区一位老奶奶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孙子,孙子长得团团的眼睛溜得老圆,鼻头上有粒栗色的痣说不清是不是胎记,大家就取上小名叫栗子,谁见上都要夸上几句可爱机灵,李钰看着这样的婴孩就像看见了一团皱巴巴的肉,简直可怖哪里可爱。小栗子奶奶见人便一副和蔼模样,同区的人都爱同她来往,小小小孩隔三差五就跑去奶奶家逗小孩玩,原是在玩,逗的小孩滋哇乱叫,时间长了都贴着瓷砖地上的毛躁毯子睡开了,她都清楚她只是喜欢栗子奶奶哪里是喜欢小孩。晚霞一登场玫瑰色的金光满地,洒在了阳台小瓷砖地板,天色一晚小小小孩心便揪着,回家的路上肚子里脑袋里嘴巴里塞满了神仙活菩萨,要像这些自己都不信的神明求告,抱着撞运气的心思祈祷,祈祷爸妈今天不往对方心里捅刀子,求告,求告屋里的空气是甜的,人是亮的。如果没有应验,小小小孩便该为此担责。
杨钰十四岁父母身上的刀子就插到十四岁,有时吵到烦了心,也会冷冷嘟哝一句 “天天这样吵离婚算了。”声调失色盖上冷漠的罩子远比伤心哭闹的效果好得多。
自此之后一家人没有圆的时候,屋子里的空气稀薄,来人通常迫不及待地要告别。
从家出发右边直走拐个弯再一条街有书店,泡在那里的时间久到管理员玩笑称呼她为小管理员,小管理员一会走到漫画区摞上一挞,一会跑到畅销文学架上抽两本新进的书就地盘腿坐着,一本一本读。漫画翻几页不喜欢的便随手淘汰,也不买,累了时间还长就帮着做一些管理员会做的事——整理书目。她想如果对一些句子段落组成的书一见钟情了,忍不住一次次地翻阅是必要的,但也不至于爱到要吞掉它,就像碰巧喜欢上一个陌生人,用不着邀请,也会常驻我心一样直到再遇到下一个句子。
整排整排的书架被从墙上的音响里震动出来的“嘀哩哩,滴答滴…”的儿歌笼罩着。外国文学这一排书架则陈列着一些畅销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这样的连锁书店遍布了城市里的商贸大楼,她却很喜欢这里,仅仅是因为这离家只有步行十来分钟的距离,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免费的冷暖气;免费的书;免费沉浸在千百种世界;快乐都无敌了。先是从漫画开始看,再大一点会从新进的书目里捡一些缘分里的书,大多是一些科幻类小说,从高野和明开始读再然后是艾萨克阿西莫夫,经常整个下午的时间泡在书店里,试过坐椅子靠着背,姿势翻花绳样,注意力全在怎么让自己舒服上,一舒服瞌睡就来了。贴靠着书架就地瘫坐一本一本翻看。这时刻很好,之前也很好,在这以前一切都不算糟。
在文学里找生活的钥匙最后只能找到心碎,再把破碎从万丈深渊里打捞起来找到最好的胶水重新粘合,有的人止步于心碎而更多的人在心碎之后,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就是跳进深不见底的缝隙里过活,很难说得清哪种归宿更好。
这些年教育里最缺少的不是如何取得一个更成功的未来,体制下的学习从来都是功利化的,少有大人会教小孩怎样练习避免于心碎,大人是心碎了的大人,一个心碎的人是近不了一颗刚出落完美的心的。心碎不是常态,它只是来得猛烈,猛烈之后的曲线根植在每个人的心里,根本无法避免。既然怎么都是要碎的,不如抓住点实际的。老师们家长们也许是这么想着也这么做着的吧。心碎以后如何还能携着勇气生活,一路上都要面对崩溃,勇气似乎更应当被宣杨,杨钰从很多人身上看到这一点,看到这些人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步步为营,像训练马戏团的狮子一般把人们训得服服帖帖地跳火圈。关于未来她没有很多设想,特别精彩的生活意味着更多的付出,充满挑战和冒险的选择的细节则过于残忍,虽然听起来都很富有诗意,但她想过得实则是一种禁欲的生活。她甚至理不清这些思考和想法是源于文学作品还是糟糕的家庭生活。
也许是出了什么意外,书店突然闭店两三周,两个店员在关店前一个架着梯子摆书另一个递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杨钰坐在地上,膝盖旁边躺着太宰治的《斜阳》三个人连同书架形成一个梯形。她起身抻了抻手打着哈欠问她们因为什么要关店,至于为什么她们也不知。杨钰心说不会是经营不下去了吧,那少了一个去处就只能去骚扰李清明了。
这之后便是文理分科永无休止的课程,冬天也没再下过雪,身处在缺少了光亮的冬天里的人,他们的生活就像忘记上发条的钟。
周四学校临时通知放假一天,李清明和她一起往家走,路过商场李清明柔声说想进去买一双能握笔写字的手套,天冷得伸不出手,要生冻疮就麻烦了。三楼电梯转角的书店灯光昏暗,借着旁边商户的光爬着的倒影四散开。人群一窝蜂推着挤着围观着什么,李清明面对这样的场景习惯性咬紧下唇,脚后跟立马转换方向拉着杨钰的衣袖带着祈求的声调说“走吧,回去吧。”
她立住了,眼睛也附着人群忘记了说话,手却紧握着李清明的手。
“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我们不要凑这种热闹,快点走吧。”
“我认识里面的店员,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受伤了,你要是害怕就先下楼等我。”
“受伤了也不关你事啊,万一挺危险呢?走吧?”
“要不你先下楼等我或者先回去,没事的。”
李清明要是知道就是这次她的先走让杨钰离她越来越远她还会先走吗。
人群以店门口为中心围成一个半圆,杨钰做游泳状将人往后扒拉,一面说着不好意思一面溜了进去,场面的混乱造成了事态严重的假象,一眼过去只是倒了两排书架,她认出那是曾经由管理员,她与书架形成梯形的书架。店员处在检查是否有人受伤的慌乱当中。满地的书和裂开的板子当中的有一处。她清清楚楚看见一个蛇形身材的女人倒在书架相吻的尽头右侧角落,场面混乱如此,满地的人和书最抓人眼球的却是这样一种俗艳,连伤都要伤得漂亮,一个姿势半瘫倒扭成水蛇,樱桃色的紧身长裙本身已经足够让人眼前一亮了,撑起它的人一只手撑地另一只若即若离的抚摸着前额的伤,光是脸蛋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倒不是美到不可方物,算得上标致已是难得,不是古典美那一类的,现代所谓的流行美多少有些夸张的元素,书要畅销连关顾的人也要紧跟时髦吗。
“还好吗?我扶你起来。”
这人显然是懵的,双眼被烫了个洞仿佛醉酒嗑药,杨钰顺其自然扶她起来,一种奇怪的默契油然而生。出了商场叫上出租这人说了地址再一起下车进了门,一气呵成。她只是突然对迷了心窍有所体会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坐会再走怎么样?我得来一杯。”这人拍了拍她肩,高出她一个颈项。
走进一栋房子,对,一栋不是一间,打从进院子看到这栋黄花菜色的建筑,糟乱的院子,裂开的砖墙,杨钰心口开始突突突冒出形容词“有钱;诡异;美的”。鬼使神差地说 “好啊,刚好我也有点累。”
没有哪个对艺术神往的女生会在推开门时看到空旷的大厅里摆放了自己最爱的画作还能拒绝多待一会儿的请求的,正如脑袋已经屏蔽了所有关于拒绝的词汇——没有人会对美梦说不。得到了一杯还算温热的牛奶以及聆听维持了近一小时的个人演讲,但由于主角外形实在艳丽又充满神秘,携带着好奇心,这一小时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更何况,偌大的空间除了沙发和几个摆满相机的木质架子,墙上寥寥无几却算得上奢侈品的画作无一不在吸引着她坐下,怪异被抛在了脑后。
