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名篇⑦

147小编 154 2025-02-13

1.本次列车终点

王安忆

      “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终点站——上海……”

        “上海到了。”打瞌睡的人睁开了眼睛。

        “到终点站了。”急性子的人脱了鞋,站在椅子上取行李了。

        那伙新疆喀市的中年人开始制定活动方案:“找到旅社,首先洗澡。打电话去重型机械厂联系。然后——吃西餐!”

        “对,吃西餐!”他们全都兴奋起来。这伙人,是从全国各地大学毕业后去到新疆的,有北京人,有福州人,有江苏人。虽然说话还保持着乡音,可从外表到性格却都很像新疆人了:皮肤粗糙,性格豪放。从南京上车,陈信随意问问他们新疆的情况,他们便兴致勃勃地大谈起来:新疆各个民族是多么风趣,那里的歌儿多么好听,舞多么好看,小姑娘多么活泼,而他们在那里生活的又是如何有趣:炸鱼,打猎。他们谈锋很健,说的十分有趣,叫人由不得羡慕起他们来。

        “小伙子,在上海呆多少时间哪?”其中的北京人拍拍陈信的肩膀。

        陈信正对着窗外出神,回过头笑了:“这次来,就不回去了。”

        “调回来了?”

        “调回来了。”

        “老婆孩子呢?”

        “哪有啊!”陈信红红脸,“要有还能回来?”

        “真有决心。”他又重重地拍了拍陈信的肩,“你们上海人,离了上海就活不了。”

        “上海是我们的故乡呀!”他说。

        “可除了故乡外,还有偌大个世界呢。”

        陈信不说话,笑笑。

        “人,要善于从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吸取乐趣。到哈尔滨,就溜冰;到广州,就游泳;去新疆,吃抓羊肉:去上海,吃西餐……命运把你安排在哪里,你就把哪里的欢乐发掘出来,尽情享受。也许,这就是人生的乐趣吧。”

        陈信仍然是笑笑。他心不在焉的,眼睛看着窗外疾速掠过的田野。那是被细心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绣花似地织上庄稼的田野。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绿,河边边上,还缀着一个紫色的三角形。土地的利用率真高,并且划分得那么精致细巧。看惯北方一望无际辽阔的沃土的眼睛,会觉得有点狭隘和拥挤,可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一切像是水洗过似的清新、秀丽。这就是江南,这就是上海的郊外。哦,上海!

        火车驶过田野,驶进矮矮的围墙,进市区了。瞧,工厂、楼房、街道、公共汽车、行人……上海,越来越近,越来越具体了。陈信的眼眶湿润了。心,怦怦地跳动起来。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上海越来越远,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他何曾想过回来。似乎没有想,可又似乎是想的。在农村,他拉犁,拉耩,收麦,挖河,跑招工,跑招生……后来终于上了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了,分到那个地方一所中学。应该说有了自食其力的工作,有了归宿,努力可以告终,可以建立新的生活。然而,他却没有找到归宿的安定感,他似乎觉得目的地还没到达,没有到达。冥冥之中,他还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当“四人帮”打倒后,大批知青回上海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目的地究竟是什么。

        十年中,他回过上海,探亲,休假,出差。可每次来上海,却只感到同上海的疏远,越来越远了。他是个外地人,陌生人。上海,多么瞧不起外地人,他受不了上海人那种占绝对优势的神气,受不了那种傲视。而在熟人朋友面前,他也同样地受不了那种怜悯和惋惜。因为在怜悯和惋惜后面,仍然是傲视。他又不得不折服,上海是好,是先进,是优越。百货公司里有最充裕、最丰富的商品;人们穿的是最时髦、最摩登的服饰;饭店的饮食是最清洁、最讲究的; 电影院里上映的是最新的片子。上海,似乎是代表着中国文化生活的时代新潮流。更何况,在这里有着他的家,他的家,妈妈、哥哥、弟弟、爸爸的亡灵……他噙着眼泪微笑了。为了归来,他什么都可以牺牲,都可以放弃。于是,一听说妈妈要退休,他立即行动起来,首先是要恢复知识青年的身份,至于上学、工作这一段历史,不要了,抹去吧,只要争得几只公章……反正,他打了一仗,紧张而激烈,却是胜利了。

        火车进站了,他把窗户推上去,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上海的风。他看见了弟弟,小家伙长大了,长得真高,真好看。弟弟也看见了他,跟着火车跑着,笑着叫:“二哥!” 他的心不由缩了一下,升起了一丝歉意。可他立即想起十年前,火车开动时,哥哥这么追着火车,给他送行,他的心又平静了。

        车停了,弟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陈信只顾着和弟弟说话,传行李,也没听见那群快活的中年人在向他告别。

        “大哥、大嫂和囡囡都来了,在外头。一份电报只好买一张站台票。二哥,你的东西多吗?”

        “能对付。姆妈好吧?”

        “还好,她在家里烧饭。今天早上三点钟她就去买菜。”弟弟 说。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鼻子酸酸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于是便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他不说,弟弟也不说了。

        他们这样默默地走过长长的站台,哥哥、嫂嫂、囡囡都在出口处等着,一拥而上抢走他的东西,可走了没几步便又还给了他,因为太重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哥搂住他的肩膀,弟弟勾住他的胳膊,嫂嫂抱着囡囡在后面压阵。囡囡嘴里一直在唱着一支很怪的儿歌:“二叔叔坏,二叔叔好,二叔叔出口转内销……”大家便一起笑。

        “手续都齐了?”大哥问,“明天我请假陪你去劳动局。”

        “我陪二哥去好了,我没事。”弟弟说。

        陈信的心又是微微一动,他回头看看弟弟,微笑着说:“好的,“阿三陪我。”

        转了两辆公共汽车,到家了。一进门,妈妈叫了声:“阿信。”便低下头抹眼泪。三个儿子不知怎么安慰她,心中空有千种温情,无奈于不会表达,也不好意思表达。只是看着她,轮流地说:“这有啥哭头?这有啥哭头?” 倒是嫂嫂有办法,把妈妈劝止了泪。

        “吃饭,吃饭。”大家轻松了,互相招呼着。饭桌临时从妈妈住的六平方米小间搬到了哥哥嫂嫂的大房间。陈信环视了一下房间,见这间以前他们三兄弟合住的屋子变了许多。墙上贴着淡绿的贴墙布,装饰着壁灯、油画。新添的一套家具十分漂亮,式样完全根据房间的大小长短样式做的,颜色也很别致。

        “这叫什么颜色?”陈信问。

        弟弟内行地回答:“咸菜色。现在很兴的。”

        囡囡把个凳子搬到五斗橱跟前,爬上去,熟练地按了一下录音机的键子,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节奏强烈的乐曲,把人的情绪一下子激起来了。

        “生活得不错!”陈信兴奋地说。

        大哥抱歉似地笑着,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好了,你总算回来了。”

        嫂嫂端了菜进来,笑着说:“回来了,该找对象结婚了。”

        “嗨,我这么把年纪,长得又丑,谁要我?”陈信说。

        大家都笑了。

        桌子上已经满满地摆了十几样菜:肉丁花生,酱排骨,鲫鱼汤……大家都往陈信跟前夹菜,连囡囡也夹,陈信碟子里的菜堆成了一座山,大家还是接连不断地夹菜,似乎为了补偿老二在外十年的艰辛。尤其是大哥,几乎把那碗阿信最爱吃的炒鳝丝扣在他盘子里。他虽然要比陈信大三岁,可从来都受着弟弟的保护。他长得又高又细,小时候,外号叫“长豇豆”。功课虽则很好,室外反映却很慢。玩起来十分笨拙。跳长绳,绳到他脚下必定绊住;官兵捉强盗,有他的那方必定要输。因此,伙伴们都不要他一起玩。阿信就不答应了,他说:“哥哥要不来,我也不来。我不来就要和你们捣蛋,干脆大家不来。”他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大家一则怕他捣蛋,他捣起来可是了不得的: 二则:少了他这样个挺会玩挺会闹的角色,也确有点可惜,于是就妥协了。后来,哥哥眼睛近视了,配了副眼镜,样子更像老夫子,外号便叫做“书蠹头”。不知因为什么,陈信认为这个外号要比“长豇豆”更具有羞辱性。所以他一旦听人叫,立即就在那人后脑勺上敲个 “毛栗子”。慢慢地,人们便不敢叫了。再后来,到了“文化革命”,初中六七届的他和高中六七届的哥哥,同时面临分配,政策很明确,翻成老百姓的话便更简洁了——两丁抽一。愁坏了妈妈,妈妈流着眼泪直说:“手心手背,唉,这手心手背……”陈信看不下去了,说:“我去插队。哥哥老实,出去要吃亏的。让哥哥留上海,我去!”他去了,哥哥送他。傻呼呼地站在送行的人群外边,一句话也不说,眼睛也不敢看他。当火车开动的时候,他却挤上前,抓住陈信的手,跟着火车跑。火车把他的手拉开了,他还跟着火车跑,跑……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彼此都有一肚子的感慨。可陈家兄弟是很不善于表达感情的,所有的情感都表现在最具体的行动上。吃过饭,哥哥立即泡来了茶,嫂嫂去天井里的“违章建筑”为他整理床铺,弟弟到浴室帮他排队……当他酒足饭饱,洗了个热水澡,躺在“违章建筑”那张同弟弟合睡的大床上时,他感到舒适得像醉了。干净暖和的被子发出一种好闻的气息,床头写字台上开着台灯,橙色的灯光柔和地照亮着这间简陋的小屋,枕边有一迭期刊,不知是谁放的,反正家里人都知道陈信睡觉要靠小说催眠的,并且都过得。哦,家,这就是家。他,漂流十年终于到家了。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安心,没有看书便合上了眼睛,睡着了,黄昏时,他醒了一下,不知是谁进来把台灯关了,他在黑暗中睁了睁眼睛,心想:“我回来了。”然后又闭上眼睛,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一早就出门,去劳动局办了手续,弟弟陪他一起去。汽车站旁边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如今摆满了裁剪摊子和缝纫机。一个脖子上挂着皮尺的小伙子向他们迎来, 说:“要裁衣服��?”他们摇摇头,他便让开了。陈信好奇地回头看看他,见小伙子穿得衣帽整齐,上身瓦尔特服,下身喇叭裤,像是一个活的模特儿在招徕顾客。弟弟拉拉他:“车来了。这都是待业青年,上海这种人可多了。”陈信怔了一下,看看弟弟,弟弟已经挤进上车的人群里,拥在刚停靠的汽车门口,正回头叫他:“二哥,快来!”

        “等下一部吧。”陈信望着满腾腾的车厢和站上拥挤的人,犹豫着说。

        “越往后越挤,上吧!”弟弟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挤吧,力气他是有的。他扒开人,使劲往里钻,好容易抓住了车门的栏杆,踏上了踏板,他又抖擞了一下,重新振起,向纵深进军,终于在一片哇哇乱叫声中挤到了窗口座位旁边,抓住了扶把。然而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怎么站都站不好,一会儿碰前边人的头,一会儿碰后边人的腰,左右前后都得不到个合适位置。周围的乘客纷纷埋怨起来:

        “你这人怎么站的。”

        “像排门板一样。”

        “外地人挤车子真是笨!”

        “谁是外地人?”弟弟挤了过来,他十分愤怒,眼看着要和人家吵起来了,陈信赶紧拉住他:“算了算了,挤成这样子还吵什么。”

        弟弟轻声说:“二哥,你这样:朝这边侧着身子。哎,对了对了,左手拉把手,这样就好了,是吧?”

        确实好了许多,陈信吁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了个安定的位置。虽然还是挤,胸口紧贴着一个背,背上又紧贴着一个胸脯但究竟能站稳脚了。他扭头看看,见人们像是有个默契,全都向左侧着身子,一个紧挨一个。这种排列方法确实足以使车厢容纳量达到最大限度。他想起那个他曾生活过的偏僻小城,人们挤汽车都是拚着命横挤,一无科学的考虑,搞得拥挤不堪,紧张不堪,而实际上,汽车里的人却并不多。上海人是十分善于在狭小的空间内生活的。

        “下一站西藏中路,下车的同志请准备。”扩音机里传出售票员的报站声,她用普通话和上海话各报了一遍。这些售票员姑娘的神情就像皇后一样,又高傲又冷淡,好在有严格的工作制度,客观上还是给予了乘客们一定的方便,他又想起那地方的汽车和售票员,汽车就像是从轰炸区开来的,满是灰尘和伤疤,常常不等关门便开跑了,售票员既没有为人民服务的热情,也没有工作制度,不报站名,还经常把车门夹住乘客的后边衣服,到底是上海,一切都是井井有条,有这样的环境里,由不得也要认真起来。

        下了车,弟弟带他穿过一条街,这街上是个热闹的自由市场,有菜、鱼、鸡、鸭;有羊毛衫、拖鞋、皮包、发夹; 有生风炉炸油墩子的,卖小馄饨的;还有卖纸扎的灯笼,泥做的娃娃,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民间玩具。陈信忍不住笑了,他没想到,大上海也会有这样的“集”。这集市,同前面繁华的现代的南京路相映成趣。

        弟弟说:“现在上海这种地方可多了,政府还鼓励待业青年自找出路呢!”

        一提到待业青年,陈信的眉头不由皱了一下。他停了一会儿问道:“阿三,今年你怎么搞的? 又没考上学校。”

        弟弟低下了头:“我也不知怎么搞的,我读书好像很笨。”

        明年你还准备考吧?”

        弟弟不说话,沉默了半天才嗫嚅了一句:“大概也还考不 上。”

        “你这么没信心就行了吗?”陈信有点生气。

        弟弟厚道地笑笑:“我读书怎么也读不进,我不是读书的料 呀!”

        “我和大哥想读书没有读,你有得读却不读。你是我们家唯一可以上大学的,却不争气。”

        弟弟不响。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弟弟又笑笑,还是不响。这时,突然听身后有人叫:“陈信。”

        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很白很好看的男孩子。她烫着长波浪,穿着很时新。陈信一时上想不起是谁了。

        “不认识了? 我就老成这样了吗?”

        “哦,是你,袁小昕! 真认不出了,但不是因为老,而是因为漂亮了。”陈信笑了起来。

        袁小昕也笑了:“真该死! 一个集体户共事两年,居然会认不出来。我看你是忘本了。”

        “不,我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不是第一批招工走的吗? 现在还在淮北煤矿?”

        “不,去年调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一言难尽。你呢?”

        “我也调回来了,昨天刚到。”

        “哦。”她的口气很平静,“张新虎、方芳也都调回来了。”

        陈信兴奋地说:“太好了! 我们一个集体户回来了一大半,什么时候找个时间聚聚。唉,总算熬出头了。”

        她没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眼角堆起了薄薄的一迭皱纹。

        “舅舅,”忽然那孩子对着陈信发言了,“你头上有白头发,和外公一样的。”

        陈信笑了,弯下腰握住孩子的手:“儿子?”你问袁小昕。

        “是我妹妹的。”她脸红了,赶忙解释,“我还没结婚呢。要结了婚,哪能回来。”

        “啊!”陈信不由有点吃惊,他知道袁小昕是同大哥一届的,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回来了,怎么还不抓紧解决?”

        “怎么说呢,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陈信沉默了。

        她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脑袋,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为了回上海,付出的代价有点不合算了。”

        “不要这么说,能回来终究是好的。”陈信安慰她。

        “大阿姨,电影要迟到了。”孩子大声提醒道。

        “噢,我们走了。”她抬起头对着陈信笑了,“对不起,扫了你的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男的,又年轻,来日方长……会幸福的。”

        陈信望着她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心情不由有点沉重。

        “真是死蟹一只。”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弟弟在说。

        “什么死蟹一只?”他诧异地回头问。

        “三十几岁还没有朋友,死蟹一只,僵掉了。”弟弟解释着。

        “袁小昕并不是找不到,她是有想法的。你没听她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懂吧?”

        不知弟弟是懂了还是没懂,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反正是个老大难,三十几岁不结婚的男人哪儿有?要么是有缺陷或者条件极差的,要么就是条件极好,要求极高,这种人又是喜欢找年轻漂亮的。现在二十几岁的小姑娘都接上班了,多的是。”

        陈信想说,还会有一种情况,是一直没寻找到爱情的。可又一想,这话和阿三说,他未必理解。这一批小青年和他们这一代似乎大大两样了。他斜眼瞅瞅弟弟:“你可真内行。”

        弟弟自负地笑了,这小家伙,连哥哥话里的刺儿都听不出来。陈信又有点不过意,便和缓了口气说:“你现在每天的时间是怎样安排的呢?”

        “也没什么事情,反正就是看看电视,听听半导体,困困觉。”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陈信又提出了这个问题。

        弟弟不响,一直走到劳动局大楼下,上了台级,他才说:“我蛮想工作的。”

        陈信站住了脚,弟弟走了几级台阶回过头来说:“走呀!”弟弟的眼睛是坦然而诚恳的,陈信却避开了他的眼睛。

        上班了。妈妈的工厂很远,路上需要转三辆汽车,花一小时另二十分钟。厂里分配他开车床,这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他戏称自己是三十岁学生意的老学徒。其实,难的倒并不是车床技术,而是要习惯和适应新的生活、新的节奏。这里的节奏是快速的——下了第一辆汽车,必须跑步到第二个车站,正好赶上车到站;下了第二辆,又是跑步到第三个站……这一环扣着一环,脱掉一环也不行。要想抽支烟,或者思想开个小差,都是不允许的。三班倒的工作制也是他难以习惯的。一周夜班欠下的觉,下两个星期也还不掉,于是,他老感到睡不够。两个月下来,他的脸盘已瘦了一圈。不过,人家都说瘦了好,好看了。在外地的那种胖是虚胖、海胖,吃面粉发的,并非健康的象征。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回上海了,他心满意足。然而,满足之余,有时他却又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十年中,他那无穷无尽的思念,现在是没有了。这思念叫人好苦,吃不下,睡不着。这思念叫他认准了目标,不屈不挠地为之奋斗。这思念是渗透了他,充满了他,如今没有了,倒真有点不习惯,常常感到茫然。不过,他认为自己是乐极生悲,回上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好建立新的生活吧!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新生活,他尚未正式考虑。因为,一切仅只刚刚开始呢!

        这天早班下班了,他拖着两条足足站了八小时的发麻的腿,洗了澡,换了衣服,走出厂门,到了汽车站。车站上简直是人山人海,人行道上站不下了,漫了大半条马路。起码有三辆汽车脱班,才会造成这种局势。他等了十分钟,汽车连影儿都不见,大家牢骚满腹,议论纷纷,估计是出了交通事故。他等得心里发烦,一赌气,转身离开了车站,走吧! 走几站路,直接坐第二路汽车。上次,比他小一岁的李师傅曾经带他走过,左一穿,右一绕,可以省不少路呢。他凭着记忆向前走去了,穿过一条弄堂,走上一条石子路面窄窄的小街。街两边满满地坐着人,有的在洗刷马桶,有的烧饭炒菜,有的织毛线缝衣服,有的看书做作业,有的下棋打乒乓,还有的在铺板上蒙头睡觉……把小小的街面挤得更窄了。他转头左右看看,两边的屋子像是鸽子笼,又像是口琴的格子。又小又矮,从窗口望进去,里面尽是床,床,大的、小的、双层的、折叠的。因此一切娱乐、一切工作、一切活动,不得不移到室外进行。要是上班的都下班了呢? 要是下雨下雪呢? 要是儿子大了要结婚呢? 要是……原来在五彩缤纷的橱窗,令人目眩的广告,光彩夺目的时装和最新电影预告的后面,却还有这么窄的街,这么挤的屋,这么可怜的生活。看来,上海也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完美。

        走了有半小时,才到汽车站。他挤上了车,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侧着身子,将自己一米八十的身躯安置在最有限的空间,再不会被人误以为是外地人了。当他回到家时,已经六点多钟了,又饿又累。原以为家里已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在等他,岂不知连饭还没烧熟。原来妈妈下午去淮海路买东西,街上人多,店里人多,车上人更多,老太太如何挤得过人家,结果回来晚了。饭还是上长日班的嫂嫂回来烧上的。妈妈一边忙着洗菜切菜,一边埋怨弟弟:“这个阿三呀! 什么事也不干,一天到晚就是听听半导体睡睡觉。你见我晚回来,帮我把肉丝切切也好呀! 唉,这个阿三!”

        陈信憋着一肚子火走进“违章建筑”,屋里黑洞洞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却听见半导体没有调准频道的嗡嗡声,似乎在讲话,又似乎在唱歌。他摸到床沿去,一下子绊在一条腿上,把他吓了一大跳。床上坐起一个人:“二哥,下班了啊?”

        陈信打开台灯,忍不住发火道:“阿三,你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成天在家没事,也帮妈妈干点家务嘛!”

        “下午我去买了米,还拖了地板。”弟弟辩解道。

        “买米拖地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像你这么大,在农村拉犁子,割麦子。”

        弟弟不响了。

        “你也二十岁了,脑子里该考虑点问题,干点正事了。起来起来。一个人,怎么甘心生活得这么窝囊。你要振作起来,哪还像个年轻人哪!”

        弟弟不声不响地走出了“违章建筑”。大哥也回来了,又冲着他说:“三三,你大了,该懂事了。哥哥嫂嫂在外工作了一天,回来总想好好休息,你应该帮帮忙啊!”

        陈信在“违章建筑”里又接了上去:“如果你每天在温习功课考大学,我们一点不会责备你不干家务。相反,还会给你创造条件……”

        弟弟仍然不响,妈妈过来打圆场了:“好了好了,也怪我,走以前没和阿三交代。饭马上就好了,先吃点饼干吧! 阿三、去拷点醋。”等阿三走开,妈妈又对两个大儿子说:“我宁可阿三在家里窝着,也不愿他出去闯祸。这些没工作的孩子,像他这样,还算是听话的,好的啦。”

        七点半,饭菜终于烧好了。大家在妈妈睡觉的六平方小屋围着饭桌吃饭。因为饭前阿三引起的不愉快,气氛有点沉闷,谁都不想说话。没有闲话下饭,食欲似乎也受了影响。大嫂也许为了使气氛活跃起来,挑开了话题:“你们局里成立了‘青少年之友’,其实就是婚姻介绍所呀。阿信要不要我去帮你领张表格?”

        “我吃饱饭没事干了。”陈信勉强笑着说:“我不想结婚。”

        “瞎讲!”妈妈说话了,“人怎么可以不结婚。我就不信像你这种相貌人品,会找不到老婆。”

        “现在身高一米八十的最吃香了,小姑娘都喜欢高个子。”弟弟笑嘻嘻地说,已经把刚才受的责备全忘了,他是个没心眼的孩子。

        “现在要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嫂嫂说,“没有上千元办不了 事。”

        “儿子要结婚,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帮忙的。是吧,阿仿?”妈妈问大哥。

        “哎哎。”大哥傻呼呼地应着。

        “有了钱,要没有房子,还是一场空。”大嫂又说。

        “实在没办法,我搬到弄堂里去睡,也要让儿子结婚的。是吧,阿仿?”

        “对,对。”大哥应着。

        嫂嫂笑嘻嘻地说:“姆妈说话算数啊!”

        妈妈也笑着说:“姆妈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

        “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哪!”阿信放下了碗筷。虽然,妈妈和嫂嫂都是笑着,可骨子里却像是很认真的,又像是包含着什么心照不宣的意味,使人感到很不愉快。

        他在哥哥房间里看了一会儿电视,便觉得很困,眼皮子尽打架。想到明天还是早班,便站起来,睡觉去了。走进 “违章建筑”,却见阿三已经睡在床上了,在听相声,一个人“咯咯”笑着,十分快活,惬意。

        “怎么这么早就睡了?”他说。

        “电视没看头。” 等到相声在一阵掌声中结束了,弟弟才回 答。

        “这次相声曲艺节目,播送完了。”半导体里说。弟弟失望地关上了半导体收音机。

        陈信照例看了几分钟小说,便关上了台灯。黑暗中突然响起弟弟的声音:

        “二哥,要是爹爹还活着就好了。我顶替姆妈,你顶替爹爹。爹爹的工作好,是坐办公室的。”

        陈信突然鼻子发酸了,他很想将弟弟搂在怀里,可结果却只是翻了个身,粗声说:“你应该说,考上学校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陈信却一无睡意了。

        妈妈退休,本来可以让弟弟顶替的,可就因为他……

        他当即便打了长途电话回家,说:“弟弟在上海,总有办法可想。这却是我唯一的途径了。”妈妈那边一声不吭,于是他便反反复复地说:“妈妈,我十八岁出去,在外苦了十年。妈妈妈妈,我十八岁出去,苦了十年,十年哪!” 妈妈那边仍是没有声音,但他知道,妈妈一定在哭,并且在心里直说:“手心手背,哦,这手心手背……,”结果,弟弟让了他,是应该的。十年前,他也让了哥哥。弟弟也和他一样,并没有怨言,也没有牢骚,同他亲亲热热的。弟弟翻了一个身,一条腿又跨在了他的肚子上,他没有推开它。

        唉,弟弟,真是不争气,要是他考上了学校,不就一切都解决,皆大欢喜了吗? 可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上大学,上中技的。说起来,弟弟本不是爹妈打算生养的,就因为提倡“光荣妈妈”,于是又有了他。他的出生曾给妈妈带来了光荣,而今却是烦恼。弟弟对自己的出生也很抱歉,同时又为没考上大学而抱歉,对谁都和和气气,谁说他都不回嘴。

        他叹了一口气,上海,在上海也不容易。

        今天晚上,妈妈厂里的一个老姐妹沈阿姨将要带个姑娘来给陈信过目。这是妈妈一手主持的,陈信就不好太执拗了。可心里实在觉得又无聊又别扭。哥哥说:“你现在应该着手建立生活。”他听了倒是一震,新生活突然之间这么具体起来,他有点措手不及,难以接受。可他再想想,确也想不出来究竟还有什么更远大、更重要的新生活。也许,结婚,成家,抱儿子……这就是了。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唉,十年里,对上海的思念虽然熬人,可却也有甜蜜,比如做梦,憧憬,梦游,神游。看来什么都是希望着的时候最好,就比如小时候总觉得星期六比星期天更好一些。

        一家人却都很起劲,从下午起便开始准备了。决定在哥哥房间里进行,嫂嫂把房间扫了一遍,抹了一遍。哥哥去买了点心水果,并商量决定早早地把囡囡哄睡,免得他说出叫人难堪的话。这是有过教训的。有一次,他妈妈给人介绍对象,在家里碰头。平时大人说话也不避他,他似懂非懂,突然间,指着那一对男女问嫂嫂:“妈妈,他们两个是结婚?”搞得十分不好。

        弟弟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建议妈妈晚上烧绿豆汤,又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来让二哥穿。陈信发觉他的兴奋是由于极其无聊,生活中总算有了点新鲜内容,便开心得不得了,不免有点反感。于是也要求他到时候和囡囡一起在“违章建筑”里睡觉。弟弟百般哀求,无奈二哥的态度异常坚决,十分扫兴。尽管积极性受到严重的挫伤,但他还是帮助妈妈烧好了一大锅绿豆汤,动员二哥套上了他的喇叭裤。

        七点半光景,她们来了。那姑娘一直害羞地躲在沈阿姨身后,进了屋便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看着。正好是个黑影地,她又埋着头,看不清模样。

        “阿信这孩子不错,厂里老师傅很夸奖他。到底在外面吃过苦的,不像那些学堂刚出来的小青年骨头轻。”沈阿姨说。

        “是啊,这孩子不容易,在外面苦了十年。” 妈妈一面和沈阿姨聊天,眼睛却老瞟着角落里的姑娘。

        “阿信,车床上的活儿做得惯吧?八小时站着,很吃力的噢?”沈阿姨又转向了陈信。

        “还好。我不怕站,在农村什么活没干过!”陈信应付着,注意力却全在那个角落里。可惜看不清,只看得见一个轮廓,似乎是短短的卷发,宽宽的肩膀。

        “阿仿,儿子呢? 现在顽皮得不得了吧!”

        “他睡觉了,还听话。”大哥心不在焉地回答。

        “听话个什么! 皮死了,我不要他了。”嫂嫂纠正道。

        “这是讲讲的,人家想要还要不到呢。皮的小孩都聪明。”

        “聪明倒是聪明……”嫂嫂转身向角落走去,“来,这儿坐,喝点绿豆汤呀!”

        可有一个人“抢”在她前边走到角落里,说:“这么暗,看书太吃力吧!”说着便拉亮了落地灯。原来是弟弟,不知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陈信真想揪着衣领把他拎出去,可心里也不得不感激他的灵活机动。

        现在,姑娘便全都被灯光笼罩了。大家不约而同都停止了说话,向她看去,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相互望望。大家脸上都有一种失望的表情。还是嫂嫂比较沉得住气,她怔了一会便说:“别看书了,喝点绿豆汤。”

        姑娘扭扭捏捏地喝完一碗绿豆汤,用手绢擦擦嘴,便说要走了。大家也不留她,只客套了几句:“以后来玩啊!”。“路上小心啊!”然后全家起立送她到门口便止了步,由沈阿姨一个人送出弄堂。这似乎已经成了一套仪式的,每个人都自觉地遵守着。陈信刚回上海,还不大懂。但弟弟负责地站在他身边,为他作着榜样。

        妈妈瞅空问陈信:“阿信,你看怎么样?”

        阿信不说话,却笑了起来。

        “不行不行,颧骨高,要克男人的。”弟弟发言了。

        “瞎三话四,又不问你。”

        “形象是欠缺一点。”哥哥说。

        相貌是不好看,不知道人怎么样。”妈妈自己说。

        交流只能暂时到此,沈阿姨回来了,笑着对陈信说:“人家说,看你的意思如何。小姑娘看样子蛮喜欢你的。”

        陈信还是笑着,不回答。

        沈阿姨似乎会意了一点什么,又说:“这姑娘人品很好,老实厚道,今年二十八岁。家里条件蛮好的,她爸爸妈妈说: 不看男方的条件,只要人好,要是没房子,可以住我们家。他们有一间双亭子间……好了,你们再商量商量,最好早点给我回音。阿信,沈阿姨不会骗你的,你放心。沈阿姨从小看你长大,最知道你了。”

        全家把沈阿姨送至弄堂口,才回来。

        “阿信,你对她印象究竟怎么样?”哥哥问。

        “不佳。”阿信直截了当地说道。

        “形象究竟是次要的,可以接触接触嘛!”嫂嫂说。

        “嗯,形象可重要。要不,大哥为什么要找你。”陈信和嫂嫂开了个玩笑。大家都笑了。

        嫂嫂又笑又气,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阿信,我说你也可以接触接触,不能太以貌取人。” 大哥 说。

        “靠介绍谈对象,外表当然很重要。否则,我凭什么去和她交往下去,谈什么恋爱呢?”陈信有他的道理。

        “形象不要求太好,但总要走得出去。”阿三又参加意见了。

        “姆妈,我看这姑娘还不错。” 嫂嫂对妈妈说,“再说条件也好,有房子。上海的房子可是很要紧。”

        陈信听见了,说:“我是找人,又不是找房子。”

        “可这也是很重要的呀。我看那姑娘也没什么大难看,就是面孔稍微阔了一点,眼睛眉毛都过得去。”

        阿信不耐烦了:“什么眼睛眉毛,反正我看见这个人,一点儿激情都没有。”

        弟弟笑了起来,他还没听说过什么“激情”不“激情”呢!

        “我也是为了你好,我看你将来能把‘激情’当饭吃。” 嫂嫂 说。

        “对,对。”大哥附合。

        妈妈开口了:“囡囡妈妈,这是阿信的事,还是让他自己作主。”

        “就是,就是。”大哥又附合道。

        “好了,到此为止吧。”陈信感到无聊极了,“妈妈,以后你再别操这个心了。我自己找。有本事找个好老婆,没本事活该打光棍。”说完,一头钻进“违章建筑”,睡觉去了。

        睡梦中,有一双眼睛在对着他笑,这是一双黑黑的,弯弯的,像月牙儿似的眼睛。这眼睛分明在笑,笑得很甜,很温柔。他醒了,见那一尺见方的窗户外,一弯月牙正对着他。

        哦,月牙儿般的眼睛,她在哪儿呢?她究竟是谁呢?在那里,每天早上,他去食堂吃饭回来,总是看见有一辆自行车从校园驶过,从后门向前门驶,老式笨重的平车上坐着小巧纤细的她。她总是回过头看他,那眼睛,那眼睛……他自信,如果他问她:“你上哪儿去?”她一定会告诉他。可是他一直没问,因此也就一直无从知道,她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他只知道,学校后门到前门,是一条捷径,常常有人来来往往,可以省去一个很大的圈子,而直达目的地。目的地有很多。前门有医院、文化馆、文工团、机械厂;后门有百货大楼、体育场、纺织厂。她一百次,一千次从他身边过去,他放过了她,心底里明明是喜欢她的,他看到她便感到愉快。他的注意力全在上海,上海这个目标上了。如今,终于回了上海,她却永远过去了,一去不回了。只在记忆中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倩影。当然,他决不后悔,在他心中的天平上,一个姑娘决不会比上海重。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惆怅。

        他又想起了他的学校,那是一个很宽阔的公园。可以说,上海还没有一所中学是这么大的。校园里有一条林荫道,一片小树林。他的房间门前有一眼井,夏天可以冰西瓜,他有一个班的学生,学生对他很忠实,常常把家里做的食物送给他。可他这次回来,为了避人耳目,生怕节外生枝,却是不告而别。唉,他想那个地方了。几个公章可以把这段历史不留痕迹地消灭。可是,既然是历史,就总要留下些什么,至少要给心灵留下一点回忆。 

        这天早上,哥哥忽然向妈妈提出,把户口分开,他说:“这,这么样,可,可以有两份,两份鸡蛋。按户头分配的东西,也都可以有,可以有两份了。”

        妈妈没说话,抬起眼睛看着哥哥,哥哥却把脸避开了。

        陈信觉得哥哥的想法挺不错,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要这样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似乎在说什么难于启齿的事。他在边上笑着说:“这倒挺不错,亏你们想得出。”

        不想这句玩笑却叫哥哥红了脸,走了。而妈妈自始至终没有发言,眼睛却老盯着哥哥。

        阿信走出门去上班,弟弟跟在他后面到了弄堂口。弟弟诡秘地压低声音说:“你晓得大哥为什么要分户口吗?”

