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旧房子打算卖掉，多年不动的角角落落都得以翻腾一遍。衣橱顶上的樟木箱子积灰不薄，小心地取下来，打开，结婚时的绸缎棉袄艳艳地映红了屋子。时间，在这喜气难挡的红光里瞬间转身，回到了二十七年前。

母亲一定是好看这门亲事，高高兴兴地骑自行车带我去县里最好的裁缝家，让人家给我量肩膀、量胳膊、量肚子。做一件厚的正红的，再做一件薄的亮红的，还要做一个玫红的皮和一个棉胆，所谓“活里活面”，可以拆下来洗。

结婚是深秋，还不至于穿袄，但是必须有新棉袄的嫁妆。

穿过一两次，然后，我把它们变成了守箱人，守望至今。

初成家，没有太多物质的奢望，二百多元的工资，也不觉得拮据。只是一过中秋和春节，就要费脑筋，父母公婆姑姑舅舅都愿去走走看看，不多的礼物买下来，工资已经捉襟见肘。孩子来了，玩具是不买的，现成有什么，就玩什么。零食也极少买，因为我告诉孩子那是“垃圾食品”。

后来，孩子们已经可以在超市换着样儿地买桶装、盒装、瓶装牛奶了。大儿跟他弟弟讲过去的故事，说，为了庆祝他小升初语文数学得了双百，“咱妈妈呀，破天荒出手阔绰给我买了整整一箱特仑苏纯牛奶！哈哈哈。”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仓苏，不是所有的小升初都值得纪念。要不是当时孩子被整箱的牛奶惊艳到，也不至于牢记这么多年呀！

年轻时的贫困不算贫困，我们俩也从没有因为日子清苦而灰心，人活在世，好好干，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喜欢国风古典元素，比如盘扣。两朵姊妹花分成两瓣，一瓣伸出一个布圈儿，一瓣留出一粒布疙瘩。它们无声地呼唤着，静静地呼应着，要合成完整、均匀、对称的妩媚。布圈儿是深院竹枝旁的圆门，是秋天晴夜里的满月，是望向未来的眼睛；布疙瘩是春天的蓓蕾，是夏天的雨珠，是秋天的浆果，是冬天暖暖的珠玉。扣它们的时候，手自然呈兰花指，细细慢慢把小疙瘩推进袢圈里。扣好了的布纽扣像被藤蔓轻轻拢住的小鹿头，睁着亮眼睛好奇地望着森林外辽阔的天空。

从前认为红色太俗，后来才体会到，只有红才能真正表达浓烈奔放的喜庆。红妆红颜红酥手，深红浅红小桃红，古人诗词写不腻，今人喜事穿不穷。明亮水润的红颜色，让人油然生出欢喜，那是风华正茂的新人在她嫣红岁月的灼灼其华啊。

绸缎，是当时最时兴的嫁娶布料。被面、袄面、盖头、帐子，很多都是绸缎的。绸子滑滑，亮亮，不染纤尘。村里一年四季平平淡淡，就盼哪家有喜事。红绸子挂起来，给整个村子都增了色。鞭炮一响，崩得村南村北地上全是红纸屑。不知道的，还以为红绸帐子飞上天散成红雪花了呢。村里人说绸缎不说绸缎，说“绸儿”，加了这个儿化音，绸缎就更显得飘逸柔软招人喜爱了。

红绸袄上细细致致地绣着梅兰竹菊，金线银线，丝丝不苟。说它富贵，又很亲切柔和；说它鲜艳，又不乏端庄沉稳。棉絮也是上好的品质，洁白、柔软、蓬松，穿在身上暖暖和和。从古至今，所有新嫁娘的红绸袄都是这样的吧？大大方方，娇娇艳艳，不用张扬，也不用羞涩，天下女子最好的年华配得上这样一件红绸袄。

给我做红嫁袄的夫妻还在小城之北吧，他们可还坐在平房小屋里的布料中间，认真地踩缝纫机？送亲队伍走过的路拓修了一次又一次，路边的小树早已参天。那时二十出头的新娘子已经年近半百。只有红绸袄，丝毫不减当年的红，穿越了时空，闪着新艳的光芒。

红绸袄躺在箱子里不见天日，但它一定听得到我们从两口到三口到四口的欢声笑语。它默默陪我们起早贪黑在贸易城打拼、把两个孩子从幼儿园送到大学、我生病手术恢复、他一步步实现人生抱负、孩子们越来越成为我们的骄傲……这袄分明是家里的守护神，它红，它旺，它永远赐福于我们。

母亲骑自行车带我去做袄，好像除了让我穿，更是为了让它来记录这二十多年的流金岁月。经历过生活的劳累和贫穷，经历过疾病的凄风和苦雨，现在，不都一一好起来了吗？好起来了吗？红红的绸子袄，是高高举起的一束火把，让我们在任何逆境中都看得到光明。

杨贵妃的云裳羽衣，唐三藏的锦襕袈裟，小长工的火龙布衫，巴黎城的时尚大氅，而在我心里，这件红绸袄，有不逊于它们的种种殊荣与地位。喜欢呀，那年那月，虽清贫，却满含喜悦与希望。因为有爱，因为向上，所以相信美好的愿望都能实现，相信所有的红火虽远必达。

抱着软软红红的绸缎袄，像抱着自己的青春一样不肯放手，又像把从前的自己揽入怀中，无限爱怜。把袄展示给家人们看，都说：“真新呀！真红呀！真好呀！”

然后，满怀感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袄放进了待弃袋子，高高兴兴地跟它道别。渡江别舟，水路走完，前面，又是新征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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