换上了垂直感十足的素色吊带的怪人,给自己拉开了一罐啤酒,像喝汽水饮料似得送服了一片类似药片的玩意,杨钰心想可能是维生素之类的东西吧,维生素配汽水还算年轻的搭配。她一心想停止这些揣测又有些渴望得到证实,胃口一旦被吊起,就没那么容易下来了。但是拜托看看她吧,只一眼就没办法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走了,杨钰心想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被一个未成年女生带回家我还真是第一次,我的意思是我通常也不会被什么带回来,而且这根本算不上是个家,但是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谢谢你和我一起回来,你知道,一个女生送我回家总比被一个或者几个男的带回家要有安全感的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至少不用在不清醒或者身体极度不舒服的情况下还要分点心出来注意是不是有人在我身上毛手毛脚,你敢信吗?干这些事的全是熟人朋友,要是我委婉拒绝一次,对方继续我就妥协,只这一点就被列上了婊子的名号,并且我没办法反驳些什么,因为我没有在对方拒绝我的拒绝时,我再继续拒绝,态度也没有坚定到让他们相信我是个贞洁烈女,然后我的身体竟然还起了点反应,这真够扯的不是吗。好像这是一个拒绝的游戏,而规则是男人制定的,如果要适应规则我就得抱着吃屎的心情去玩,我猜整个社会每个人都有责任,尽管我很不舒服,我还是只能怪到我自己头上。责怪自己的时候我会产生巨大的痛苦,但这痛苦原本不该属于我的,它是被嫁接到我身上的,它的主人抛弃了它,我不能让它掉到地上。这是我的应对机制,我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一丝困惑,这些话对杨钰来说远比听物理化学课直白得多,但她却不明白她的话,她想这一类的人总有满肚的牢骚,我不必跳进她的牢骚,我只是听听就好了,只是听听又不会要我的命。对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地提口,总不能指望对方立刻就能进入状况。就看着这位明显成年的女性吞了一片接着一片的白色药片直至眼睛里刚燃起的光被扑灭,呆滞替代了它,杨钰藏了半肚子的话,酝酿再酝酿,刚要开口随即被打断。
“谢谢你送我回来还听我讲这么多,你简直是天使。”
“没有,我想你没事就好,那家书店我经常去。现在…我应该回去了,这附近有地铁吗?”起身,走近,再见两个字在喉咙里排着队。
“那家书店我先生前两年接手的,不过也不是因为爱书,纯粹是用来做门面,真正爱书之人应当忍受不了开这样一家店,想挣钱倒是真的,但这年头纸质书又有什么市场呢,我想他不会比我还不懂吧。我今天瘫倒在那是意外,如果不是你喊醒我,送我回来,我也许又要被送进医院了,好在现在没事。你不用急着走,晚一点我开车送你回去,公车很远附近也没有地铁的。这房子简直就是一栋鬼屋,平常不见半个人影,过去我很希望自己时刻处在人堆里,在户外的人堆里,那给我很大的安全感。现在我仍是这么希望,但这些都变成了愿望。一个或两个信任的人替代了成群的人,对人的恐惧胜过幽灵。其实说这么多,最想让你知道的是我不是坏人,你好心送一个大人回家,结果这人的住所又离市区远的要命,还要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像话痨一样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抓着你这个唯一的听众紧紧不放一定很不安,现在才觉得抱歉,我叫傅绮丽,稍微等我一下。”
没有这么美的神婆,也没有这么鬼迷心窍的人,如果不是鬼迷心窍怎么上的车怎么跟着进了门,满是想要充当英雄的人都围了满场,只能往我好心上扯了。杨钰这么想着。
她始终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在她说完稍等,走进拐角的视线盲点,猜想是去拿身份证。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是问号的堆集,总之害怕是一点没有的。拖鞋塔塔嗒的声音顶着轻飘飘的身子坐到了沙发扶手边,两人并排一个头一个尾,沙发凌乱的麻布毯子吻上了从大腿上溢出来的书包肩带,紧张填满了屋子,粉红悄悄爬上了双颊。手上捧的是红本子,发了皱的红本子,红色是喜气洋洋;一团和气;发皱了的红色;寓意美好的四边形小本子——盖了章的恩爱是爱情这条路上唯一的官方证明,背叛与伤害的通行证。她翻页展示美的歧义词:说一个人美是说她除了美一无所是,连美本身也是可以被买卖的。
“对陌生人我都尽全力释放出自己全部的善意,尽管自己已被消耗殆尽,可最后我却时常是被指责没有同理心的那一个。要是在这个世上活的一身轻的唯一方式是尽量清除掉自身的同情再安上冷漠加能的装置,又为什么要将一些根本不存在或者说堪比濒临灭绝的动物还要稀少的美德大肆宣扬呢?这不是什么所谓的伪善,这都是谎罢了,并且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个谎言却依然乐此不彼,善恶的概念对我来说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新奇过,就像我们都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上帝这一回事,毋宁说我们都没死而复生过,谁又真的知道有没有那么个上帝,没有遇见过美德或者认识世界的背面先于美德,那它和上帝在我心里是一样不存在的,谁也不能要求一个人去相信她根本所没遇见过又误认了自身的人。这个人——指了指红本上的另一个主角。曾经也戳戳鼻梁上的眼镜跟我大谈德行与艺术的关系,各种身体上的艺术。说是交谈,却不是你来我往,在这方面我是被上课的白纸。要是我当时还能有一丝的怀疑也被冠在他身上的头衔和站在他身边满脸崇拜的妻子打消了疑虑,有时候你以为这世上总是男人在欺负女人,男人发明了婚姻,制定了规则,但你知道,害得你狗吃屎的有时候少不了替这些规则镶边的女人。”
引用和隐喻是危险的,容易有谎的成分,句子是长长的外衣套子,人缩在套子里久了皮肉不分。不久以后杨钰恍惚认出这些话里的一些句子都是拙劣的模仿,语言系统被摧毁,赝品产生了。就算失去了自己的语言,篡改了他人的句子,受到的震动却无可否认,好多伤害的影子满屋子乱飞,忍不住开了口。
“我这样问可能没什么边界感,但我想是你先越界的,你还好吗?我看你有吃药。你说得我并不真的理解,你也并不真的在乎我是否理解。不过我觉得如果这能让你舒服一些我是愿意坐在这听这些的。”她说,但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啊对,有在吃药,承认在吃药比说生病了要更容易讲出口,可是人吃药是因为病了才要吃药,但总有人会搞反这两者的因果关系,疾病是我唯一拥有并且无法被夺走的东西。不过我还好,…….太抱歉了,我现在送你回去吧?”
