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双草鞋

民国三十二年四月初七（公元一九四三年五月十日）

陪都 山城

朝天门外，嘉陵江犹如玉带碧绿秀美，似那大家闺秀轻移秀莲款款东来。长江水滔滔雄浑，声势浩大，好比将军跨马持戟，携百万雄兵卷地狂沙，两江汇聚处如仙人垂下的两条丝带，一黄一绿绵绵缠绕又各自分明的交织在一起，远远的飘向东方。

这丝带缠绕交织处围着的一座古城，两侧房屋依山就势层层叠叠，青石灰瓦，黄竹白墙，一丛丛、一簇簇与那山中绿植相依而伴，偶有炊烟，袅袅点点随风散入城市的巷间。半山处古老的城门苍劲古朴写着四个大字“古渝雄关”。

城门外的沙嘴坝，原本一大片棚户区由于上游江水丰涨，大多的三教九流已经撤回了城内各处，只余下几栋地势较高的吊脚楼还在坚持。这楼探出水面的一侧用粗壮的圆木支在崖壁、粗壮竹杆撑在水中，另一侧临着登城的台阶开门迎客，夏季时江风穿屋而过，主、客临江吃茶、听书也是无比快乐。

正是：渝州雄势古无两，双江会拥孤城上，兆姓浮家蹲片石，巨灵跋浪抵一掌。

江上一艘涂刷着‘民生公司’的客轮，缓缓驶入朝天门外的码头，刚刚还是清凉江风徐徐拂面，这会儿已是日头高高洒下，公平的抚慰着每一位离船登岸的旅人。

一名穿着米色西服的年轻人加快脚步走出泥沙碎石铺就的沙嘴坝，放下手中的皮箱，推了推圆框的眼镜，粗糙干裂的手指和年轻儒雅略显黝黑的面庞，像是码头的苦力偷了东家的行头。

出得码头面前是一条狭长的台阶向上而去，两侧竹木楼里的茶肆、饭馆人头攒动，台阶上肩挑扁担的苦力、民夫，还有蹲在地上售卖烤饼、红薯、草鞋的小贩“烤红苕”嘈杂的码头闹市混杂着方言的声声叫卖，钩织着山城底层普通市民的烟火气。

“不省！”一声召唤在前方响起，“经年不见若非持你信中照片，着实不敢认你了。”台阶上方，一位身穿浅色长衫，头顶略秃的中年男人，微笑着挥舞手中的相片，逆着人群拾级而下行至年轻人面前，笑着拍打年轻人的肩膀。

“表哥，”名叫不省的年轻人躬身行礼：“这次来重庆求学实在叨扰了表哥”。

“无妨、无妨！海宁一别十余载未归，今日你来也解我思乡之愁喽”。中年人拉过身后跟着的一个男孩，向两人互相介绍道：

“阿德！这位就是我的表弟，查不省。”

“不省，这是馆里的苏阿德！”

两人见过礼，苏阿德主动伸手接过查不省手中的行李：“查先生，一路旅途劳顿便交给我吧，此处进城多山路难行，您初来恐不适应。”

“这......便多谢了！”查不省见表哥点头，便道了谢与表哥拾级向上行去。他本出身浙江海宁望族，奈何生逢军阀四起列强入侵，国家战火不断，民不聊生。查不省为报效国家一心求学，从衢州中学毕业后，一路躲避战火行向西南，一路辗转来到重庆求学。而他身边的中年人正是他的表哥，当世大儒，时任国民政府国立中央图书馆馆长的蒋美如。

“不省，一路走来当是辛苦万分。我与你安排了住地，等你选定了学校，再搬去宿舍！对了，你可有了考学的目标”

“我想考去国立中央政治学校外语系”

“嗯！现在国民政府正在积极争取国际社会的支持和关注，尤其与美国之间的合作。你去这所学校今后当可进入国府任职，好好准备！”

“是，多谢表哥！我既不能上阵御敌，唯有通过己身所学抗击列强入侵，以身报国。”

“唉！如今的局势，美国需要我们将日军的兵力拖在中国，用我军民以消耗之。我们也只能争取更多的援助物资和科学技术，如此或可在战后稳固国际地位，发展我们自己的工业基础。”

“上个月，《中央日报》报道了日军在所罗门群岛大败，山本五十六都被美军击毙，实是鼓舞人心，我们的胜利不远了。”

查不省说的这个报道，苏阿德也在《新华日报》上也看到了。

当时重庆的学生和工人团体还走上街头进行了庆祝活动，欢庆游行的队伍在校场口做了演讲，当时苏阿德也跟随着人群高喊着“必胜”的口号。

苏阿德身材精瘦，年少时辍学混迹码头干些背背扛扛、跑来跑去的活计，即识字又有一膀子力气和上山下水的本事。中央图书馆西迁时苏阿德说话得体，挑着书箱卖力干活的情形落在了蒋馆长眼里，之后便将阿德招进了图书馆，做了馆里的编外图书管里员，偶尔帮馆长跑跑腿。

苏阿德拎着皮箱跟在二人身后，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一边听着二人对话，一边张望着城门下的警察对进入城区人群的例行检查。