        “鸡蛋……”

        “什么鸡蛋!”弟弟打断了他的话,“是为房子。”

        “房子?”陈信困惑了,停下了脚步。

        “房子。”弟弟肯定了一句,“一分户口,这间二十二平方的客堂就归他们了。这一定是嫂嫂的主意。”

        “归他就归他啰!”陈信重又挪动了脚步,“你这个小鬼,正事上不用心,这种事倒内行得不得了。唉。”

        这一整天,陈信都有点心不在焉,常常有意无意地想起哥哥的话:“分户口。”他隐隐地感觉到这“分户口”后面是有一点什么含意的。继而,弟弟的话又响在耳畔:“房子。” 他想起嫂嫂老是提起的结婚和房子的关系。这会不会确实有什么意味?他下意识地一挥手:“不会。”几乎说出声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不觉又好笑起来。

        下班,回到家,他便听见妈妈在和大哥说:“这户口不大好分。因为这房子有一半是阿信的。阿信在外苦了十年,要是他结婚,你们要让出半间,你说是吧?”

        哥哥不响,妈妈又问了一遍:“是吧?”他才附和着:“是的,是的!”这时,嫂嫂端菜进来了,将菜碗放在桌子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碗底发出很响的一声:“砰!”

        吃晚饭了,哥哥、嫂嫂的脸上像蒙了一层乌云。而妈妈却像是对他俩很抱歉似的,一个劲儿地往他们碗里夹菜。弟弟老是意味深长地向陈信递眼色,意思是:“你看,你看!”陈信厌恶地转过脸,低下头,谁也不看。饭桌上的气氛十分沉闷,幸好有个囡囡,在凳子上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 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使空气活跃自然了一点。这会儿,他干脆丢了勺子,用手往碗里直接抓菜。奶奶做规矩了,捉住他的小手,摊开巴掌,在手心上打了三个。弟弟朝他做着幸灾乐祸的鬼脸,“好极了,哈哈!”囡囡高傲地说:“一点儿都不痛!”大家都笑了,可嫂嫂一把将囡囡从凳子上拖下来,嘴里训斥道:“你不要脸皮厚,这么不识相。没把你赶出去是对你客气,不要当福气。” 大家的笑容僵在脸上了,不知道该收回去,还是该放在那里。弟弟解嘲似地又轻轻说了一句:“好极!”

        妈妈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嫂嫂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妈妈干脆把话挑明了,“你是在为房子生气。”

        “我不为房子生气,有没有房子我无所谓。不过,我儿子长大了,没有房子是不会让他娶人家女儿回家的。”

        “你不用讲这种话来气我,我做婆婆的虽然穷,可是我心里疼孩子。三个儿子我要一样看待,手心手背都是肉。阿信出去,有一半是为了阿仿。你们不要忘恩负义。”妈妈哭了。

        “我们怎么忘恩负义?人家小姑娘结婚,谁不是一套家具,沙发落地灯。我结婚时,阿仿有什么?我有过一句怨言吗? 阿信在外地,逢年过节不都寄包裹寄钱。做媳妇做到了这种程度很可以了。”嫂嫂也哭了。

        哥哥傻了眼,不知劝谁好。

        弟弟不见了。真的出事,他就害怕,开溜,是个小草包。

        “别哭了!”陈信烦躁地站了起来,“妈妈,我不要这房子,我不结婚。我们插队落户的,能有回上海的一天,就满足了。”

        妈妈哭得更伤心了。嫂嫂看了他一眼,哭声低了下去。

        晚上,大家都睡了,大哥抽着烟走进“违章建筑”,说:“你别生你大嫂气,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心并不坏。当时我们结婚,我没有储蓄,只买了一只床。她并没抱怨。这几年,我们省吃俭用,买了家具,装修了房间,她心满意足,觉得苦了几年终于有了结果,自然要竭力保护。她心不坏,她也说,应该让给弟弟半间,只是舍不得,我慢慢劝她……”

        “大哥,别说了。”他猝然说道,“我刚才不是说气话,我不要这半间,我发誓。你让她放心,只是不要分户口。妈妈要伤心的,老人家喜欢子孙团圆。”大哥哭了,抱住他肩膀。他也想抱住大哥的,可结果却一把推开他,钻进了被窝。在外十年,把他的感情也磨粗糙了。

        可是,在上海,确实也不容易。     

        陈信过惯了独自一人省心的日子,如今感到真烦心。第二天是厂礼拜,他天不亮早饭没吃,谁也不告诉一声,便出了门。他想出去走走,找个开阔一点的地方。在空阔的北方过惯了,在上海总感到气闷。高不见顶的高楼挡住了风,密密的人群混浊了空气。去哪儿呢? 去外滩吧。

        他下了汽车,向前走去。马路对面是黄浦江。看不见江面,只看见大大小小停泊着的轮船。江岸上绿树、红花,老人在打太极拳,小孩子奔来跑去,年轻人在散步,照相。生活有了这些,就变得愉快、美好起来。他心情稍稍轻松了一点。他穿过了马路,哦,黄浦江,这上海的象征。可它并不像记忆中和地图上那样是蓝色的。它是土黄色,并且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儿。也许世界上一切东西都是只能远看,走近去一细看便要失望的。

        他顺着江岸向前走去,前边是外滩公园,他买了门票进去了。一进去便是一个喷水池,水从假山顶上落下,落在池子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水不是这么直接落在水面上的,水珠子落在一把伞上。伞下是一个妈妈,搂着两个孩子,笑嘻嘻地挤在一起躲雨。他小时候第一次看见这座雕像时,是多么惊讶,多么喜欢。他看个没完没了,硬赖着不肯走。现在想起来,雕像是在冥冥中引起了共鸣。他们,从来就是这么生活的。爹爹很早就死了,妈妈带着他们三个,相依为命,相濡以沫,什么苦都吃过了。可就因为大家挤在一起,再怎么苦都是暖融融的。有一次刮龙卷风,四口人全挤在大床上,紧紧抱成一团。闪电,霹雳,呼啸的狂风,引得大家又害怕却又兴奋。弟弟夸张地尖叫着,妈妈笑着咒诅老天,陈信以保护人的身份坐在离电灯开关最近的地方,这个开关被刚懂一点电知识的哥哥视若虎豹。雷打得真吓人,可真开心。是的,暖融融的。这温暖,吸引着他,吸引着他归来。

        水,落在空荡荡的水面上,激起一个个单调而空洞的水圈。一滴水珠落在他撑在池边的手背上,他忽然意识到,这水珠是从自己脸颊上滚落的。他是怎么了?当年离开上海,妈妈哭得死去活来,他却一滴泪不流。今天……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失望,好像有一样最美好最珍重的东西突然之间破裂了。他扭头走出了公园。

        商店开门了,营业员都在卸排门板,亮出了橱窗。橱窗里的商品令人目眩。街上走的人,更令人头晕,那似乎都是一些活着的、生动的模特儿。他走到一个橱窗跟前,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橱窗里是一些电动的装置:一个滑梯上,一个个大头胖娃娃鱼贯滑下,两个娃娃抱在一起荡秋千,后面几个红领巾少年在试飞机模型,一架架银色的飞机在蓝色的云幕上飞翔。

        他站在跟前,走不动了。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什么被唤回了,是的,被唤回了。这是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离开上海时,心中留下的一片金色的记忆。这记忆在十年中被误认为是上海了。于是,他便拚命地争取回来。上海,是回来了,然而失去的,却仍是失去了。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漫下了人行道。像是排队走路似的,想快也快不了。他想起早晨挤汽车的那种形势; 想起饭店里站着等人,坐着被人等的情景;想起三角花园一条长凳上坐着三对伴侣;想起豫园假山上排队轮流照相……看来,人,不仅能创造奇迹,还能创造窘境。唉,他何必一定要挤进来呢,何必呢?

        人和人,肩挨肩,脚跟脚,这么密集的在一个世界里,然而彼此又是陌路人,不认识,不了解,彼此高傲地藐视着。哦,他忽然想起弟弟前几日录来的一个歌,歌词只有反反复复的两句:“地上的人群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拥挤,天上的星星就像地上的人群那样疏远。”

        那个地方却不是这样的,那里很清静,也许有些荒凉了。但走在街上,可以奔跑,可以信步,可以畅快地呼吸。因为城市小,人和人,今天不见明天见,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面熟的,相识的,一路走过去,几乎要不断地点头,招呼,倒别有一番亲切和温暖。看来,大有大的难处,小,却也有小的好处。

        他身不由己地跟随着人流向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他很茫然,十年里那点渗透他心灵的、苦苦的而又是甜甜的思念,消失了。十年里那种充实感也随即消失了。他的目的地达到了,下一步,他该往哪儿走?人活着,总要有个目的地。完成西装革履、喇叭裤、录音机的装备,跟上时代新潮流? 找对象、结婚、建立小家庭? ……这些都可以开始了,是的,可以开始了,只是还需要很多努力,很多辛苦。并且,如果时装里包裹着一颗沉重而不愉快的心灵,究竟又有什么幸福? 为了建立家庭而结婚,终身伴侣却不是个贴心人,岂不是给自己加了负荷。他不由又想起了月牙儿般的眼睛,唉,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人生的目的地,总归应该是幸福,而不是苦恼。他忽然感到,自己追求的目的地,应该再扩大一点,是的,再扩大一点。

        他郁闷的心情开朗了一点,好像沉重的乌云启开了一条缝,一线朦朦胧胧的光透了进来。虽然是朦胧隐约的,但确实是光。

        “阿信!”

        他站住了,似乎有人叫他,嗯?

        “阿信!”又是一声。他转脸一看,见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间,无可奈何爬行着的一辆公共汽车窗户里,伸出大哥的半个身子,向他伸着手。他背后还有大嫂。他们脸上的表情很怪,似乎是十分惊慌恐惧。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掉转身子追着汽车跑去。大哥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就像十年前,陈信坐在火车上,哥哥跟着火车跑的时候那神情一样。他心里一酸。大嫂也伸手抓住了他:“阿信,你可别想不开!”她又哭了。

        “你们想到哪儿去了?!”陈信笑了,眼泪却也滚了出来。

        “回家吧!”哥哥说。

        “好的,回家。”回家,家毕竟是家,就因为太贫困了,才会有这些不和。亲人,苦了你们了。他忽然感到羞愧,为自己把十年的艰辛当作王牌随时甩出去而感到羞愧。妈妈、哥哥、弟弟、嫂嫂,都有十年的艰辛。当然,人生中,还不仅是这些,还有很多很多的欢乐,真的,欢乐! 比如,林荫道,小树林、甜水井,天真无邪的学生、月牙儿般的眼睛……可全被他忽略了。好在,还有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该怎么过下去,真该好好想一想。

        又一次列车即将出站,目的地在哪里?他只知道,那一定要是更远、更大的,也许跋涉的时间不止是一个十年,要两个、三个、甚至整整一辈子。也许永远得不到安定感。然而,他相信,只要到达,就不会惶惑,不会苦恼,不会惘然若失,而是真正找到了归宿。

(原载《上海文学》1981年10期)

        【赏析】

        感觉灵敏而又细腻、思考冷静且有主见,这是王安忆在其小说创作中显露的良好禀赋。她不仅能从“没意思”的凡人小事发掘出有意味的启悟,还能从一哄而起、热闹得似乎可以不加思索的社会现象中窥见其“负面”因素:在欢乐中品味出凄清,从成功里咀嚼出失落……因此,王安忆的小说常常以独辟蹊径的新意引起社会各方的注目,也在文学史发展轨迹上留下自己的印痕。例如,中篇小说《流逝》,就在民族资产阶级喜获平反、落实政策的喧天热闹景象中,藉历经磨难重回“张家少奶奶”地位的欧阳端丽之迷茫,发见了很少有人能察觉的心理失衡,在整体价值的回归与个人价值的失落之碰撞中,将一个原本围绕着政策的故事提升到了人生意义的高度焕发出独异的光彩,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反响。我们这里选的短篇《本次列车终点》是在知青们颠沛十年后大返城的热潮中,冷静地意识到知青面临的,将不只是花团锦簇的欢迎,也会有不易解决的实际困难,从而率先提醒知青:人生列车的“终点”远未抵达,恰恰相反,对于“人生的目的地”来说,这只能是又一个“起点”。小说敏锐而有深度的思想意义,是它荣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主要原因。

        众所周知,写知青生活题材,是新时期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其间呈现的几个阶段也是明显的。最初一批知青小说,对十年磨难的痛楚及其遗留下的“伤痕”揭露甚多,惊魂未定和含泪控诉的心态跃然纸上。没有在纸上出现却蕴积于心的,是对返城的渴望和憧憬,仿佛一头是彻底的深渊,另一头则是完全的天堂。但是,不! 以王安忆《本次列车终点》为开端的又一阶段的知青小说,通过反映返城知青置身新的生活课题中所遭遇的种种不如意及由此产生的惶惑、思索和寻求,恳切而又严肃地告诉知青们:今后的生活仍然是严峻的,过去在艰险环境中迸发的奋斗精神和生存力量,依然是可贵的和有用的。如此迅速地、艺术地从现实生活中感受和捕捉历史的变动,使这篇小说具有启示录性质。

        王安忆自叙 “这篇小说写过两稿。第一稿在艺术上较多地采用了意识流手法,写好后总感到深度不够,缺少艺术力量,结果重新写了第二稿,我竭力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来写,力求以生活本身的面目来打动读者。”但从最终形成的小说看,两稿之间并不是重起炉灶的替代关系,而是综合、交融的关系。第一稿应有的“意识化”特色被保存下来,主人公陈信复杂变化的“心电图” 被洞幽烛微地摄录下来,同时,单纯意识流很难避免的过度跳跃与枯燥乏味,则因着第二稿所注重的“生活化”而被避免了。这就不仅使陈信内心活动的波澜起伏显得合情合理、真实可信,也使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在陈信周围获得最大可能的映现,小说显得生动而有情趣。

        陈信的返城故事,是由日常生活中的不适应、烦恼与精神生活上的不安定、迷茫交织构成的,因而较为周全地映现出知青大返城这一历史性社会现象的内涵。知青们飘零在外,十年苦斗,终于重返故里,这自然是喜事。但凡事总有正、负两面,喜、忧也无法截然分开。陈信正因为起初的知喜而不知忧,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才显得步履蹒跚的。随着列车抵达终点站上海,他误以为人生的旅途也找到了归宿,多年来关于上海的“金色的回忆”马上就会变成金色的现实。他想错了! 生活中的位置并不是命运赐给的,而只能靠自己去确立。就像当年“在农场,他拉犁、拉耩,收麦,挖河、跑招工,跑招生……后来终于上了师范专科学校,毕业了,分到那个地方一所中学”,赢得了作为知青难能可贵的立足之地一样,他必须在新的生活阶段有一番新的奋斗。他并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在种种烦恼接踵而来之后才彻悟的。挤公共汽车笨拙得被讥为“外地人”; 住房紧张引起哥嫂的不安乃至与母亲龃龉;进工厂当“三十年学生意的老学徒”;找对象不谈爱情只谈房子; 弟弟的不争气和自己对挤掉弟弟就业机会的内疚……现实与想象竟然天差地别!怀着“胜利了”情绪回来的他,并没有悠游于幸福之中,而是浸没在苦恼里。这不能不掀动他心灵的波涛。“一种莫大的失望”不仅勾起了对“十年是那种充实感”的缅怀,也触动他思索:“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并终于悟出:“人生的目的地,总归应该是幸福,而不是苦恼”,“自己追求的目的地,应该再扩大一点”。这“目的地”究竟是什么?小说没有安排陈信点明,而实际上,也是无法点明的。因为人在一生中,会有各个阶段,每个阶段自会有具体的追求目标,但不同的阶段会有不同的思想境界,因而追求也有不同的层次,生命不息,人生列车就将永远前行,那有什么目的地、归宿呢?重要的,不是具体目的,而是永无止息的努力。有了这样的认识,生活再艰辛,精神也是充实的。

        可以说,陈信的遭际,在两个意义层面上都有认识价值。首先,在社会典型性意义上,它既真实、迅速地描绘出知青返城后的现实状况,为这一段虽短暂却重要的历史留了影,也将知青生活延续到新的一页,扩展了文学的视野。其次,在人生哲理的层面上,它的价值在于启示了人生列车的无终点性,要求人们不畏跋涉,永远进取。

        这是一篇关于知青的小说,也可以说是一篇关于上海人的小说。冰心老人评这篇小说时就 “觉得安忆对上海人的观察和描写都很深刻,很细腻,可谓‘入木三分’” (《<小鲍庄>序》)这不仅指对上海的景观气氛、衣食住行的描写,也不仅指对上海人的言谈举止的准确描写,更在于写出了上海人的心态、作风等方面的特点,比如陈信式“故乡情结”,浓缩了上海人“离了上海就活不了”的“热恋”心态; 嫂嫂式的利己而不损人精细且多含蓄:心里念的是房子,表现出来的却是介绍女朋友,要求分户等像模像样的举动;上海人重人情亦重实际: 哥嫂既对陈信有补偿之心,周到关照,却又不甘愿放弃住房。就连陈信回来时在站台上大家“一拥而上抢走他的东西,可走了没几步便又还给了他,因为太重了”的细节,也是一种巧妙的点拨;妈妈和嫂嫂之间的不愉快,也是隐隐约约、话中有话地显示出的。另外,上海交通挤、住房紧、工作忙等特点都被映衬出来。上海文坛曾经热烈讨论过创作“海派文学”的问题,惜乎未能取得共识,但如果把《本次列车终点》视为“海派文学”的实绩,恐怕不会有大的争议。

2.火纸

贾平凹

        崖畔上长着竹,皆瘦,死死地咬着岩缝,繁衍绿; 一少年将竹捆五个六个地掀下崖底乱石丛里了,砍刀就静落草中,明亮亮的,像失遗的一柄弯月。现在是汉江垂暮时分,半天劳作可以暂作歇息,少年便从一石板下取出三块浆粑糕来啃,一边茫然地望着崖下江面。浆粑糕是用槲叶包蒸的,形如棕子,剥开,槲叶的脉胳就清晰地印在糕上,正待吃,乌鸦旋即在头顶上飞。乌鸦没有发现石板下的藏物,却不放过少年吃嚼时掉下来的糕渣,甚至从他手中衔下一小块而倏然飞去。江面上恰好有一只梭子船过,疾行如飞,锯齿般的崖,这一齿才看见了船尾,那一齿又见着船首。船首上是站着持篙的人,狼一样的嗓子在唱歌:

        你拉我的手,

        我就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

        亲口口,

        咱们两个山圪崂里走……。

        这是沿江送人去北山密林割漆的船,朝从两河关出发,夜到葫芦镇停泊。葫芦镇上有孙二娘的茶社;据说水上人乏乏的了,一摊散肉躺在竹椅上,茗茶,抽烟,看着孙二娘弹着琵琶软软地唱山歌。歌听得多了,回忆常在心上,一蓑一船在水上漂了,唱这些没皮没脸的骚歌,享想象中的福。少年想:爹就是坐这船到北山密林里割漆的,百里千刀一斤漆,爹的衣裳破成絮絮,在一握粗的漆树上开人字刀,插贝壳片。漆树是苦命的树,一年春秋两季挨刀,粗处的皮挨得不能再挨了,向细处挨,直到好皮割完,好汁流干;树死了,爹也死了。爹是中漆毒死的,爹虽不怕漆,每次开刀时说“你是七(漆),我是八!” 但漆汁溅在衣裳上洗不掉,溅在手上脸上也洗不掉,手脸便烂起来,烂得像漆树一样也没有好皮,就死了。

        崖畔下有人在喊,其声尖锐,后来就骂:“狗子阿季,你在山上又跑阳了吗?!”阿季是少年的名,是小名,大号姓刘名季。狗子是七里坪火纸坊王麻子家的狗,狗常随着王麻子的女儿丑丑,同伙们就作践阿季,说阿季二十多了没见过女人,不如狗子福份大。阿季就往崖下走,一面看夕阳从汉江下游处照上来,在一面石壁上印一个圆圆的淡红,便发现自己在竹林里形影俱清,肌发也为绿了。

        河滩上,同伙们已经缚好了柴筏子,将砍下的竹捆垒上去,末了就帮阿季缚筏了,运了气一口吹饱了两个拉车轮内胎,系在筏下,竹捆也垒上去了。

        “阿季,你见着王七吗?”

        “没有。”

        “他坐在梭子船上,割了三十斤漆,他又发了!”

        “他发肿了,我也不去割漆!”

        “凭这砍竹,你能见女人的腥吗?你不给你爹生个孙子,你就不是好儿子!”

        “回吧,天不早啦。”

        阿季跳上竹筏,篙一点,筏倏忽冲到江心,一横,顺水而去。同伙们的竹筏也撵上来,七张八张筏头尾相接列成一字。行至七里坪,天已经彻底黑了,看得见村口的火纸作坊,窗口红得像血,咯吱,咯吱,缓慢的,沉重的水轮声匝地过来,沉沉地又落在江水里。阿季无由地打一个冷颤,一听见这水轮声他就激动,偏磨磨蹭蹭不往前边走。

        “阿季,你不交竹了吗?”

        “你们先走,我就来。”

        七八个人负重了湿竹走在作坊前的土场上,眼睛全朝砸竹坊门口看,砸竹坊梁上吊一盏油灯,光圈红匀,如一轮太阳,那水轮立旋,带动了一搂粗的方形木榫,丑丑就坐在木榫旁边拨竹绒。木榫升起,露出她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木榫落降,不见了小小的身形和白白的脸。阿季真担心丑丑一时走了神,或者打了盹,那木榫要把她也砸成肉绒的。当然阿季是多余的担心,丑丑在作坊里拨了两年竹绒,一次皮毛也没伤过。那只狗子从作坊里窜出来,大声咬,直向阿季进攻; 不会说人话的狗子倾咬说人话的狗子,同伙们就很乐。

        “丑丑,你的狗子要咬死阿季了,你也不管吗?”

        砸竹坊里的水轮声大,丑丑没听见,压纸坊里的王麻子却出来,凶声恶气地说:“叫什么呀?不来过称,今日我就不收了!”

        阿季在心里直骂:“十个麻子九个怪,一个不死都是害!” 

        麻子最不放心的是砍竹的这帮少年,但又不能太得罪,因为火纸坊是他私人开办的,火纸原料的青竹是砍竹人卖给他的。 他对于他们,见不得,离不得,所以他的人缘难处,活得很累。

        说实话,麻子还算不上是坏人。公社化时期,他任过职,是七里坪的贫协主席,秉性所限,职位所制,生活极尽严肃。别人趁机所捞的全捞到了,他依旧是三间石板房,石桌子,石臼子榫米,门前一棵弯身子石榴树。人常说:人旺财不旺,财旺人不旺,他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什么都没有,就是老婆有病,病过三年竟死了。老婆死时女儿才两岁,他再不续妻,也不偷鸡摸狗,一心拉扯丑丑长大。丑丑是他的作品,他精心塑造,开会时背上,他不准她哭闹,她也不哭闹;村里人家分家另灶,他去主持,不准丑丑吃别人的东西,丑丑馋死也不吃。丑丑长大了,长到十六,一切都成熟,恰公社取消,乡政府代替,土地由各家各户经营,父女俩在山坡上刨地,一株桃花在地边开得妖妖的艳,丑丑折一枝插在头上,他说:“快取下来,妖精似的难看!”村里的少年子走了汉江,到葫芦镇,下白河县,去襄阳市,回来穿的裤子腰身紧了,裤管宽了,人一下子修长了许多,楚楚可人,丑丑也将自己裤腰往小里缝,他黑了脸:“成精作怪!” 硬要恢复原样。麻子老爹最欢迎土地承包,却一天一天怨恨世风沉沦,人心不古,在家里对丑丑说:“你瞧瞧,人到底是私虫虫,公社化的时候,在地里都磨洋工,现各人种各人地了,就干疯了!疯了也便疯了,这还像个农民,倒又都出去跑生意,搞商业,自古无奸不商啊! 那些年,村里一家盖房,哪一家不去帮忙? 挖个厕所,都会来五六个帮工的,现在都盯在钱上,没钱不帮工,人都成乌眼鸡了! 这政策是还得变一变的!”

        但是,农村没有了贫协机构,麻子的话说了白说,政策依旧没有变,变的倒是麻子威信下降,人缘衰败,手头拮据,日月困顿。他只好也开办了火纸坊,没钱你寸步难行啊!火纸坊是在三间石板房的基础上改作的,麻子会作纸浆,捞纸匠请的是丑丑的大舅,一个嘴只吃饭不能说话的老头。丑丑的工作就是在门前土场上挖下三个大坑,将收来的竹捆压一层,铺一层石灰,再用稻草盖了,以水灌了,铲土埋了,两月三月之后竹捆腐烂,掘开摊晒,就一天到黑坐在那个一搂粗的方形木榫下经营砸绒了。

        水轮转动的时候,砸竹坊里似乎什么也不复在,咯吱,咯吱,咚咣,咚咣,丑丑先是一声响动心肠就扭翻一下,后来耳朵就听不见这响动,她听到的只是胸口里的一颗心在跳,手腕子的脉在搏。

        她常常想:世上事真怪,火纸是火,青竹是水,水竟能成为火,而她造纸人就是在作这种水火交融和转化吗? 丑丑的文墨少,好多事想不到,想到了又解不开。在水轮木轴上润油的时候,她就走出砸竹坊吸新空气,看见对面山上那棵独独的树,树顶上那片孤孤的云,后来就看见汉江上烟波迷惘,有竹筏子悠悠下来。

        竹筏上坐的是砍竹少年,一帮一伙,光头大耳,一走近火纸坊前看见了丑丑,那话就多起来了,叫道:“丑丑,你来给我们的竹捆过秤吧!”

        丑丑先是笑着,太阳照在脸上,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丑丑,你爱吃蘑菇吗?这一把蘑菇不是狗尿苔,肥得流水水哩!”

        丑丑就跑过来,她的腰身很好,衣服却太长,一边跑一边将衣服往上揪。砍竹少年子说一句“丑丑让衣服穿坏了”,丑丑就脸红。

        麻子将这些看在眼里,自然就催丑丑去砸竹,自然在过称时极不耐烦,偏将称撅得老高,以毛竹、水竹、苦竹分类,以粗细分等,和少年子讨价还价,论高论低,黑封了脸。

        “掌柜的,你这不是勒刻人吗?”

        “谁勒刻你了? 啥人啥对付,我也学着来哩”

        “你没丑丑好。”

        “好你娘去!”

        丑丑见爹和少年子言语不悦,过来说:“爹!”麻子一脸深红浅红,吼道:“砸你的竹去?”少年子快快地领钱走了,丑丑并没有再去砸竹,坐到水渠沿上去抹眼泪,爹叫也不理。

        麻子见丑丑哭了,心也软下来,拿了烟袋蹲在丑丑身边吸,吸进去一口,喷出来三股,说:“丑丑,你还生你爹气吗?爹不是怨你多事,爹害怕现在的人心复杂引坏了你。咱是正经人家,虽说办了这个作坊,但不作亏心事,活个干干净净,到时候政府的政策变了,谁也说不上咱一句闲话。”

        丑丑听着爹的话,心里却想着娘。娘的记忆是模糊的,涌上来的是十多年爹的形象。爹的话或许是对的,世界上还有谁最疼爱自己呢?但丑丑错在哪里,哪处不够检点,失了女儿体态?丑丑的心里乱糟糟的,坐在水渠上没有动,看渠水活活地流。直到后来,砸竹坊的水轮又响了,木榫沉重地砸起来,丑丑就不忍心了,走进坊里去,站在拨竹绒的爹身后。爹站起来,她蹴下去,一下一下将竹绒拨到木榫下。听见爹说了一句:“我丑丑到底懂事!”

        从此,砸竹坊的门口卧了一条狗子,一身雪白,双目却生黑圈。不知怎么,丑丑一看见那狗子,就想到那些光着头的砍竹少年子,但砍竹的少年子交竹来了,狗子就在坊门口汪汪叫,声巨如豹。

        一日,阿季勇敢地向砸竹坊走,狗子就扑上去吠,阿季胆包了天,不怕狗子,龇牙咧嘴地比狗子还凶。丑丑就站起来说:“阿季,那狗子会真咬的! 你有事吗?”

        阿季说:“丑丑,你不会到外边去转转吗?”

        丑丑说:“我要砸竹。”

        阿季说:“你爹老不死的,使你太苦!”

        阿季骂爹,丑丑没有回骂,心里却不悦。狗子真地咬住了阿季的后脚,阿季叫一声“丑丑”,丢过来一颗黄黄的山杏儿,狗子却也将阿季的一只鞋叼了过来。丑丑接住了山杏,将鞋丢过去,爹就来了。丑丑将山杏塞在口里,低头只是拨竹绒,山杏太熟了,牙一嗑在口里就烂,甜甜的,酸酸的,甜酸甜酸的。

        阿季走到汉江边,大骂麻子老东西,说:“我要有钱了,一定娶丑丑!”同帮同伙的就笑阿季说天话,戏谑之后却叹息,叹息了坐着竹筏回各自村里来,江面上就驶过了那些往葫芦镇去的梭子船,持篙人又在自情自爱地唱歌:       

        对门打伞就是她,

        提个冷罐去烧茶。

        冷罐烧茶茶不滚,

        把我哄到南岭北岭西岭

        象牙床上鸳鸯枕上席子面上

        铺盖底下去探那个花,

        一身白肉当细茶。

        阿季家也是石板房,下雨不漏水,日头出来却满屋光点。阿季躺在炕上看那吊下来的光绳子,绳子里有万物,活活飞动,就想着怎样去挣钱:挣了钱就好了,满口袋人民币,走到火纸坊去,说,麻子,你的火纸我全买了! 麻子一定高兴。就不会待他恶声败气了。他就提出要娶丑丑,叫他一声老泰山! 可是,怎样挣钱呢? 靠砍竹,一斤竹一分钱,山上、水上苦一天挣三元钱,仅够上自己吃喝花用。去割漆吧,死也不走那条路了。阿季想,要挣钱还得去砍竹,砍竹挣钱少,也只有砍竹才能挣少钱。麻子,麻子,你死不着的,你古板了一辈子你也要丑丑和你一样! 瞧着吧,我娶了丑丑,领着丑丑去逛大世界,你死了也不理,没人给你摔孝子盆,你造火纸,到头来却没人给你坟头上烧!

        阿季想得好,一到火纸坊,还是怯麻子,怯狗。再到崖畔上砍竹子,砍得心烦手困,就作了一支竹箫儿吹。汉江边上的人不识乐谱,一代一代却传下来会吹箫,吹的是孝歌,呜呜咽咽,苦竹丛里人就觉得更飕飕的冷。同伙说:“阿季,阿季,你别吹了!”阿季还是吹,同伙就叹息:“阿季真让丑丑勾了魂了!” 先前戏谑阿季是狗子,那是为了开心,阿季当真爱上了丑丑,同伙们就正经地替阿季想办法。小逛山们不想办法则已,一想办法就绝。

        “阿季,你是真心娶丑丑,还是赌气娶丑丑?”

        “真心也娶,赌气也娶!”

        “你个小情种! 我们给你想办法,你去找丑丑,你给丑丑个生米做熟饭! 麻子当然恨你,但他好脸皮,也只好包住事情挨个肚子疼,事情就成了。你敢?”

        阿季却摇头。

        但同伙们还是要帮阿季,当去交竹时,几个人去围着麻子到纸浆坊去算账,几个人用一块猪骨头引狗子到土场外,阿季真的从水轮后闪进砸竹坊去见丑丑。

        丑丑好慌,说:“你死胆儿,狗一咬,我爹要来骂我的。”

        阿季说:“你那么怕你爹?!你爹七十了,你才十八!”

        丑丑说:“我爹信不过你们,你们在外边跑的人,心都不正 哩。”

        阿季说:“你爹胡说,我心正哩!”

        两个人站在木榫前,木榫升起,与他们平肩,木榫落下,脚下的地就咚地一颤。木榫空起空落,响声空洞,丑丑嘴里说着什么,传到阿秀耳朵里却听不清音。阿季一时不知说什么了,将腰带上的箫送丑丑。丑丑笑,说:“我不会吹。”阿季说:“我给你教,好学得很哩!”就搭在嘴皮上吹起来,吹得像水声,比水还柔,和谐到了水轮木轴的“咯吱”声中,和谐到木榫的“咚咣”声中。阿季的一双眼看见了石板屋顶的木椽上蜘蛛结编的一个雨帽般的大网,看见了水轮轴杆上生就的一层绿色的藓苔,看见了丑丑的白白脸和宽大的粗布衫子下依然能看出的凸起的胸部。丑丑也听呆了,眼里一会儿放光,一会儿又暗淡,头低下去,惊奇阿季的嘴怎么比夜莺还巧妙?

        麻子却出现在了坊门口,吼了一声:“吹你娘的脚!” 一竹棍磕在阿季的腿上,竹箫落下去,正在木榫下,立即粉碎。阿季跑出砸竹坊,听见麻子打丑丑,直声喊:“要打来打我,打丑丑不算有本事!”狗子闻声扑上来,将阿季腿咬一口,阿季跑了。

        麻子在土场上指着远去的阿季骂:“阿季,你这坏坯子,火纸坊再收你的竹子,除非你砍了我这脑袋!”