“嗯嗯,我叫杨钰,还是一名高中生,你把我放在刚才书店那的商场吧,我想起还有同学在等我。”
装腔作势的老成那一套用起来没什么难度,心理学的套用也可以实际运用在这样的场景里,她想良好的社交技巧就是不要将“本真”练习成本能的条件反射,克制阻止了真正的交谈而真心想说出口的是喊她姐姐,没有什么人在等我,还有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只是我不能说,真心一旦托付就容易遭到毁灭,克制是一种保守却安全的选择。
这样一套房子配上一辆老款的比亚迪F0实在有些不搭调,副驾驶的座椅靠背托着杨钰的上身,书包搁置在脚前的座位下方,一颠一颠,上下浮动是像是体液的交融,书包外侧拉链小包内也有一本红色方形相册本,通过慌乱的手脚完成的从无到有的魔术。
一路无言,充当司机的人被暖气烘托出氤氲的脸色,几小时的时间从樱桃红紧身长裙到素色吊带再到白色蕾丝,杨钰简直想用海藻长发做成绳子打上结节吊死在这样的身体上,实现美的极致展现,这种想法让人无法分心,所有的注意力跟着她跑,她想这和学习是一样的,一个劲的往脑袋里塞东西也不给人消化的时间,学了也白学。瘫倒的模样;盖了章的红色本子;大量的语言信息;黄花菜色的房子以及现在的蕾丝裙和黑发形成的引诱,全都密集地使人透不过气。但这很美,不像一目了然的美,也不是文本里美的注释,它有它神秘的吸引,一环扣着一环无限延伸,延伸到脱离了时间空间开始向外周而复始。
城市工人将白色的石灰给光秃了的树添作围脖,没有雪光秃秃的树是整个冬季的主角。扛着整个寒冷的大自然让人类在喊冷的比赛里排不上号,人们需要移交自由的对象是科技,人和人之间的互相需要的程度休想赛过一台电暖器。
要短时间内淡化掉那一下午的回忆难度,是及时的生了场病,脑袋宕机。
一场病来得及时,虽然无法淡化回忆,至少脑袋按下了暂停键,病毒和信息给她的冲击力不分伯仲,很难说得清哪个是先因。
六七十年代的棕色藤椅靠背刻着放大型筛子花纹,筛漏不规则大小,有的能放进一只小腿;有的是一只乳房;更多的只能往里伸小拇指。单人椅上的承重缺少和它相匹配的得体与庄重。黑色茂密被系上了白粉的蕾丝蝴蝶结,两朵尚未开向成熟的花蕾盛放在座椅正中,一双纤细倒挂在筛子花纹,一只伸进筛漏来到了椅背,一只踩在蝴蝶结以下的根部,如瀑布的黑发散落在地拖住了一张光亮洁白的脸,眼珠的黑和上下睫毛互相映衬一路往上转成欲滴血的唇,眼睛里布满了新。仿佛整个肉身的姿态平常到谁要感到异样那便是一种歧视,镜头本身没有分辨情感的能力,掌握镜头背后的那双眼睛选择隐形了。之后的每一页都是荒木经惟式的翻版摄影。
薄薄一本三十来张的照片让杨钰慌乱起来,慌乱之下身体无法同步大脑,大脑或许一时之间也在照片里溺毙了,整个的按上了倒退键一并将自己交付给退烧药;床与被;四方角的天花板。
手机响个不停,让它一直响好了,我生病了,我有理由不和任何人说话,无法起身甚至连伸手也不能。但没有办法停止思考,思考会牵着我走向那些裸体逼迫我睁大眼睛直视那三十张——每一张的蝴蝶结和眼睛都躲在姿势的后面喊着同一个词,这实在折磨人,被折磨到发高烧,又烧不掉脑袋里疯长出来的问号。
“哈哈哈,李清明要是坏学生那这世上就没有乖的人了呢”
冬天缺少温度却又让人最贪恋温暖,加以节制的冰冰凉如冰淇淋与加满温度的暖气组成充满刺激感的幸福,谁会讨厌能接受冰淇淋的冬天呢,冬天也可以叛逆的,它给人埋下渴望的种子让你怀念它之前先学会憎恨。一道得分的数学题难不倒我,与我无关的照片释放出来的能量就能影响我吗,杨钰先是这样有了恨意,恨意源于困扰而又无法解决困扰。那些被小花边,蕾丝纹的皮鞋裹住了的脚;弓成140度的双膝;泛着微粉的皮肤。这些统统和亲眼所见的另一种妖娆形成对比在脑子里循环播放。霸占了所有的思考形式,经常眼睛在书纸上,灵魂飘在了黄花菜色的钢筋水泥里的瓷娃娃。连那间书店也成了铺满贴着许多问号的裸体照,于是找答案的方式变成了很多种尝试。她意识到自己对于无法掌握的信息抱持着一种愤怒,愤怒撒在心里埋下了种子,顶着她日渐脱离了原本的生活,她尽力了,因为聪明,她知道必须承认形成所有的这一切让她最实质的感受是痛苦。如果需要找一个人聊一聊,那李清明是最安全的。
四
谁现在没有房屋,再也建造不成。
谁现在单身一人,将长久孤苦伶仃,
将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将在林荫小道上心神不定
徘徊不已,眼见落叶飘零。
沙发上傅绮丽软绵绵靠在扶手上,向她的丈夫说起她最近频繁的梦境,她说
“一开始被圣洁的白光笼罩似的疗养院,我穿着白T白裤白鞋走向前台,还未来得及阐明来意,便被形体敦实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张口拒绝:
‘不好意思,除家人以外的人员谢绝探视。’
说完我的右手被一双温暖软糯的大手牵起,我看不清他的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面目模糊,身穿白衣。他用愉快又亲切的语调向规则的说明者表示我很安全,他牵着我走过一条长长的刷着暗红色墙漆的通道到达一个小院子,我们在小亭子里坐下,他对着我笑,浑身散发着愉悦的气质,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纯真本身,世间所有美好品质的集合体,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我甚至有些想哭,我想永远和他待在一起,他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用安抚的语调说:我念诗给你听好吗?随即将左手上的书铺放在双腿上翻开一页,朗读起来,像山间泉水,冬日暖阳般将我沐浴干净,我也愉悦起来,激动地用我完美的视力捕捉泛黄纸页上的黑色字体,每一个单词都像待征服的小野兽,我脑袋一片空白,浑身触电般的僵硬战栗,全是我看不懂的文字,心里响起一个声音“谁说弱智不懂语言?”
这梦境缠绕着她,总有种做梦过量是很危险的事,但她的丈夫对她做梦这件事似乎也已经到了审查的地步,要检视背后的真心,哪怕是梦。
深色海藻蜷曲状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这一头黑发往往抢占注意力,傅琪丽拢了拢头发长吁一口气,像把嗓子里的卡壳吐了干净终于可以选个舒适的姿势放松下来。外面的天阴阴阳阳把人的心情压得低低的,她讲完这个梦境侧着脸不去看她的丈夫,连梦都守不住的人怎么逃得掉。怎么逃得掉那控制。
沙发旁的架子堆满相机,她披散着海藻似得头发也蜷缩着沉进沙发里。回想着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境对上同一张贪婪的脸,纯洁都染上了污渍,添上多艳丽的颜色都遮盖不了的脏。那是梦吗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愿多想。
丈夫拿起相机对准她踌躇了分秒按下快门,讲她美,也顺道夸赞起自己的技术。他自以为两人合拍至此皆因师从同门。他骄傲万分,全然不记得过去是如何选择最残忍伤人的方式将前妻抛弃又娶了这个年轻的乖巧。
要是一对侣人亲密,互相称呼都欢喜喊对方叠字。
一个单字上下嘴唇重复碰两次,就增加了亲昵感。一起生活时间越长,昵称越来越多,感情的纯粹流逝依靠制造生活建立新的秩序,一成不变在感情里危险,意味着没有升温的可能,有时候变化是热情的持续。
照片拍完杨维新问她接下来一整天要干嘛,他打算晚点要出门了。
她说我就乖乖待在家没有要干嘛,真是要骗人讲谎才恩爱得下去的感觉。话一说出口,他那布满青筋的手抚摸了一把蜷缩在旁的她的额头,而距开一米远,是框住的Edgar Degas的《盆浴》无疑是仿制品。
傅绮丽知道他问她接下来一整天要干嘛不是关心,而是出于某种掌控欲,比如如果她说她要出门,他就忍不住随时要定位追踪。
但这就是她的婚姻,美满如意的婚姻。
两人沉默,沉默,沉默,他的手保持一定匀速抚摸着绮丽的头发。眼睛轻轻闭上好似该他在梦境登场了。
黄花菜色厚厚的砖墙建筑物,似黄土砖墙式样的墙壁上镶嵌着红木白窗,说不出是怎样的风格,称得上老旧又有些诡异的新式。风一吹,好似也要跟着摇曳。搬来这里唯一的改造只是大量去除装饰,杨维新关于设计美学钟情的是保存亮眼的部分,有一丝被抢眼球的可能性的配角都要被剔除干净。单色暗沉的沙发配毕加索式的地毯,一直通到橙色墙壁连接上德加的赝品;非常洋洋得意,在于沙发一旦承接住了傅绮丽这一具裸身,美感便产生了。
他爱死了亲手设计创造出来的这幅画面,只不过他营造的画面里刚好有她而已,不是她也可以是别人,在他这美是有标准的。师从同门,拜的是下流的师,成的是侵略与被剥夺的同门。
五
“你听见吗?我爱你!”
“什么样的爱?”