“苏阿德，你个哈板儿（傻瓜），搞不弄懂这是哪个的地盘儿，又来抢老子的饭碗儿。”一个跟阿德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杵着扁担蹲在路边，冲着阿德叫道。

这个少年苏阿德认识他的时候刚刚十五岁，父母在一次日军的轰炸中惨死，剩下他和妹妹相依为命混迹码头讨生活。

“朱文武，你个憨苞，你不光憨苞，你还甲克儿，幺妹的草孩都烂成啥个鬼样啦。”苏阿德说着一只手已经从后腰掏出了一双新编的草鞋，扔了过去：

“给幺妹换喽，晚上来家鸭血毛肚火锅。”

朱斌被叫朱文武，也不生气咧嘴笑道：“硬是要得”。

起身将草鞋递给了身后妹妹：“蚂蚱，这双鞋给你。”冲着其他孩子一挥手道：“走，去塘里再摸上几条鱼。”蚂蚱换了新鞋高兴的又叫又跳：“穿新鞋、吃火锅”然后屁颠的一路跟了上去。

查不省听着苏阿德的四川话倍感有趣，回过头：“苏先生即会官话又会方言，有时间教教我吧！”

“好啊！”苏阿德面现尴尬，两次被唤作‘先生’略微脸红，好在皮肤黝黑看不出来。

说话间来到入城的检查站。城门前台阶上方，两侧设置了半米高的路障，中间留下了一人通过的豁口，各站着一名警察限制着前行的人群。

一名警察大声呵斥着队伍外的人群：“排队、排队！都把证件准备好，等待检查。”

“呦，蒋馆长！接到表弟了？”一名年长的警官接过蒋美如的证件，象征性的低头看了一眼便还给了蒋美如。另一名年轻的警官接过了查不省的证件正认真的核对。

“是啊，廖警官。这是我表弟查不省，如今来重庆读书。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那是自然！蒋馆长的表弟今后那也是国家栋梁，小陈放行。”最后一句是对年轻的警察说的。

蒋、查两人顺利通过了关卡，这时朱斌领着一众孩童也已来到路障跟前，趁着两名警察忙碌说话的间隙，从狭小的路障空隙便钻了过去。

警察小陈刚递还了查不省的证件，看到蚂蚱头里脚外的正钻过路障，大声呵斥着“哎，小叫花你站住，还有你们几个”。

听到这话，朱斌回手拉住蚂蚱一扯，与其余的孩子“哦吼”一声穿过城门向上四散跑开，瞬间汇入了人群。

苏阿德此时也给廖警官递上了自己的证件。廖警官接过证件，盯着阿德手里的皮箱：“箱子里装的什么，打开检查！”

“廖警官这箱子是我表弟的行李，阿德打开给廖警官检查”蒋先生接过话，对苏阿德吩咐道。

“是令弟的？那便不用了。”廖警官大方的说辞却没来得急阻止另一边的检查，小陈已经打开了行李翻看着皮箱中的衣物和书籍。

“好了，好了！不用检查了。”，廖警官踢了一下小陈，拱手对蒋美如告别：“蒋馆长二位慢走。”

眼看着三人走远，小陈好奇的问道：“廖哥，这蒋馆长什么人啊？”

“他没什么，就是个读书人。不过他叔叔如果还活着，那是委员长见了都要叫一声老师的人物。”廖警官查着手里的证件，低声回道。

三人上了台阶面前是一段相对平坦的街路，两侧店面也规整干净了许多，蒋美如选了一家饭馆与两人上去二楼喝茶吃饭。街道的另一边，朱斌汇合了那帮半大的孩子，正在训话：

“你们去下塘摸鱼，蚂蚱跟我回家”。

“哥，我也想去摸鱼”蚂蚱举起手抗议。

“不行！现在水冷，你受不住。”朱文武拦住幺妹：“另外，我看你这鞋有些大，我回去给你改改。”

朱斌、蚂蚱两兄妹就住在离着码头不远的字水街饼子巷，跟众人分开后七拐八绕的便进了巷子，巷子东头一间竹木的小房，房子也大半过火被熏的黢黑，石头堆砌的院墙只剩了不到半米高，不大的小院，兄妹两个在仅存的四面有墙的北屋简单搭了两张床铺，蚂蚱光着脚，坐在床上看着哥哥摆弄着草鞋。

这草鞋编的甚是讲究，分别在鞋尖和鞋跟的位置用粗壮干草拧了成麻花状，用来固定一圈一圈麻绳缠绕出的鞋帮和鞋面。这样除了耐穿之外，也能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穿着也不那么磨脚。朱斌顺着鞋尖摸到后跟处，像是发现了什么，指使幺妹道：“蚂蚱，去给哥舀碗水喝，渴死了。”

“地上凉，我没鞋穿。”蚂蚱还在没能去下塘摸鱼耿耿于怀。

“切！穿旧鞋，我知道你没扔。”

“嘻嘻”蚂蚱咧嘴一笑，翻出穿的黑亮的草鞋，踢踏着出门打水。

朱文武看着妹妹出了门，迅速的拆开草鞋后跟的麻花劲儿，从里面抽出了一个卷起的纸条收了起来。

“蚂蚱，哥出去干趟活你在家老实呆着，一会我就回来。”朱斌喝了水，拿起扁担跟幺妹招呼了一声就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