        阿季挣钱的门路因此也就绝了。他在家里躺过三天,心灰意懒,无事可做。同帮同伙们少了阿季,生活也寡了味,提了酒来阿季家喝,话又退一步说着劝慰。酒是消愁的,酒却添了愁,阿季第一次醉了,口口声声念叨丑丑。醉醒了,倒一脸羞愧,第三天里,当江面上驶过去葫芦镇的梭子船时,搭上走了。

        阿季到了葫芦镇,镇上人来人往,阿季认不得一个人,阿季也没个地方去呆。汉江上顺行的逆行的船在葫芦镇都要停,停了,船夫们就上孙二娘茶社去,阿季也跟了去。茶社是三间房,房里没隔墙,四根光柱子,左一排右一排竹躺椅,人人一边茗茶,一边听孙二娘弹琵琶唱。孙二娘是真名实姓,还是称号,没人能 说清,反正人不老,说有三十,小了一点,说有四十,老了一点。白 脸,光头发,衣服里涌动着两个胖奶子。她唱的是好嗓子:     

        郎撑船儿下汉江,

        姐在房中烧报香。

        报香插在香炉内,

        一望二望七十二望南京土地北京城

        隍观音老母送子娘娘

        保佑我郎早回乡,

        免得我一心挂两肠。   

        阿季听着听着,倒想起火纸坊里的丑丑,眼角湿起。后来就迷糊起来,竟在竹躺椅上睡着了。待到孙二娘喊:“这少年子,这里是你的炕吗?”睁眼看,茶社里已没了人,慌忙走出茶社,到街上寻栖身的地方去。

        葫芦镇是个古镇,有三百年事,汉江岸上挺繁华热闹的地方。北岸山势形如卧龙,忽于此细若蜂腰,单单地突结一个葫芦状的岗峦为镇。洵水从秦岭来,绕锲三面而入汉江,其中屋宇参差,楼台层叠,宛如画图。阿季小时随父到过镇上,记忆早已模糊,如今最惊奇的是镇街。镇街说起来是五条,实则一条,从渡口的石级上进入,走过人声嘈杂的河街,街便绕到后镇右崖边,之字斜向而上,又绕到左崖边,如此盘绕,直到岗顶,岗顶上是一高楼,为区政府所在。在这盘绕街上,又直上直上有四条小巷,一律石阶,阿季不知此巷名,自作聪明称“好汉巷”。就在这纵纵横横弯弯绕绕的镇街上,屋舍建筑十分奇特,开面没有一家类似一家,入深也是一家大来一家小。旧社会,葫芦镇是大码头,栈多,店多,馆多,铺多,有钱的人房子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因为居势而筑,结构又以山赋形,极尽曲折。当今这些旧屋人分而住之,残壁断垣,却新式水泥楼阁立锥地而拔起,墙或长或方,或仄或圆。镇上没有一辆自行车,人人口袋里却都装有手电。阿季闲得无聊,走遍镇上每一角落,看了穿蓑衣戴毡帽的人,也看了戴墨镜披长发的人,新旧混杂,俊丑相处,阿季不免大发感慨,悔之自己以前未能常来,也惋惜丑丑一次未来过。“丑丑要是来过一次,她也不会听她爹的话了!”阿季这般思想,肚子就咕咕响起来,看看那随处都是商店货铺的柜台上的糕点,两耳下的部位不停闪出小坑,人总是想着活下去的门路,阿季脑瓜灵,寻到了挣钱的好门路:他在渡口上打问那些从城里来游玩的人,介绍要住到岗上的国营旅社去,走镇街太绕,走镇巷太陡,他可以当脚夫,把所带的大包小兜背上去。城里人有的是钱,少的是力,自然阿季日有收入,竟有几次,一些娇嫩的女子一下渡船,望着山镇噢噢直叫,阿季就让其面后坐在背夹上,他背着上“好汉巷”。女子在背夹上观镇景,乐得大呼小叫,说这里的旧式建筑像迷宫,说这里的新式楼房前看有六层,后看是两层,说这里的四合院好小,四面房顶是四个三角组合的正方形,中间的天井应该叫漏斗,后来就兴奋地唱歌。阿季虽然爬惯了山,背惯了竹,但背夹上活人活动,八十斤也似有百二十斤,累得气喘咻咻。安慰他的,使他多少忘了疲倦的是女子的歌声,和女子身上散发的一种说不出的什么香水味,怪香怪香。

        阿季有了钱,就吃饱肚子了坐到岗腰的河神庙门口去,庙门口一奇石,高数丈,石面上附有花藻,如雕刻,石上竟一古未蜷曲,霜叶新染,石下更有一泉,寒冽异常,里边投有一层银银的小分币。这都是船工们投的,为的是祈求好运,再便到庙里去,给河神烧整捆整捆的火纸。一看见火纸烧焚,黑灰片飘飞如鹫,阿季就要想起丑丑,无限惆怅,遥看汉江自远处迤逦而来,曲崖回湍,半隐半现,出没于云山沙渚之间。

        这当儿,阿季就到河街上的孙二娘茶社去,混于船夫之中,别人说茶好,他也说茶好,别人为二娘歌声喝彩,他也喝彩。这般去得多了,二娘就认识了阿季,问年龄,问籍贯,问家世婚姻,二娘就乐了,一把拧了阿季的脸,说道:“你还是个小光棍?!”阿季猜不透她的话意,但他装傻,取人以悦,只是憨笑,又眼活手快,帮二娘去茶炉上添煤,替二娘给船夫续水。二娘喜欢他了,让他夜里睡在茶炉边,却警告说:“你要是小偷,我就会剥了你的皮的! 你跑到哪里,只要在汉江上,船夫们也会抓你来送我的!夜里静静睡,楼上有什么动静你不要嚷!”

        阿季夜里有了安身窝,熟睡如猪一般,几日之后,却睡不着,成半夜听见楼上脚步走,桌椅动,有话声笑声。阿季就想:二娘在楼上住,是她和丈夫说话吗?但从未见过她的丈夫,也不见孩子! 心下疑惑,有一次茶社没人,他说:“二娘娘,伯伯是在外做生意吗?”

        “死了。”

        “死了? 那你也没孩子吗?”

        “有你这儿子!”

        阿季噎住话,不可回答。二娘却问:“阿季,你夜里听见什么 了?”

        “听见你和人说话声。”

        “用驴毛塞了你耳朵!”

        阿季想:二娘是寡妇,是不是夜里有野汉?话却不敢问。观察来茶社的每一个船夫,似乎都不是二娘的野汉,又似乎人人都对二娘亲近,进门有送木耳的,有送核桃的,有送头巾的,说话出格,甚至粗俗,但二娘好时百般伺候,恶时横眉竖眼,骂船夫如骂儿子! 阿季便不觉得二娘不是,倒视她如姐,如娘,如观音菩萨,夜里睡下,竟也想到她的那一对涌动着衣服的大奶子!

        一日,阿季当脚夫,在“好汉巷”里,上去腿软,下去腿酸,回到茶社卸了帽子朝下搔,脱了袜子朝上搔。二娘说:“阿季,你年轻轻的要当一辈子脚夫?”

        阿季说:“我没事可做呀?”

        二娘说:“你要有本钱,我介绍你到一个船上去跑生意,可你没本钱,船夫不会收你。你怎不去深山割漆去?”

        阿季说:“啥事都可干,就是不割漆!”

        二娘说:“那你就回去好生种地,将来也好混个老婆跟你过 活。”

        阿季说:“我要娶丑丑!”

        说罢,大觉失口。二娘就问:“丑丑是谁,好难听的名字?”

        阿季瞒不过孙二娘,如实说了与丑丑的干系,二娘脸色黯然,叹息道:“好可怜的丑丑! 你阿季要做男子汉,你应该就去娶丑丑!”阿季苦愁自己一没本事,二没本钱,不知将做什么好。二娘说:“听说河神庙门口有个驼子能拆字,你让他去拆拆,看你做什么合适?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呢。”

        阿季到了河神庙门口,奇石清泉右侧,正有一古碑,一驼子就在碑下,不是为人拆字爻卦,而在推拿行医。一老汉腹内绞痛,被人背来,驼子当下在患者腹部揉摩,但老汉痛不能支,驼子说:“也好,也好。”伸指按动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即死,复重缓缓揉摩腹部,痞积即散,再按腰部一穴捻之,老汉复生,疾亦霍然。众人赞道:“真是神医!” 旁边一人说:“先生起死回生这还罢了,拆字爻卦,更能预知前事!”当下阿季上前乞求拆字,爻卜命运,驼子问:“你拆个什么字?” 阿季脱口说道:“我名叫季,就拆季字!”驼子沉吟片刻,合掌说道:“你这命好,眼下困顿,但天人吉相,好事将至!”阿季半信半疑,紧问他将去哪儿做什么为好?驼子说:“季字上头一撇,这是青龙抬头,中间为木,下部为子,子属水,水在木下,木有水茂,这是一个绝好的字。所以,你宜于向东西北干事,忌讳向南,南属火,木见火焚。”阿季不懂阴阳五行,但听明白他遇水则生,遇火则克,不觉想起砍竹之事。旋即又想:麻子恶我,他不收我的竹子,我有何奈?不禁又郁郁愁闷,抬头又见三三五五船夫进庙,都在庙门口货摊上购买火纸,灵机一动,拔脚就赶回茶社,对二娘说:“二娘娘,我有事可干了!”二娘问要干什么事体? 阿季说:“我还要回七里坪的火纸坊去 ,我去买了麻子的火纸,来河神庙门口卖,这一倒手,利也是不少的!”二娘也为阿季高兴,当下说了许多鼓励话,不提。

        自此,阿季走动于七里坪和葫芦镇,麻子见阿季是来买纸的,也不再提及前仇,将纸售他,阿季先是三捆五捆买,再后十捆八捆,生意越大,本钱越大,本钱越大,生意越大,麻子的火纸坊销路一直不好,阿季几乎承包了他三分之一货量,麻子也可以允许他在火纸坊里多停留,听他天高地阔说些葫芦镇的人情世态,奇谈怪论。这期间,他也偷偷与丑丑交往。

        一次丑丑说:“阿季,你越发不像以前了,嘴好能说!”

        阿季说:“我这算什么,葫芦镇上人肚里全是新闻,话说得才多哩!”

        丑丑说:“葫芦镇真好!”

        阿季说:“你去不去,我领你走一趟。”

        丑丑却说:“我才不去。”

        阿季就拿出一瓶“雪花霜”给丑丑,丑丑闻了闻,说“好香!”却还给阿季。阿季说:“你怎么不要? 我特意给你买的!”塞在丑丑的手里就走了。

        丑丑重新坐下拨竹绒,心慌得跳,将“雪花霜”擦一点在脸上,总怕擦不匀,被爹瞧见,对着水渠里的水照看时,听见江面上阿季唱歌子:

        这山望见那山高,

        望见一树好仙桃,

        长棍短棍打不到,

        脱了鞋儿上树摇。

        左一摇来右一摇,

        摇得仙桃遍坡跑。

        过路君子拣个尝,

        不害相思也害痨。

        郎害相思犹小可,

        姐害相思命难逃。

        阿季在河神庙门口卖火纸,卖得出了名,索性将纸摊摆在茶社卖。有买主来,阿季卖纸,没买主来,阿季就帮二娘待船夫。阿季腰不疼,腿不乏,一张嘴也能说会道,啥人啥对待,事体处理得滴水不漏。二娘弹琵琶唱歌时,他也吹箫,弦、竹合谐。船夫说:“二娘,你这徒弟精灵哩!”二娘说:“他是我的干儿啊!”阿季也甘心充干儿,并不避讳,越发精明乖觉。入夜,阿季还睡在茶炉边,二娘从楼上下来,一边烫了一壶水酒慢慢地喝,问阿季:

        “前三日去火纸坊,给丑丑说透心思了?”

        “说了。”

        “丑丑怎么说。”

        “她脸红,羞着就走了。”

        “你没看她的眼睛吗? 她眼里会说出话的。”

        “我看不出来。她走到坊门口,只说了一句: 你不怕我爹?”

        “这就是七成八成同意了! 阿季,你给干娘说,你没有拉过她的手吗?”

        “干娘怎么说这个!”

        “阿季还羞口! 你要拉手哩,事情到了一定时候,那就不羞了。干娘问你就想知道事情到什么火候上。”

        阿季记着孙二娘的话,他真的要试试丑丑待他的心意。再去火纸坊,天赐良机,麻子竟不在,丑丑的哑巴舅在纸浆坊里捞纸,阿季从水轮后进去,狗子没发现,正在土场上啃骨头。丑丑又惊又喜,让阿季站到墙角来说话,木榫还在起落,起落了白起落,遮掩着墙角的两人说话外边听不着。阿季问丑丑:上次他提说的事,怎的考虑? 丑丑说: 爹是不同意。阿季问: 怎的不同意?火纸坊的销路几乎他包了,还能不同意? 丑丑说:爹信不过阿季,说阿季越发在外边跑动了,越发染有坏毛病,这号人钱越多,越靠不住,将来没个好落脚! 阿季说:他好死板,世事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看人? 问丑丑: 那你的主意呢? 丑丑不说,阿季就瞅着丑丑脸,脸子好白嫩,阿季心就热,伸手去拉丑丑手,丑丑挣了挣,挣不脱,让阿季握住了,像握一团棉絮,越握越小。阿季也胡涂了,丑丑也胡涂了,胡胡涂涂之中,两个人头尾相接,两人做了一个人。等醒来,都出了一身汗,吓得痴痴呆呆,丑丑竟呜呜地哭了。阿季慌手慌脚,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倒拿巴掌打自己,求丑丑饶了他。丑丑不哭了,说:“爹说你是坏人,你真是坏,你快走吧!”

        阿季听丑丑这么说,心又咯噔咯噔发凉,他不走,又要问:“丑丑,你真的看我是坏人吗?”

        “你走!”

        “你不饶我,你要不答应我娶你吗?”

        “已经……我还能不让你娶吗? 叫你走,你就快走!”

        一块石头落下地,阿季就走了。在葫芦镇里,阿季痛定思痛,想起砸竹坊里的事,又惊又怕,到后来却全化作喜。孙二娘问他情况,他说丑丑同意了,绝口不提别的事。

        日光荏冉,转眼半月过去,茶社里来了一位紫阳船夫,茗茶间论起茶道,说汉江二百里外的上游紫阳镇新生产了一种高山云雾茶,清心明目,防癌降压,且价格便宜。孙二娘心便动摇,欲搭那船去紫阳进货。阿季说:“干娘身体不好,水上行几日,风大浪急,必是太累,不如我去采购好了。”二娘说:“有你这一句话,我死了也心甘,即就是某年某日我死了,留下茶社交你,我也闭得下目! 可你毕竟出门少,又不识茶,还是我去的好。我去三天五天,你好生经营茶社,船上的人辛苦,能到茶社,是瞧得上咱,你只能嘴甜腿快,百般服侍,别瞧不起这些下苦人,坏了茶社名声!”阿季说:“这是自然,干娘放心好了!”黎明,送孙二娘上船,其时晨雾锁江,但见渡口上旁江崖上古木参天,老干苍藤与秀石清泉相映,却有一只乌鸦聒噪,孙二娘又给阿季叮咛了一番茶社的事,船便一路上水而去。

        阿季在茶社里手脚勤快,态度热情,里外接应,大方自如。如此过了五日,孙二娘却不见转回,每天早起开茶社大门,扫除卫生,就持帚眺望汉江上游,江上却平阔一片,荡荡浩流,两岸诸峰罗列,一痕苍青,碧宇空悬,一弯残月,明迷之光铺洒身前身后。他突然觉得身冷,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转身进茶社起炉生火,烧水泡茶,茶客们就三三两两来了,那些早起的船夫,喝惯了一天的第一杯茶,直嚷道:“阿季,冲酽点,清早这一壶喝了,一天头不疼的! 你家干娘还没回来吗?”

        阿季说:“没回家,也到回来的时候了,说不定这杯茶你未喝完,她就回来了!”

        此话言中,孙二娘回来了。孙二娘回来的不是活人,尸首被席卷着抬了回来! 先是孙二娘买好了三百斤新茶,依旧搭了那条船返回,在江上行了一天一夜,不想在月日滩,江风顿起,波光摇曳,船一时把握不住,斜冲向一堆屋般大的乱石,便人船俱翻了。船夫识水性,却脑袋被撞成一半,再没浮起。孙二娘不善水,双手去攀浪头,浪头将她打入江底,远远的别的船上知道此船上坐有孙二娘,见船翻后,一片惊叫,当下船划过来,却没见了孙二娘踪影,这船呼叫那船,船队全停泊靠岸,人扑进江里打捞孙二娘;打捞上来了,孙二娘却死了。

        孙二娘之死,震惊了葫芦镇,满镇人人惋惜,所有的船夫全到茶社来哭。他们联合集资,为孙二娘购买了一副上等棺木,又去商店给孙二娘买了毛料葬衣,剥开席包入殓时,阿季见干娘双目紧闭,却面润如生,哇地就哭昏在棺下。众船夫用清水泼醒阿季,说:“阿季,你干娘死了,她在这镇上无亲无戚,无夫无子,你就是她的儿子,你万不要哭坏身子,还要给你干娘摔孝子盆,照料葬事啊!”一句话提醒了阿季,阿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将孙二娘的钱柜打开,吩咐几个船夫:去拱墓,去请鬼子班,去买米买面招呼来人用膳。

        第二天中午,送葬队出发,阿季披孝,泪水涟涟,将孝子盆摔在孙二娘棺前,棺木就被八人抬起。从茶社出发,前边是五十余名路船夫每人持着花圈,再是鬼子班咿咿咽咽吹打,又再是一船夫举了八串鞭炮,沿路鸣放,后是阿季,抱了孙二娘遗像,又后是八抬棺木,再后是随行的船夫,镇上的各行各业男女老少。送葬队慢慢走过河街,就沿盘绕街而上,鞭炮声中,唢呐调中,八个船夫抬了棺木前走三步,左摆三步,右摆三步,后退一步,他们为孙二娘摇船一样,鬼路上走得那么缓,那么难,一走三徘徊,一步一回头。围观的人全都伤心感动得哭了。送葬队上到岗顶,然后从葫芦岗把儿处的窄道上通过,就直立立地登上镇外的大山尖去。抬棺的艰难了,所有送葬人全去扶棺,棺材像立栽了一般,在白花花的人头上运上去,孙二娘被埋葬在高高的山上。

        阿季在坟头上拍下最后一锨土,回头看见河神庙门口的拆字驼子也来了,他是前一天买了阿季的火纸的,跪在那里烧焚,焚毕,交给阿季一节挽帐,六尺白绸,上有墨迹。阿季看时,题为:过去画船虽有迹,飞来彩鹢却无形,舟行莫向葫芦镇,到此还须棹一停。

        阿季继承了茶社家业,但实际上只仅仅是三间茶社房,六七十张竹躺椅,一套水壶茶具。孙二娘多年的积存,购买了三百斤紫阳茶复没江水外,其余全在埋葬她时一花而光。阿季有心想离开这里,却每每见船夫照样来茗茶,于心不忍,强留住下。既然作了社主,招牌依旧是“孙二娘茶社”,阿季就要一心使这茶社长存葫芦镇,永驻船夫们的心! 他早起晚睡,重新经营,船夫到来,就弹起孙二娘操过的琵琶,学唱着那些歌子。唱着唱着,阿季泪下来,船夫泪也下来。船夫泪下来了,阿季就不唱,说:“各位伯伯叔叔,我干娘在世时唱歌让大伙解乏,我唱了你们落泪,我干娘要知道了,干娘也是不允的。既然她死了,死了就不能活来,咱们还是行船的行船,卖茶的卖茶,唱一个‘还阳’歌吧!”

        阿季就唱起来:

        还了阳,还了阳,

        桑叶子短柳叶子长。

        还了阳,还了阳,

        亡者归阴我们归阳。

        亡人归阴到阴曹地,

        我们归阳阳满堂。 

        船夫们就一起唱开来。

        如此忙过三个月,阿季为了茶社兴旺,也没有时间再往七里坪去,没有去买麻子的火纸,没有去见那砸竹坊里拨竹绒的丑丑。

  六

        过罢四个月,茶社又兴旺起来,汉江上下的船只,洵河往复的筏子,凡到葫芦镇,没有不停泊靠岸,来茶社茗茶的。但是阿季却发现镇子上的闲人常常待他不恭起来,在街上碰着了,就说:“阿季,生意红火啊!”

        阿季笑着说:“托大家凑红!”

        那人就又说:“二娘一死,这下你可以娶个媳妇了!”

        阿季还是笑了笑,立即觉得不对,不明白这人这话的含义,问一句:“你说什么?”

        “你总算把她陪终了,你好本事,想得长远!”

        阿季愤愤起来,回到茶社气还不匀,他知道了镇上的人忌恨了他,要说他的坏话,也要说孙二娘的坏话。但阿季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阿季气上来,偏要决心把茶社办好,愈发勤苦,愈发精明经营,又新盘了一台炉灶,置了二十把躺椅,添了烟糖果品买卖,生意更为红盛。他有心要在镇上再雇一名服务员,便物色了河街一个老婆婆的女儿。这女儿脸子平平,腰身却俏,手脚麻利,性情柔和,且也是唱歌子的好手。干过一星期,不想镇子上风声鹊起,议论汤沸,说是阿季和这女子乱来,又说到孙二娘在世之时,就有这风气。老婆婆的女儿羞辱不过,不告而辞了。女子一走,更落了口实,阿季上街,背后就遭人指点,茶社声誉顿跌。阿季扑在孙二娘遗像前嚎啕大哭,痛恨自己使茶社受累。

        茶社的门暂时关闭了,阿季到镇子政府去诉委屈,要求调查落实,清白声誉。镇政府领导去查问老婆婆的女儿,一口否定,提出可以到医院体检;去调查说闲话的人,又都是你听我说,我听你说,结果不知所云。镇政府领导对阿季说: 一切都是造谣,你办你的茶社吧! 平反是平反了,一人手却捂不住万人口,阿季忙不过来,再去重金雇用服务员,则无一人响应。阿季到了此时,方明白麻子的话,世风真的日下,人心越来越不相通啊! 阿季恨的是那些丑恶,阿季却同时被麻子所恨。阿季这时候,只觉得火纸坊的丑丑好,他迫切地想去见丑丑,要想办法娶了丑丑,领丑丑到葫芦镇,小两口就可以平平和和幸幸福福来开茶社了。

        茶社的门又一次关闭,阿季离开了葫芦镇,带上了全部的积蓄,往七里坪去。搭船到了七里坪渡口,阿季跳上石岸,却看见了村中的水渠折流而下。这水渠是麻子引了沟里的溪水去转动砸竹坊的水轮的,然后废水从村旁洼地里流下汉江的。如今水直漫村前,在石板层上一曲三折,平石上织一层无数细密的倒写人字,仄石上翻一堆滚雪。阿季生疑,遥看火纸坊,石墙石顶依旧存在,却听不见了那沉重的难听的水轮轴咯吱声和木榫的起落咚咣声。

        “麻子不办火纸坊了?”

        阿季心里一股冲动:火纸坊不办了,丑丑就不整日整日坐在木榫下拨纸绒了,他就更容易领走她去葫芦镇了!

        土场上,万籁俱寂,阿季却突然害怕起来,觉得是那样空。砸竹坊里窜出了狗子,直向他扑来,阿季已经从地上摸出一块石头了,但狗子并没有咬,也未吠。四个多月未见,狗子也温顺了?他叫着狗子:“狗子,狗子,丑丑呢?”狗子却刹时惊恐起来,大声吠叫,森煞可惧。阿季骇绝,定睛间,看见了纸浆坊的门口,石墩子上坐了麻子和哑巴老舅,一个左,一个右,默默地在用绳子扎捆晾干的火纸,听见狗子狂吠,抬起头来,木然地看着阿季走过来,一直走到面前了,又低下头去扎捆火纸。

        麻子的不热情,阿季是习惯的,但麻子的不恨不怒,阿季预感到这里的异变!

        “老伯,木榫怎么不砸竹了?”

        “不砸了。”

        “丑丑呢!”

        “死了。”

        “死了?!”

        “死了。”

        阿季被铁锤击了一下,瞢在那里,立即奔向砸竹坊,水槽子垮了,水轮空静,轮板干裂,一搂粗的方形木榫立竖在原地,榫底下还是一堆未被砸好的竹绒。阿季又疯了一般冲过来,对麻子吼:“丑丑死了?!丑丑怎么死的?!”

        麻子却突然扬起一拳,直打在阿季的心口上,阿季倒在了地上。麻子又平平静静恢复了原状,说:“你安静下。丑丑真的死了,‘三七’都过了。”

        阿季真的被这一拳打醒了,他坐在地上,哽咽着问丑丑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麻子还是一边扎捆火纸,一边低了头,慢慢地说开来,讲的好象是一宗很古很古的事情。先是,麻子发觉丑丑好几日神色不安,后来就老是躲避爹,一个人到茅房去吐。麻子以为丑丑病了,让去看医生,丑丑却不去。也就在这天夜里,麻子听见丑丑在她的卧屋里低声呻吟,麻子问怎么啦,丑丑说肚子有点疼,不要紧的,后来就到茅房去,麻子以为丑丑拉肚子,并未在意,便又瞌睡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喊丑丑去砸竹绒,连喊数声不应。到了她卧屋,炕头上放了一个碗,碗里是瓷和玻璃渣沫汤,已经所剩无几了。麻子心就毛起来,他知道喝这东西,是打胎的,就往茅房跑,丑丑便死在茅房口,口里吐血,下身出血。听完了,阿季哇哇地哭叫不绝。

        麻子说:“丑丑死了,我也顾不及羞辱了,你说说,是哪个贼东西勾引了丑丑,使她干出这种丑事?!都怪我啊,我为什么开这个火纸坊,让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我这里,我没管好丑丑啊!”

        阿季说:“你没管好丑丑? 丑丑还不是让你管死的?!”

        麻子说:“放屁! 丑丑死了,死的也好,她要不死,怎么活人? 她要不死,我也不会清醒我活该办这个火纸坊! 我不办了,再也不办了,卖掉了这几百斤火纸,我什么也不办了! 谁要那水轮谁拿去,谁要那木榫谁拿去,我一分钱也不要了!”

        阿季说:“我要!”

        麻子说:“还要什么? 还买这火纸吗?”

        阿季说:“我买!”

        麻子说:“买多少?”

        阿季说:“我全买!”

        一沓一沓钱从怀里掏出来,放在地上,就进去将一捆一捆的火纸提出来,放在了那水渠旁边,又拿了板斧走进了砸竹坊,嘁里咵啦劈碎了水轮,劈碎了木榫,抱上火纸堆。阿季跪在那里,一根火柴将火纸点燃了。水养出的竹,竹制作的纸,真有火性,顿时黑烟冲起,火光燎天。丑丑砸了几年的竹,制成了百张、千张、万万张的火纸,为别家的亡人烧化,没想到最后的也是最多的火纸是为自己的亡灵所烧。

        阿季被火燎焦了头发,燎焦了眉毛,跪在那里是一桩木头,一蹲石头。麻子和哑巴大舅完全被这一切惊呆,看着满天飞舞的纸灰片,落下来,黑了一地,黑了一头一身,突然干涸的眼睛里泪水肆流。

        汉江的水面上,偏好过着一排竹筏,竹筏上垒的还是竹捆,撑筏的又是一帮一伙少年子,他们是到另一村的另一新建的火纸坊去交竹了。看见了七里坪的黑烟明火,唱起来一首古老的竹江号子:

        ��噢——噢嗬噢——哎咳!

        ��哎——��——!

        噢——哎咳��——!

        噢——哎咳哎——哎——咳——哎——

        草于1985年11月14日

        (原载《上海文学》1986年第2期)

      【赏析】

        曾经有一位评论家这样评论贾平凹的小说:“在某个悠远的将来,人们重新阅读这些小说的时候,我相信他们不仅会得到一个优秀的文学作品必然会给予读者的那种审美的满足,而且一定可以从中得到一个逝去的时代的种种信息……”我相信,凡是读过几篇贾平凹小说的读者一定会同意这种看法。

        贾平凹是以写作商州系列小说而闻名于当代中国文坛的,但是1986年的冬天,作者写了一个商州以外的故事,这就是小说《火纸》。作者的目的是想突破一下商州地域的局限,同时对1985年写的那批小说作个结,然后就改而从事长篇体式的创作 了。这就是说,从《火纸》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贾平凹一个 时期来艺术探索的种种特点,或者反过来可以说:《火纸》是贾平凹这段时期小说创作的一个缩影。

        这是很明显的: 如果我们在阅读时忽略了偶尔才有的一些简短的交待,我们就根本不会去考虑到这故事发生的年月,而是长久地沉浸于作品那独特的文化氛围之中,像吃橄榄般细细地品味它的深层意蕴。但我们之所以能领悟并品出它的滋味,这不正说明了作品实际上又距现实人生不远么? 其实,这种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或双重效果恰恰是贾平凹在创作一系列小说时那种复杂心境的体现。

        一方面,作者对生于兹长于兹的故土文明有一种割不断的挚情。他不是这里的一个冷眼旁观的“深入生活者”,他就是这棵根须繁茂的大树上的一片叶子。这山地上的智慧、感情、风俗、生活态度滋养了他,渗透了他的文学细胞。他害怕这充溢着原始生命力的故土文明会随着现代历史的进程而 “水土流失”,于是,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录下了一幅又一幅的图景。在《火纸》中,这种图景的连缀便是小说本身: 汉江飞梭,锯齿崖,砸竹坊,水轮,狗吠,葫芦镇,孙二娘的茶社,宛转的村落,号子声声,河神庙,算命先生,摔孝子盆,吹吹打打的送葬队伍……特别是这“火纸”,更是古文明传统的一种集中体现。的确,这一切是不可复得的,是随着历史的演进但不完全依附于政治经济的变革而相对独立地流传下来的。

        另一方面,贾平凹作为一个当代人,又力图通过他的故事向读者表明:山地文明的有限性和落后性对人性的种种危害;故土传统有价值的东西只能融合到新的生活新的时代中去,它的美才可能真正显现出来。《火纸》中的阿季和孙二娘就是力图挣脱这文明局限的两个令人难忘的人物,体现在他们身上的那种高扬的主体精神使窒息的空气中透出一股生气,虽然他们自身也常被沉闷的氛围笼罩着。

        这两个方面是一组矛盾,但是在小说中,它们却天衣无缝地汇合在一起:延续久远的古文明的传统至今依旧,它是一种现实的存在,它是生活的单纯的表象;新思想新世风的吹拂与渗透使得表面平静的山地、河流深埋着危机,这是水下的冰川。前者之中虽也有令人心醉神驰的典雅、古朴,后者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茶社的兴隆与悠悠的山歌固然清新、安详,可一联系到孙二娘死后那世态炎凉的蜚蜚流言,原本的美感立即被打了折扣;那火纸坊的水轮轴“咯吱咯吱”的声音和木榫起落的“咚咣咚咣”声固然宁谧、幽远,可一想到麻子那顽固的、强加于人的、其实质也是自私的古板,想到丑丑那不幸的悲苦的一生,这巨大的水轮和单调的声音立即变得刺耳而难以忍受。当我们看到孙二娘给予阿季以大胆的人生启示,并有意将茶社托付给这个没有血缘干系的干儿子的时候; 当我们读到阿季不惜买下了麻子所有的火纸,拿起板斧走进砸竹坊,嘁里咵啦劈碎了水轮,劈碎了木榫,抱上火纸,跪在那里,为丑丑点燃火焰的时候,我们不仅自己激动不已,我们也听到了作品那清晰可辨的主旋律。

        这,也许就是贾平凹的《火纸》既让人失去分明的时空意识,又让人感同身受的主要原因。

        然而,我们还有值得进一步探索的问题: 这小说是写实的吗?这一切是发生过的抑或可能发生的吗?于是我们会发现一些难以判断其真的描写:阿季就像一个游神,虽然死了爹,可是娘也不知有否,总之他从来不用顾及家庭,说来便来,想走便走;贯穿小说那不时出现的号子、山歌、情歌总也没有一丝当代的情调;麻子与丑丑的砸竹坊仿佛地处荒山老林似的与世隔绝,听不到扩音喇叭里传来的每天发生的事情,看不到哪怕一行印成的文字;长年住在汉江边上的孙二娘离家时就想到了死后的事情,上船时,又有一只乌鸦聒噪,后来果然孙二娘便死了; 阿季是那么爱丑丑,可是“糊涂”一场以后,他竟然五个月一次都不去看丑丑,直到丑丑“三七”过后他才知道一切……

        这里举出这些难以判断其真的例子,并不是想说作者也有败笔,而是要说,我们何以会在欣赏的过程中决不被这些“非现实”的描写所困,所阻隔,这里有值得咀嚼的妙处。

        贾平凹曾经坦率地说过:这里所写之事全是虚构,只是山、水、镇落、船排,是见闻,是真实的。他又说:“我满意的一点仅仅是没有完全交待清,好的是将一堆东西(能说是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吗?)端了出来!”这就提示我们,作者并不是在细细地逼真地描摹现实生活,而是凭着一种高超的艺术感觉与技巧写出了“似又不似”、“似与不似之间”的“意象”。也许这里有的场景和事件与今天汉江的生活相差无几,也许有的场景与事件只发生在汉江边的昨天,也许有的场景与事件是极度的夸张、变形,也许有的场景与事件完完全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正像中国的古代画家认为将自然界四季的美景画在同一个画面里是十分自然的一样,贾平凹也深得此道,他用“意”与“象”组合起来的画面突破了写实的平面局限,使整篇作品带有更大的主观性、虚拟性,同时也具有更广的辐射性。就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在《火纸》 中看到的地域文明的图景并不是一时一刻的记录,而是昨天、今天乃至想象编织起来的雄浑的写意图,它是超越了时空的。好在我们中国的读者,大都具备这种心理构成:他们能欣赏泼墨写意画,能欣赏古典戏曲,也同样能欣赏贾平凹的小说。

        既然贾平凹的小说常由意象组成,那我们就难以用西方的文学理论去套,而更适合用我国古典文论中的“神韵”、“意境”、“辞采”等范畴来分析。《火纸》中少年们之间嬉戏、劳作的神情颇有鲁迅《故乡》、《社戏》的风神;恰到好处的号子、山歌、情歌给人一种置身于“水”中的感受,特别是结尾那等于什么也没说的号子:“哎咳哎——哎——咳——哎”,余音袅袅,把作品那独特的意境弥散开去,弥散开去,使读者回味无穷。同样有意思的是贾平凹小说的文体,它与源远流长的笔记小说的关系也很值得深入研究。

3.辘轳把胡同9号

  陈建功

        “敢情!”——这又是北京的土话。说“敢”字的时候,您得拖长了声儿,拿出那么一股子撒漫劲儿。“情”字呢,得发“轻”的音儿,轻轻地急促地一收,味儿就出来啦。别人说了点子什么事儿,您赶紧接着话茬儿来一句:“敢情!”这就等于说:“没错儿!”“那还用说吗?”甚至可以说有那么点儿“句句是真理”的意思。其实,此话在北京寻常得很,大街小巷,胡同里闾,不绝于耳,本来不值得在此絮叨。可是,在辘轳把儿胡同9号,这话可就不同寻常啦。这里有一位姓冯的寡妇老太太,也和别的老太太一样,喜欢接在别人的话茬儿后面说:“敢情!”——您可别大意了。冯寡妇的 “敢情” 却不是随随便便说出来的。您要是不够那个 “份儿”,不足以让她羡慕、崇拜,人家还是金口难开呢。您看她的大儿子大山,小四十的汉子了,新近还被选上了他们那个街道厂的厂长,几个月里扭亏为盈,论脑瓜子、嘴皮子、手膀子,哪点儿不够意思?在厂子里,那些一把子胡子,一脸子皱纹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哪个不是“厂长”长、“厂长”短地围着转,说点子什么事,还少了人们接着话茬儿道“敢情”了? 可回家来,少挨他妈骂了吗?“成天屁股不沾家,就知道回来吃饭、睡觉,家是你旅店呀? 点灯熬油,当个七品芝麻官的破厂长。美? 美个屁! ……什么? 你是共产党? 你是什么‘共产党’哇,‘劳动党’! 你看人家西院儿,刘家,三天两头奔家拉板子,运砖头,那才叫‘共产’! 你是什么‘共产党’? ‘劳动党’! 成天价劳动、干活儿,卖死力气,不是‘劳动党’是什么?!……”当然了,冯寡妇骂儿子,三分骂,七分夸,是骂给街坊邻居听的。也难怪,三十几岁上守寡,拉扯大一儿一女,容易吗? 可您就听她这话音儿,是省油的灯吗?是见庙就磕头的主儿? 告诉您吧,冯寡妇的“敢情”接到了谁的话茬儿后面,差不多就能暗示出此人在小院里举足轻重的地位。要说说这辘轳把儿胡同9号的事,能不给您打这儿说起吗?