“下地狱的人的爱”
——雨果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种病,有和死亡直接正面交锋的、有挨上刀子和针扎就能痊愈或是来势汹汹总之疾病是常识。却只有精神病,努力与世界交熟,又把握不准世界的方向。原本应该和所有慢性病一样存在在人们的认知里,但偏偏它像是清除不了且要与之共存的病毒,人人避而远之,傅绮丽常常想,那些人如果面对的是一个类风湿性关节炎或糖尿病患者他们也会那样避而远之吗?他们知道那是歧视吗?好似精神病会传染,比病毒本身要可怕上成百倍,又推又赶离得再远也要想办法啐上一口见解,健全人的特权使他们忘记身为正常人所拥有的特权,好像白人世界里的黑人、好像黑人世界里的女人、好像强权世界里的弱势群体。他们的无意识还自以为是善良,躲避和见解敌对了这疾病,也许还错认为自己如上帝般悲悯众人,全然不知高高在上的傲慢无礼。无论怎样,傅绮丽始终有恨的。
一场梦接着一场梦,没有说出口的也无法跃然纸上,深深的恐惧是有一天从哪里会冒出一个声音,喊着下流。
醒来要先不睁眼再回味一遍梦境背诵它就像背诵痛苦一样,直到忘不掉。
她特别记得一小段,是这样的。
那个男人和老教授说:你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着各式各样的女人,就是没有和你一样老的,你是怎么做到房间里还存留着上一个人的气息又能全情投入的迎接下一个?我真害怕,你随便插入抚摸的人说不定有一天会叫我遇上,而我可能会爱上她,并且只爱她,却永远不会知道她也曾是进过你那间屋子里的其中一个,这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你不会感到恐惧吗?我是说,你还有一个年轻的孙子。”
对,还有一个孙子,他的孙子抱着他上过的女人,同她讲情话,和她约会送她回家,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付出真心。然后女人心里想:这真是一场秘密的既痛且快的报复。
做梦却无法去分析梦,不是不能是不敢。她想她的恐惧藏在了这些梦里,她不能打开它们。
结婚之后,父亲就很少打电话来,以前也不多,只有一段时间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时候事情的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脑子出了问题,但她不是很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撒谎成性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撒慌的人的恶不比一个杀人犯更容易被原谅。
刚开始生病那段时间,在认识杨维新之前父亲时常在手机上浏览关于疾病的知识,两个帖子,一个帖子引用一个著书立作的精神科医师的一段话,一个帖子直给论文书目,没有用太简短的话作建议。老父亲被第一个帖子说服了,不是因为它更有说服力,他只看得懂这个,他只愿意付出这种程度的努力,再多就是为难他了。
“去运动,去跑步。这对你有好处。”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才能让父亲明白说这种话对她实际一点帮助也没有,唯一的作用是让他自己心里感受到好过一些。
勉强地起了身,顺势撒了答应的谎,彼此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这场对话,摁掉了电话,拾缀了以沙发为中心四散的垃圾。
风呜咽着,如同心里的声音。发了狂的树枝乱舞,目之所及能被吹着动的东西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没有被按住的垃圾袋被风吹着走,头也不回,像赶着赴约的孩子。垃圾站有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穿着薄薄的花布衫和青色棉裤,一只手扣着火钳,另一只手与佝偻着的上半身形成平行线僵直地垂放在侧。伸长着脖子在垃圾桶里夹来夹去。早上六七点很少见到年轻人,于是白花了头的老人问:今天上班吗?
“休息呢。”傅绮丽说。
实际上这两年每天都休息,肉体摊作一团烂泥,精神倒挂着,谁都没有她累,世间里所有的疲惫都压在了她身上。
“哦,跑步吧?晨跑很好嘞!”老人说着话,腿上的棉裤被风吹得往边上跑,像赶着赴约的孩子一样,两条腿棍子阻止了裤子的离去。
傅绮丽低头看了看穿着拖鞋的脚,再看了看身旁的垃圾桶,将垃圾放下,嘴里“嗯嗯”应着声转头便走。又一个谎顺势而生了。
认识很久的朋友小安要来看她,认识很久的意思是过去的人生里他是她的旁观者。
小安带了好礼又拾缀了外形,右腿裤袋中揣着两只新拆盒的保险套,所有的这些准备都是为了一个他想要的发生。这样好的行头自然不能像挤肉泥一样地赶公交,204号公交车上的乘客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傅绮丽说每次上这号车都感觉自己变身成了一只猪,和一车的猪待在一起被运往各个目的地的屠宰场。上车下车身体挨着身体,什么气味都一样了。
一个人皮相好脸蛋漂亮,众人夸奖,有些人又想显得自己的夸奖别于他人,总是要在美以外的地方做文章。说她特别,又不真的说得上来特别在哪里,实际上说她特别只是在说比别人要特别地美一些罢了。
他看到的她总是幻想里的她,他看到的是一间清爽干净的小屋,里面装着一个娇小,吃走行睡的样子温婉大方。又看到她为人友善,尊爱父母,体谅友人,爱护动物,活脱脱一个现代圣母。可更多时候,四下无人时,只有反锁了的门,颜色单调的床,床边躺着包廉价的纸巾时,他脑中的她,经常是一丝不挂的,若隐若现的乳沟股沟,吞吐着热气的嘴巴,蕴热的雾气使她发出难忍的呼吸声,五官打架扭曲成团,分不清脸上的表情是因为痛苦还是愉悦。她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喘不上气来,一呼一吸,直到纸巾派上用场。
事情总是朝着和预期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的,对还未发生又期待发生的事,忍不住准备得过头。老天要人活得自然,对欲望的处理能时刻保持平衡的状态,一旦欲念失衡就要接受惩罚,实际上是要人过一种禁欲的生活。
事实上,重复咀嚼回忆的时候,回忆已经不是回忆,变成了对回忆的撰写。往里面添材加料,大炒特炒,直到面目全非,变成自己享受得了的口味,大快朵颐地装进肚子里来回翻搅。
小安就是这样折叠,粉饰,包装,像看待一块粉红甜腻的奶油蛋糕一样看待傅绮丽。她是甜的美的要被吃掉的。
她给他开了门,屋子开了窗通风,秋天风大,什么味道都吹得散,另一种难闻闯了进来刺激着嗅觉,但风本身是好的,碍眼的垃圾也提前收拾掉了,倒没有擦地抹桌子,她还做不到这个程度,也许是因为小安不重要,也许是因为一个月租八百长在菜场上的屋子配不上那样的干净。他来看她,她也并不感激。
平头格子衫,板正的卡其色休闲裤配一双灰色纽百伦,眯缝的眼睛为了表现真诚吃力的圆睁着失去了焦点,鼻头上依旧跳着一颗正宗的樱桃红痘包,还是印象里加西莫多式的丑陋。过去她一直表现很好,尽管受不了他眼神的鞭打,却也一直尽量抱持着礼貌。甚至感到抱歉,有种做小偷的感觉,偷了他的眼睛嵌进了自己的眼眶。要是真诚不是通过那么丑的一双眼睛传递或许也不那么感人了,而拥有漂亮眼眶的人什么都不用做,眨巴两下谁都觉得动人。她想就是这么没有理的,只想着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他要是愿意挨得两刀子的痛,把这双眼睛送去美容医院进修改造,说不定倒和他的善良真诚显得相得益彰了。至于她还肯同他来往只是出于怜悯,好像被人当牲口一样干,住在廉租房每天郁郁寡欢的人是他。
小安笨拙地开了口问好,一进屋放下手头的东西就开始忙活起来,没办法只是坐着交谈,要是只能望进她的眼睛说话,指不定会干出什么疯事来。环境太叫人沮丧了,墙外的声音仿佛置上了话筒,比耳贴耳还要清晰引人分心,厕所只是水泥地,转个身的平方还要分上下坡。但这很好,说明她不是一个很挑剔的人。擦洗屋子的姿态有些用力过猛,这是难免的,他期待能通过这样的卖力获得她的芳心。最后还是避免不了坐下来寒暄,愣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从客套跳到亲密无间的诱惑大到忘了这中间要经历的尴尬无措是多么地漫长又令人难以忍受,直盘算着要走。他在好几年后来回品尝这一段,那会儿令人难以忍受的到后来都变成了最美好的,大概是时间是最好的调料。
沙发只窝得下一人,小安自然是不好意思将屁股移到床上,地板又实在脏的叫人不好坐。两人僵站了一会,傅绮丽双腿一弓甩掉了拖鞋坐到被子上,他这才敢坐下。刚一坐下便懊恼起自己谨慎过度,显得很不自然又有些怯,越不自然就越着急说点什么。
“你搬来这里多久啦,位置还真挺难找的。”他说
“刚搬进来两个月,先将就着住吧。”
“附近挺混乱的,这栋楼入口藏在那么脏臭的菜场,楼下对面还一排的夜宵摊,又是菜市场。你一个女孩子真是要注意安全,我来多瞄了几眼,好像没见着什么年轻人,现在都没什么人住老城区了,尤其是靠着酒吧一条街的。也不隔音,晚上能睡吗,楼上打个哈欠都听得像在旁边似得。三四点菜场又要开始忙活,能安静下来就只一下午的时间,难怪这么便宜,我猜这楼要不了几年政府肯定是要拆建的了。” 他说完偷偷地斜睨了傅绮丽一眼,生怕这话惹了她不开心。
女主人眼睛扣到绞扭着裙角边的手指,睫毛一张一合地跟着它动,一副做错事的小孩模样。小安心想她这样看上去楚楚动人,如果是在我怀里就更好了。沉默了两分钟有余,这两分钟他几乎要将屁股移将到那张灰色床单上了。
她张口却不看他。
“搬得太急了,当天找的房子就搬了进来,不搬就没地方住。你也知道我在这里没什么要好的同学朋友,我也实在开不了口,就只住一段时间,短租房也不好找的。”
“可以先住几天酒店边找啊,你之前住的地方呢?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好急着搬,你跟我联系我还挺惊讶的,不知道你原来还记得我号码。学校同学我也不太有他们消息了,但听说你恋爱了,男友是个很成功的人,不过我也不知道她们说得成功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比我好了。你知道我人缘,再多她们就不愿意跟我说了,我不怎么招人喜欢,和你不一样….”