        据我所知,北京有两条辘轳把儿胡同。一条在西城,一条在南城。我说的,是南城的。胡同不长,真的像过去井台儿上摇的辘轳把儿一样,中间有那么一个小弯儿。门牌儿数到“9”,正是要拐弯儿的地方。9号的门脸儿也不漂亮,甭说石狮子,连块上马石也没有。院儿呢,倒是咱们京华宝地的“自豪”——地道的四合院儿。四合院儿您见过吗? 据一位建筑学家考证:天坛,是拟天的;悉尼歌剧院,是拟海的;“科威特”之塔,是拟月的;芝加哥西尔斯大楼,是拟山的。四合院儿呢? 据说从布局上模拟了人们牵儿携女的家庭序列。嘿,这解释多有人情味儿,叫我们这些“四合院儿”的草民们顿觉欣欣然。不过,说是“牵儿携女”,不如说是“搂儿抱女”更合适,对吗?不信您留心一下看,现今,“四合”固然还有,“院儿”都在哪儿呢? 哪个院里不挤满了自盖房、板棚子,几大家子人把个小院塞得满满当当,这不是“搂儿抱女”是什么? ……唉,当然,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们中华儿女,愈衍愈众,牵儿携女是领不过来了,不密密层层地搂着,抱着,行吗?

        9号院里有5户人家,正是这么个“搂儿抱女”的格局。我们所说的冯寡妇,和她的儿子、女儿住在西屋。

        这位要问了:9号院儿里真的有一位连冯寡妇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物,值得老太太追着话茬子道“敢情”? 有哇! 岂止是冯寡妇,整个小院儿,除了住南屋“刀背儿房”的张老师和冯寡妇的儿子大山,谁不以东屋住的韩德来为荣?有了韩德来,整个9号院儿在辘轳把儿胡同就牛起来了,腰杆子硬起来了。院儿里的人和外院儿争论点子什么事儿,只消说:“老韩头儿说了,是这么回事儿!”肯定就可以得胜回朝了。

        韩德来现在是退休了。早几年在造纸厂当锅炉工。人哪,这一辈子,是福是灾,谁敢说呢? 民国三十二年春荒,韩德来拄着打狗棒儿,在京西老家的村口上、大路上转悠。那日子,赤地千里,树皮都吃光了,哪儿讨去? 哪儿要去? 遍地的野狗,吃人吃得毛光眼红,眼瞅着人要倒,就甩打着尾巴跟在你后边啦。韩德来连轰狗的棍棍儿都举不起来了呀! 眼瞅着要倒路上喂狗那当儿,遇上了同村的李三叔,给他一块红薯,领他一条活路——教他几段“莲花落”、大鼓书,带着他出了口外。到那些没闹灾的穷乡僻里,唱一段,讨口吃。凭这一招儿,走南闯北,硬是活过来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多灵验! 一九六九年,烧锅炉的韩德来竟然到工宣队去了。再往后呢,居然成了什么“代表”啦。进了中南海,据说,还在里面睡了一宿,又吃过了宴会。那是没错儿的,报纸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大名哪。了得吗?9号院儿里的人们,不,整个辘轳把儿胡同的人们顿时刮目相看了。韩德来和毛主席握手回来那次,愣一天一宿没洗手啊,及至进了院门儿,扯开嗓门儿就喊:“我跟毛主席握过手啦!” 惹得院里院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跑出来和他握手——谁不巴望着沾点子仙气儿啊? 就是打这一天开始,西屋的冯寡妇也跑过来,抓着韩德来的手一个劲儿抹擦,破了自己一贯的、以贞操为荣的唠叨:“人哪,容易吗? 现今,那么大的姑娘,挎着老爷们儿胳膊,大街上逛,现眼不现眼! 谁像咱这号的,一辈子守着死鬼,老爷们儿的毫毛儿都不碰一下呀! 容易吗?”……

        小院里的人们对国宴、对中南海是陌生的。冯寡妇还和院儿里的年轻人争辩过,愣说在中南海里扫厕所的,都起码得是处长一级的干部。国宴呢,红烧肉肯定是可以可劲儿招呼的。为此,还专门去找老韩头儿公断。结论是什么,且不必管它,反正老韩头儿既然有这般经历,足见此人不是凡人,更不是等闲之辈。从这天起,只要韩德来端着茶缸子,往门前的小板凳上一坐,冯寡妇肯定拿着手里的活计凑过去听他开聊,又肯定瞅准了话茬儿,时不时来一句“敢情!”

        “您说,咱工人不到大学去整治整治,怎么了得!”老韩头儿又开始讲他的“进驻”了,“净是地主资本家的羔子不学好,闹什么‘非多非’俱乐部! 先头,咱还寻思着,俱乐部嘛,顶多是拱个‘猪’,敲敲‘三家儿’呗。哪儿啊,坏透了。识文断字的,净看搞破鞋的书! 有一本,叫……《雷雨》,写什么打雷下雨天儿,一家子搞破鞋! 当哥哥的,还把妹妹给糟蹋了。这叫什么事儿! 我把他们训一个溜够:你们这儿啊,破鞋满天飞! 嘿,还不服气哪。您说,咱工人不去管管,了得?!”

        “敢情!”冯寡妇那瘪下去的嘴巴撇了两下,俨然对那些人的憎恶绝不亚于老韩头儿。

        “他大妈,知道吗? 苏修、美帝那儿,都闹上红卫兵啦!”韩德来的谈锋,又引向国际问题了,“家伙! 你看看咱的‘文化大革命’,这招儿多英明!等着吧,甭长了,赫鲁晓夫(他就知道赫鲁晓夫)、尼克松,也都得挂牌儿上台,撅着去了! ……”

        冯寡妇竟也跟着他,呵呵笑起来:“敢情!”

        ………

        当然了,也有冯寡妇一下子噎在那儿,没法儿接茬儿附和的时候。

        那是有那么一次,韩德来又去参加什么宴会回来。这次可能也喝多了点儿,一进院门儿,连屋都不入,叫老伴儿沏水来,坐在当院就开聊。

        “他叔,这回又见了啥首长啦? 有什么新鲜事儿吧?”冯寡妇攥着炒勺就过来了。

        “那还用说吗?”韩德来瞟了她一眼,得意地晃着脑袋。“我,我看见咱林副统帅的……家里的了。”

        “真的! 您没跟她握个手,说个话?”

        “还用说吗?”

        “那长个啥样儿,您肯定看得清清儿的啦!”

        “穿着军装哪。”韩德来呷了一口茶,抿起嘴儿,喝了口酒似的咂巴着。他瞥了冯寡妇一眼,悄不声儿地说:“等到后来,你猜怎么着? 嘿,脱了军装了,穿着小白褂儿啦。家伙! 那小胸脯子,挺儿挺儿的,嘻嘻……”

        再往下,其言更不雅驯啦。为了不给诸位添恶心,此处不便复述了。

        得,这一回,冯寡妇没按着惯例,来一句“敢情!” 她瘪瘪嘴,眼皮耷拉着,扑扇了两下,蔫蔫儿的,一扭身儿,回屋去了。临到屋门,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儿,到晾衣服的竹竿底下,把那上面晾晒的闺女的乳罩、裤衩卷巴卷巴,一古脑儿,收回去了。

        尽管韩德来这酒后微醺时的闪失,使冯寡妇大大地倒了一回胃口,冯寡妇还是不会放弃自己给老韩头儿道“敢情”的权利的。这不,没多久,她好像早把这事忘了。林彪一完蛋,韩德来说:“我早看着他们不是好东西! 男的,害人精! 女的,狐狸精!好得了?!”冯寡妇呢?——“敢情!”她还是瘪瘪嘴,好像和老韩头儿一样,自己也早有先见的慧眼。

        ………

        就这么着,老韩头儿说,冯寡妇和,每天傍晚,茶余饭后,在小院儿仅剩的立锥之地,海聊一气,几乎成了他们两个,不,是全院老少必不可少的“第四顿饭”。冯寡妇就不必说了,只要能接茬儿说一句“敢情”,顿时觉得浑身舒坦。哼,别人? 别人还不够这个“份儿”呢。她自然是不会不来的。北屋住的旗人赫老太和她的丈夫赫老头儿,敢不来吗? 老头儿伪满那阵儿干过 “伪事儿”,抄家那会儿,嗬,金银细软,办过展览呀。这就得啦,赫家就是这院儿混得最不济的人家儿了。隔三差五,老两口儿还得去向“向阳院”的“院长”韩德来汇报一次思想,挨一顿训呢,有这么个“受教肓”的机会,敢错过了? 您瞧吧,哪天浑身嘟噜肉的赫老太和干柴棒儿似的赫老头儿不就坐在旁边,乖乖儿地听着?! 当然了,他们是绝没有冯寡妇那种接茬儿说“敢情”的资格和胆量的,只有不停地点头称是,老韩头儿骂娘骂祖宗,也得听着。南屋住的王双清夫妇,都是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工人,四十三、四岁,上有老,下有小。老的,是瘫在床上的老公公,小的,是上学的女儿。两夫妇都是一锥子扎不出血的性子,病病歪歪的身板儿,是掉片树叶儿怕砸脑瓜子的主儿,当然也是一定要恭候其侧的。甭管怎么说,挨着这么一位老韩头儿,长见识,是一回事儿,这风云变幻的,多少也能让心里早有个底呀。七灾八难的,能躲过多少! 譬如清明节,天安门出事那次,还不多亏了老韩头儿的警告? “告诉你们,关好街门,甭瞎蹓跶去! 天安门上兴许都架起机枪了! 别瞎掺和,找死呀!” 果不其然不是? 胡同口宋家的老三,逮进去了不是?9号院儿呢,稳稳当当儿的,没老韩头儿,行? ……王双清夫妇当然也是只要一瞅见韩德来往屋门口一坐,赶快凑过去,从头到尾,只字不漏。

        要说在院儿里,恐怕也只有张春元对老韩头儿最不敬了。

        张春元三十多岁,动乱中父母双亡,插队回来当了中学教师。现在呢,“宝眷”在外地,他只身一人住在王双清的隔壁——南边一间后盖的“刀背儿房”里,每逢韩德来坐在那儿聊天,张春元就架着胳膊,站边儿上看。有时候,那嘴角儿一挑,鼻子眼儿里都象是透着冷笑。这不故意扫人的兴吗? 最使老韩头儿觉得丢脸的,是那次乘凉的时候,他向四周的人感叹“党的政策真是伟大”——这本是没错儿的。可您知道,老韩头儿的感叹由何而发呢?他说:“家伙! 连吴法宪那号人都解放了呀,党还不够宽大吗?不够英明吗?为这事儿,我可一宿没睡着呀! ……”韩德来的气儿也运足了,冯寡妇的“敢情”也说出来了,王双清夫妇连发“啧啧”的赞叹声,连赫老太和赫老头儿都受了感召,颇为激动地连声说:“是啊是啊……” 没想到半路蹦出个程咬金——张春元又在旁边架着胳膊说话啦:“韩师傅,听谁说的? 我怎么不知道?”韩德来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张春元说:“您总得有个凭据吧!” 韩德来火了:“凭据?人家都出来接见外宾了,还要什么凭据! 看报纸去! 屋里哪!”拿来报纸一看,大家伙儿忍不住全乐了: 那是几年前——一九六九年的报纸! ……

        张春元这一下子,当然不会动摇人们对韩德来的崇拜,反倒使韩德来恨上他啦。甭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张春元架着胳膊往人群边上一站,韩德来就开讲“进驻”,把“臭老九”连损带挖苦,骂得狗血喷头。这不明着骂张春元哪吗?一次两次,不知是给骂怕了,还是没闲心听老头儿扯淡了,反正张春元是不往这儿凑了。

        “熊了?量你也不敢呲毛奓刺儿了!”韩德来越发得意了。他时而向全院儿大讲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儿,这时候,往往探着身子,轻轻地,好像故意压低了声儿,来一句:“家伙!”然后,抿口茶,连述带评,眉飞色舞。他时而又向全院儿发出有关政治气候变化的警告,这时候,他总是绷起脸,冲着赫家老两口儿说:“告诉你们啊,可来‘文儿’了。”而后,添枝加叶,把“文儿”上怎么说的,要搞什么运动了,风风雨雨描述一番,说得赫家老夫妇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韩德来在敬畏的目光中,在“敢情”的附和下越发自豪得要喘! 眼看着四围听得愣神儿傻眼儿,要么说得赫老太、王双清慌里慌张地来汇报思想,探问虚实,这个,哆里哆嗦地走了,那个,像吃了一剂安神补心丸而去,他都觉得舒坦,得意,其乐无穷,这才真有点“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味儿啦! 得闲儿了,往屋门口一坐,没有仨俩人儿凑在身边听着,他就憋气!一天不给小院儿的人“上一课”,他就喉咙眼儿痒痒! 这不,前不久,他还给院儿里吃了一颗“定心丸”哪。那是不知哪位从什么地方听了个风儿,愣说国家经济有“赤字”了。当然了,谁也不知道“赤字”是什么,反正觉着不是什么吉利玩意儿,影影绰绰感到会和涨价儿有点儿什么关系,这就慌神儿啦。韩德来看着老太太们在那儿嘀咕,心里就有气,“哼”了一声,说:“瞧你们这沉不住气的劲儿! 什么赤字白字的,怵什么? 告诉你们,咱中国,心里有底! 要不,干嘛老说形势大好? 那是瞎说的? 咱就光说那水吧,咱中国的水都卖钱! 没听说吗,山东那地界,崂山,那水,值老鼻子钱啦! 弄个瓶子咕咚咕咚一灌,往大鼻子那儿一搁:掏钱呗您哪! 家伙! 水呀,有个流完的时候吗? 光这就够赚的啦。这不,有首长说啦,赶明儿,各家的玻璃瓶儿可留神着,别再糟践了。现今,水有的是,就是玻璃瓶儿赶不上趟儿啊。瓶儿再多点儿,那赚头儿,海了! 四化?八化也化了……”这话说得冯寡妇连连说“敢情!”乐得拢不住嘴。四围的人自然也喜气盈盈,好像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多,韩德来呢,说完了,在人们轻松的笑声中,耷拉着眼皮,细细地品茶——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越发自得其乐了。

        唉,话又得说回来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些,都已经是“陈年老帐”了。这次关于中国的水如何“值老鼻子钱”的神聊,兴许是韩德来最最值得回味的一次“壮举”了,因为,自打这次以后,虽然也没断了人围着他,听他海阔天空,可他渐渐感到,人,是越来越少了,听他聊的人,也不那么起劲儿了。门庭冷落车马稀。想到这儿,真有点“走狗烹,良弓藏”的心酸劲儿!

        就说北屋的赫老太一家吧,“破四旧”那阵儿抄走的金银细软全折了钱,领回来了。今儿买一台洗衣机,明儿买一台电视机,大摇大摆,抬进小院儿。这干嘛哪? 韩德来看着就有气:“显呗,示威呗!”

        最使韩德来看不过的,是有那么一天,赫老太高声大嗓地向全院儿宣布:打闹红卫兵那阵儿起,十几年没吃着的“麻豆腐”,居然被她买着了!

        您知道,旗人老太太们,是最讲究面子的。有点子什么新鲜吃的,愿意街坊邻居尝一口,是个心意,也是个礼数。要说这麻豆腐,尤其难怪。赫老太和许许多多在旗的老太太一样,就希罕这玩意儿。炒麻豆腐,讲究用羊尾巴油,要放进地道的青豆,还要搁上两段炸得焦焦儿的干辣椒。尝尝那味儿,嘿,既麻,又酸,还辣,用旗人老祖宗发祥地的说法儿,叫“真赶劲!”其实,这玩意儿不值俩钱儿,在旧社会,是标准的“穷人美”。没想到,“革命”把这也“革”了,十几年没见着麻豆腐的影儿。这次还多亏了赫家的姑爷,听见老太太成天念叨,东跑西颠弄来了一小锅,孝敬丈母娘。居然还全全乎乎买齐了羊尾巴油、青豆、干辣椒,赫老太能不喜出望外吗? 这可好,站在当院儿就冲冯寡妇喊开啦:“他大妈,我先寻思着,入棺材也吃不上一口麻豆腐啦,谁承想,又有了! 有了麻豆腐,还愁没您爱吃的豆汁儿吗?还有天源家地道的酱菜,便宜坊的酱鸭儿,看来都有盼儿了!” 这一吆喝不要紧,街坊四邻居然惊动,又接受了邀请。特别是那些老北京们,甚至外院儿的,七老八十都来啦。三舅妈,二姥姥,喊声不断。一戳一溜坑的小脚也挪进来了。“来了您哪!”“慢走,当心门坎儿,您哪!”“得,您来了,吃多吃少,尝一口算是您给咱捧场!”……你一筷子我一勺,尝麻豆腐是一事儿,鉴赏品评赫老太的新添置,也是一项内容。其盛况绝不亚于老韩头儿吃国宴回来那场面。

        其实,这有什么看不过的呢?赫家落实了政策,胆儿大了,钱也有了,何况咱们北京人的讲究:夏天,吃烧羊肉;冬天,吃涮羊肉;正月初二,吃春饼;腊月二十三,吃糖瓜儿……甭管怎样,决不能亏了口。人家赫老太干嘛不能吃口好的,享享晚福呀!

        可韩德来看着北屋赫家人来人往,就憋气,等到看到赫老太的儿子二臭,气儿更大啦!

        就连二臭,一时节都成了辘轳把儿胡同的人物啦。买了一辆“铃木80”摩托车,招了全院儿人围着看。改天又玩了新花样,不知打哪儿买了一条说劳动布又不像劳动布的裤子,还有个洋名儿,愣说这叫“利瓦伊式501双X型牛仔裤”,刚下了水,流着汤儿就穿上了,还说就得这么穿着缩水,才能缩出线条儿……说完了,蹬响了摩托车,唱着“塞扣塞扣精工牌”,一溜烟儿冲出了胡同,让周围那些小年轻儿的看花了眼!

        “哼,还得整治整治你们! 收拾,早晚!” 韩德来几乎要骂出来啦。

        ………

        老韩头儿生气也不管用,他那两下子确实是不招人啦。连邻院儿的老头儿老太太们都吸引不了——人家一进院儿,就奔赫老太家,说说又有什么“老字号”重新开张了呀,看看那部“留下自己声儿的话匣子”呀。至于年轻人,有围着二臭唱“塞扣塞扣精工牌”的,也有到冯寡妇家,听那当厂长的大山讲“商品信息反馈”的,还有的,就出这9号院儿啦,去待业知青售货点儿,琢磨“薄利多销”呀,上补习班玩命、准备高考啊……人嘛,思想各有高下,可甭管怎么说。老韩头儿那一套不灵了,冷清了。他自己也明白,有什么法子? 赫老太太这号的,腰杆儿硬了,自己呢,还镇唬得住谁? 啥“代表”也不是了,退休居家,大场面,也见不着了,陈谷子烂芝麻,总抖露也没劲啊。“文儿”呢,也见不着了。就算能见着,又会有什么新鲜的?那会儿,今儿“清队”,明儿“抓‘5·16’”。“咔嚓”’ 一下子铐走十几个,铐子亮锃锃,晃得见人影儿呀! 能说得院儿里围听的老少爷们都白了脸儿。现今,还能说点什么?……唉,就连全院儿最窝囊的王双清夫妇,也抽冷子爆出件新鲜事儿,让整个辘轳把儿胡同激动了好一阵子呢,可老韩头呢,无人问津,酒冷茶凉!

        这位要问了:那王双清也有什么邪的?

        邪的没有,可有福啊。前不久,王双清的老父亲病故了,发送老人拉下点儿亏空,拿着旮旯里扔的一件瓷器去卖,心想,这会儿,这也不算“四旧”了,扔家里,不定哪天给摔了,不如看看能不能卖俩钱儿。往古董店那么一送,可了不得了,把收货的看傻啦,连问家里是不是还有一个。王双清想了想,说:“是哪,还有一个啊!”收货的问:“干嘛不一块儿拿来?” 王双清支支吾吾,没好意思开口——您猜怎么着?在家当便盆哪。回家赶紧给人刷出来了。这是什么? 宫里的玩艺儿。道光年间景德镇专烧给皇上的贡品。清室的宝物册上写得明明白白哪,嗬,价值连城……这下可好,王双清家热闹啦,整个胡同的老太太都来串门儿,不嫌絮烦地打听那宝物到底值多少钱。出来呢,要么,上赶着回家把那些盛米的瓷缸、插花的瓷瓶儿全倒腾出来,拿包袱皮儿裹上,往天桥送;要么,一边走一边就骂上啦:“败家兔崽子们,把我那对掸瓶儿也给我砸了。留到这会儿,够吃三辈子啦……”

        ………

        人哪,要是本来有许多人成天围着他转,忽然那些人都没了,剩他光杆儿一个,清锅冷灶,他不定多烦、多闷哪,韩德来就烦了,闷了,冷清了,没事儿干了。吃了晚饭,沏上茶,坐在屋门口。街坊邻居过来了,有事儿没事儿地闲扯两句。他也知道,自己再多说,也都是没味儿的屁,人家呢,也不指望从你这儿听点儿什么,今非昔比呀,就连那个冯寡妇,也今儿上赫家,明儿上王家,这儿“敢情”一句,那儿附和一声儿,却很少来接韩德来的话茬儿说“敢情”了。韩德来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竟打着节拍,一个人唱起《四郎探母》那“西皮慢板”来: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他晃起了脑袋,似乎和杨延辉的心气儿走一块儿去了: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您听听,倒是打过莲花落,唱过大鼓书的,唱京戏也有那么点儿字正腔圆的味儿。

        这天傍晚,韩德来又在这儿“坐宫院,自思自叹”的时候,张春元从边上走过。

        “韩师傅,挺闲在啊。”

        韩德来看见张春元,火儿就不打一处来。现如今,张春元也人五人六,充起大来啦。院里院外,那些有儿女要考学的人家,左一个“张老师”,右一个“张老师”,踩低了那间“刀背儿房”的门坎儿。这还不说,更使韩德来憋气的是,他隔三差五就看见张春元接到邮局送来的大信封,上面印着这家编辑部,那家出版社的大红字。问他是什么,还爱搭不理,顶多支吾两句,扭脸儿就,走,后来才听说,这小子还能写小说哪,怪不得,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听见张春元的话,韩德来认定这是往自己的脸上抹玻璃碴子哪。他瞟了张春元一眼,拉长了声儿,答了句“闲在”,又说:怎么,不闲在那阵儿,你看着有气。闲在了,也有气?”

        张春元眼皮子一翻,舌尖儿把腮帮子拱起一个包儿,又忍不住笑了:“您闲在了,我能不高兴? 可您别老在这儿闷着呀。泡泡红茶菌,练练气功,延年益寿不好? 要不,跟人家赫老头儿学学,蹓蹓鸟儿……”

        “得啦,”韩德来打断了张春元的话,气鼓鼓地说,“延年益寿干嘛,依我看,按古法儿,六十岁不死,活埋!”他又 “哼”了一声,往北屋那边瞥了一眼:“跟他学?蹓鸟儿?咱干不了那个,咱是工人!成天价一手一个鸟笼儿,往前抡,往后甩,挨斗扫街时也没卖过这膀子力气呀。侍候着,一天喂它三毛钱肉,对他妈也没这么孝顺过……”

        “行,行! 甭听我的。您就呆着,坐着,闷着,唱您的‘西皮’。”张春元气儿了,“看您这坐着挺没意思,有心劝您散散心吧,您倒吃了枪药了! 还把别人家给捎上了! 您在这儿坐您的,也不碍我的事儿,不挡我的道儿。您唱吧,接着唱,唱您的‘笼中鸟’……”

        韩德来眼瞅着张春元回了屋,心里不是滋味儿了。噢,你们还拿我怎么样了当个事儿,你们好开心哪! 我怎么了?不愁吃,不愁穿,还轮不到你们乐呵哪! 想着想着,他爽性站起来啦,冲着里屋的妻儿老小,扯开嗓门儿喊:“我看电影去了啊!”然后,拖趿着鞋子,一晃一晃就出了院门。

        其实,说是看电影,不过是一句气话。天都擦黑儿了,哪儿找电影票去? 可是,韩德来出了辘轳把儿胡同,上了珠市口大街,一眼看见珠市口电影院的霓虹灯在灰蒙蒙的前方闪着呢。走近前,售票窗口前排了一长溜儿的人。在卖第二天早上美国电影《雨中曲》的票。“排!”韩德来和谁赌气似的,排上啦。

        轮到韩德来买票时,他犹豫了:买几张呢? 买一张,排这老半天的队,总有点不那么甘心。摸摸口袋,正好有一块二的零钱。“买它四张!”

        唉,您说,这是一种什么心思呢? 恐怕,排过长队的人,甭管买什么,都难免干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其实,他们也许根本不需要买这么多,那也愣买。要不,总觉着亏啦。韩德来就是这样:第二天,来看电影的只有他一个。孩子们要上班儿,老伴儿呢,一听说不是《三笑》、《碧玉簪》,死活不来。现在,老韩头儿的口袋里揣着四张电影票,富余三张,他还得把它们退了。

        离电影院还有半站地,三三两两的小青年们就捏着毛票儿,眼巴巴地站在路口问上啦:“同志,有富余票吗?”“师傅,有票匀一张欸!”……韩德来从他们眼前走过,心里忽然间升起一种什么感觉呢。他知道自己有四张票,而他们,没有,一张也没有。自己富余的票放在兜儿里,他几乎舍不得轻易撒手了。他觉得,揣着富余票,听听那渴待的央求的声调,简直是一种享受! 他板起脸儿,向好几个递过钱来的小伙子摇头:“没有。”“没有没有。”他把脖儿扬起来了,胸脯子挺得高高的,却又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询问。其中有一个小伙子,戴着蛤蟆镜,留着大鬓角,那扮相儿和赫家二臭一个模样儿,也想来老韩头儿这儿撞运气。老韩头儿理都没理他,心想:“轮谁也轮不到你哇!”

        终于,他走到电影院门口了,站上两层台阶儿,看着等退票的大军向东,向西,散兵线一样延伸。他掏出一支烟,抽着,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小伙子们围着退票的人抢啊,揪啊,往胡同里追啊,他乐了。把手伸进口袋里,捻了两下,偷偷摸出一张票来,捏在手心儿,走到一个捏着三毛钱,可怜巴巴地看着别人拼抢的年轻姑娘面前,悄没声儿地递过去。

        “哎呀! ——谢谢! 太谢谢了!” 姑娘被这意外的收获高兴得跳起来。

        韩德来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同志,还有吗?再退一张!”“师傅,匀一张呗!”……“呼啦”一声,眼热的人们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围住了老韩头儿,手里捏着毛票儿,一个劲儿往老韩头儿手里塞。叫同志的,叫师傅的,叫老大爷的,把他围个密不透风。

        “干什么干什么!”老韩头儿板起脸了。他分开人群,往外挤着,拨拉开一只只递钱的手,“没有了,就一张! 就这一张! 没了!”。

        有的人扫兴地走开了,有的人还在央求通融。老韩头儿摇着脑袋,美不滋儿地微笑着。

        ………

        就这样,他一张一张地把票退出去。每次,退完了,在人们的包围中,板起面孔说:“没了没了。”心里呢,却享受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快乐。嘿,简直有一种腾云驾雾之感。

        等到他退完了第三张票,等退票的人已经一致认为他身上还有不少存货了。于是穷追不舍起来。嗬,瞧吧,从电影院,追到胡同口,从胡同口,跟进公共厕所。拉着他的胳膊,拽着他的衣服,有的说自己如何结伴而来,就缺这一张票; 有的说自己如何难得看一场电影……各色人等,眼花缭乱。韩德来已经乐不可支啦。最后,他终于把留给自己的那张票也贡献出来,就是从身上再也掏不出票来了,他也仍然享受了很久被人们包围不散的快乐!

        我实在没法儿跟您讲明白,这位老韩头儿此时此刻的快乐 到底是什么呢。那个舒坦,那个美气,那个得意,全有啦。说他像酷暑伏天里吃了冰激凌、大雪糕一样痛快?这种比喻实在太拙劣了。在韩德来的生活里,恐怕只有过去在辘轳把儿胡同9号院儿里神聊,看着赫家老两口恐惧的目光,听着冯寡妇“敢情”的应和,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享受过这种舒坦劲儿。他自己当然是不会产生如此的对比、联想的。他只觉得那么多人围着他,追他,求他,哄着他,尊崇他,他的骨头架子美得要酥,他的日子还是过得蛮自得,蛮快活,又不是坐在院儿里独饮独唱的那个韩德来啦!

        于是,——这可不是我编派着来寒碜老头子——老头子养成个毛病啦,三天两头,在院儿里呆闷了,一颠一晃就上了街,路过珠市口影院,只要见人在那儿排队,也忍不住凑过去,买票,退票,其乐也陶陶。有时留一张,自己进去看一场(举着票,在许多人羡慕的目光中走进影院,也是一种乐趣咧),高兴了,干脆一张也不留,全方便了别人。而后,分开人群,回家。甚至还有几个傻小子一直追进辘轳把儿胡同里面,直到9号院的门口。连小院儿里的人都闹不清老韩头儿这是怎么了?没事儿就到外边逛一趟,回院儿,一关街门,转过脸儿来,嘿,十回有五回。容光焕发,又有当年吃完了国宴,微醉着回来那么股子劲头儿啦! ……

        说句难听的——抽口白面儿似的,舒坦一时呗! 真回到院儿里,各家儿虽说礼数还挺周全,招呼,“请安”样样不少,可还能像珠市口影院等退票的一样,围着你转?求爷爷,告奶奶,三孙子似的? 过去,院儿里倒是有这么个劲儿,现今,谁管谁?谁怵谁?那天早上,韩德来又从电影院回来,在胡同口碰见了赫老头儿——俩鸟笼子,一手一个,上面蒙着蓝色的笼子罩儿,正奔天坛那边走。韩德来迎过去了。刚才在电影院门口那股子劲头大概还没下去,连敲打赫老头儿的词儿都想好了——“老赫头儿,您挺舒坦啊,社会主义也允许您提笼架鸟啦,倒是也不比“‘满洲国’次吧?”您猜怎么着,他连话茬儿还没找着哪,就叫赫老头儿险些噎一溜毛跟斗! 韩德来一见老赫头儿,就说:“嗬,老赫头儿,蹓鸟去?啥鸟儿,看看!”说着,伸手就要掀鸟笼的布罩儿。这就是找话茬儿哪。“别介!” 没想到老赫头儿瘦得藤箩似的手一伸,把他给拦了:“要看,等咱回来,家儿看去! 这地界,甭看。车喧马叫的,学脏了鸟儿的口……”说着,赫老头儿身子躬了躬,晃着鸟笼,走啦。韩德来气得伏天喝冰水似的,心里直发噎呀。甭说想好的几句话没地儿泄了,连刚才的一点儿高兴劲儿也给糟蹋了。他想,你他妈什么玩意儿! 过去还不是天天到我屋里去,早请罪,晚认罪,熊得连放个屁都得躲进自家的被窝儿! 如今也臭狂起来了?!……他由赫老头儿又想到那个小院儿,又勾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悲酸。天还早,回去干嘛? 看着他们生气? 他一拐弯儿,进了街边的小酒铺。

        得,又添了个毛病:没事儿就往这个又小又黑的门脸儿里一钻,要上两毛钱开花蚕豆,二两“老白干”,喝。其实,家里的床底下,没少撂着儿子、闺女孝敬的好酒。开始儿子给买的是“二锅头”,还让他一把拎起来扔当院儿了:“我连他妈 ‘茅台’都喝过了,还用这玩意儿来糊弄我?” 打这儿,床底下放的起码是“大曲”、“二曲”啦。您说,回家去,酒也好,菜也香,喝得也清静,多好。他不。一回那个院儿,看见那几号人,他就堵得慌。还在那儿喝酒? 再让他们看见,觉得你是在喝闷酒、喝冷酒,不得叫他们乐得汗毛眼儿都咧嘴儿了?……他不乐意。宁可就开花豆,喝“老白干”。

        我们北京的这种小酒店,大概您没见过。三两张小八仙桌,十来把凳子。除了买酒,兼售糖果烟茶。有的,是夫妻店;有的,由几个老头儿合营。店门口经常停着几辆平板三轮儿,车把上还搭着包袱皮儿呀,大棕绳儿呀,一眼便可知这是咱这号市井小民——扛大件的,糊顶棚的,“引车卖浆者流”光顾的地方。杯酒下肚,就想找人拉个话儿,从咂巴酒的滋味儿开始,继而到海内奇闻,家长里短。第二杯酒就能交上个 “对着吹”的朋友。甲说了点子什么,乙说:“敢情!”乙说了点子什么,甲也说:“敢情!”渐渐说得甲、乙、丙、丁,个个脑门儿发亮,踌躇满志。韩德来自然也品到了其中滋味儿,能不流连忘返吗? 况且,他如果不是每每来此,怎么能那么快就知道“又要开始批判”的消息呢! 真的,这是跟他一块儿喝酒的一个老头儿说的,手里还拿着那张报纸。他只是知道批判的是那些“编小说的”。是谁,他没记住。批判什么,他也没打听。不过,他特别认真地要过了报纸,用手指头按着报上印的出报日期,年,月,日,一个数码一个数码地读过了。没错儿,是新近的报纸。真的,又要热闹啦! ……他急急端起桌上的酒杯,三口两口打发了,起身就走。

        大概那两口酒喝得太猛了,奔胡同里走,道儿上好像铺着一层棉花,脚板子总踩不到实处。开始,他只是盼着这事儿由自己第一个向全院儿宣布。哼,不吓他们一跳才怪! 后来,他想到了张春元。不是听说他也在那儿编小说吗?不是大信封、小信封往家寄吗?不是牛气得连问个话儿也不搭理人吗?这回好啦,让你牛气吧,不定其中也捎上了你,挨批! ……再后来,这几年积攒的委屈,像打翻了“五味罐”,一起在心里翻腾起来啦。哼,整治整治,早该了! 不是说了,早晚! 光是“编小说的”吗?你看看电影,男男女女抱着就啃,这叫什么事!光是电影吗?农民也不呆地里打粮食了,进城,跑小买卖,打家具,分田到户啦,这不胡闹吗? ……还听说上海那地界,随便穿! 大姑娘穿的那裙子,露裤衩子! 像什么话! 广州那地界呢,随便看! 香港电视,拧开就瞅……行啦,别急,这回不定就得一块儿收拾了! ……他又想到了赫家。干过的“伪事儿”就全抹了? 没事儿了? 整天臭显、示威,尾巴都撅起来了。连他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弄点子西洋货,东洋货,带坏了全院儿的年轻人! 这回可好,不定哪会儿就得来“文儿”,一块儿收拾! 还有冯寡妇,也是个马屁精,好不了! 王双清嘛,总算不赖,听说那件宝物捐给国家啦,奖给俩钱儿,有限。不过,也得教肓教肓。净领着闺女往张春元那儿凑,一门儿心思让孩子奔大学,至少也是糊涂蛋……

        回到院儿里,冯寡妇正从赫老太屋里出来,看见韩德来,打了个招呼,到水管子前面洗她的菜。韩德来走到自己屋门前,扯过小凳儿坐下,咦咦呀呀地唱起一段喜洋洋的戏文儿。

        “他大爷,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有热闹看了,还不高兴?”