他接着又说“现在看来,这些传来传去的话真是八卦呢,”
“我不喜欢酒店。”
小安没接这句话,以为这六个字后面应该还接着什么别的话,或许她在等他问为什么,但他觉得不是,他想这是她全部的话了,因为屋子又回到原来的沉寂。
「我不喜欢酒店」这几个字放大成光影投射,贴在整个起了绿色霉菌的天花板,窗帘,只窝得下一人的沙发椅子,椅子上的毛线缝里说不定还住了成拨的虱子跳蚤,也分得了几分之几的光影。在座的每个人的脸上像发廊的转灯一样转着六个大字「我不喜欢酒店」小安觉得心里长了又长的野草再也不会长了,草里的脚也跟着跛了。再看傅绮丽,多看出了从前没看到的,眼睛不再是澄明如水,他分明看到了十元店里粗粝的睫毛膏和墨色眼球放大片,嘴角的一牵一动有了锐利之感。他好像清醒过来,再也坐不住了,原来心里捧上天的女神仙是不能平视的,到了地上还不及普通人,普通人至少不会费了心来骗他。急着想要走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心里大起大落仿佛害了一场大病。傅绮丽看出他的心思,心下难过却不肯给他走得机会。
话挤着嗓子眼蹦出来:“你喜欢我的对吗?”
他没想过她会这么说,也没想到过自己听到日想夜想的回应会是这样的心情,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可是你把我的喜欢糟蹋得不成样,偏要粉饰了表象来骗得我的喜欢。现在我倒是很明白为什么除了我没人再想亲近你了。他这样恶狠狠地在心里说,就差说出来你不喜欢酒店是因为在酒店和人睡得太多的缘故吗,你说你把这些胭脂水粉洗尽了去你还能看不能看。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愤怒,明明是自己上赶着要往她跟前凑的,心里渴望到发誓只要她肯给他机会,怎么样都行。机会倒是有了,但她也不是她了,或者根本不是他想象里的她了。生得是自己的气,却撒在了傅绮丽身上,他有加西莫多样式的丑陋,却没有加西莫多式的良心。
礼貌里多加了一份克制缓缓开口:朋友之间的喜欢,你不要误会了。从前不见你找过我,还当你是没有我的联系方式,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说这样的话没有意思,你敢说你对我没有心思吗?那你生气什么?”她泄了气又带着些许的愠怒问,弓起的双膝放松下来贴着被单身体也直直地倒下去背转了身,她说:算了,还是麻烦了你跑一趟,你走吧。
小安嚯得起身,自己也吓了一跳,胸口一阵刺感呼吸急促。好啊,你很聪明是吗,什么你都清楚是吗,既然你这么聪明那肯定料想到我想干什么了。
那么矮小的人力气却有那么大,天花板左右平移,绿色霉菌离原来的地方左右平等地差了几厘米。人声嘈杂却只听得到一声打了胜战似的抒情呢喃。他说拜你所赐,你的黑森林像八爪鱼一样吸着我,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你满意了。
她再也不吃黑森林蛋糕或是章鱼丸子了,她直恶心。
什么时候开始语言脱离现实擅于倒打一耙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一次和前十几二十次没有什么区别,只这次她要换洗床单了。一个猎物从被瞄准,板机之前就已经死亡。至于死后怎么被烹饪吃食或是糟蹋那都不关己事了,尸体除了尸体本身没有其它能量能使捕猎者忏悔。
撕开口子的保险套外包装孤零零横陈在床和沙发之间,生锈的铁栏杆作为防盗门被人甩到和墙缝吻合了,保险套很好,至少他知道要用保险套。她心里默念着保险套,那个警察叔叔是连保险套都不肯用的。或许因为他老了,老得用不着它了,他说他是快退休的人,但心里还有关于摄影的理想。他还说他很想离家过浪子的生活,但老婆肯定不会同意。一个已过中年皮肉松弛的男人,谈起自己,一副勃起的神态,整日游走在健身房的器械处,拉背举铁,教员夸他真是老当益壮他就回老了老了。老却无德。她想,你老婆不同意你就不会走吗?那你老婆同意你和一个小女生睡觉吗?但她没问,她只说,那我就不用再到酒店来了,这很好。
警察情人说:你知道你有多撩人,我爱你简直爱得没有了理智。
傅绮丽后来想,爱得失去了理智那是一种开脱,因为爱得没有理智所以做什么都合乎情理了。情难自禁,于是就要你脱衣褪裤,拒绝动作停滞的手迎来一句“你也不想让你家人知道你在拍这个吧”
瞄准,板机,四肢僵硬了。
每周前往新区酒店就要向同宿的朋友编出一个外宿的理由,有时他开车来接她,鲜红色车子停靠在楼下对街后十几米,一眼望过去车像蛇的信子。她嗔怪说这么怕人发现就应该不要再来往了,做警察做得像个贼。他说,我又不出警,在公安干得也是文职工作,不要求过更好的日子了。
她想,你只不过是想在女人的世界里做皇帝罢了,只不过别人怕老婆的怕是带了敬重的意味,不会乱来,你怕老婆只是怕她坏你好事,奸淫的好事。
车里的后座放着捆绳和红色布旗,几个小的三脚架。外面太阳毒辣的厉害,眼睛躲在眼皮里不肯出来,细毛孔里的汗珠使人身上黏糊糊的感到眩晕。下车前他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就像镜头爱画面一样爱,以后我顾不到你了,这次我们就圆圆满满地利用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吧。她想这是分手的意思,他爱她是野兽对猎物的爱,没有克制的成分。闻到新鲜的血液了,他又要对下一个人说:你知道我是警察吧。
天台并不像电影里的那样浪漫,夕阳西斜,金光灿灿。八月的中午空气都是烫的,无风无雨。天台之上有一个小屋棚,棚子和地面之间只横着一道水泥架。他牵着傅绮丽带着事先准备好的捆绳和红色布旗走上架子,只问了她一句信不信他,她点头,绳子爬上了身体,布旗蒙住脑袋之后疼痛蔓延了全身,双手捆成结垂在股间。身体这里或那里撕扭在一起,像在包饺子,她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呜咽声,鼻子和嘴开始一起呼吸,身体朝下放倒贴地,水泥地很烫,但她是如意结,挂放在水泥梁上的如意美满,棚子下面竖着的摄影机REC的时间按秒计算。皮肤隔着绳子与地上的疙瘩一前一后相互摩擦,大脑开始神游。
她看到她和一个人在小亭子里坐下,他对着她笑,浑身散发着愉悦的气质,她看着他就像看见了纯真本身,世间所有美好品质的集合体,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她甚至有些想哭,想要永远和他待在一起。
说爱她的男人说:有了这个影像我就不会忘记你了,想你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回味了。
傅绮丽只哑着嗓子说:好
也许杨维最开始的师便是这理想膨胀的捕猎者。
看医生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半年,手机换了两个,她把警察的电话抄写在每一个本子上,以防丢失。她怕他的消息,更怕看到消息不知是他。
妈妈说旧手机不用了就给她用吧,她说不行,要换新的好的。因为旧手机里的东西怎么删都删不干净。
同居的室友倒垃圾,垃圾袋里有合着瓜皮果屑泡发了的数根小烟头。室友生气地去敲她的房门,以为她带男人回家,这违反了当初合租互相立好的规矩。先是用手叩门再喊带着姓名,闻出里面飘溢出来的香烟味,浓得呛鼻。急着警告她再不开门她就要报警了。当初一起租房,看她温温柔柔一副很好说话,家教不错的样子,应该不是那种生活混乱的女孩子。现在越来越脏乱了。
报警!