        “热闹?”冯寡妇瞟了他一眼,“啥热闹呀?”

        韩德来��着嘴唇, 剔牙的火柴棍儿在他的鼻子底下一耸一耸。终于,他把火柴棍儿吐出来,说:“没听说吗,又批判啦! 又来事儿啦! 能不热闹?”

        “批判? 批判谁呀?”冯寡妇赶忙迎过来。

        “编小说的,挨批判啦! 报上登的,没跑儿!”

        “真的? 您说的是张春元不是?他不是老趴在那儿写?”

        “张春元?”韩德来板起了脸儿,眼睛里透着几分严重,几分威严,“有事儿没事儿的,得看他写的什么呗。哼,瞧他那个劲儿,好得了?”

        正说着,赫老太已经闻声凑过来了。韩德来看见了她,故意抬高了嗓门儿,说:“光是那些‘编小说的’有事儿? 我看,‘四人帮’那一套是臭狗屎,那就甭说了。现今有的人干的,也好不了!共产党能让他们这么胡来?资本主义那一套,资产阶级那一套,反攻倒算啦,崇洋媚外啦,甭急,一块堆儿收拾!”

        这些日子,韩德来虽然几乎让人忘了,可要说起这种事儿来,余威还是有的。冯寡妇一听来头不善,忙扮出笑脸儿,说:“敢情!”

        冯寡妇不说“敢情”也罢,一说“敢情!”把韩德来的火儿勾起来啦。嗬,你转得倒快! 刚才还屁颠儿屁颠儿的给人家舔呢,现今一抹脸儿,又回来了。没这么舒垣!

        “敢情?” 韩德来反问了一句,冷笑着,“这二年,该收拾的地界儿多啦。就说您那大山在厂子里,也悬。闹什么选厂长,选主任,共产党还当政不当政啦,容你们这么折腾?!什么‘企业自主’? 搂钱儿自主! 闹不好,也得一锅烩! ……”

        这回,冯寡妇的笑脸儿是扮不出来了,“敢情”也说不出来 了。

        把话甩完了,韩德来将两位老太太撂一边,摆出不屑再与人言的神情,一扭身儿,回屋去了。

        赫老太和冯寡妇被甩在韩德来的屋门前,两个人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儿。

        她们谁也没怀疑韩德来的话。听他那嗓门儿,看他那气派,又要来事儿是无疑的了。再听那话音儿,张春元挨批,也没跑儿。说实话,张春元倒霉,赫老太和冯寡妇一点儿也不心疼。乍一听,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劲儿。大杂院儿里的别扭真是多得很。你想啊,张春元成天价点灯熬油。趴桌上一写就是半宿,冯寡妇能不恨他吗? 瞧瞧同院的人,那个不是天擦黑儿就躺下了? 他可好,拿着电不当钱。全院儿共着一个电表,电钱大家伙儿按灯头分摊。净给你张春元背拉着电钱,谁受得了?!新近呢,赫家安了分电表了,韩家、王家也都安了,全院儿就剩冯家和张家了。冯寡妇算计着,合算张春元的电钱,全匀到她身上啦。她不更火儿了? 这位说了,冯寡妇也安个分电表不结了?按说是这么回事儿,可她惦记着让张春元先安。张春元安了,她就不用安啦,二十多块钱不就省啦。……这回行了,甭管你张春元安不安电表也不吃紧了,挨批了,你还写个屁,早早儿的,黑灯睡觉吧! ……

        赫老太跟张春元更不对路啦。张春元进进出出的,一门儿心思想事儿,连个招呼也不会打。讲究礼数的赫老太认定他傲气得不懂尊卑长幼,这还是次要的。张春元住着那间“刀背儿”房,房门儿还可可儿的和赫老太住的北房房门儿相对。这是最让赫老太心里不舒坦的了。哪有住“刀背儿” 房的?倚着墙,房檐一面坡,连个房脊也没有。凡懂事儿的北京人,谁住这不吉利的房子? 张春元之前,有个叫李老师的住这间房,那会儿赫老太就劝过他:“快把房子改改吧,这房不吉利。” 李老师不听。结果怎么样? “文化大革命”,斗死啦。不吉利,你不怕,也罢了,可你这“刀背儿”房和人家门对门儿呀。这下好,红卫兵抄了你李老师家,接着就抄到这边来了不是? ……所以,这间南房成了赫老太的一块心病。李老师死了,张春元搬来了,老太太又去劝,谁想到他和李老师一样,不信! 唉,要说赫老太最近的日子过得够甜甜美美的了,唯独这“刀背儿”房使她心里总在犯嘀咕。现在行了,你看看,灵验不灵验,你张春元悬了不是?还是“刀背儿”房的过! 在劫难逃! 活该! 谁让你张春元不听老人言,吃亏这不就眼瞅着了吗?

        其实,这些都不过是赫老太和冯寡妇一时斗气的想法。她们并没有高兴起来。渐渐的,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

        特别是赫老太。那间“刀背儿”房的房门,毕竟还是和自己的房门儿正对着哪。张春元倒了霉,敢保不和当年一样,让祸害蹿到北房来?及至见了韩德来,听他没点儿好声气儿的话语,赫老太心里更发毛了。资产阶级?反攻倒算?说谁?是说我们赫家吗? 崇洋媚外?肯定是指二臭无疑了。想到这些,她恨张春元招灾惹祸,殃及邻里,更恨韩德来太恶,瞅别人过舒坦日子,就不想让人安生。

        冯寡妇呢,早已蔫蔫地回了屋,一下午没言声儿。待到晚上,儿子回来了,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回来干什么?还不到厂子里挺尸去! 拉扯你这么大,过过一天省心的日子吗?夏做单褂儿冬做袄,图什么? 图什么! 图你四十岁上了还给我惹事,让我不得闭眼啊! ……”

        儿子愣了:“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放着好好儿的工人不当,你争着当什么厂长! 选举,选举,这回好了,又快撅着了……”

        儿子笑着说:“哪能呢,上面说啦,不搞政治运动了。”

        冯寡妇哪信这一套,还在那儿数落个没完。大山正为厂子里的什么事儿着急呢,听老太太一边净啰嗦点子没影儿的事,烦了: “别净唠叨我! 搞运动,你也跑不了! ……成天价 ‘共产党’,‘劳动党’ 的骂,街坊四邻没长耳朵? 我犯傻,你就不犯傻? ……”

        这真管用,冯寡妇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收拾晚饭的碗筷,心里说“真这么着,还不跟‘四人帮’那会儿一个样儿了? 起五更,睡半夜,卖力气的倒霉,奸懒馋滑的倒没错儿了?……连我这七老八十的老寡妇,说话也得战兢着,闹不好打个反革命不成?……”想着想着,对韩德来说的那一套,倒有些愤愤然了。对张春元呢,反添了几分同情。至于为他背拉着电钱的事儿,竟也一时忘到了脑后。

        您说,该怎么说咱们这位赫老太和冯老太好呢?说冯寡妇自私? 拖儿带女多少年,这会儿日子也不算宽裕,算计个电钱也算个过错吗?说赫老太迷信?谁让可巧儿住“刀背儿”房的李老师和张老师挨个儿倒霉,谁让赫老太也跟着“陪绑”过呢,人家能不寒心吗? ……不过,两位老太太到底还是大大的好人——虽然开初对张春元的倒霉不免有过些微的好奇和幸灾乐祸的快感,可她们很快就明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来个“文化革命”那样的“运动”,整个9号院儿,不,整个辘轳把儿胡同,全城,全中国,鸡飞狗跳的日子又开始啦,那谁也甭美,谁也甭跑,连着自己,自己一家,挨着个儿倒霉! 于是,这天夜里,躲在床上,她们在替自己家想了许多消灾免祸的主意的同时,甚至也替张老师谋划了一阵儿——虽说最后还是不得不认定,连自己,连张老师,真来事儿了,还是一点辙儿也没有。

        得,就因为这么个心思,两位老太太可就惹出一件让人哭不得,笑不得的事儿来啦。

        那是第二天的上午,院儿里人都上班去了。老韩头儿呢,也出去了——大概又到那个小酒馆儿想听点子什么去了。院儿里只剩下两位老太太。

        十点多钟那会儿来了一位四十岁出头儿的陌生男人。这人说是来找张春元的,一问,是什么杂志编辑部的。这下可好,两位老太太可找着替张春元说说好话的人啦,又是让茶,又是敬烟。来人见张春元不在,又拗不过二位老人的盛情,就在当院儿的小板凳儿上坐下来,跟老太太们聊几句。

        谁想到,这位客人的问话,更让老太太们心里打起鼓来啦。他从张春元的住房,问到他的家眷,又从他的年龄,问到他的政治面目。得,没跑儿! 张春元是出事儿啦! 两位老太太一边磕磕绊绊地回答着问话,一边偷偷使着眼色。终于,冯寡妇忍不住了,说:“要说这张春元,可是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呀。可舞文弄墨的,谁还断了没个闪失呢,您的报社要是批判,甭点上名儿成不? 给他留条活路……”

        赫老太也赶紧接着话茬儿,说:“他老婆孩子都在外地,千里迢迢呢,见报上点着名儿批判,不得以为又成‘三家村’了?那不得吓得背过气去? ……”

        “怎么? 他挨批了? 在哪儿?” 来人被老太太们的话弄疑惑 了。

        “在报纸上呀。说是他编的小说,出了事儿啦。您怎么能不知道?”

        “是哪篇小说? 哪家报纸?”

        “唉呀,这您可算问着人了! 这是东屋老韩头儿说的,那是没错儿啦。说是亲眼见的呢。”

        “哦?”

        “怎么,您不知道这事儿?那您……找他干啥?”

        “我? 哦,没事儿,没什么事儿……”

        那人不再说什么了。冯寡妇和赫老太围着他,又说了一大堆好话,好像他能掌着张春元的身家性命一样。可那人好像也没听进去,没多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让他等会儿,说张春元一会儿就回来,也不等了;让他留点什么话,也不留了。这更让老太太们纳闷儿啦——这人是干什么来的呢?

        中午,张春元回来了,两位老太太躲在赫家屋里,悄悄嘀咕了好一会儿,没敢过去把来人的事儿告诉他。直到晚上,掌灯了,从窗户里看见张春元又坐在桌前写上啦,老太太们忍不住了,一前一后,进了那间“刀背儿”房。

        两位老太太突然来访,使张春元好不奇怪。她们坐在桌前,你言我语地相劝:“张老师呀,您说何苦?每天一折腾就是半宿,闹这么个下场,还不长长记性儿,还写个什么劲儿!” “自己豁出去了,也得想想家小吧。您家剩您一根苗儿,还不好生过日子呀!”……这更让张春元摸不着头脑了。及至闹清楚了老太太们的来意,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唉,说来也是一件伤心事儿,不过,和老太太们猜的是满拧! 他张春元倒是在“编小说”哪,可算算也花了七、八年功夫了,一篇也没写成,没发表过呀,他挨的是哪门子批呀?! 那些让韩德来看着有气,老太太们看着挺神秘的 “大信封”、“小信封”,都是编辑部退回来的稿子啊……

        等到老太太们把今儿来人的事一说,张春元不笑了,有点儿急赤白脸地问:“真的?说了什么没有?是哪个编辑部的?那人姓什么?”

        老太太们那儿知道这些啊,只是把那人问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如此这般复述一遍,说得张春元要哭的心都有:“我的大妈大婶们,真谢谢您啦。您二位这一好心办好事可好,倒把我盼了多少年的好事儿给搅啦!……”

        “真的?”老太太们愣了。

        张春元说:“您不知道,我写的稿子每次退回来,人家连信封也不给咱写呀。这回可好,登门拜访了,兴许有篇稿子能发表啦。您二老一说我挨批了不要紧,不定又把人家吓回去了……”

        这下子,赫老太太和冯寡妇倒傻眼啦。

        ……

        再往后怎么样了,不说,您也能估摸出个大概了。辘轳把儿胡同9号院儿里,让老韩头儿搅起的这么一场虚惊,总算过去了。到后来,听说连真的在报纸上被点着名儿批评了作品的那个“编小说”的,也没多大事儿,还是照样写他的小说,照样登出来。至于韩德来说的“早晚”要发生的“收拾”,好像也没发生。人们心里那根绷得紧紧的弓弦,更是渐渐地松下来了——赫老太仍然是那么排场。仍然时时注视着各色各样的“老字号”重新开张,今儿派儿子去前门,买“王致和”的臭豆腐,明儿派闺女上八面槽,买“浦五坊”的扠烧。不过,她对张春元住的那间 “刀背儿”房,也仍然耿耿于怀:“就是不吉利,那还有错儿吗? 写了七、八年,连个字毛儿也没印出来呀,总算有那么一回,有点子希望了,还让我们好心好意地给插一杠子,结果呢,倒砸了! 不是‘刀背儿’ 房的过是什么? ! ……拐带着我们家二小子考学也那么不顺当!”……冯寡妇呢,还是今儿赫家,明儿王家,说“敢情!”,“共产党”、“劳动党”之类的话也不避讳了。同时,也仍然还恨着张春元“点灯熬油”,三天两头用话撺缀人家赶紧去买分电表。至于王双清夫妇,听见风声时,已经暗自庆幸“宝物” 交公了,马上,有四天没让女儿过去跟张春元补课,现今呢,又把女儿送过去了。他们的女儿原名叫“王文革”,也确实在“文革”中得益不少:女儿落生时,正赶上打派仗,不用上班,两口子在家呆了七八年。没花雇保姆的钱,也没花上托儿所的钱。拿着国家工资,自己在家把孩子调理大了。这会儿,又赶上好时辰啦,该子改名为“文阁”,盼着能上个重点中学,再上上大学,找个“铁饭碗”。您一定以为最丧气的是韩德来了。您错了,人家韩德来还是那句话:“哼,收拾,早晚!” 再说,韩德来也不是没有值得得意之处啊:赫家二臭那辆“铃木80”,不是推到甘石桥“摩托车自由市场”卖了吗?那条什么“利瓦伊”牛仔裤,不是也不敢穿着臭显啦?哼,不镇唬一下,行? 有钱,他还敢买汽车开呢,不定还敢光着腚眼子上街呢! ……当然了,韩德来是不知道,二臭卖摩托车,是因为公家卡得紧了,汽油不好偷啦。最近又听说要缴什么“养路费”,“保险金”,一个月得贴十来块钱养着这辆摩托车,谁受得了?得,趁摩托车还没臭街,打发了吧。牛仔裤呢,那是因为常常潮着就穿上了身儿,这会儿,水缩够了,身上的线条儿倒也绷出来了,遗憾的是,把二臭身上的“荨麻疹” 也勾起来啦。没法子,收起来,先治皮肤病,治好了再穿吧。

        真正让老韩头儿感到丧气的,是在半个月以后。那次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在院儿里呆得无聊,又上街逛去啦,路过珠市口影院,又看见卖电影票的。片名是《真是烦死人》。听名儿,有意思,广告上也写着“喜剧片”,逗乐子的,照老法子,买五张! 家里人不去,还愁退不掉?不稀罕得人疯抢才怪! 谁想到,第二天,临开演,往影院门口一站,竟不见等退票的人影儿!他明白啦。上当! 白赔了块把钱不说,央求人家买票,憋气呀,可不“真是烦死人”啦。最可气的是,身后有几个小“痞子”也在那儿退票,听他们喊什么? “《卡桑德拉大桥》啊,倍儿黄! 谁买! ……”还真有人买他们的,韩德来凑过去一看,怒了:好啊,在这儿倒卖高价哪,一张一块钱! 他拽住一个小伙儿的胳膊便骂:“你这是干什么哪! 啊?干什么哪? 卖高价儿,投机倒把,走,派出所去!”小伙子把胳膊挣开,骂道:“哥们儿,别急眼啊,哦,我抢了你的买卖了,是吧? 甭给我来这套! 你卖你的,我卖我的,有本事就卖,没本事就滚,还拿他妈派出所镇唬谁呀!” 韩德来更怒啦。原来小伙儿把他也看成卖高价儿的啦。他说:“别把我也搅和上。我有富余票,这卖原价儿。”小伙子说:“老头儿,别装正经啦。当我没看见你? 你隔三差五就来! 老来卖富余票? 卖原价? 你吃饱了撑的,疯魔呀! 别给我来这套! 派出所?行,要去,一块儿去,你逃得了?”就这么着,两个人在电影院门口拉拉扯扯,招来一大群看客。来了个警察,把他们一块儿带走了。

        您想,到了派出所,韩德来能说得明白吗!

        “你是也经常到那儿退票吗?”

        “是。”

        “卖多少钱一张?”

        “按票上的原价儿啊。”

        “你老这么买票、退票,图什么呢?”

        “……”

        没法儿说!

        最后,派出所结不了案,派了个年轻轻儿的警察,到9号院儿里来了解韩德来其人来啦。

        谁能那么缺德,往人家老韩头儿脑袋上泼粪呀? 大家伙儿一致认定,老头儿是闷了,闲了,没事儿干,找点儿消遣去啦。二臭更“葛”,还翻着眼皮,把这和“学雷锋,办好事”挂上了。连张春元都说了老韩头儿的好话,这才把这事告个了结。那位年轻的警察把老韩头儿送回来了,临走,对他说:“闲着不闲着的,甭去那儿干这种事儿了。想看电影,自己买张票,进去看,甭找麻烦。您说您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也相信您。可您要是让那些小流氓揍一拳,来一脚,这辈子不交代了?”

        得,这警察这么一叮嘱不要紧,韩德来连那个乐呵的去处也没啦。

        这两天,他又和以前一样,没出院儿,沏上茶,闷闷地坐在屋门前。冷不丁儿又唱起来了: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您只要躲在边儿上听过一次,就不能不佩服他,确实唱得好,字正腔圆。     

(原载《北京文艺》1981年第10期)       

        【赏析】

        用王蒙的话说,陈建功有“两把刷子”。一把刷子刷出的是清新委婉,充满诗情画意的抒情小说,如《流水弯弯》、《迷乱的星空》、《飘逝的花头巾》,等等,让大中学生青年读者留恋得如痴如醉。而另一把刷子则抛弃了学生腔,失去了轰动效应,违反了传统理论关于结构严谨的规则,开始了“谈天说地”的说书人生涯。

        《辘轳把胡同9号》便是这“谈天说地”系列小说中的第三篇。在这之前的《盖棺》和《丹凤眼》讲的是作者曾经生活过的京西煤矿的矿工生活,而这次作者却一头钻进了北京的老胡同,在四合院中大显身手。

        韩德来是个解放前讨饭,解放初当锅炉工的老工人。按说这么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工人大可安安稳稳地过活,过一个幸福的晚年。但韩老头们偏偏福星高照(却不知“福兮,祸之所伏”)时来运转,真的当上了“国家的主人”,当代表,和领导人握手,吃宴会,上报纸,当工宣队进驻大学,成为辘轳把胡同九号全体居民崇拜的对象。有了这传奇般的经历,更由于经常出入宴会会晤大人物,韩老头成了九号的新闻中心发言人,在神吹胡砍中,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在“敢情”的附和声中,在赫老太王双清战战兢兢的神态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在这其中老韩头体现了自己的价值。然而时过境迁,“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也结束了韩老头光辉而又荒唐的一段历史,失去了往日的尊严和荣耀。冯寡妇不再跟在他后面说“敢情”了,赫老太夫妇也不再夹着尾巴做人了,王双清夫妇也不再汇报思想了。“门前冷落车马稀”,老韩 头尝到了失意的“心酸劲儿”,于是他样样看不惯,样样不如意, 只盼着能有“文儿”下来,再搞一场运动,他便可以重现当年的威风。无奈之中,只能在倒卖电影票中重温被人尊崇的好梦。

        老韩头的经历可以用四句话来概括,即变态的心理,荒唐的经历,庸俗的思想,无聊的举动。荒诞的背景创造出荒诞的人物,老韩头这么一个畸形的人物也完全是畸形时代的产物。他不过是荒诞戏中的一个傀儡而已。对老韩头来说,除了讨饭、烧锅炉他还有点自主权,他个人的升降沉浮则是完全不由他个人的意志所转移的。今天烧锅炉,明天就成了国宴的参加者;刚才还读不清报纸,过一会却又成了大学的工宣队员,“占领上层建筑”去了;昨天还煊赫一时,今天却成了一个平价倒卖电影票的老怪物,历史就是这么滑稽而又无情。它随时给人带来意外之喜,等你上钩了,陶醉了,他便又突然收回去,让你哭笑不得。正因为极左路线给老韩头带来过荣誉和地位,所以他虽然口里说早就看出林彪、“四人帮”不是好东西,但他实际上还是喜欢林彪、“四人帮”的那一套。他已经抽惯了极左路线的鸦片烟,要想戒掉那自然是难上加难了。极左路线把韩德来塑造成不正常的人以适应不正常的社会,所以一旦社会正常了,老韩头却反而无法生存。极左路线的那一套已深深地积淀在老韩头的身上,成为他为人处世的准则。由此看来,被“四人帮”所毒害最深的又岂止刘心武笔下谢惠闵式的青少年,因为他们终有大彻大悟的时候。而韩老头这样的自觉自愿的极左路线的追随者,无知识、愚昧、顽固、盲从,而且深受封建思想的束缚和影响,他们正构成了极左路线的群众基础。要铲除这样的基础是困难的,因为人们实在无从下手。虽然老韩头是个瞅人过舒坦日子就浑身不自在的人,但我们还是不能说老韩头就是一个坏人。他毕竟只是一个极左路线的受益者(当然从根本上说他也是一个受害者,但他自己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而非极左路线的制订者和执行者,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傀儡。虽然极左路线正是由于这种人才得以猖獗,但毕竟少了一个老韩头和多一个老韩头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危害。不错,老韩头一心想来“文儿”,“今儿清队,明儿抓5.16,咔嚓,一下子铐走十几个,”听见报上批写小说的了,便兴高采烈,浑身舒坦。但他一心想的革命甚至连阿Q的革命也不如。阿Q革命还想着分财产、抢女人,而他却只是想看看热闹,耍耍威风,顺带维护一下他的封建旧道德和极左新遗毒,满足一下被人尊崇的虚荣心。对于老韩头来说,搞运动整人和倒弄电影票实在没有多大的区别,因为它们都能给他带来别人的恭维和尊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怜的心态啊!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态,实在值得我们深思。但老韩头可怜却又绝对可怜不得。看到韩德来为“文儿”又下来了,又搞运动了而大放厥词,兴高采烈的样子,人们不禁不寒而栗。“文革”真的不会再来了吗?人们不敢保证。因为千千万万个韩德来以及比韩德来更糟的人还在等着“文儿”呢,“文儿”一下来,不折腾才怪呢!

        韩德来这个人物形象的出现是陈建功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成果。它打破了以往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单一性和理想性,透露出浓厚的生活气息。人物性格的复杂化使得小说具有了某种哲学意蕴,使得作品的蕴含和美学价值都比以往有了不可同日而语的提高。

        如果说陈建功以往小说还有戏剧化、人为化的痕迹,情节构成了小说的主体,那么这篇小说便难以再作这样的判断了。读了这篇小说,你印象最深的不会是紧张曲折的情节,而是一个个独立的细节。情节的紧张曲折导致的往往是人物性格某种程度的扭曲。人物随情节而走,而细节则不同,它是直接为人物性格服务的,每一个细节都为人物形象的最后完成添上重要的一笔。读了这部小说无论谁都不会忘记老韩头的神吹: 进驻大学、崂山水卖钱,林副统帅的夫人如何如何,这三次神砍把老韩头愚昧无知、低级庸俗而又夜郎自大、自得其乐的性格刻划得栩栩如生,同时也反衬了冯寡妇之流的小市民的愚昧和趋炎附势的陋习。

        人物性格在细节中亮相,但细节只是一粒粒珍珠,如果没有一根红线将它们串连起来,也还是一盘散沙。而把全文串连起来的便是叙述人。我们所面对的叙述人则是一个和老韩头一样的“砍大山”的说书人,他引经据典、谈天说地、绘声绘色地向我们介绍着韩德来这个人。面对这样的叙述人,我们增进了知识(知道天坛是拟天的,悉尼歌剧院是拟海的等等),了解了地方习俗(“敢情”的用法),满足了和作者对话的要求。作者不断地“您那您那”的称呼,使作者和读者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许多。读者不断在作者的导引下不知不觉地深入到老韩头的灵魂深处,既轻松愉快,又意味深长,而这正是作者所要达到的效果。但叙述人不断地介入作品并非意味着作者代替读者作价值判断,恰恰相反,作者减少了以往小说中常见的说教或点明主题的画蛇添足。叙述人的态度是中性的,客观的,他只是把一切都介绍给读者,判断则由读者自己去下。事实上,在叙述人带读者轻松地旅行途中,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读者所需要的只是说出来而已。

        陈建功的“谈天说地”这一路子的小说,在语言上大多师承老舍的独特的“北京味儿”。地道的北京话,正宗的大杂院故事和轻松幽默的叙事风格使小说具有了独特的魅力。

        时至今日,陈建功那些轰动一时的抒情问题小说多少因时过境迁、观念的变革而失去了魅力。相反倒是专注于小人物,没有曲折的情节的 “谈天说地” 的小栏目因其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浑厚的社会文化因子和哲学意蕴而显出持久的生命力。这也就像好酒,时间愈长,愈是香醇。

4.麦客

邵振国

        天还没亮,只是东边有些发白了。

        这里是陕西千阳县城唯一的一条街,赶集卖当全在这达。

        街,渐渐显出了轮廓。那是啥,像是过去富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石磙,黑糊糊的一堆?走近些看,一个个蜷腿躬腰,东倒西卧。

        他们是做啥的?“跟场”的。噢,庄浪的“麦客子”嘛!

        庄浪是甘肃的一个县,关山脚下,方圆几百里。别看庄浪地大,可人稠,天爷又年年不作脸,十有九旱,一亩打上二百就算是破天荒。包产后,听说有不少地方打五六百的,可也有部分山地没水少肥,说是有水也不敢浇,庄浪的土地怪着哩,一浇就板结,把苗活活地给箍死。哎,就是这么个地势,一人一亩多地,种上算得了,闲下时间跟场走!

        每年古历四月,庄浪人便成群结队来陕西割麦,一步跨到顶头,一站站往回走。宝鸡割罢,凤祥的麦刚黄;千阳的麦倒了,陇县的又跟上了。到了古历五月,便离家门不远了,回去割自家的麦还能跟上。

        麦客跟场,可说是庄浪人的“祖传”。爹这相,娃也这相,习惯了,咋也改不下。一年不出来,总觉得有件啥事没做,全年不得坦然。出来闲心不操,一天三顿饭“掌柜的”管,要馍有馍,要汤有汤。可话说回来,那三顿饭不是好吃的! 太阳晒得肩夹子上脱下一层皮,晚上在哪个草窝窝树荫荫、牛棚马圈里一睡,乏得像死驴一样不知道动弹;晒倒没啥,单怕天爷变脸,刚跌个雨星星,就像石头砸在了心上:“害死喽,害死喽! 麦割不成喽!”不割麦,掌柜的把饭一停,只得打开干粮袋子吃炒面,或吃平时攒下的干馍馍。这些都没啥,最怕跟不上场。这两年麦客子多,掌柜的少,来一个雇主,蜂一样地围住,步子稍迟就跟不上了。再说人多不值价,早先一亩三五元争哩,现时,掌柜的胸脯一挺:“一亩一元二,谁去哩!”麦客照样跟上走。过一半天,一亩几角,或是光管饭,看看再没雇主,眼见这达的麦快倒完了,“走,日他妈,肚子吃饱就行!”……

        说时,天已大亮了,赶集、卖当的都来了,这条街渐渐红火起来。那些麦客早已坐起身,一边搔着昨夜蚊子咬下的腿,一边瞅着推车挑担南来北往的人们,看其中有没有“掌柜的”。

        迎面,一个壮实的小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爸! 你不会灵透些,只是个坐下等,等到啥时辰去! 刚刚,汽车站那达,水川的一个队长来着,一下要走了四五十个……”

        小伙身材匀称,满脸秀气,大眼珠灵透地闪着。白褂子上印满汗碱,黑裤子打着补丁,一双麻鞋磨掉了后跟,可他却浑身精神。

        吴河东望了望气喘吁吁的儿子,仍旧坐在水泥台阶上吃炒面,待把那口干炒面咽下,这才一边刮着碗底一边说:

        “甭急,甭急,这达我夜个就看过了,麦厚得很,广得很,一时它割不完!”

        说着又把目光移向街上的行人。

        儿子叫吴顺昌,对爹妈可说是“顺”哩。这会,尽管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还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吃些不? 给,炒面、干馍馍,去那面饭馆子里要碗面汤拌上、泡上吃!”

        “我不吃!”

        顺昌娃把头一甩,两只秀气的大眼竟直呆呆地发愣。记得前几年,一次跟老子去西安割麦,老子一看那八百里秦川黄黄的一片,麦厚得风都吹不动弹,两眼笑得弯成了镰刀。见掌柜的吝啬,不肯多给,他“哼”地一声躺在地上:“哎,路上走乏了,咱‘歇马三天’!”心说,看你不拿大价来抬我! 结果第二天睁眼一看,那望不到边的麦全都割倒了,顺昌急得泪珠子直跌:“现在好了,好了唦!” 可吴河东望了望那满世界的麦捆子,又说:“哼,光这麦捆子往场里掮,也够他狗日的掮几天! 甭急,咱再 ‘歇马三天’!”可是刚过头晌,再一看,那一片地连一个麦捆子都没了。“好我的爸哩! ‘麦熟一晌’都不懂,你还算是个老庄农! 龙口里夺食哩,谁家等你! 头晌看着麦还发绿呢,后晌那麦芒就都炸了,麦粒子直落……”“对了,对了! 我啥不懂,要你说!”……

        吴河东真就不怕误场? 咋不怕,你看他那老长的头发,多久没刮了,麦土落了寸把厚。别人几把凉水往头顶一撩,抽下镰刃子噌噌几下刮个净光,又凉快,又舒坦。可他,听老人有个说实:头发长了不能刮,一刮就“断了”,搭不上场了。吴河东知道这是句迷信话,闲扯淡,可是你让他刮头他却说啥也不刮。

        此时,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深埋着忧虑,直盯盯地瞅着街上的行人;炒面末子狼藉在布满黑胡楂的下巴上,瘦凸的喉咙骨一上一下,不禁自语道:

        “唉,早先还有个‘当场的’,如今各顾各喽! ……”

        当场的,早先也叫“霸场”。一个身强力壮,自以为有些“武艺”的汉子,从麦客子群里通地站起来,胸脯一拍:“这个场我当了! 五个元一亩,没五个元谁也别想雇,谁也不准跟!”谁要雇、要跟,就是一场好打。掌柜的被唬住了,只得抬高雇价。

        当年,吴河东就当过“当场的”,胸脯一拍震天价响。可有一次,当他双臂一挥,举起了石磙子的时候,并没把对方吓倒,几个赎买来的恶汉忽地拥上来把他压倒在地,打得再也没爬起。到现在,左腿还有些跛。吴河东牙一咬说:“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走着看! 等到你到老子的门上当麦客的时候再看,球!”……

        “三十年”过去了,吴河东还是个麦客子,这些赶集卖当的、过路的、来寻短工的,都像是比他高着一头,那眼势一瞥一瞥的,不屑一顾地从他面前走过……

        是的,谁把麦客子放在眼里哩?提起来都说:那些,十人有九个贼! 见啥偷啥。饭馆里吃饭,把碗偷走,一双竹筷子也不放过;搭车哩,一眼看见了刹车绳,解下来跳车就跑……所以,每年一到过麦客的时候,家家提防,门户紧闭,生怕自家丢床被子少只鸡的。

        可是,你要想偷他一只“鸡”,给他割的地少算一亩,那可是打错了算盘,他的腿就是尺,二百四十步是一亩,二十四步是一分,一分也少不下。说是吴河东年轻的时候,扛活回来见一只老鹰把他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走了,气得咬牙跺脚恨自己飞不上天。事过几天还一个疙瘩堵在心上。后来他想了个法,跑到山坡上,脱了个净光,把猪血往肚皮上一洒,猪下水往胸口上一摆,躺在地上闭住眼装死,单等那刁鹰盘旋下来吃“死人”肉。果然刁鹰落下了,翅膀遮天蔽日,光那鹰勾嘴就能把活人吓死,可吴河东躺得坦坦的,一动不动。等那鹰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眼的时候,突然,他大眼一睁,双手一合,一把抓住了那刁鹰的脖颈。站起身把那猪下水一抖搂,笑着回了庄。满庄子人都跑来看,吴河东一边把鹰往死里打,一边说:“我让你这贼知道哩! 我都是偷人的人,你还偷我的鸡,我让你偷! 我让你偷……”到了把个“大鹏”打咽了气,剥下皮拿到收购站上一卖,又换回一只肥嫩嫩的母鸡来……

        顺昌知道老子的牌气犟,看着雇主越来越少了,却也不敢吱声,一旁讨了碗面汤,默默地拌起炒面来。

        正吃着,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了街口上。车上站起个人,扯嗓一声:

        “南川里谁去? 麦不算厚,一亩两元二,去的上车!”

        “顺昌,赶紧拾掇!”

        吴河东大喝一声,通地腾起身,一根棍挑起那干粮袋子破棉袄,连着那滴里当郎的镰把子、烂草帽,三步两步已蹦到了车上。

        “昌娃子,快! 快——!”

        待顺昌奔到跟前时,那掌柜的已数完车上的人头,大手一挥 说:

        “不要了,不要了,你听见了没!”

        他一边厉声喊着,一边用力掰着顺昌扒在车帮上的手。

        顺昌扬起那张秀气的脸,央求着说:

        “爸爸,爸爸!”他这样称呼着对方。“你把我要下唦,我跟我爸一道……”

        “不行,人够了,多去了也白跑路!”

        “爸爸,要下唦,爸爸……”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轻盈、脆亮的女声喊道:

        “临游,谁去? 山地,到那达看了地再估价!”

        麦客们蓦地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媳妇家,看上去二十四五,眉清目秀;中式小褂裹身,青麻布裤可腿,一双带袢儿、绣花黑布鞋紧脚,浑身上下干净利洒。麦客们忽拉一下又涌向这边,可她赶忙张口:

        “我只要一个!”

        说时,她那对儿深汪汪的眼睛跳过众人,直望着站在拖拉机旁的顺昌。

        突然,拖拉机突突突地启动了,顺昌禁不住回头喊了声:

        “爸——” 

        临游这个地方,满山树木绿绿的,山泉汩汩地流。虽说亩产不高,可人少地多,风调雨顺,常有吃不完的粮食。但是,让谁到这达来安家,保准谁都摇头。因为这达水土更怪,十家有九户人“拐”着哩,患一种大骨节病,瘸腿、大头、矬身子。这种病又多患于男人,所以家庭劳动多数得靠女人。外地人说笑话呢;唉,那男人自家上不了炕,得让女人抱上去。爸爸见儿子不乖,恶狠狠地骂:“你再捣蛋,甭看我把你没治,哼,等你妈回来把我抱上炕,看把你治不死!” 也有个“身强力壮”的,敢拍着腔子说:“嘿,我这两条腿,甭看短,那天从这达到那达二十里路,没够我三天走!”

        临游就是这么个地方,因而更短不了麦客子常去。聊起天,麦客们夸口说,临游那地面,不是咱麦客子去,粮食就全都撇掉了!

        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绿葱葱的山。

        顺昌跟着那媳妇家的脚步,踏着山间的小路。谁也不多说话。绣花鞋,像两只黑蝴蝶扑扑地擦着地面飞; 麻鞋露着脚后跟,像两片子连枷板,嗵嗵地砸得地面响……

        “跟上!”

        半天,媳妇家这样喊一声。

        “噢。”

        顺昌总这样应一声,最多说一句“跟上着哩!”意思是你头里 走。

        他把那根棍挑着行装换了换肩,脸扭向坡下的一块块山地。那麦是薄,成色也就是个二百来斤,一天割上三亩没问题,这一亩的价……最少一个元给哩吧? 哎,七八角也行哩,三七两元一,三八两元四……川地一天最多能割个一亩一二,算下来也差不多……

        顺昌正琢磨着,扬脸往前一看,那媳妇家索性停住脚,扭过身直望着他。

        “你是哑巴吗? 两人走路呢,咋一声不喘?”

        “噢? 噢……”

        顺昌那张秀气的脸一愣,嘴巴尴尬地往腮边咧了咧。

        “掌柜的,你家包了多少地?”

        只等他跟上来,她才齐着他的肩往前走,那双“黑蝴蝶”也不那么连紧了。小脸儿白里透红,转向他:

        “够你割的! 我家三口,一人包十亩,你算多少?”

        “三十亩! 那怕我一个人割不倒,麦就黄过头了!”

        “还有我哩!”

        说着她将摇曳在脸颊上的那缕青发往耳后一捋,深汪汪的眼睛斜瞅着他:

        “咋? 怕是我不像个割麦的?”

        顺昌对着那双眼不敢多看,眼皮一低,却又落在被胸乳顶起的中式小褂上。

        “掌柜哥哩?”

        “他?还能割起个麦?……你没来过临游?”

        “头一遭。”

        说着来到庄上。这庄两面是山,中间是滩,大石头怪峥峥地乱撇着,一股浅浅的水曲曲弯弯绕着滩石,野雀儿在上面跳来跳去。

        “瞧,那是我家的地,”她站在山坡上指着前面说。“那里,绿葱葱的那一块,就是我家。”

        “噢,噢。”

        吱哑一声,院门推开了。年轻媳妇啪啪地跺了两脚,把绣花鞋上的土抖落了,先走了进去。

        “进来,进来呀,站在门外面做啥?”

        顺昌想是自己应该在院外呆着,听到叫,踌躇了半会,这才学着主人也把那双麻鞋使劲跺了跺,没想后跟没底儿,脚板跺了个生疼。

        走进院来,只见这院整饬得利利落落,地扫得净净的,胡麻芥子摊晒在一边,一个老奶奶坐在当中用棍拨拉着。

        “妈,晌午了,你不歇着?”

        “哦,我娃回来了,那是……”

        老奶奶手搭凉棚,虚眯着眼望来。媳妇家忙说:

        “是给咱割麦的。”

        “哦,饭做好了,在厨房里呢,快吃,吃罢就赶紧割,我看麦都黄得劲大了。”

        顺昌把行装放在院墙根里,解开布包,拿出两把镰刃子和一块磨石,要了碗水蹲在一旁噌噌地磨起刃子来。

        老人听着那“噌、噌”的磨镰声,又眯起眼: 小伙肩膀头圆圆的,一动弹那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膛子挺着,两条长腿叉着,脚跟有劲地蹬着地石,看那相就是个做活的! 娃长得也心疼,脸圆圆个,鼻梁鼓鼓个,眼亮亮个……要是我的“白货什”生成这相该多好!

        “老奶奶。”

        顺昌亲亲地叫了老人一声。一边在大拇指上试着镰刃,一边说:

        “麦黄得劲大些不怕,我割得快,我给你抢着割!

        老人连连眨巴着眼。

        “哦,哦,我的好娃,这心疼哩! 水香——快端饭来!”

        扭头一看,只见水香早就端着饭站在一旁,不知想些啥……     

        拖拉机突突突地一到南川,等候已久的客家主事的便吵嚷开来:“我定了三个”,“我要两个”,“我要个小伙”……加上大队广播叭喇里“大花脸”正唱着的一板“乱弹”,真是包谷散饭掺黄米——“搅”作一“团”。

        陕西人爱吃“搅”, 张根发却另有胃口。他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两臂交叉,右手在左手捏着根烟抽着; 左手腕戴着块新崭崭的表,在右边闪着……麦割得咋相,不图快可图个干净;“围腰”打得咋相,不在花而在个牢实,年轻娃子打得那捆,一提散脱了。娃子饭量大,大汉吃得终归不那么凶,好价,一顿七八碗……

        他眯缝着眼瞅着吴河东,掏出一包“红牡丹”,锡纸沙沙的 响。

        “老哥,接住——”

        一根牡丹烟落在吴河东的脚下。

        “还有你,你,你们四位跟我走!”

        一个背锅(罗锅)老汉,一个圈脸胡,还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

        人一起来到地头。一眼望去,张根发的麦齐茬茬的一片,厚实得入不进镰,穗粗芒壮,上面能铺张席让人睡觉!

        吴河东把行装往地头一撂,一边给镰把镶刃子,一边瞅着那麦说:

        “掌柜的,这一亩怕五百过喽! ……”

        “唉——那没有!”张根发摇着头,又续了根牡丹烟。“你甭看‘齐’,其实薄着哩,一天割个一亩半没问题! 快收拾,收拾好就下镰! ……噢,饿不?早饭的时辰过了,单不饿就等着吃‘晌午’!”

        “嗯,”背锅老抓着顶烂草帽拍着肚子,“吃两嘴能行,不吃也能行,还,还觉不出饿得像是……咋相?”他说着转向同伴,眉骨尴尬地耸着。

        “……”吴河东那浑浊的老眼眨巴了两下,又移向麦田,瘸腿一抬,三步两步跨上前去,“嚓嚓嚓”地割了起来。

        这时,张家女人端着笸箩走来,望着麦客们的背影刚要招呼,见丈夫向她直摇手:

        “娃他妈,去,取我的镰去,快唦!”

        她不过意地半天扭不回身去。

        ………

        “嚓、嚓、嚓……”只听镰响,不见挪步;几镰就是一捆,几捆就得换镰,时近晌午了,没割下几分地。吴河东那褪了色的麻黑褂子,像块蒸笼里的布,热气一股股地往上冒。觉得那条伤腿有些酸痛,想坐下来歇缓一会,眼前却立时望见了顺昌妈那张脸。他妈在屋里做啥着哩,还在劈那毛竹? 竹皮子一茎茎地劈开,剥得一般薄厚、一般长短:水里泡柔,编成席、编成筛……她愁倒 了,苦倒了,可昌娃的婚事还是没着落,就因为付不起彩礼,说下的媳妇又另嫁了……想到这,他瘸腿一跪往前赶;麦,一片片地 倒下了,倒下了……

        太阳已经偏过了,大队的广播喇叭又响起来,大花脸一板“乱弹”唱过之后,开始广播本队的稿子:“今年比去年更上一层楼,责任制,越搞越红火……”陕西腔,土语,高亢、宏亮。“‘冒尖户’王家、赵家、张家得奖不骄傲,干劲更加高,他们……”

        张根发站在树荫下听着,望着自己的麦田,抑不住笑咧了 嘴。

        “老哥——树底下歇缓,吃‘晌午’! 来,都来!”

        张家女人把那只笸箩又端了来。馍馍、青菜就地一摆,一盆面汤,勺子往里一放,说:

        “哥哥们,快吃,饭不好,只管吃饱,喝的在盆里,自己盛!”

        麦客们围成一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掌柜的走了。圈脸胡正要把馍馍往怀里揣,中年人用胳膊肘把他一捅,向那边努了努嘴。他手里的馍又放回笸箩里。

        吴河东往老槐树那边一看,一个七十开外的老者躺着身,头枕在树根子上,像头累倒了的牛。没有牙的嘴里咕弄着啥吃什,一动弹抽起满脸的皱褶,麻胡子一撅一撅的。

        “哦……没啥,装上些,没啥,没啥……”老者说着,脸上呈现出善良的微笑。

        这下麦客们放心了,吴河东也将一个馍馍掰碎晒在了阳坡里。等它一干,好存起来。忽然,他想起了顺昌娃。娃这时吃“晌午”了没? 娃,你在哪达哩! ……

        晌午,一顿“油泼面”,连吃四碗。末了见水香又端上了馍馍,顺昌不过意地忙说:

        “唉,对了对了,还没做活计哩……”

        “走了一早晨路,多吃些!”水香劝着。顺昌又拿起一个雪白的蒸馍,吃罢,嘴一抹便说:

        “掌柜的,我割去。”

        “唉,这时晒死哩,过一会吧!”

        “那……不怕。”

        说着,他镰刀一提走出院门,水香那深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背影……

        早晨在千阳咋就挑上了他?是见他可怜着,还是看出他老实、能干着? 最初见他蹴在街口上,大眼眼寻着雇主,抑不住自己多打量了他一会;后来,商店门开了,她走进去随便转转,一抬头,又见到了他。他手里拿着双41码的胶鞋,抬起脚,在那磨掉了后跟的麻鞋底子上比试了半天,口里小声嘟囔着“五个元,五个元……”末了把鞋放在了柜台上。再后来,见他扒在拖拉机旁哀求那个人,不知咋,自己心上忽地涌上来一股子苦味,不由得喊出了声。对,是可怜他? 可是,苦焦人多哩,为啥自己单就可怜他? 忽地一下,水香脸涨得通红通红。她觉出,好像自己“相中”的不是个麦客,而是个别的啥,于是她狠狠地骂自己:你坏,不要脸,媳妇家生邪念!

        “水香!”

        水香一怔,见妈妈站在上房石台阶上说:

        “你呆愣着咋,咋不去招呼人家?”

        “噢,我,我寻镰把哩!”

        镰把、草帽就在眼前,她摘下来匆匆走出门。

        顺昌割麦不算慢吧,别人用手割,他连脚都用上。割下的麦不见倒,随着左手转着圈儿地往回卷,刚卷成一大捆,镰头儿并脚尖一抱,刷地撂在一边。可是,顺昌往坡下那块地一看,“咦?怪,掌柜的咋那么快!”

        水香也觉得自己快,虽说这块地小些,可不一会就割完了,身子还觉不出乏,竟像有使不完的劲。她站起身,从腰里解下汗巾,擦了擦红扑扑的脸颊和那纤长的脖颈,目光不觉投向那边。

        她轻快地越过田埂,望着他的背影,他背后那割得干净利落的地。茬儿短,穗儿齐,捆子一般大。望着、望望,像是身上更添了劲似的,几步上去,插在顺昌的垄旁割了起来。

        “唉,唉……掌柜的,你咋在这达割?”

        “看你割得慢!”

        顺昌一怔,紧赶了几镰,忽停下又说:

        “到时候,工……咋算?”

        “我知道该咋算!”

        水香的话,硬得像镰碰麦秆,嚓嚓地响。

        “那……”

        “咋?你算二十亩,我算十亩还不行?”

        “那、那咋能行! 那、那就一家一半着算吧。”

        草帽下面,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偷偷地笑了。不觉,她更依近了他,依近了他……     

        暮色笼罩着南川,笼罩着那棵露出树根子来的老槐树。

        几个麦客吃罢饭,坐在树下闲聊,聊,最能解乏。背锅老咂着旱烟,一口比一口有味:

        “那天,打宝鸡走到凤祥,天麻麻个了,老腿些乎走断,看好碰着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像是个做官的,‘哎——上车来!’我心想,‘咋,没偷没抢,麦客子犯啥法抓哩?”噢,才是叫着给他屋里割麦哩! ‘尕卧车’把我一捎么,屁股后面冒着烟就到了乡里。嘿嘿,甭看我背锅子,那有福之人不在忙,他们买得起班车票,过来得早能咋,还不是寻不上个掌柜的干扯淡! 嘿嘿嘿……”

        “呵呵呵……”圈脸胡半卧在地石上笑着,一个饱嗝打上了嗓。“我看外面逛还美,这不,小卧车都坐得一个劲的! 呵呵呵……唉,是哪达都比咱庄浪强,你看人家川里人吃的啥么穿的啥!”

        “就说着!”背锅老又接过话茬,“你看这家掌柜的,新瓦房齐整整地盖了一院,怕把他孙子、重孙子的住处都有了!”

        中年人咋那么小心,这次又是他用胳膊肘把说话的捅了捅,向树边努了努嘴。

        还是那位像累倒的牛一样的老者,不知他是掌柜家的啥,穿得比麦客好不了多少,吃饭也没人叫他,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他还在这达躺着;从不多说话,即使说,也不那么指手画脚,动眉挤眼,就象这棵老树,没有风,它那枝儿叶子从不动弹……

        “那怕啥,看出,老人家是个不管事的。”背锅老还是将声音压低了些,“这家,四个娃,一般是城里的干部……”

        “噢,所以叫咱‘四个老汉’割麦哩!”

        圈脸胡粗声大嗓地一声,一下把麦客们都惹笑了。

        “甭打岔唦!”背锅老敲了敲烟袋,“言归正传”了,“早起,我磨镰刀进庄子端水,见那屋里大车、推车、自行车,啥都有哩,你没见掌柜的戴的那表,怕是世上最好的表,新崭崭儿的,亮锃锃儿的。”

        “看你馋得那相!”圈脸胡又插了一杠,“你可不过去抢着?”

        “呵呵呵……”

        “我说甭打岔、甭打岔么! 我端着水正往出走哩,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子走了进来,那身上香喷喷儿的,脸上白着——白着——”

        “扯你妈的淡,你咋不抱住哩!”

        “哈哈哈……”麦客们抑不住大笑起来。

        “呵呵,我,我怕人家朝我这背锅上捣给两棰,呵呵呵……”背锅老笑着又“言归正传”,“看,那就是人家的媳妇娃,快要上门了,‘三千元’买下的!那娃心疼得没个说!”

        吴河东不禁那黑胡楂抖了起来,旱烟袋噙在嘴上颤着,火星子落在脚巴骨上,却觉不出疼。

        “老哥,你咋心事稠稠的?”

        背锅老向他身边凑了凑说。甭看这一“凑”,它表示着麦客子相互间的关心、体贴。再有个啥哩,穷人没别的表示头。

        “我知道,你又想娃呢,甭想了,娃二十六七了,还怕丢掉?饿下?他肯定寻上活计了,下个‘场’,你两个就‘跟’到一达里了。”

        “你们吴家河今年粮食咋相?”圈脸胡也关切地、为他排解地问道。

        “唉,比往年好些……”

        可是说来说去,谁知道他的心事呢!

        吴河东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人,加上同伴的几句体贴话,便哽哽咽咽地说了起来……

        要说顺昌妈,那个要强,世上少有。为了给昌娃攒那彩礼钱,一天没黑没亮地干,晚上不敢耗油,凑着月亮,毛竹割破了手,嘴上一吮,血水自己咽到肚里。吴河东自瘸了腿以后,脾气越来越躁,好话到他嘴里都要变个味:“你这么做啥! 咱寻不起媳妇不会甭寻!”他妈脸一抬:“胡拐(说)些啥,媳妇不寻了,日子不过?”当初,大儿子顺盛,就因为没个百把元,娘一狠心把儿给了后山一家“倒插门”。儿远了,日子淡了,当娘的一想起来心上总是苦巴巴的,觉着是自己对不住他爸,对不住娃。

        他妈愈是这样,好像愈是伤了吴河东那“大男子汉”的自尊心似的,动不动就把一腔火发给女人:“你一天光知道编你那竹席子草筛,两顿饭都做不到世上,老子要着你做啥,滚球子!”可是打过骂过就又后悔,瘸着腿走到没人处去掉泪。末了,把泪一擦,“球,男子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往前走!”

        包产的第二年,努力干了,麦子却又晒薄了。顺昌妈一着急,硬是把仅存的百十斤荞麦一股泼上,种了个二茬。庄浪这达一年一熟,伏里种糜种荞只是冒撞哩,收了收些子,不收赔把籽种。下种十天,滴雨不见,吴河东一看那苗,完了! 顿时火冒三丈,回到屋里照准他妈一顿痛打,“老子说不种、不种,你个骚驴日的就不听,白把个百十斤荞麦撇掉,过冬吃啥?剥你的皮吃肉哩吗?!”可是没到“处暑”,荞麦单单旺了上来,“秋分” 刚过,红花子下面便是沉甸甸的黑颗粒。“昌娃,走! 跟妈收荞麦去!”她抑不住满脸的喜,扑到地里一连三天,拔了捆,捆了背,背回来晒,晒罢了打……待到荞麦装满了大仓小囤的时候,她却累倒在炕头上。

        顺昌自小懂得爹妈的苦辛,十来岁就跑几十里路,去关山采药、砍毛竹、打柴、卖些钱一股交到妈的手里。娃头一遭进山,见大山望不到顶,摸不着路,满世界树木黑压压的,咳嗽一声回音森森,吓得头皮子发麻,两腿发软。可到后来,什么大黄、枸杞、五味子都寻见了。

        林管局有规定,进山一人收费五角; 打柴只许打枯枝子,偷砍一根杉子罚款、坐班房。顺昌生就老实,二十六七了不知道啥是个“偷”。可那天,和爹两个在林子里一东一西忙到后晌,各背一大捆毛竹走下山来。吴河东看着娃呼哧哧地喘,像是比往常吃力,便问:“咋,身子不舒坦了?”“没,没啥……”“捆子往上,往中间背松活,腰躬低……”说着走到山口下面。突然嘣地一声,顺昌的捆绳吃不住劲挣断了,捆子落在地上,几个林管人过来检查,踢了一脚,哗啦一声捆心里露只几根胳腕粗的杉木。顿时吴河东惊呆了。林管人二话不说,上前揪起顺昌娃的脖领就打,吴河东两步拐上前去:

        “慢打,要打打我,我是他爸……”

        说时吴河东抽出那几根杉子放在一旁,末了的一根却留在了手里,他望着儿子,眼睛瞪得冒火,一瘸瘸地走过来:

        “谁叫你偷人家的材料?”

        “爸! 爸……”

        “说!!”通地一棒打在儿的腿上。

        “哎哟——爸……”顺昌娃哭嚎着倒在地上,有人拦挡不及,跟着几棒又落了下去。

        “你给老子丢脸,惹祸,我吴河东是贼?是贼! ! 我打你个贼骨头! 你为啥要偷哩!”

        “爸,爸……饶下,饶下……”

        “说!”

        “我……我……”顺昌举着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爹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影,“我……我妈吐、吐血了,我没敢告、告诉你,我想攒些钱给、给妈治病哩,爸呀……”

        杉子从吴河东的手上咣当当地掉在了地石上。

        吴河东奔回家,抱起妻子已是泣不成声了。

        “他……他妈……我打你,骂你,我不……不是个好东西!”

        “他爸,两口子过日子碗还不碰勺子?说这话哩……”她抽泣着把脸埋在丈夫的怀里,“我担心,我会……他爸,你要给娃说、说上个媳妇,呜、呜……”

        吴河东紧紧搂着妻子,大手粗得像树皮一样,在她脸上、头上抚摸着,抚摸着:

        “他妈,甭怕,病咱治,媳妇咱娶,娶,咱好夫妻一道,三十年 河东……三十年……”

        他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

        末了,吴河东把那早已熄灭了的烟袋锅一磕,咽了咽旱烟的苦味,说:“唉,我不配是个当爸的!”

        晚风轻轻地吹着那棵老槐树,它那枝儿叶子,似乎摆动起 来。

        麦客们默默的,想再说些啥,却又想不起个啥来。那位累倒了的“牛”,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可谁也没见他那双眼,竟大大地睁着,睁着。

        他们打开行装,正准备就地过夜,张根发哼着“乱弹”走了过 来。

        “没吃好? 粗饭,又没个菜水……”

        “唉,好得很,好得很!”

        “走,老哥,寻个住处去!”

        他说着朝庄子那面大咧咧地迈开了步。麦客们惊动了,呵,掌柜的要让咱进庄哩? 上炕哩? 虽然,土炕上一张席,家家都有,没啥稀罕,可出门在外的麦客子就以为那是“天堂”,最受活的地方。于是他们赶忙挑起行装跟上走。不料,掌柜的绕过庄口,来到庄后的麦场上。

        “老哥,甭嫌弃,屋里窄狭,这里有棚棚,有麦草,那达还有间看场的小房,炕小没席,铺些草,能睡下两个人。”

        掌柜的走了,麦客们躺下了,渐渐拉开鼾了。

        吴河东躺到麦垛根里,身上盖着那件针麻线密的破棉袄。伤腿一阵酸痛,他将棉袄往下拉了拉。

        夜,静悄悄的。他睁大眼望那密麻麻的星,像是在数数,一个、两个……又像是在想事,这颗是我,那颗亮的是他妈,那颗隔得最远的,是顺昌娃……

        真的有使不完的劲! 水香从地里回来,镰把子一挂,又拾起木杈,嘁哩喀喳地把摊在院里的胡麻芥子挑成一堆,靠在了院墙根里。妈妈踮着小脚,一股劲夺杈:

        “唉,我的娃,你咋没个乏的时候,快歇下,快歇下!”

        杈放下了,却又挑起担,担起桶。这时,正蹲在一旁洗脸的顺昌,扔下毛巾,两步跨上来:

        “掌柜的,让我去!”

        “那……”

        水香正在犹豫,顺昌却已夺过担走到门口,她忙将那绺浮在脸颊上的发丝往耳后一捋喊道:

        “哎哎,你知道井在哪达?”

        星星闪着,炊烟绕着,一个摇辘轳,一个接水,水哗哗地响……

        吃罢饭,顺昌把镰刃子一片片地磨完,便打开行装往院墙根里一铺,准备过夜了。正要躺身,老奶奶叫着过来:

        “我的娃,快拾起、快拾起,我早就把那间草房腾好了,去睡 去!”

        “妈——”水香娇滴滴地嗔怪地喊道。

        “嗯?咋……”

        说时,水香已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他哥,进屋里住吧!”

        “……”顺昌呆愣了,半晌才说,“唉,不不,我是哪达一倒就行,不,不……”

        老奶奶也愣了一会,可一看顺昌那老实相,却又不禁说:“对对,咱屋里宽展,随便住,走,走。”说着拽起顺昌那晒脱了皮的膀子走进西厢房。

        屋里没啥家什,炕上一张席,一床被,地下一张桌,桌上摆着只闹钟嘀嘀嗒嗒地响。

        “这是我那‘白货什’的房,他走亲戚去了,转去、耍去了,割罢麦,他就耍上回来了……”

        “噢……”顺昌感激地望着老人家,不自在地坐在炕沿上,粗手摩挲着沿边那磨光了的横木。“奶奶……”

        “哦,甭叫我‘奶奶’,我看上去老气,其实才五十几岁,那是苦老了。我三十几上有了水香,才觉得日子好过些了。”

        “噢,掌柜哥咋不能做活计?”

        “……唉,跟他爸一样,完着哩!”看得出,老人家满肚子辛酸,她颤着手擦了根火柴,默默地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我生了几个都是‘白货什’,两个没活,丢下一个,还、还不如死了好,不是水香娃,我早就跟那‘老鬼’一达‘走’了……”

        顺昌娃心软,眼圈早已湿漉漉的了,不过灯暗,看不清。

        “哦,娃割麦乏坏了,睡吧,我走了……”

        她刚要出门,却又折身回来,“哦,那达的被子,嗯,盖上……”半会、半会,总是迈不出屋去,末了蹭到桌前,吃力地、为难地伸出了手,抓起那只闹钟。昏黄的灯光照着她那张苍老的脸,尴尬地笑了笑退出门去。

        顺昌知道这是不放心自己,但他却没有半点怪怨老人家的,反倒觉得自己使人家作难,过意不去。跟了一路场,见得多了,能让咱住到屋里,就把咱当人得很哩……

        正在思想,吱哑一声门响,水香走进屋来。她一手抱着一把崭新的花皮暖壶,一手拿着两只精细的瓷茶杯。

        “他哥,渴了喝水! 都给你放下。”

        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了刚才那只闹钟,放回原处。

        顺昌一见这钟,不觉脸红了,好像他真的对它动过心思似的。水香留意了他的神色,忙说:

        “我妈不会给钟上弦,上个弦都得叫我干哩!”

        顺昌听得出她是在说谎,但一片感激堆在脸上。麦客子吃百家饭哩,哪家水甜,心上尝来。虽说那些掌柜的待人都好,可他真正尝到被人看起、信过、当人的甘甜滋味还是头一遭。它唤醒了他那麻木了的自尊感,细细品尝还有些苦涩,就像久不吃糖,一下吃多了会觉得苦一样,不禁心上针刺似地痛,但他却又觉得像有只手在那痛处抚摸着、抚摸着。他由不得抬起两眼直直地望着水香。这时,他好像才发现她那张脸长得这么俊秀,这么温和、善良;特别是那对眼睛,像是两汪水,深得望不到底,亮得照见人……

        水香一阵羞窘,垂落眼睑望着那盏灯。灯芯结了个花,扑扑地跳着,跳着。

        “你喝水不?”说着她提起暖壶。

        “噢,掌柜的,我不喝!”

        “跟你说甭叫‘掌柜的’,你还叫,不会改改!”

        “那……”

        “我妈叫我水香,说自打有了我,井里的水都香甜开了……”

        说着她倒了一杯水,凉在一边。沉吟了半会,突然问道:

        “你二十六,咋还不说亲哩?”

        “嗯……嫂、嫂子,问这做啥?”

        灯芯更跳了起来,她从鬓上摘下只卡子,一边挑着那灯花一边说:

        “问问怕啥!”

        “嗯……咱庄浪苦焦,说不起……”

        半晌,半晌。

        “我借给你些钱,你去说好不?”

        “那,那咋行! 嘿嘿,嫂子耍笑人哩!”

        “不,你好年年来……割麦!”

        灯一下拨亮了,照着她那红扑扑的脸,把她那丰韵的身影映印在墙壁上。

        “他哥,早些睡吧,明天早起咱早些走。”

        水香扭身走出屋,匆匆奔向东厢房。     

        我吴河东年年割麦能挣几个元? 啥时间……不,再不能让娃等了,最迟正月里完婚;不行我就拆间房,四墙留下,梁椽子门窗一卖,又多个百十元;过两天回去麦一割,我也照他妈那相种茬荞麦,吃荞麦过冬把麦全卖掉,又是个百十元,凑个七八百看他宋家成不,单不成,我就跟“背锅”结亲家! 他说他那女子要得少……

        “‘亲家爸’! 你慢坦些,小心老腿挣断着! 呵呵呵……”背锅老站在另一块麦地里,一边活动着蹲麻了的腿,一边开着玩笑喊道。“咋,把我背锅的工钱你想一个人挣上去哩?”

        吴河东又赶了几镰刀,才一屁股坐倒在麦地上。草帽子向上一抬,眼皮使劲眨巴着,挤掉眼角边的汗珠子:扯淡,他女子别再也是个背锅……

        “掌柜的,割麦还戴着表,不怕土钻给?!”那个中年人紧靠张根发那边,他一边给镰换刃子,一边望着掌柜的胳腕上的表说道。

        “嘿嘿,咱这表防水、防震,就防不下个土?全钢的,那‘钢”在外面挡着,土钻不着进去! 嘿嘿嘿……”

        吴河东扭过脸望了望掌柜的那满脸神气,轻轻一叹,哎,我要是有块表就用不着拆房喽! ……

        晌午割麦,太阳正毒。但麦杆不伤镰,割得快,唯怕太阳不毒哩!

        掌柜的拿起汗巾往各处擦,塞到那“松紧”表带子里面,“嘣”地一下,表带子断了。

        “娃他妈——送茶水来——!”

        中年人头一扭,手不停镰地说:

        “掌柜的,两天没见送茶的,咋今个想起了? 嘿嘿,耍笑的,甭见怪,你渴了我给咱进庄里端去!”

        “哎,甭甭甭,紧着割麦,紧着割麦,我看麦黄得劲大了……”

        他说着,悄悄把褂子一脱,紧紧裹作一团放在脚下,继续往前赶。

        麦田,像退潮似的,忽忽地倒了过去。太阳毒狠狠地晒着,晒 着。

        不知咋,吴河东那后背上却一阵阵地凉,凉……

        汗珠子噼哩啪啦地掉着,镰狠狠地砍,不怕把那麦砍倒后再伤着腿,伤着身子,心口子……

        吴河东赶出地头,一捆捆地往回扎麦。扎,扎,不知咋,背着太阳发冷,迎着太阳还冷;浑浊的老眼使劲地眨,眨,不知挤出的是泪还是汗。

        他没命地使着劲扎那捆子,嘣地一声,“围腰”扽断了,撇掉,抓起股麦重新打一个。手嗦嗦得不听使唤。这是咋,我吴河东咋,要死?老鬼! 你真单要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 甭在这达丢人现世,但还是抑不住那红丝丝的眼,往那裹作一团的褂子上瞟,瞟……   

        水香的麦已经全都割倒了。最后一块地在那深深的谷里,像 一条卧蚕吐尽了它的丝,需要休息似的,静静地躺着。

        地上,一堆堆麦捆整齐地摆着,不多的一些未及打捆的麦散落着;两把镰刀撇在旁边,东一只,西一只,但相距不远,一摸,烫手……

        “哥! 你喝水——”

        不知她啥时把那个“哥” 前面的 “他”字去掉了。她说着大步走到地头,端起碗凉茶咕咚咚地自己先喝了下去,之后提着茶壶走了过来。

        落日的余辉,从那郁郁葱葱的谷口射过来,把水香染成金黄色的,勾勒着她那腰和臀部的曲线,苗条,丰腴……

        “汩汩汩……”茶壶嘴儿吐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像是这山谷里的鸟儿叫。

        “喝!”

        顺昌一轱辘从麦捆上滚起身,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个痛快。

        “再喝不? 再喝自己倒,甭让人侍候!”

        “嘿嘿,嫂子……”顺昌憨笑着。

        水香把那绺湿漉漉的头发往耳后一捋:

        “你胡叫些啥呀,我比你小好几岁,不会叫我妹妹!”

        “那……”

        “‘那’啥,不想叫?”

        说时,她纤细的脖颈一梗,侧脸望着顺昌。

        一股热流忽地在顺昌身上一闪,胸口呼呼的,他禁不住叫一 声:

        “妹妹——”

        她,甜甜地笑了。

        “叫了几天,今个才叫到相上!”