你敢。
猫这种动物,牙尖嘴利的最是凶,不像狗那样不管害怕还是欢喜都擅作伏低状。它越是害怕就越是凶,呲着牙做警告。傅绮丽听到报警两个字就像猫受到了感官上的刺激,甩开门,不管不顾把室友推到在地,掐着对方的脖子瞪着眼表示你要敢报警我就杀了你。
屋里没男人,教养还尚在。教养变成烟烫的伤疤长在了手腕处,还是新鲜的。
室友是同校的校友,两人并不熟。却因为住在一起互留了对方父母的电话,以防意外。
爸爸带傅绮丽挂精神科的时候,他和医生说女儿快毕业了,压力太大。
傅绮丽没对医生说真话,对自己也没说真话。她想,这真的很奇怪啊,我必须得痛才会有快乐的感觉诶。
六
要是我有锦绣天衣
交织着金和银的光彩,
那蔚蓝,暗淡和深黑的锦衣
为黑夜、白昼和晨昏穿戴
我愿把它铺在你脚下,但我,穷,只能有美梦,
我把我的梦铺在你脚下,
轻点踩,因为你踩着我的梦。
——叶芝
李妈妈给清明的房间换了绒绒的深蓝色地毯和稍厚的床上四件套,清明硬是嘴硬说妈妈偏心,就是看杨钰来住才肯换的,早就入冬了。傍晚吃饭的时间天已经全黑,屋外闹鬼似得风刮,满腔的惆怅无人肯听。屋内餐桌格子布,灯照得人心暖。闹了变扭,饭桌上的话全装在了李妈妈的嘴里,杨钰心系着那包里的相片踌躇着要怎么开口,李清明大有一副看你怎么交代的大人架势,饭菜皆不知滋味。如今韩流来袭,电视里重复播放着的《蓝色生死恋》是李妈妈的最爱,李妈妈的口头禅:老天尽喜欢让这些美丽心善的人做短命鬼。杨钰此时对这话尤为感触。
李清明嫌房间里的灯不够亮,开了书桌的台灯,将照片来回翻了又翻,杨钰从进房间坐在地毯上没再挪过屁股。等待李清明翻看照片的时间里那些蕾丝花纹像肢解了的尸体霸占着她全部的身心,她能一一背诵。
“这些照片从哪来的?”
“我不知道,有天翻开书包它就在那了。”她钝钝地答。
过了一会儿又开口复述了她们分手之后的经历。她不知道李清明和她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她没有一张关于品尝痛苦的说明书,上面会写着说着演示着发生的方式,适应的症状以及副作用。
临近学期末杨钰开始看医生,短暂的服用助眠药。照片交到了李清明手上,她还是时常去书店,再也没碰见过傅绮丽,李清明有着近乎无耻的好奇心,明明不顺路却时常找借口跟着她泡书店,期待目睹一眼照片里的女主角,当她用八卦的语调和杨钰说:你说她老公该有多爽啊,我看她挺享受的。
那一刻,杨钰觉得她和李清明对调,彼此失落了。她想要回照片并且再也不理她。
他们说她得了忧郁症,因为她不爱说话也不似从前活泼了,上课总是趴桌子睡觉,男生跟她表白说喜欢她,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总是反应迟钝地痴笑,问他们是对她感兴趣还是感“性”趣。她不理人,人也自然不再去她身上找不痛快。
世界上没有任何美丽是不包含刺痛的,傅绮丽正从她的生活里消逝。也许很快她的名字和她那些照片也跟着化成记忆里的一抹灰了,李清明和她之间也插进了第三者,一个貌不惊人性格温婉的女同学,清明像突然开窍的笨小孩有了好成绩和会说话的嘴皮子,杨钰想世故也挺好的。可她只想拿回照片。
最后一次两人坐在一起说话时清明拿了照片给她,没有说太多的话。清明有些不一样了,她抹了唇彩穿了米色紧身长毛衣,剪了细碎的齐刘海,学着海报里张曼玉的穿着打扮却没有那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也不是笑意盈盈,五官几乎反着长。最不一样的是杨钰说:清明,你胸变大了。
少女诱人且危险,照片里的如意结传来声音,声音飞到卧室的电脑键盘上,网页搜索栏里躺着“杨维新”的名字。词条后面跟着摄影展,细碎的齐刘海掀拨到头顶整张脸变得顺畅了,照片是要送回到原主人那去的,如果是自己偷拿的就更要奉还并且赔礼道歉,如果是她塞进来的,那也该归还询问用意,总之一定要再见一面,杨钰这样想着。
李清明许久没有严肃上身,中午没吃午饭包里装进了电击棒和报警器。关于伤害她的理解是别给它机会。不能怪她,也幸好经得她提醒,傅绮丽美得壮烈,让人不舒服。那样的不舒服有点像每天下午四点从电视上观看《动物世界》里的狮子和蛇捕猎羚羊或鼠兔的画面。看着清明谨慎小心的样子,她便想起了克制,要是把这一点克制和傅绮丽的疯狂调和在一起,是不是就和谐了。
院子里的杂草又长了几寸,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无香无味,颜色深些的便隐形在这所房子前面了。后来傅绮丽说,杂草很好,不起眼却很坚韧,除掉会再长,永无止境的长下去并且生长得更野蛮。开门的是杨维新,她们两个要仰着头才能望到他的眼睛。尤其是杨钰,结巴着说她们找傅绮丽。清明忍不住脸发烫,大概是想起了照片。从前她认为长大是有一对漂亮的乳房,后来她想长大就是拥有一对可以不漂亮但要有自主性的乳房,只属于自己的乳房。
墙上的画不见了,添了些摄影照片,不是包里相册上那种畸形的艺术的人体,有点像宣传册,里面透露着可鄙的野心,野心被包在这样安全务实的框架里。再看到傅绮丽已是一副太太模样了,他们正在招待客人,显然两个女学生没有被包括在内。暖气开得很足,餐桌上的葡萄酒杯红色见底了,男男女女轻松惬意,但她不记得她了。
天气太冷出于礼貌,让两人进了屋。沙发还是原先的沙发,亮片水溶蕾丝样式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看不出婉约甜美,头发随意挽起夹在颈脖处,艳丽得有些俗气。李清明心里不快,杨钰说得气质和样貌在这一身上她看不出分毫,可能要她脱了衣服洗了妆发直站在人跟前才瞧得出照片里的一点影子。因为她说不记得她,这一次的来访就变得像小孩子的闹剧了,杨钰只觉得尴尬非常。
相册在包里躺久了,想离开。它说它不再属于这儿了,它有它的名字名叫痛苦,傅绮丽不要它,说它太沉,背着它简直活不下去。她把它推走,于是痛苦找到了新的宿主。
回家的车上,车里暖气吹得人醉,恍惚里,她看到周围的荒芜是没有路的,唯一一条不像路的路,铺满了枯枝杂草,有一个人停在路中间用力地朝她挥手,她想这是在召唤她两人做个伴。便欢欣得往前头蹦,走近了才听到她原来是在说:这条路走不通,前面是沼泽地,快回去吧。
回去,回去的路在哪儿呢?她没说,因为她没问。
清明眼里起了雾,头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每一个字都说得克制,这声音把她从恍惚里拉了出来。
“她把浪漫杀死了,照片里没有故事,她也不动人,这些照片和那些话把你搞病了。我们看到的就是全部,你偏要臆想。”雾气凝成了水珠淹没了眼睛,最后一句话成了哽咽。没有这相册以前,一切都还好好的,不知伤痛滋味,除了不够漂亮,生活一直平淡美满。
杨钰记起那天演讲的一句“有时候你以为这世上总是男人在欺负女人,男人发明了婚姻,制定了规则,但你知道,害得你狗吃屎的有时候少不了替这些规则镶边的女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给李清明看照片的那天晚上说:这让我太不安了,上面的女生分明和我们差不多大,我有点想报警。是李清明说:可是你也说她现在已经是人家的太太了。
心里有所隔,也即没有所悟。小区里的奶奶在这个冬天去世了,子孙后代开着一辆辆小汽车涌进小区,车子主人的样子全都陌生得相似,不同的是啜泣和嚎哭,杨钰觉得伤心得厉害的人此刻是不哭不出来的。悲伤通常都面不了人,受不住旁人的慰藉。出殡那天恰好期末考,最后交卷的时候只写了个班级名字,她觉得心里空得装不下那些题目。圣诞节那天妈妈穿了件红色毛衣,上面织着许多小麋鹿,妈妈把一个同样是红色的小方本置在茶几上,就像那天傅绮丽拿着红本子给她看一样,只不过妈妈的这个本子的红色要浅一些,封面“离婚证”三个字端正得好似旧时取亲端坐在轿里的新娘子。她从妈妈脸上看到了松绑。
寒假一小段时间李清明和杨钰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大年三十互相有一条群发的新年祝福。李清明的网络动态显示她正在恋爱中,啊,果然是这样呢,要是从前我肯定要逗弄得叫她不好意思,杨钰这么想着。
冬天好长,人的进化丢掉了冬眠,身体缩在厚棉服里再套上四面墙和一床被子,却依旧觉得冷。
好像痛苦酿得还不够久,没叫她彻底醉死过去。杨钰稀里糊涂作了决定要在未来四年躺在摄影艺术的血泊里来回翻搅,躺在傅绮丽零碎的相片里被它污染,被这些狗屎一样的艺术污染。搞不明白的总有一天要搞明白,搞明白之后总是要恨的。杨钰有股痴劲,人家学点什么要么是出于喜欢要么出于自己也搞不明白稀里糊涂的状态,最不济也或最现实,为了将来能找个好饭碗。杨钰不是,她竟然就只为了一个验证,她变不成照片里的她无从感知傅绮丽当时的状况,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不舒服的,至于为什么她还说不上来,她想验证艺术是不是只有无限的夸张,非得经过夸张,非得在一个疲软的生命里注入强烈的感情,否则就不够艺术不够瘆人。只有这样才能让艺术创造重拾自信吗?她变不成照片里的她,但她还有机会变成照相机背后的那只眼睛、变成按快门的手、变成暴力本身。
搞不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搞明白,搞明白了之后总是要恨的。于是这四年,只验证了尼采的预言:艺术被憎恨消灭了。
数着一个春天和许多个冬天,杨钰仿佛染了什么怪病,一到冬天就发作。才到大三,她几乎有些坚持不下去,说是要学,却怎么也没想到麻木会先憎恨一步到达。是没有碰上好老师吗?不是,是自己不够敏锐和努力,也不是。是搞明白了艺术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主题存在,绝大部分,她认为,对创造者本人而言,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暴力,她自认自己被同一个主题折磨。
求学四年可以暂时架空不谈,再次回到与傅绮丽与那不知名男子的相遇里,回到这场对话。春天的末尾夏天的前奏,气温景色皆宜人,小店很快坐满了游客,好在不似城市,吵吵嚷嚷得过分。
你们看时间在人身上起的作用,像不像时间做框,人做像,框子外面还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和笔。
我们聊起来,除了余下不多的困惑不再富有别的什么感受了。
“你是说,清明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没过半年主动向你示好吗?”
“对,她不知道从哪摸到我的联系方式,问我要不要报警之类的,她啊,反倒是没有什么边界感胆子也大。”傅绮丽说着笑意温温。
“我们其实没再联系了,只是没想到你们竟然成了朋友。”
“杨钰…”她身体向前倾伸出手握住我,眼睛盯住我的眼睛犹豫着开口。
“杨钰,我们远没有到朋友的程度。而且,那时候你们还小我也很年轻,也许都太年轻了。你看看我现在,你再想想你,想想清明,想想这些年。”
“那那些照片呢?你为什么要塞进我书包里?是啊,我才17岁清明那时也才17岁,可是你为什么要把那些让人感到不适的照片偷塞进我的书包里,我把它当成一种无声的求救,你的表现,你表现出来的一切好像你需要帮助,然后你假装并没有这么一回事也不解释,那现在呢,我一直以为要么我真是误解了想多了,要么是你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多说些什么,你觉得我们都还太小了。现在可以告诉我吗?就当,就当你总该为你对我所做的事情做一个解释,我是说,把照片偷塞进我书包这件事。”
“讲真的,时间过去太久我也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你现在对我有恨意,可是杨钰,你这样会吓坏很多人,你被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人生投射太长时间,你放任它,滋养它,像在过瘾一样任我的故事膨胀成巨大的阴影。它变成一个怪物,压在你身上。但你想过吗,那是我的过往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你不用负责,我情愿你像清明一样那样生活。平凡的自私的做个大多数,你这样叫人伤心。”
“小孩创造世界,大人毁灭世界。我觉得我从小为自己内心建立起来的秩序在照片事件之后全都被颠覆了。傅绮丽,有些人,我这样的人,也许就是在那一年已经停止生长了,你还可以继续生活真的很好,清明我很羡慕她,我的怨啊是留给这个世界的,还不至残忍到对你对她。我们认识的时候你也才二十几岁,我想我是不应该探听的更多了,比起你,我幸运多了,我没有遭遇那些,我也不会。但是你别指责我,你也是停止生长了的人。”
“我现在很好如果这能宽慰到你的话。”
“我有种被丢下的感觉,但确实轻松了许多。你来这玩吗?”
“嗯,明天就走了。杨钰…”她顿了顿没再接着往下说。
“我,我来这是为了拍摄,你能让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吗?”
刚才坐在旁边好像心不在焉一直未出声的男生像鹰一样的眼神刺着我,带着警告的意味,我畏缩了片刻,好像我的话极不合时宜。我有种自己说错话的感觉,只是这人的反应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她伪装自己,
用木与石;
得用很多耐心才能取下她的面具;
她最终还是逃脱了,留下她们
手握工具,站在一个假想面前。
再继续说下去都似乎成了打扰,匆匆告了别。走出店门有风佛面,清清爽爽掠过眼球,丝丝凉。看着熙攘的人群和郁郁葱葱的山脉。像一眼望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脆弱的心》里的主人公,我有种人生筋脉将断的恐惧。
七
存不存在复活?
机器把一只手放进人的侧腹,
承认主?
有了第三天与第三年,
那座坟
装满人性的骨头。
这就是神的死亡之处?
尼采正确吗,
机油的气味也是腐烂的气味?