        收割后的麦田,散发着泥土和清馨的麦草味,水香躺在一堆未及打捆的麦子上,舒展着身子。青麻布裤紧绷着圆圆的腿部,轻轻地蠕动着;那厚厚的胸脯,凸起那汗湿的小褂,一起一伏的。顺昌望着她,心上一阵阵麻嗦嗦的,那里,那一切,对于他都是个神秘的世界。她头枕着胳膊肘,扭过脸来。

        “我也是庄浪人……咋,不信?”

        “嘿嘿,当然不信,说话都不像么!”

        “说话咋! 甭看临游尽出拐子,说话比你们庄浪人好听!咋,不对?”

        “就是,就是,我们庄浪人说话侉着哩,把人耳瓜子往死里 刺!”

        “咯咯咯……”一串笑声,像那谷底的水,放荡不羁地流。

        “你看临游好不?”

        “好,好得很!”

        “你……想来不?”

        “……”

        “……”

        水香扭过脸去,是那样望着收割后的麦田,像是抱怨那麦倒得太快了似的。

        “哥,别走,帮我打场好不?”

        顺昌忽地一怔,也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由自己地走近她的身边。

        他咋不恋她?二十六七的人了,从来没有一个女娃对他这么亲近过,这样把他个穷杆子看起过,他没有和谁多说过几句话,没能摸一下哪个女娃的手! 而她,这么个善良、温柔、俊秀的女人,竟把他一句一声“哥”地叫着哩,他咋不动情! 刚才,咋不叫出那声“妹”来! 可是,可是她……她只能是个“嫂”呵!

        “不,我还是走,跟我爸说好的,在下一站会面哩! ……”

        水香像是有满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只把那深汪汪的眼睛望了过去。突然,一股顽强的力,在她身上冲撞起来:“哥……”

        “……妹妹!”

        她慢慢伸出手,像是有些抖。

        他握住了它,心,怦怦地要冲出胸膛。

        她轻轻地拉,向着那堆未及打捆的麦。

        他渐渐俯着身,喘着气;泥土味,麦草味,和那汗味,人体的味混合一气; 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似的,“哥,晚上……到东屋里……”

        这晚,吴河东依旧躺在麦垛里,睁大眼瞅着天上的星。

        天上的星稠着,咋密密麻麻的,那颗最亮的咋寻不着了。他妈,你好着么? 做活计不要没黑没亮的,心放坦然,春上我一准给娃办事情,你等着,我快到回去的时间了。

        他忽一轱辘翻起身,大手按在干粮袋上,这咋枕着不合适,硬梆梆的硌人哩。哎,净是些掰凉下的干馍馍么,咋不咯哩! 他搓巴搓巴又躺下身去。不一会,觉得肚里空荡荡的,怕是饿了,他又翻起身,打开干粮袋。那袋子大得没个底,怕能盛个几百斤,白洋布缝下的,现时像是块油抹布,污垢垢的一片子黑。

        星光照着,忽听一声咳嗽,握袋子的手不觉一颤。抬头一看,是那位老者,颤巍巍地站在跟前。他手里拿把木杈,倒把子当拐杖。

        “老人家还没睡么?”吴河东问候道。

        “哦,还没,我看看场,抽烟小心着火。”说着,他又瞅了瞅那口袋,刚才像是啥亮锃锃地一闪,又没了,老眼不中用了,看东西看不清了,哎……

        吴河东不由得手索索的,忙说:

        “我,咋觉得饿了,想,想吃些!”

        “哦,他哥,快吃、快吃,甭饿坏身子,我给你端些水去……”

        老者感情真挚,脸上依然是那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起,麻胡子一撅一撅…… 

        星光照着东厢房那虚掩着的门,照着那静悄悄的窗。

        水香没有睡,呆坐在炕边上,想去重新点亮那盏灯,却又没心思。屋里黑黑的,只有窗子是亮的,把那一块块窗格子印在窗幔上。

        看来,他不会来了,她又一次撩起窗幔,望着西厢房……

        顺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拐腿,大头,数数都数不到十上。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身心残了的可怜人,咋能去伤害他,良心哩!“哥……”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他握着她的手,握着,握着,嗅到一股浓郁的泥土味、麦草味、汗味、人体的味……不知不觉,发出拨动门闩的响声,星光从门缝射入,照见一双颤栗的手,呵! 这是做啥,做啥哩! 门紧闭了。顺昌不知自己啥时站在了门前,他那壮实的身子痛苦地贴在门上。不觉,眼前又映出那位老人的面容……

        从地里回来,老奶奶炒了四大盘菜,还斟上了酒,“娃明早就走了,好好吃一回!”顺昌拿不起那筷,搛不动那菜,因为他握了水香的手,觉得对不住奶奶,没脸领这份情。“娃,吃唦,愣着咋?”“奶奶……嫂哩?”“说是去供销社灌煤油,就回来,娃先吃,先吃!”哎,手摸了就摸了罢,要不,又太冷淡了水香妹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年饭”,真的,庄浪人过年也没吃这么好。老奶奶把一沓钱票子点了又点,末了放在饭桌上,“给,娃,快收起,按二十亩算,一亩三个元。”“啊——? 奶奶,不能这么,不能……”“哎,你再甭犟,我水香娃说话算话哩! 好好吃,好好吃……”

        顺昌回到炕上,想起前前后后,不禁自语道:“妹子,你要亮清,我不能这么做! 但我……忘不了你,心上记着哩……

        ”窗幔轻轻地从手上滑落下去。

        她转过脸来,呆滞地望着为他擦亮的桌,为他凉下的茶,为他铺开的被……突热一声,“我也是庄浪人”,使她回想起很远、很远的事……

        她是庄浪人,是的,亲娘生下她就殁了,那是五八年。接着闹灾荒,庄浪养不住她,把女儿换了粮食。这个庄浪儿,从记事到现在不知道自己的亲娘老子是谁。一问这个妈,她老人家便落着泪说:“娃,我就是你的亲妈,亲亲个的,甭问了,甭听外人瞎说……”问啥哩,襁褓里奶大了,五九年、六年没饿死,还不比亲妈更亲? “寡妇带娃,连滚带爬”,多少辛酸的日子是她老人家一个人“爬”过来的,记得自己刚会说话的时候,“妈,我几岁?”“娃三岁。”“你几岁?” “我……三十三岁。” “我啥时能给妈做活计?”“我的娃,问这咋?”她不说话了,小眼珠滴溜溜地斜向“白货什”哥哥,妈一下明白了,“我的娃呀……” 抱起水香泪簌簌地流。

        可是,最初当妈的是把她当“童养媳”买来的,后来见她出落得那样,却又不落忍,一心认她做亲女儿。再后来,眼看着娃一天天大了,要出门做人家的人了,当妈的半生辛苦,一点盼头全都要化为乌有了,咋办,老人心一硬:“娃,跟你哥成婚吧!” “成婚?!妈——我是你的亲女儿,亲女儿呀! ……”她哭了,妈也哭了,但她没能觉出自己的眼睛湿,看到的却是妈脸上的泪:“妈,你甭哭,甭落泪,娃咋个都能行……”

        ……她呆滞地望着窗幔上的格子影,像是数着她从十四岁成婚到现在的日子。她,没有爱过人,从来没有,咋会爱上了他,她不知道,只记得最初骂自己的时候……是的,她的确认为自己坏,眼前她依旧这样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呵! 哥,你不来对着哩,对着哩,对着……

        她倒了下去,一股风掀动着窗幔上的格子影……

        天麻麻亮,顺昌从炕上爬起。

        悄悄地把这屋收拾一遍,桌子抹净,把那闹钟、暖壶、茶杯……还有那盏结过花的油灯,一一摆了摆。

        他走出屋,想着等她们起来后说一声再走,可见了水香咋说,说些啥! 末了,只把那东屋望了望,行装一挑走出院门。

        这达,是他俩割过的麦田;这达,是他俩走过的那条小路……“临游,谁去……我只要一个!” “跟上,你是哑巴吗?” “哥——”……

        他走着,像是又看见了水香,又听到那声声呼唤; 不禁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庄子已看不见了,只是空空的山谷,间或几声破晓的鸟叫。

        “哥——”又是一声。

        他转过身来,正要往前迈步,忽地怔呆住了。

        水香站在前面小径上。她背着光,只见一个黑黑的影。

        他大步奔上前去,在五步开外又停下来。看清了,她那张脸,白得像窗户纸一样;她那身,新换了件青色的大襟袄,显得那样朴素、庄重……

        “我送送你……”

        她说罢愣了一会儿,取下挎在胳膊肘上的布包,打开,是几个馍馍和一双崭新的四十一码的胶鞋。

        “哥,馍,饿了吃;鞋,路上穿……”

        她捧着,渐渐地抖动起来。

        “咋,你不要?”

        两行泪,从顺昌的脸颊上悄悄地流下来。那镰刀、草帽、干粮袋慢慢从肩头滑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一声“妹妹”,奔上前,紧紧地把她搂抱在怀里,在那失去了血色的脸上、唇上亲着,亲着;这时,一股流不出的泪,才从水香紧闭的眼睑里涌流出来……

        吴河东呆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背上行装走出场院。经过庄口正准备上路,突然,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吵嚷声在身后响起:“我的表肯定在他身上……”吴河东不觉加快了脚步。

        “站住——!”

        麦客子四人一同扭回身。圈脸胡和中年人忿忿地瞪着眼;背锅老蔫笑着走上前;唯有吴河东脸上忡忡一怔,呆若木鸡。

        “咋,掌柜哥、掌柜嫂、又咋!”背锅老笑着问。

        张根发推开他,望着吴河东走过来:

        “老哥,昨天割麦,你……你在我边里哩!”

        吴河东半晌呆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不由他竟慢慢放下肩上的干粮袋,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

        “甭动弹!”

        抬头一看,那位累倒了的牛似的老者,竟挺着腔子蹒跚过来。

        “没有,夜个我把他的袋子翻过了,没有,你让他走。”老者说着转向吴河东:“你走,你们走,走!”

        “爸,你这是做啥哩!”张根发喊叫着。

        老者声色俱厉地说:“表在哩,我赔你,是我偷上了!”

        “在? 在哪!”

        “在看场房里放着哩! ! ”

        老者一声高过一声,张根发无奈吞没了声气。老者转对大家说:

        “走吧,大家走吧!”

        吴河东反倒迈不动步了,直到那三个麦客头里走了,他仍旧呆立在这达。这时,老者又返回原来的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搐着,麻胡子一撅一撅:

        “他哥,甭难过,我亮清你,我旧社会打了大半辈子短工,我知道,知道,我的娃错怪了你,甭记恨,快走,快走,给,这是我攒下的几个钱,你装上……”

        一双干枯的手战战抖抖地举着钱伸了过来。

        吴河东像是从梦中渐渐醒来,不禁老泪纵横了。那浑浊的泪眼,似乎才看清老者的面容:

        “老爸……呜、呜……”

        他哭号着俯下身去打开干粮袋,老者急忙跌抢上去,一把攥住了袋子口,是吴河东硬掰开老者的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块馍馍,又从那馍缝里抽出了那块亮锃锃的表。

        “我、我吴河东是个贼,是个贼呀! 呜、呜呜……”

        年迈苍苍的老者,竟抑不住那同情的泪珠扑簌簌地掉,张家女人也抽泣起来……

        古历五月十几,麦客们陆续从陕西回到甘肃境内。

        这里是华亭的一个小镇——安口。十字街口有块路标,箭头西指,写着“庄浪150公里”。时有拉煤的卡车路过,扬起那掺着煤末的尘土,灰蒙蒙好久不散,把那黑色的粒子,洒向卖猪肚子羊肠的小摊,洒向凉粉儿、糟、一锅子面……

        时已黄昏。

        一家店铺外面,一张小四方桌,几条低板凳,围坐着五六个人。桌上一盆汤,一碟儿盐,几双湿筷子头儿在那盐里一蘸,放在那泡着干馍馍的碗里搅和起来。

        吴河东例外地端着碗面条,从店铺里走出,一步一小心地看着碗,走到桌前。

        “昌娃,给,吃上!”

        “嗯不,你吃,你吃唦。”

        “快端上,端上呗!”

        顺昌接过面条,一边吃一边却眼盯着爸爸的伤腿,再往下又望见那双脚板,忽地想起了那双41码的胶鞋,于是几口把饭吃罢,从行装里把它取了出来。

        “爸,明早回家哩,把鞋换上!”

        “嗯——? 你咋买这么贵的鞋哩!”

        “不是买的,是……”

        顺昌忽地脸红了,咋也说不出口。

        “不是买的?”

        吴河东望着儿子那神色,两眼渐渐地落在那双鞋上,浑身嗖地一个冷战。

        “那是从哪达来的?”

        “嗯,是……”

        吴河东心碎了,通地一声,碗筷蹾在了桌上。

        “爸,是、是别人送的!”

        “送的? 嘿嘿、贼骨头,谁把你教下的,还……还会编、编谎!”他强抑住伤心的泪水,一把从行装上抽出那条棍,忽地起身一棍打落了儿手上的鞋。

        顺昌双膝跪下,一把接住棍,说:

        “爸,真的是人送下的!”

        “谁,谁会送你个驴日的哩!”

        “爸,是、是……是水香——”

        顺昌呜呜地抑不住声。

        第二天,吴河东还是让娃自己穿上了这双鞋,爹俩扛着棍、挑着行装回家。快走,回到家还能跟上割麦…… >(原载《当代》1984年第3期)     

        【赏析】

        邵振国的小说创作并不很多,但是他的短篇《麦客》一发表,立即引起广泛的注意,收集1984年小说佳作的各种集子几乎毫无例外地把它列在了里边,作品还获得了优秀小说奖。的确,这是一篇比较成熟而耐人寻味的佳作,我们可以从几个角度来分析其妙处。

        “麦客”这种职业对于纯粹的城市人而言无疑是陌生的。这就好比大城市的“陪老女”令乡里人吃惊一样,他们分属两个不同的文化圈。邵振国笔下的麦客是如此栩栩如生,充满了沾血带泪的七情六欲,他们的故事刷新了以往文学作品中单一化的农民形象,使一个抽象的文化概念瞬间焕发出斑斓的色彩。

        其实,“麦客跟场”是一种祖传行为,甘肃庄浪人祖祖辈辈就如此,一年不出来,全年不坦然。他们要强,他们极盼望有个好价钱,他们肯干、吃得起苦,这自是不待言的; 但他们穷,他们被 人瞧不起。他们的流动性太大,被人当小偷似地处处提防着。他们精明,他们会算。然而不管怎样,他们总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吴河东夫妇累死累活,还是付不起为儿子娶媳妇的彩礼,他 们三口人起早贪黑几乎就是为了这一个单纯而又至关重要的人 生目的。吴河东在家里又打又骂,做父亲的连为儿子娶媳妇都 办不了,还有什么脸面见人?顺昌母亲愁倒了,苦倒了。可儿子顺昌虽已二十六岁了,却相反不如父母那般愁眉不展,他有使不完的劲,他还算开朗,他会压抑和转移自己的苦闷,他没有什么奢望。他孝顺父母,但并不像父母那样,思维老是顺着一条笔直的线。

        小说画出了一派古朴的乡情,农家人的道德观念,和处世哲学,同时又不露声色地让这一切与时代的气息汇合在一起,交流在一起,于是吴河东的“偷表”就不显得超越常情,而当他承认自己是“贼”时,主人家的老者与女人陪着一起掉泪又显得合情合理。同样,水香那痛苦的多情,真挚的企盼,梦中的幻影流露出一个现时代妇女的心灵挣扎与勇敢的反抗——虽然这反抗还很微弱。是的,没有人压迫水香,她的日子也很好过。但时代的大风、偶然的际遇唤醒了她心中的那种激动心魄的爱,她要与顺昌结合,她宁愿要这个虽然“穷”但年青的真正的男子汉。当然,还有那个已经发财致富了的,又处处会算计但尚还达理的张根发,也是这个特定时代的典型人物。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在“跟场”的过程中展开,无论老人还是青年,无论男的还是女的,也无论是雇主还是麦客,都展露出自己那纯然的灵性,无拘无束的、自然的乡里情和道德感。人人都为自己而活着,但人人又都生活在一张互为约束、互成因果的网中,彼此都能互相理解。小说的深刻还在于:它不是一曲颂歌。麦客们将来的命运这里并没有吉祥的先兆; 顺昌与水香的未来究竟如何,却被一句不经意的“快走,回到家还能跟上割麦”给圈上了终止号。这不是作家不想写下去,这是作家催我们作深沉的思考。这,不是个普通的爱情故事……

        小说的人物,一个个都塑造得很生动,有简有繁,有虚有实,错落有致,井然有序。这里凸现于我们眼前的难忘人物有吴河东、水香、顺昌、张根发,他们各各不同,有鼻子有眼,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渗透了他们的独特个性。吴河东的内心矛盾决不是顺昌会有的;水香的内心痛苦又是顺昌无法完全理解的;而顺昌在抉择前的焦虑也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那张根发的举动处处渗透了“商品意识”。可是难道我们能够说,那些淡一点的、虚化一点的人物就不生动不鲜明了么?顺昌母亲,那张着双眼睡觉的老人;水香的养母,虽是水墨画中那稍淡的层面,可依旧光彩照人,他们是整体中不可缺的一部分,他们使小说中复杂的“人物构成”显出了立体感。

        也许与作者毕业于甘肃省艺术学校,后又是一位秦腔剧团的编剧有关,整篇小说充满了秦腔秦调,弥漫着浓重的地域氛围。那常挂在嘴边的“甭”字,“唦”字,“球”字,活画出了人物的气质面貌,那适时插入的一些地方笑话、趣话常让人忍俊不禁。特别是一些动词的新颖搭配,如“给镰把镶刃子”,“拉开鼾了”、“茶壶嘴儿吐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使文字极富动作性,极易引起有关的联想。小说中还运用了一些比喻,恰到好处地喧染了特定的气氛,比如“绣花鞋,像两只黑蝴蝶扑扑地擦着地面飞”,“水香的麦已经全都割倒了。最后一块地在那深深的山谷里,像一条卧蚕吐尽了它的丝,需要休息似的,静静地躺着。”值得称道的是,作者运用的方言、比喻等等都是适度的,在一些特别费解的语言后往往还加了注,如“背锅 (罗锅)”,“胡拐(说)”,这样,一部小说就既显得洋溢着地域的色彩,又不至于产生阅读、欣赏上的“隔”。

        小说的结构是有规律地展开的,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从一个设置好的情节点开始,让两个主要人物外分内合地齐头并进,分开叙述。但分开的两人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俩,他们同为改变贫穷而拼命着,他们一个自觉一个不 自觉地在向着相同的人生目标——娶媳妇——行进着。这种联系使分开的情节有了割不断的缠绕。另外,分开发展的线索又使小说有了一张一驰的节奏感,使读者不至于在一股情节源上一泄到底,一口气不喘地弄个水落石出。再者,齐头并进的双线进展使故事不单纯停留在男女情爱的主题上,而是通过交织着的“麦客”们独特的命运,折射出厚重的丰富的历史意义与现实意义。

        最值得赞赏的是作品所独具的神韵或称意境。这里的人物出场(如“迎面,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这里的叙述语调(如“说时,天已大亮了……”,“说着来到庄上。这庄两面是山,中间是滩,大石头怪峥峥地乱撇着……”,“走进院来,只见这院整饬得利利落落……”) 很有一点我国古典小说的风味,显得颇别致。小说在描绘水香与顺昌两人从朦胧的爱意到最后的表白过程中,几次奏起了令人心醉的牧歌,情意浓浓地唱出了一对美好青年的心曲。你看,顺昌跟着水香的脚步,踏着山间小路时那讷讷的应答;你看他俩在麦田里你追我赶的快乐;你看那“妹妹”、“哥”的深情呼唤; 你看这诗一般的富有暗示性的语言:“星星闪着,炊烟绕着,一个摇辘轳,一个接水,水哗哗地响……”,“水香一阵羞窘,垂落眼睑望着那盏灯。花芯结了个花,扑扑地距跳着,跳着”。“两把镰刀撇在旁边,东一只、西一只,但相不远,一摸,烫手……”,“落日的余辉,从那郁郁葱葱的谷口射过来,把水香染成金黄色的……”这是多么的美,“意”与“境”是多么的和谐、交融! 然而这又是痛苦的美,使人心碎的暂时的欢悦。因为他俩面前除了山就是河,根本没有一条坦途。唯其如此,这意境便更不同于一般,而别添色彩。

        小说的结尾是开放性的,没有结论,甚至没有暗示。读到这儿,你的心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平静的。

5.茂林

阿城

        口渴死,恨不能咬近旁的树皮吮。好林子,一架山森森的引眼。不想再走,情愿将自己栽在这里,也绿绿的活个痛快。

        林子不是野生,齐齐的极有章法。山也只是普通的山,却因为树而雍容非常。

        正想躺下去,忽然就有咳嗽声。如折干枝而又有韧皮,响响的不断。回身望去,林深处闪出一个老者,眼睛却亮,远远的就有光过来。老者走近了,如空树般笑,嘴里只有一颗牙装饰着,问:“后生子,赶脚么?”我点一点头,忽然问:“有水么?”老者定定地看着,似在打消他自己提出的疑问,说:“山有好树,就有好水。”站起来,随他沿齐齐的树走。

        并不上坡,走不久,有泥屋一幢,自然有鸡的咕咕声。早就防着有狗,走近了,果然有。半人高的畜牲,黄黄的窜出来,狺狺地屁股调来调去,眼睛却紧盯着。老者不知从什么部位发一声响,那狗就蹲伏下了,尾巴不停地摇,肚皮一缩一缩地喘。

        泥屋像是刚打下的粮食,黄鲜鲜的耀眼。横竖小格的一扇窗,正中一小块玻璃。窗纸还没有酥,这高原上暴雨时节未到,窗纸自然紧紧的像鼓面。

        老者推开门,哑哑地朝里说: “有客喝水哩!”一面就跨进去。

        灶间极干净,不多的罐罐在暗处都映出方形的门亮。灶台没有一点污水的痕迹,锅盖洗得发白,略略高出灶台一点。一只炊帚如新的一般吊在灶边的墙上。

        里屋有轻轻的响动,帘抢在老者前掀开,现出一位婆婆。这婆婆老而不暗,极是清爽,那眼如一碗温水,消一身乏渴。极恭敬地问了好,被让到炕上坐。

        婆婆也不多说,转身去沿墙一条小柜上提过一吊黑釉陶壶,又在炕桌上摆一个小陶碗,斜斜地斟满了,偏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催着喝。

        心下暗暗赞叹,不觉问他们是不是守山林的。

        老者蹲在地下,嗬嗬笑着,举手比了一个八字。不觉问:“八年就长成这样好林子?”婆婆宽宽一笑,说:“他有八十了。” 老者脸上闪出些光,说:“这一辈子,就是给人守林呢。”

        于是透窗望去,想再看那些树。不料目光再也不能远,只定在窗上。

        好剪刀。     

        原来窗纸上,反面贴了许多剪纸窗花,公鸡、母鸡、小兔、大狗、偷油的鼠、骑驴的媳妇子,又有一个吃烟的老汉,还有一个织布的女子。都剪得大气,粗如屋檩,细若游丝。那鸡那狗那兔那鼠,若憨若巧若痴若刁,闹闹嚷嚷,上上下下,一时竟看呆了。

        婆婆见不喝水,就说:“有甚好看? 这东西家家都有呢。”我点点头说:“有是都有,可这些铰得好,铰得奇,不一样哩!”老者站起来,走出去,磕一磕烟锅,又进来说:“好的都在柜里头哩。”当然执意要看。

        婆婆竟有些腼腆,笑着从柜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各色的纸都有。看那包的纸,是一张极早的《陕西日报》,黄了,只是不坏。婆婆将各色纸铺开。一时我竟喜得哑住。只见各种人物极古极拙,怕是只有秦腔才吼得动,又有房屋竹树,都奇诡异常,满纸塞而不滞,通而不泄。

        婆婆说:“这是四旧哩! 你是客,喜欢这些,又看了走路,不怕的。”

        忽然看到一张,再明白不过,却被婆婆拿过去,放回柜里。老者嗬嗬笑了,说:“你是讨了媳妇的了? 这一张,是老辈子结婚时,剪给新人的。庄稼人话粗,可后生子不一定会干那事哩。哪个耐烦去说? 自己看看就明白,养出儿女,不怕绝后哩!”婆婆也笑,我也笑,又去看别的。

        忍不住,问:“婆婆可能为我铰一个?” 婆婆说: “呀! 老了呢!”急忙说:“不怕的。会的不难,难的不会。”老者说:“这个同志喜欢,你就铰,怕甚?”婆婆就在炕里摸出一柄剪刀,奇大无比,心下疑惑,只不言语,看她铰。

        婆婆一脸欣喜,忽然消失掉,皱纹拙起来。并不马上铰,对着纸沉思半晌,才将剪移上纸边。之后竟再也看不出婆婆如何铰,只觉游剪如龙,落纸纷披。看看老者,眼温温地虚着,忽然睁开,盯着一块落在地上的纸,探身舒手,枯指聚起来,纸便被捏到炕上,仍眼虚着蹲回去。

        再看婆婆时,正将大剪放在盘着的腿上,扭身向亮处举手照一照,动一动嘴,并不说出什么。我待要看,婆婆已经递过来。

        这是一只牛,肚上一朵大梅,如风火般转。牛额上也散星月般空白。眼睛一只巨睁着,令支开的四蹄如怒如奋,另一只则似偷窥,支开的四蹄反而是闪避不及的慌张。正仔细沉吟着,就听见老者说:“牝牛哩。” 婆婆说:“就是个牛哩。” 我说:“铰的实在好。”老者说:“喝水,喝水。” 婆婆说:“铰了是为自家欣喜。”

        喝一口水,仔细将纸牛夹好,放进袋里,说:“不敢多要,这张是一定自己收好。” 老者和婆婆一齐看我,说:“也值得收藏?”却是笑笑的。我说:“若婆婆有闲空,我倒还想要个人物的。”便用眼睛询问着。

        口不再干,只懒懒的乏,便靠了墙斜倚着。看婆婆铰,听老者蹲着咳,还听狗狺狺的。鸡大约是养出了蛋,紧着叫,便斜过眼,将感激寄托出去,在那林上。

        (《遍地风流》之一,原载《钟山》1986年第3期)     

      【赏析】

        作为寻根文学运动主要倡导者之一的阿城非常倾心于中国古老的庄禅智慧,同时也深深地注目于那没有被意识形态污染的保留着天人合一,人与自然息息相通的民间古老的生活意趣。将庄禅智慧与古老民风相融合是保持阿城小说特色和魅力的所在。《遍地风流》是阿城一系列笔记体小说的总题。笔记体小说是中国一种古老的文体,它在结构上显得散漫,不事雕琢,既有容纳各种事物的机制,又有相当灵活的转换和移位的能力。这种文体相当切合于庄禅智慧那种既能在各种事物中提炼出真趣,又不为一种事物所拘泥,既能通于物,又不囿于物的思维方式。

        而这一篇《茂林》在叙述中更大胆和更独特之处是把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几乎完全省略了。这不单纯是一个创造“无我之境”的问题,如果仅仅是“无我之境”,叙述完全可以以第三人称进行。问题在于“我”的省略,而不是“无我”。换言之,“我”在文本中仍有一个位置,而且差不多都是主格位置,但这个主格位置是缺席和空位的。作者没有让第三人称去填补这个位置,而是存心让这个位置空缺出来,使涉及“我”的句子残缺地只有谓语动词和宾格。

        这种叙述策略无疑是捕捉和俘虏读者的计谋。如果说第三人称叙述是直截了当地向读者摊牌,第一人称叙述往往以“我”来干扰读者视线,或者以“我”来掩盖客体;那么,第一人称空缺的叙述既能避免过分直接的摊牌,而获得“曲径通幽”一般的景观,又避免读者将视线落于“我”身上。残缺的句式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位置,使读者处于主格位置中,填补这个空缺,然后去欣赏处于宾格的景观。也就是说,主格“我”的空位句式有双重功能,它既为读者提供景观,又为读者提供视角,就像一座电影院,既提供银幕上的幻像,又为观众安排好座位,你必须首先取得指定座位的入场券,然后才能观看。而一旦你进入电影院,填补了空位,看什么,如何看的权力已托付给了作者。这样,作者以空位的计谋召唤读者,并占有了读者。

        与此相关的是“看”成为文本句式的真正谓语动词,“渴”只是用以完成作品表层故事的可替换的动词,故事在这里并不重要,只是转换看的宾格的依据。从茂林,到老者,由狗,到泥屋,故事在“渴”的动力下行进着,真正引导出的是景色的转换。绿绿的齐齐的树林,黄鲜鲜的泥屋,眼睛亮得出奇的老者,驯服的狗。最终“看呆”在婆婆的剪纸艺术上。前几种景色在转换中组成了一个安静、幽雅、古朴的背景,并从中托出了民间新鲜活泼的艺术创造力。作者尽一切努力调动各种比喻来形容这种艺术创造力所达到的境界。剪出的狗“闹闹嚷嚷”,剪出的人物“怕是只有秦腔才吼得动”,剪出的牛“四蹄如怒如奋”。如果说背景是灵气往来,那么景观的中心则精力弥满; 如果说背景平易散漫,那么景观的中心则奇特如魔。这种反差带来的艺术效果也就是作者所要影响读者的观点:在异乡异地的民间有“风流”,在与自然成为一体的生活方式中有着人们所惊讶和羡慕的蓬勃创造力。

        笔记文体的散漫结构使阿城将平淡质朴和莫测高深两种情致结合起来,独特的叙述策略将平淡中的莫测高深变成曲径尽头的幽处,寒山中的枫林。阿城作为一个崇尚自然的文化人又一次从自然中看到文化,也使读者不得不随同阿城赞美和感谢自然中的文化。

6.大坂

张承志

        从邮电局的绿漆窗口里伸出一只手臂,朝他拚命地挥舞 着。

        “嗬依! jihder! 嘿! jihder!” 那邮递员用生硬的乌梁海方言朝他吼着。——就这样知道了那个消息。他茫然信马走去时,已经听不见雇来带路的瘸老头怎样和那乌梁海人胡扯。远山像一条刺目的闪烁银霞。

        他皱紧眉头,心里感到一片苍凉。马纲一下下地扯着他的 手。

        一个精光赤裸的小孩正在路边厚厚的尘土里爬着蠕动。细细的淡黄色粉末均匀地涂遍所有的小胳膊小腿,还有肚皮、屁股、脸蛋。他盯着那干土堆里玩得专心致志的土黄色肉体,“是男孩,”他想。这光洁的肤色和白亮炫目的远山都频频向他闪着捉摸不定的光。

        这是什么信号呢? 马儿却自顾自地走着。她的眼睛里一定也闪着光或信号,也可能是泪光,她是挺软弱的。

        走过县文化馆。吴二饼站在台阶上,正慢腾腾地撞着那副变色眼镜。“真的上么?小伙子?”他问。显然声音里带着点酸味儿。

        “还有假的? 咱爷们又不是你这号废物!” 向导李瘸子不屑地插嘴骂道。

        “别吹啦,瘸子!”吴二饼戴上眼镜,反唇相讥道,“你能,从青海到新疆,咋连个老婆也没混上? ……”

        他费劲地听着。两个老家伙的声音极淡极远,飘忽不定。jihder应当是信件,而不是电报。但又是走了他妈的四天的电报。电波总不会在哪里排队、等车、喂马料吧? 居然四天才到达目的地。

        干燥黄尘里那裸着的小孩朝前爬着,强烈的阳光晒着那涂匀了一层粉末的小光屁股。马喘着,牢牢跟定那小孩前行。再向前就是汽车站了; 赶下午班车,明天能回到城里。接着,坐火车需要七十多个小时。——也就是说,一共需要六天才能赶回她身旁。

        这内陆亚洲的山前平原酷热无比。大地不仅爆烤在白日之下,而且蒸腾着昨天和几天前饱存的热气。马无言地走着,向导老李跟在后面。汗水淌在胸脯上。电报,jihder。横亘前方的天山遮断了视线,像一线狰狞的银色屏障。她此刻一定在流泪。一定那样:默不出声,任泪水在颊上流淌。单调的马蹄音也随着这一切,踏着枯燥的节奏,啮咬着人心。

        不管那乌梁海蒙古人怎样称呼电报,这该死的消息已经走了四天。而且他至少要六天才能赶回去。十天,十天后她会怎样呢? 平安地度过这场劫难,还是死于大出血?

        “流产。大出血。住院。能回来吗?” 这电报语言也和马蹄声、和倾泻在大地上的白晃晃阳光、和这肮脏街镇的呼吸,和一切保持着同样的可憎节奏。踢踏,踢踏。马耳朵一耸,一耸。树叶子哗啦,哗啦。十天,十天。

        “走哟,尕兄弟!”瘸老李催促着。光屁股的小孩儿在阳光里蠕行。前方的天山像露着牙齿。他感到头疼起来,似乎牙龈也肿起来了。毒阳狠狠地灼着他的脸,烤着他的心。他觉得心里也燃起了一片毒火,那火苗烧得他要发疯了。

        这县城的土街很长,他收着马,慢慢走着,一言不发。他紧张地想着什么,汗流浃背。

        耀眼的阳光下,那小孩还在土堆里滚着,爬着,若有所思地。奇怪的孩子! 他不觉被那赤裸的小小肉体吸引住了。

        “大出血。能回来吗?” 这样的电文一定会使邮电局的人投去惊奇的一瞥。十天以后,她会怎样呢?难道她真的会从这世上消失么? 那可能消失的,难道真的能是她——那还在少年就结识了的、温柔而真诚的她么?

        当他坐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时,曾默默地下决心要干成件什么事。他想到过那些当装卸工和卖大碗茶的同学,想到那些在麻省理工学院已经读到博士课程第二年的朋友,也想到过那些拆开了能熏死人的、文质彬彬的文痞。他们都似乎催着他到这儿来。

        这条尘土飞扬的街一会儿就将走完。十天,这个冷冰冰的数字。他还什么都没干成。而十天之后一切只会剩下结局。还有五千公里以上的路程。——不管结局怎样,反正他已经决不可能跨越这十天和五千公里的时间和空间了!