天边,我看见许多龙门架
笨重地伸出手臂
就像爱与金钱在试图和解。
在有关地大物博的理解层面我和杨钰重合了,最后的相遇又是一场有意不经辩白制造出来的误会,话语无法自明,我任自己模糊掉回忆。要是这许多年让她误以为我的人生已经得到修正而她却因我深陷囹圄因此怨恨我,我便是连感到抱歉的心情也没有。痛苦恒久,她要是意识不到这一点,那她的努力便也只是缺乏想象力的努力——徒劳。
我当然可以如杨钰所希冀那般毫不留情的指控曾经歪斜我人生的始作俑者,指控在我残破的人生里又添新愁之人。试问一个人手握伤残她人的权利时,那权利叫不叫他兴奋膨胀,照片或许只是照片,照片里的乳房,性器带给镜头背后那怪物刺激,那是他欲望上的一种残疾。指控他吗?指控一个怪物?我很想告诉杨钰那些是是实实在在的伤害,但我不是被毁,我是自毁,即便那些加害可怕至此,但远远不及我对自己的加害。好像尝遍了人间所有的苦涩情绪,便什么也不想讲了,17岁对我抱有猎奇的心理我暂可原谅,27岁再重提当年创伤那便是无知之恶了。
多雨的季节,与我作伴的年轻男子陈述,李清明众多好友其中的一位,她是成了社达,张口闭口,这谁那谁都是朋友。清明现实的厉害,变化很大。对一个年长她几岁明知那些过往与经历,她也毫不掩饰得向我请教情感上的问题,她自认为我在男人有一套,这即是她的恶意。
她发育的很快,五官却长偏了,虽然如此,另一个社交能力光临了她。我出于对杨钰的喜爱,爱屋及乌,有时候说话冒犯到我我也不恼,只顾躲避着她。只这次,多出来一个陈述,我有种受了她欺负的感觉。活到现在心里早不存什么温柔了。
陈述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烂漫和我“相爱”了,我无意去思考甚至衡量那爱有几分刻意制造也就是真的成分,更无意将伦理道德披身拷问自己。总觉得我早就死气缠身,残破残缺,要是能在感到哪怕一丝幸福,在天气和景色都宜人的这一天死去那真真是愿望成真了。陈述接近我多半是从李清明那里听到了经过夸张直至浮夸的故事,故事吸引人,吸引了他,他也好,李清明也好,不同于李钰,李清明她们是动机肤浅盲目之人。她们能吃能睡能寻欢作乐,偏偏灵魂是死的。我是情死之人,陈述护的不是我,护的是他朋友李清明口里的故事,我原本打算在这结束一切,就好像当年我遇到杨钰那次打算自我了结一样。这一次,便又是她,天使一般。意外相遇搅动我的心绪。山景高空缆车的纵深一跃是我的计划,带着笃定的心情,解脱的心情来到这,陈述只是一个小插曲,在那之前我会打发他走。这些年和我唯一拥抱的便是痛苦,我站在痛苦那边,痛苦缠着我每一天每一个时刻都提醒我那些过去。一切到这里该结束了,我隐约想起昨天分手之际她告诉了我酒店的名字。人好像会心意相通,就算是我妄自揣测,她对我始终是有怨更有爱在的。杨钰是天使,而我要给天使写一封至真至诚的信。
八、尾声
杨钰:
你好,收到这封信件不知道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昨天我看着你小小的个子扛着重重的摄影器材,不管是透过社交媒体还是清明,我多少清楚这些年你披上了我的外衣套子陷入进无可自拔的地步。而那时我没有伸出援手,这封信,不是指责更不是试图用大道理堆砌起来显得我气高一尺。是请求你原谅我,那年你17岁,我25.已婚,我们相遇时也正好存了自杀的念头,然后你就出现了,我记得送我回家我喊你天使,我看到你,少女粉红,再想到差不多的年岁我所经历过的残暴是一场长达十几二十年,不亚于一场战争,直到现在仍在延续着创伤后遗症。讲实在的,那些照片刚出来广受摄影艺术圈的好评,弱小的人不是懦弱,弱小是健康强大的前身,只是那个弱小原本该经历与成长的路途从那些照片开始,就荒芜残破了。一个弱小的人在面对权势,尽管那权势如今看来只是狗屁不如,但在那时候,我仿佛觉得要是我不肯照做,我将面临更大的危险和要挟。你想为我照相试探我,我仍感到排斥不快,你应该清楚你和李清明是那么那么的不同,你心思细腻敏感,洞察力也强,这一切皆因你比常人更富有同理心。这个世界真的好不公平,在许多个夜晚我絮絮叨叨着这些不公平,这些絮絮叨叨好像在我的心口养了一条小毒蛇,日夜不停歇地为我制造荆棘,那滋味是实实在在的恨意。剩下的许多我想以你的聪慧不必我一字一句的交代说明,只一点,你可以像李清明或陈述(也就是昨天和我一起的男生。)把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当成一个故事,因为如果只是个故事一切都可以变得轻松。但你知道一个人,活生生的人,那些悲惨是实际的,身和心一寸一寸到了别人嘴里、心里只变成了一个故事,你明白我有多恨吗?那些肤浅啊愚蠢啊我也曾与之为伍过,现在我是站在鄙视的这端永永远远地凝视着这些。
小时候我和一群小孩子玩,我们也都才七八岁,我记得在街上的一个摊贩边上我们调皮的你追我赶。我们还都那么小,也从来没有接受过性教育或是性别之分。我们毫无顾忌。我们这群小孩子里有一个小男孩长的浓眉大眼,是可以用漂亮这样的词来形容他,因为他妈妈很漂亮个子也很高但是个哑巴,他的爸爸断了一只手,他们的小孩,也即这个小孩他却长的健康人也阳光,我们在一起玩的很开心。直到,直到念我们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班主任一有机会就会放任恶毒又刻薄的词汇扔在他身上,我就这样看着一个阳光金灿广阔的小男孩,头埋的越来越低,走路总是沿着墙边走。后来,我们这群从小一起玩的小孩也还是一起玩,我们总是放声大笑得很开心,但总是不停的听到有人提起,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思,总是,总是听到:他妈妈是哑巴,他爸爸是断手,他爸妈是残疾。说这些人的不是别人,有我们这群小孩的父母有学校里的老师,总之都是大人,他们通常会说上面的话然后接着一句什么别的话好显摆自己的慈善啦好良心啦。小孩不知其意有样学样,开始学会了排挤,他们不知道那是歧视,这歧视便是他们所接受到的教育。这些以名姓出身,家庭背景为人与人之间像对标一样的畸形法则教养者孩子,于是滋养出这些以摧毁人心为乐的怪物。后来我才意识到,好像我们这群小孩,我们的伊甸园从此不复存在了。
事情如果只到这我也不会提起,让我觉得这人间恐怖的是后来的一次意外,和意外之后一系列的发生。我说他长得很漂亮,才几岁眉宇间就有了英气。有一天我们去其中一个同学家玩,他家虽然简陋但很整洁,我和男孩没有什么两样,即使是在别人家也没有丝毫的怯懦感。意外是瞬间发生的。忘了是谁要用热水壶倒开水,刚刚烧开的开水,爬在桌上的对着站在地上的漂亮男孩,一个没拿稳沸水泼了几乎大半张脸,我现在还记得那惨状,我们这些小孩吓懵了。
随后他就是那样长大的,原本漂亮的男孩带着半边脸的粉色肉疤一天一天的过。
他的妈妈是哑巴他的爸爸是断手他是丑八怪。故事完。
杨钰你看完这个故事有什么感受?人与人相处,心里都住了一只小怪兽,有人把他放出来有人没有。我很不幸见识领略过。这些年,你坚持要一个真相,想要把谜团解开。我很爱你这个样子,你勇敢。杨钰,我们,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纳粹一个法西斯。那个小男孩原本如金色阳光,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被那些大人心里的nazi粉碎了,我听到他们用语言矮化他,不幸的意外接踵而来,歪斜掉他的整个人生。而我呢,面对加害同样不曾反抗,或为自己多做点什么,我知道这当然不是我的错。我和他不一样,我走上了自我毁灭的路,残破后的人生不是没想要过努力弥补,但只作为一个受害者存在实在不好受,那意味着我永远都要和痛苦共生。于是,我便加害自己,我认准谁也没有那个本事毁我,要毁也一定是我自己。
你是天使,昨天遇见你就好像看到17岁朝气蓬勃的你。工作不知道会不会很无聊,我将这些过往遭遇与悟明写给你是因为你还年轻,虽然年轻但好像成长的足够好。凝视深渊久了,深渊便也会邀请你跌进深渊。
你是个有良心的人,也许你看完这封信我已经解脱了。这是喜事,我蝇营狗苟的活到了三十多,一直处在愤怒与恨意极浓的情绪里。我也变得极其扭曲,写到这里真是很伤感,我本来可以过上平凡的生活,也许会有点小挫折,但也是人生按着它既定的路线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走,这便是我想要的人生。
我记得甩不掉那些如梦魇般的过往,在它们死黏着我不放时,我便开始伤害自己。我还记得急诊室到加护病房的那一小段路程,天花板的灯光明晃晃,我躺在病床上任护士翻我的身子。每次这样我都感觉自己活得很卑贱。杨钰,那时候我才不到二十岁。你知道我在讲什么,从那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我也不想再细说,只是你,想要你活得明朗健康。想说这里景色真的很好,以后常来探望我,不是每个季节游客都如此之多的,即使人多,也想要你来看我。
傅绮丽 2017.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