        那孩子在黄土粉末里沐浴够了,站起来朝前跑去,横着穿过他面前的土街。

        哦,这挺着鼓鼓的圆肚皮,逆着阳光奔跑的小崽子简直就是一个玩弄大自然的、胜利的生灵。而自己的那一个却——失败了,夭亡了,悄无声息地无影无踪了。

        她也是一样。如果十天以后他捧着一个骨灰盒从地铁车站里走出来,那些大都市里流水般涌来的姑娘们女人们照旧会快乐喧嚣,向着他迸射出生的活力。就是这样:弱者的悲哀分文不值。

        “能回来吗?” 她真能选择语汇。电报纸上这行打印的灰色字迹里,既有她的心境,又有她的冷静。马儿走着,前面是银行的高台阶。

        他慢慢地收着马缰,手上青筋突起。马儿站住了。让艰辛奋斗的弱者也得到一份成功,一份补偿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漆的银行牌子。

        “牵着马。”他低声吩咐向导。

        当他从银行大门里走出来时,全部公款都已汇至大坂彼侧的县城。这是一种自带凭证的汇寄方法。

        现在即使后悔也晚了。只有翻过那道银色的、像大地狰狞尖牙般的大坂。

        路过长途汽车站时,他闭上了眼。两匹马用力跺着坚硬的土路,甩着鬃走着。心头那火苗变小了,开始持久地一舐一舐地燎着他。牙龈完全肿了起来,生理的反应居然这么迅速。 

        他踢踢马腹,两骑马奔跑起来。

        前面那大坂冷漠地矗立着。

        李瘸子爱吹牛。据他说,他精通各大山脉里的每条道路,几十年专给各路军头、诸色衙门当向导。

        “你这匹马,” 他怀疑地盯着这瘸老汉胯下的那匹三岁杂毛红马。“这马能上大坂?”

        “行,行呢。”老头不介意地应着,“那一年,我们的马子全垮啦。走到贼疙瘩梁,有个庄户。日他妈,门口绊着个马子。我枪栓一拉——”

        他厌恶地打断了这老江湖:“你专门给盛世才的兵带路?”

        “还有老毛子俄娄斯。那年回回马仲英进来,也掂摞子银洋求咱。再后,帮咱解放军干过。再后——”

        他不愿再听这青海老汉吹牛。马放开大步,芨芨草丛唰唰擦过马腿。松树林子近了,白桦林子近了,大山四下围合过来。那个光屁股的娃娃在阳光烤透的尘埃里安静地爬着,肤色像熟透的小麦。世界多丰富:钻山钻熟了也成了一种职业。这老头为着每天两块五的工钱,骑上匹小马就往冰山上爬,而且像去娶媳妇那么瘾头十足。雪线稍稍上移了,大约在两千米海拔以上。广播说山口风力七级。山口就是大坂,在那道传说是冰封的大坂面前,科学院的考察队撤退了。

        他只担心瘸老李那匹粉杂毛的三岁马。

        “这马是春天驯的?”他问。

        “不价! 去年它才两岁口,咱就把狗日的压出来啦。”

        他不快地说:“去年你骑的就是它?”

        “哪! 人家科学院一下就雇了好几匹! 又驮人又驮料。就是走个半截子。日他妈工钱少挣十几块。”

        他敏感地想,这回你骑个癞皮狗找我开心来啦……“快走,”他吩咐。

        牙疼。用舌头轻轻一舐,妈的,所有牙齿都松动了。他皱紧眉头,阴沉地望着前面的深谷。潮闷的风从云杉林子和密丛丛的草棵里吹来,马蹄踢动石块,单调地响着。

        你骑着个马吔,我扛了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老李乐滋滋地甩开右镫,弯过瘸腿在马脖子上盘了个二郎 腿。这小调八成是个青海的土匪调。“诺们子两个”,他知道就 是“我们俩”。可这歌调门很野,他感到山谷里明显地被这老头嚎得变成了绿林世界。

        “老李,”他喊道,“走快点!”   

      马蹄重重地踏着石块。山脉正缓缓向背后迂回。蹄声嗒嗒——离妻子,离夭亡的孩子,离电报或者jihder都愈来愈远了。

        “能回来吗? 能回来吗?” 他紧闭上干裂的眼角。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是在婚后不久。

        “怎么办?我们刚刚开始补习呵,生孩子时,正赶上结业考试……”她注视着他。

        他心烦意乱地大口吸着烟,坐立不安。

        “……而且,那会儿也正好是研究生考试的日期,你怎么温书呢……”她自言自语地和他商量着。

        他一口烟呛在肺里,剧烈地咳起来。

        “咱们不要了吧——不要了吧?”她扶住他,轻轻地问。奇怪的是,她像是在哄他。

        他心乱如麻,一拳猛砸在墙上。几个指关节都沁出血滴。

        生活,你对这一代人太苛刻了……“不,我们回家! 回家!”他疯狂地吼着,在妇科门诊“男同志止步”的玻璃牌子下,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转身就走。

        这是真实的么? ……其实这是一种懦弱的推托。把残酷的选择推给一个弱女子来作。只是那烦恼是真的,现实从四面八方压来的烦恼。也许,这烦恼的气氛混淆了夫妻双方本质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们太年轻了。当年轻的夫妇在社会的选择面前挣扎的时候,他们还没能体会诸如“父亲” “母亲”这些深沉的字眼儿。

        “你知道么,”从手术室出来时,她虚弱地倚着他的肩,缓慢地沿着医院昏暗的楼道走着,“我们组里的徐玲,想要孩子有好些年啦。我说我不要这个了,她说我不敢。哦——”她惨白的额上沁出细汗,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好像她终于攀过了一道冰大坂,很欣慰似的。“好啦,不怕那些考试啦——”她沉重地吐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用手指抚弄着他结实的臂肌,“别烦,只要你心里别烦,我就不怕。”她径管低柔地喃喃着,缓缓地走着。

        也许她觉得很高兴:熬过了这一场苦难,又能倚着这么高大健壮的男子汉。

        向导李老汉得意洋洋地甩着缰绳头,指着山崖上的小路:“那一年,阿勒泰的哈萨反啦,盛世才派兵杀。走的就是这个道。”

        牙疼得难忍,一跳一跳的,像是在跳脓。天山腹地的景观应当是迷人的:黛色的流雾,翠郁的松林。而现在充斥他视野的却是一片铁色。他盯着那些石垃子和断崖,马蹄无止无休地踏在那冰冷的铁色之上。

        “……一个哈萨丫头子躲在水渠里头哩。妈的,老子正饮马,马子吓得蹦高。”瘸老李还在吹着牛。这老汉每时每刻都在絮叨,瘾头十足地吹牛皮。为着几壶酒钱,他美滋滋地朝大山里钻,骑着个小杂毛三岁马。

        这老头一定没有孩子。

        “……后来,我给那丫头子披了个军服,扣上个军帽子。趁黑,把她窝在艾比滩一个把兄弟家里啦。”

        “老李,生火煮茶吧,歇会儿。”

        老汉从脏污的马褡子里摸出两个又黑又硬的包谷馍。

        他用力掰下一小块。咬了一下,松动的牙根立即刺入牙龈。他痛得眯起了眼。从嘴里掏出那块烤馍,上面染着红红的血。

        “后来呢老李? 那哈萨克丫头——”

        老头大嚼着,不经意地回答说:“她非不走嘛——咱还不拿上。咦,你吃呀!”

        “不吃,不饿。”

        “再说,那阵子,她只要一露头,骑巡队见了就是一刀。嘿,山上那死人哪——”

        他截断了话头:“有娃娃么?”

        “……呃,养了一个,唔,尕小子。”老汉咽下了一大口。

        这瘸老汉也有罗曼史。被搭救的哈萨克姑娘哭着抱住了他的瘸腿。牙齿会全烂掉的,现在已经不能吃东西了。十天——已经不是十天,而是更多。一个肮脏而结实的光屁股小孩在爬着,他一定是在追着一只蚂蚁,他也一定是在一个蓬头垢面的哈族女人身旁。也许年青时代的李瘸子也站在旁边。

        他啜着茶水,一杯接一杯。现在只有喝水,要多喝水。他凝神望着前方的冰山,牙龈还在一跳一跳地疼。那冰山轻蔑地朝他闪着冷光。

        “走吧,老李。”他站起来。

        自从二十世纪初法国探险队在敦煌发现了一份珍贵的唐代写本卷子以来,这条空寂的山峡连同它中间的那道冰大坂,就成了历史、考古、地理世界里的响亮名字。

        “你们为什么撤回来了呢?”他曾经奇怪地问过科学院那几位中年人。

        “我们不会骑马。”

        “什么?”

        “我们不会骑马,屁股疼得厉害。”

        他愕然了。真不是一代人哪。不会骑马,屁股疼。他们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光荣。那份敦煌地理文书现在锁在巴黎的博物馆里,而关于它描述的那古道上的种种,至今没有一个中国人考察。

        “我打算过冰大坂。”他对县文化馆的权威吴二饼说,“麻烦您帮我找找马匹和向导。”

        “你过不去,过不去。雪线还低呢。去年我都没敢过。你不懂,山口风力七级。算啦,过不去。”这是县境之内唯一的一个眼镜。他看见镜片里反射着嫉妒的光和一种地头蛇式的恼怒。“马么? 马匹困难哪! 向导也难找——都搞包产啦,谁愿意跟上你钻大山?”那镜片里甚至闪射着快乐的、得意的光。

        他默默地把桌子上那杯白开水喝下去。

        “那么再见。我明天就上山。现在和您辞行啦。”他站起来,冷冷地和那人握了握手。

        多么狂妄的口气。简直是锐气逼人。而此刻,哪怕妻子丧亡的电报飞到身后的县城,不管那乌梁海人怎样再次把它称为jihder,他也无从知道了。一步的勇敢,一次男性的证明,背后深埋着多少难言的牺牲呐,牙齿又疼起来了,头晕。他摸出一包土霉素片,数也不数地吞了下去。

        两骑马攀到了雪线以上。

        “人哪,谁也有个山穷水尽,” 老李又把二郎腿盘上了马脖子,“那回在贼疙瘩梁,咱不是拿了那老回回一个马子么——后来,日他哥;有一回我领着兵上北道桥子浪。沙窝子边边上,嘿!两个土匪绑了一伙淘金的客。顺着跪了一溜,吭吭大刀抡着砍头。”

        “里头有那个人?”他问。

        “啊呀!” 老汉嚷出一句青海话, “——见了面就哭着磕头。咱一说情,就留下他一个。你看:这家伙赚不赚?给了咱个马,落下了一条命。”老头吹得唾沫星子乱溅。

        走着,走着。马喘着粗气。

        薄暮时,见到了一座哈萨克人的毡房。一个肤色黧黑的女人正在门口忙碌。夕阳染黄的山坡上散着羊群。

        那个女人惊讶地望着这两个装束奇怪的骑者。她的眼睛是标准突厥式的,深陷的双眼皮俊目。“她也像这个哈萨克女人一样,”他心里想道,“在都市的险谷里迎送生涯。”女人,为什么也把她们驱赶到这种险恶的生涯里来呢?难道这儿不是男人们拚斗的世界么。

        “住下吧?这地场美的很!”瘸老汉问。

        “离大坂还有多远?”他犹豫了一下。

        “嗨,远得很,那狗日的冰大坂。那一年,盛世才的兵——”

        突然,他看见一个小孩,一个光屁股的哈萨克小男孩,追着一条小花狗崽儿朝山坡跑去。金灿的斜阳照得那小小的肉体分外明亮。

        “够啦,接着走!”他猛地抽了马一鞭。

        “哎,急啥嘛! 公家人,住几天也不花自家的钱……哎,下马,下马呀。”

        “快,走着说。”马匹已经跑起来。

        “走着说,”老汉急了,“走着还说啥!”

        “天黑再住。再赶一程。”他头也不回。

        “哎呀你个尕娃娃! 那年盛世才的兵——

        “老李,看看黄历。别一嘴一个盛世才。”

        “……”

        他们不再顶嘴,默默地走着。黄昏的山谷清脆地回响着倦乏的蹄音。山道陡峭起来。他们下了马,牵着马登上了一道山脊。

        他吃惊地、用劲一把拽住了马嚼子。

        ——山体在此分成几脉,磅礴地朝四方滚滚而去。来路像一根线,缝在深谷崇山之中。层峦叠嶂移开了,正前方是一道明亮耀眼的冰岭。

        那冰岭拦住了没有阻挡的夕阳余晖,闪烁着,静卧着,冷酷地斜睨着这渺小的两骑马。

        “狗日的,就是它。妈的大坂。”瘸子老李恶恨恨地嘟哝着。     

        天将黑的时候,在紧挨大坂脚下的石崖旁发现了一个松枝石块搭的窝棚。

        “啧啧,美的很!”老汉打量着窝棚,赞不绝口。“猫下! 就这儿猫下。”他嚷着,也许这里比帐房人家更对他胃口。

        水烧开了,老汉撒上一把砖茶末子。

        他试着咬了一口馍,疼得嘴角又抽搐起来。“饿了么? 啧啧。”老头子吃得喷香,用狡猾的眼神瞅着他。夜幕正在降临。她如果——她一定正躺在医院里,在昏暗中睁大着眼睛,凝望着漆白的板壁。他用手指轻轻捻着烤馍块,用茶水泡了一缸糊糊。篝火烧旺了。毕剥响着。烤焦的苞米馍块没有泡软,他使劲嚼着,咽下一些咸咸的东西。篝火跳跃着,火苗黄得透明,像一个赤裸在炫目阳光下的小孩在舞蹈。

        绊马时,发生了冲突。

        瘸子老李摸出一根细细的硬麻绳,把马的两条前腿捆在一起,像捆一个贼。

        “不行吧,老李,”他担心地望着老头,想起以前在军马场当牧工时的一些往事。“老李,马腿会淤血呀,不行吧!”

        “哪里的话! 嗨,就这个章法!”

        “马走了十来个钟头,这么一捆,明天就瘸啦。”他劝道。

        “管它! 畜生么! 明天睡醒,狗日的在眼皮底下要紧!”

        “你这是在盛世才队伍上学下的章法?” 他生气了,恶意地 问。

        “哈,就是嘛! 尕娃子!”老汉却乐了,龇出一口黄板牙。

        “明天马瘸了,咱们也去抢两匹换上?”他愤怒了。

        “瘸不瘸,在它的命。人安生要紧。不行,真不行——回去哈萨帐房浪上两天嘛。”

        “解开马腿。”他命令道。

        “你——”老头子也火了。

        “解开!”他低低地喝道。

        老头双手叉起腰,蔑视地打量着他:“你懂还是我懂? 尕娃,老李咱五十六岁喽!”

        正在这时,那匹粉红杂毛马一下子摔倒在地,而那土匪式的麻绳绊仍死勒在它腿上。小杂毛马绝望地放松了肢体,呼呼地喘着。

        他决心乘机压住这江湖老汉:“看见了么?论骑马,你得喊我先生!”

        老汉一抡鞭子,喊起来:“这么个难伺候! 妈的,咱回呀,不干啦!”

        “随你的便!”他吼道,双手攥成拳头:“老子自己走! 你卡不住老子的脖子! 不信我就能死在这鬼大坂上!”

        他狂怒地推开瘸老汉,劈手夺下马缰,把自己骑的红马解下来。土匪! 兵痞! 老江湖油子! 他拔下一束马尾。大坂! 大坂! 万恶的大坂! 他用马尾编着一根辫子。刹那间他看见了许多人的脸。吴二饼,“科学院”,还有别的一些。他用马尾辫联住两条前腿绊。红骠马低头吃草了,——它走不动,但又没有勒疼。他飞快地干着,一声不吭。心里那毒火吞噬了他。

        老头子呆呆地站着。浓暮中看不清他的脸色。瘦骨嶙峋的、翘着一条瘸腿的身影,显得可怜巴巴。他迟疑着,迈开瘸腿,一拐一拐地解开了那根硬麻绳,小杂毛粉马站起来了。他扣好皮绊,与红骠马联上。他又一拐一拐地走开,抱来一捧松枝,添在快要熄灭的篝火上。——他顺服了。

        怒涛平息了,一丝羞耻浮了上来。为了马,伤了人。而且是为了马腿,伤了人心。但他又必须使这自行其是的老江湖就范。他抬起眼睛,夜空星汉灿烂。那些星星在凝望着他。妻子和夭折了的小生命也在凝望着他。

        又是这种莫名的烦躁的发泄。上一次的烦躁是为了让一个女人承担一切。这一次是要对付一个瘸老头。老李当然会顺服的。他要挣你的钱。当向导一天两块五毛钱,你是公家的人么……他慢慢地咬紧了牙关。三十二个牙齿的尖尖齿根一齐向肿胀溃烂的牙床刺进去。你用金钱的优势压服了一个穷人,一个老人,一个男人。星光下,青蓝色的大坂一片朦胧。哦,为了越过这大坂,他已经不择手段,不惜丑恶。莱辛说过,古代艺术家即使在表现痛苦时也避免丑,他们的法律是美。他觉得,这位德国古典美学家的眼睛,似乎也在那永恒夜空的星群中注视着他,像注视着一个渺小的例子。他垂下了头。咸咸的液体流向喉咙。

        篝火熄了,只剩下暗红的灰烬。   

        两人枕着马鞍,裹着毡鞯和皮袄睡下了。

        天地一片漆黑。一股刺骨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浸入了膝盖以下没有盖上的肢体。双腿渐渐麻木了。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睛。

        李老汉似乎轻轻一动:大概也冻得睡不着。

        “老李,抽根烟么?”他侧过脸去。

        “嗯,不,咱……”

        “喏,抽这个。我白天在马背上卷的。”

        嗤的一声,火柴的亮光照亮了那张干枯的脸。“这莫合烟,……是伊犁的么?”

        “不,县城买的。”

        “怪。咱这烂县城能出这号好烟?”

        “不坏吧? 真有点伊犁烟的味儿。”

        “就是。好烟。”

        两个烟头一闪一闪。红光映亮两人的嘴唇和鼻尖。他们小声地谈着。

        “狗日的,真冻人。”

        “老李,你常在大山里睡么?”

        “嗯……不。日他哥,这鬼地方。”

        “抽烟,接上一根。”他又摸出莫合烟。

        “不,抽我的,尕娃。给——”

        “冷哪,忘了带上瓶酒。”

        “狗日的,是忘啦。有瓶子古城大曲才美。”

        “三台白酒也行啊。”他赞同地附合道。

        “河南大裤裆的红薯干烧酒也行啊。”老头向往地说。

        两个人都嘿嘿地笑了。

        “尕娃子,我有个章法。”老头来精神了。

        “什么章法?”他问。

        “插筒子睡。你脚伸我怀里,我脚伸你怀里。就是——咱臭 脚。”

        “好!”他蹦起来,“插你老的筒子!”接着他又笑道:“不然,明天马腿不瘸,人腿倒瘸了!”

        “咱反正是瘸子。怕可惜了你城里人。” 老头子狡猾地回 答。

        两人调整了睡法。脚和膝盖立即暖和过来。老汉放肆地把脚丫子踹到他胸前,恶臭阵阵袭来。他也痛快地伸直两腿,满心希望把脚伸到老汉鼻头上去。

        两个旅人沉沉地睡熟了。

        他梦见了一座冰雪砌成的大坂。梦见了两匹联着绊开吃草的马。他看见了妻子。他走过去,想用双臂使劲地搂住她。但她却飘忽难即。他眼前闪过一道金黄色的电光,一个赤裸着胖乎乎屁股的小孩在正午的太阳地里爬着。满天的星斗都深不可测地望着他。妻子也用那星斗般的眼睛在望着他。不是每个女人,不是漂亮的女人和热恋中的女人就能有这样的眼神的。他好像揍了那当向导的瘸老汉。老汉哭了,又笑了。邮局的那个乌梁海人喊道:“jihder!” 文化馆门口,吴二饼慌张地跑来想拦住他。“能回来吗?”他终于从妻子的眼神中看到了这句话。“大坂,大坂。”他在梦中沙哑地嘟哝着。     

        大坂,在探险家A·斯坦因爵士的地图上写为Daban或Dawan。几乎中亚和蒙古的一切语言中都有这个语汇。已经很难判定它究竟是一个古老的汉语借词,还是一个汉语对某种民族语的谐声切意的译写。谁都知道,大坂是指翻越一道山脉的高高山口,是道路的顶点。

        清晨,两骑马越过了松林,登上了植被稀疏的高海拔山顶地 带。

        “老李,你常年在山里跑,不想家么?”

        “啥家! 吴二饼不是说么,咱是光棍子。”

        他想起老汉的浪漫故事:“咦,你不是娶了个哈族丫头,还养了个儿子吗?”

        “嗨! 早跑了个毬的啦!”老头不耐烦地一甩鞭子,像轰了个苍蝇。

        石头上有一处游牧人的岩画。一只印象派的岩羊。他取出笔记本、地图和罗盘。临摹着,他又问道:

        “老婆儿子还能跑么?”

        “日他哥,一块过了六、七年,她家里亲戚闹事,马队来了把她跑毬上啦。咱也没敢声张。”

        “你也没去看看她?”

        “前些年,我给地质队带路,山里见着她一次。妈的,一进帐房——”

        他举起手止住老汉。石头裂隙中有尊残破的石窟造像。他举起照相机,按下快门。

        “接着说呀,老李。”

        “我一进门,她哇地他妈的就嚎开啦。”

        马匹汗水淋漓,停住了脚步。他们下了马,朝上步行攀登。老汉一歪一拐地走着,说着。

        “我吆喝她说,你嚎个啥,嚎得你男人回来一准揍你。快烧些茶,咱喝了上路。她不听,捂着脸,哇哇地嚎。狗日的,嚎得昏天黑地。”

        “后来呢?”年轻人听得很紧张。

        “后来没喝上茶。地质队那些人说,别惹个民族矛盾。嘿,帐房外头挤了不少人,偷听哪……她男人回来准揍了她。”

        年轻人问:“后来呢——再也没见她?”

        “没。也不知她们上了哪处,是死是活。” 瘸老汉擦了擦汗,想了一下,叹了口气:“唉,那丫头,是个好丫头。”

        远处那鞍形的冰大坂白雪皑皑。他想起了那双凝视着的眼睛。哦,她也是个好丫头。她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现在他和老人心里体会到的,可能是一样的、过来人的滋味。

        他们默默地上了马,穿上了皮袄。马弓着背,在青灰色的缓坡上一步步走着。山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掠过耳边。他觉得头晕得更厉害了。岩陡崖已低低沉向脚底,两侧山沟里满盛着白沙般的粉雪,明晃晃的。

        在这片青色砾石的漫坡尽头,就是那鞍形的大坂之顶。

        他转过身来,向老头问道:

        “儿子呢? 也和他妈在一块?”

        “嗯。”老汉点点头,“那回没见上他。”

        他失望地转回身去。这时,一股寒气逼人的风突然迎面冲来。他抬眼一望,前面是一道白色的山口。     

        他的心突然激烈地跳了起来。摸摸前额,有些发烫。

        那快要伸手可触的山顶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像是他逆境中的妻子发出的绝望叫声。他突然无比强烈地仇恨起这凶险的巨大山脉,仇恨起这高踞在上的大坂和这强大地欺凌人类的大自然。刹那间他也记起了吴二饼和他熟知的那些文痞,记起了所有侮辱过他和侮辱过他热爱的人们的人。他还记起了那制造又消灭了老李的家庭和使他沉默寡言的因素。肿起的牙龈一跳一涌地折磨着他,但他没有向挎包里去摸那些消炎药。他使劲地咬着那些背叛的牙齿,任咸咸的血向嗓子里流。他已难以压抑一股冲动,一股野兽般的、想蹂躏这座冰雪大山的冲动。他想驰骋,想纵火焚烧,想唤来千军万马踏平这海洋般的峰峦。他疯狂地感到一种快乐,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什么。他想呼喊,想喊来世上一切英雄好汉和一切专会向生活要光棍的坏种,在这里和他一比高低。他想告诉无病呻吟的诗人和冒充高深的学者:这里才是个够味儿的战场,才是个能揭露虚伪的、严酷的竞争之地。他的胸中正升起着勇敢,升起着男子汉的气概。他想一步跨过这可怕的大坂,纵身飞下彼岸的绿洲,然后向那无援的女人飞奔。“能回来吗?”她用了问号。她已经安心承受一切苦难,为他留下了向这座大坂冲击的可能。“坚持住!” 他默默地向她喊着,“等着我,坚持住!”他坚信只要迈过这最后一步她就能得救。但是——这里海拔已近四千米,他不仅无法驰骤,甚至不能加快一步。他僵硬地屹立在马背上,颜色铁青的脸上,两只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白色的、迷蒙的大坂。

        马匹喘着,拐着之字形,缓慢地向大坂顶端的分水线蠕动。其实,从远处或从空中看去,那黑甲虫似的两个影子已经和那鞍形的山口融为一体了。

        他在霎时间平静了。

        世界化成了斑斓的地图。在分水线上,他同时看见了山脉两侧的,准噶尔和土鲁番两大盆地。唐代敦煌文书描述的古道正静静地深嵌在弯曲的峡谷之底。山顶的一块巨石上铭文剥落,旁边堆着一匹驿马的骸骨。大地峥嵘万状地倾斜着,向着南方的彼岸俯冲而去。这是从海拔四千米向海平面以下伸延的、大地的俯冲。剧烈抖动的气浪正从土鲁番低地淡白色的中央地带扶摇而起,化成长长一片海市蜃楼。在赤褐色的南侧深涧里,嵌着一条蓝莹莹的冰川。

        他从未见过如此雄壮的景观。

        大坂上的那条冰川蓝得醉人。那千万年积成的冰层水平地叠砌着,一层微白,一层浅绿,一层蔚蓝。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冰川幻变出神奇的色彩,使这荒凉恐怖的莽苍大山陡添了一分难测的情感。“大坂——”他失声叫道。他想不到这大坂、这山脉、这自然和世界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他。他久久勒着马伫立着,任那强劲的山风粗野地推撞着他。

        “他妈的,这大坂。老子的马子累垮了!” 拐子老李满头大汗,咒骂着走上山顶。那匹粉色的三岁马浑身透湿,簌簌地打着战。

        “畜生! 这么个熊样!” 老汉恶煞般朝小马怒吼着,“趴蛋啦? 挨刀子啦? 这号熊样,能回来吗?”

        他颤抖了一下。“能回来吗?” 他听见一个低柔的声音。一个最后的声音。他下了马。豪迈和勇敢突然消逝了。他慢慢把照相机放进了挎包。“不能在山顶上冒充英雄,” 他想。他把马料倒在雨衣上,看着那匹精疲力竭的小马嚼着。风卷着积雪,在冰川顶上堆起乳色的一层。这层层砌起的冰川里不知葬着多少人的不幸。今天的这层雪会在夜里结成新的一层冰。每天冰川上都结着新的冰。不要照相,哪怕为着已经粗现轮廓的论文。——留下些缺憾吧。

        “喂,抽些烟吧,尕娃。”

        “抽莫合烟——帮我卷一根粗的。”

        “这王八大坂,真难走。”

        “喏,老李,点上火。”

        他吸着浓烈的莫合烟,望着冰川顶的乳色积雪。今天的这一层里埋着他夭亡的孩子。这一定也是一个在阳光中光彩照人的,赤裸着的小男孩。他在今天被父亲葬到了这冰川之中。

        他们休息了很久。粉色杂毛小马吃饱了苞米粒子。马褡子捆扎稳当。他们上了马,走向古道的另一半路程。

        你骑着个马吔,我扛着个枪

        诺们子两个嘛——浪新疆 

        瘸老李又乐陶陶地唱起了那支野蛮的青海小调。马蹄又在岩石上敲出单调的响声。南来的骄阳烫着脸颊,他们走离了分水线。

        古希腊的艺术家是对的,经过痛苦的美可以找到高尚的心灵。这一点,她已经做到了。她不会死,她只会得到更坚实的爱情。因为,她以一个女人的勇敢,早已越过了她的大坂。死去的儿子也做到了,他将在这永恒的冰川上化成一个洒满阳光的胜利的小精灵。

        下山道上,马儿走得很快。他朝那冰川,朝大坂投去了告别的、父亲的一瞥,然后不动声色地追上了他的向导。

        1982.7.15. 改定于博尔塔拉

        (原载《上海文学》1982年第11期)     

        【赏析】

        小说,作为文学体裁中最富于弹性的一种,它的模式之变幻多端常令文学批评家费尽心机。有的小说有头有尾,情节生动感人,它的历史深度,它的道德意识,特别是它的现实感使人感慨系之;有的悬念迭起,情节奇特,虽乏人物性格,但传奇色彩浓郁,令人于世外桃源的遨游中别有一番情趣; 有的则笔墨简淡,散散漫漫;有的却典故轶事叠套,方言风俗四起,读者阅之像是说书人闲聊,又像是置身于风俗博物馆;更有一些小说几乎与散文无大区别,情浓意烈,感物吟志,借景抒情,读后使人激动不已……

        然而,除了这些常见的模式以外,当代文学创作中还有一类引人注目的小说模式,它虽也有情节但不怎么曲折惊险,虽也有抒情却不那么直抒胸臆,一览无余,它使有的读者阅之却步,不甚了了;它使读者掩卷后心头蒙上一团朦胧的疑云:这究竟说的是什么?

        在很多情况下,这类小说可以归入“象征”模式,张承志的《大坂》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文学的象征是一个复杂的理论问题,但所谓象征,它的最基本特征便是: 以具体可感的形象提示、暗指某种抽象的精神、意识、观念、情感,等等。张承志的许多小说如《黑骏马》、《北方的河》、《老桥》、《大坂》等,都是以一个形象鲜明的名词作为题目,这些名词看上去并无褒贬、暗示,但通观全篇就会发现: 这些名词——或动物或地域都是一种象征,读完作品再品品这些题目,就会在心中弥漫起一种言说不尽的意绪,使你的感知提升到一个形而上的境界。倘若说,这里提到的前三篇小说主要还是运用了一些局部象征,那么《大坂》这篇小说则是整体象征。也就是说,这篇小说整个儿就是一种情感、观念的象征。

        象征不同于比喻,在比喻中,喻体只是暂时的、过渡性的,而象征体则本身就是作品中的规定场景,它是不能代替、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么,象征模式既然也要依傍情节的支架生成,它与情节模式的小说又有什么区别呢?这里的关键是: 对于象征模式的小说,如果你仅仅从情节上去理解,它的意蕴便会大为逊色,甚至显得凌乱、缺乏逻辑性,从而显得不值一提。

        对于《大坂》的情节,我们除了概括说 “这是一次艰险的攀登,途中两个人物发生过矛盾,主人公很爱他的妻子”这些贫乏的言词以外,我们还能复述什么呢?象征模式的小说是难以复述的。但是通观全篇,我们一旦把那些模模糊糊、似隐似现的情节线索串连起来,用全身心去体会它,立即就会体验到一股力量,一种情节之外的光芒: 主人公“他”收到妻子流产病危的电报,便立即决定赶回去,但是包括跨越这冰封的大坂在内,他要化整整十天才能到妻子身边,很有可能,在他到达之前妻子就死了,但他还是挥马踏上了征程。吴二饼带有醋意地嘲笑他——这是一种人们熟悉的阴暗的势力。瘸子老李与他明争暗斗,又不无同病相怜地走完了全程。这老李就像一本破旧的黄历时时衬出一个现代青年的迥异的生命观;这老李征服大坂是为了钱:一种卑微而无奈的愿望,而“他”的征服大坂则是一次希望的跨越;这老李的身世又像尖厉的刀锋不断刺激起“他”痛苦的回忆与体验。那个裸体的、被淡黄色粉末涂满全身的、不断出现于路途的小男孩绝不可能是真实的,是幻影,抑或是那流产的小生命的显灵?总之,小男孩浑身勃勃的生机与“他”的内心情绪非常谐调与吻合。大坂令本地人望而生畏,大坂使科学考察队的科学家们却步(仅仅是因为不会骑马,多么缺乏顽强的生命力啊!),而他却不顾一切地前进,前进。天山腹地的景观本应是迷人的:黛色的流雾,翠郁的松林,可当他牙痛难忍的时候,却呈现出一片无生命的铁色;终于登上大坂了,苍茫的冰山雄壮得令他心颤。交替叙述的两个人的遭遇,虽然发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场合,可是难道老李就没有内心的痛苦了吗? 曾经有过的家庭消失了,孩子! 女人! 人人都有生命力的痛苦——无论研究生,无论瘸子。意识的错乱与混合,想象中的与现实的,过去的与今天的都伴随着一跳一跳的牙痛忽闪忽闪。“能回来吗?”这低柔、最后而又充满理解的呼唤永远回响在耳畔……

        这些拾掇起来的情节因素能使“情节迷”们满意吗?或者说我们能津津乐道地以此向人复述吗?不能。可是当我们用整个身心去体验这些文字的时候,凌驾于这些情节因素之上,但又依赖于这些情节因素的意义就展现出来了: 这是以一次凶险的大坂的攀登象征了生命的顽强,与其说这是人对自然障碍的征服,不如说是对自我精神障碍的征服,它象征了一次人生关隘的跨越。人,可说是坚定的、强悍的! 小说中有力地奔突着一股躁动的、焦灼的、愤怒而且豪迈的情绪,它在与一系列鲜明逼人的意象的对比中,强烈地流露了出来。

        《大坂》有情节,但它从整体上看缺乏传奇性、戏剧性、紧张性。“他”与“她”如何相识? “他”和“她”现在各在何处?他俩的深情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回到“她”身边的路难道只有这一条?“她”最后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情节的断头有许许多多,然而这一切不必追问了,不重要了,作家有意省略了各种来龙去脉的交待,放弃了通过人际事件的错综复杂以吸引读者兴趣的意图。这样的话,我们一只脚还追踪着情节的旅程时,另一只脚就会自然地踏入了形而上的境界。

        《大坂》作为一篇象征模式的小说,它与一般的情节模式小说最大的差异在于:它主要不是引导读者理解小说的形象体系,而是引导读者领悟生活本身,理悟一种哲理、一种人生观。正因为如此,象征模式的小说常常时代不明、地点含糊,时空概念被有意淡化了。但是成功的佳作却常也因之而具有久远的艺术魅力。

        《大坂》不是读一遍就能完全领会的那类小说,但是我们两遍三遍地读下去,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形成这篇作品艺术特色的东西:不时出现的地理学行话,使作品意欲强调的生命力、自然力得到了强化;意识流技巧的运用,使得叙事氛围似幻似真、辽远开阔; 整个作品的语言给人一种翻译过来的俄罗斯语言般的凝重的感受;那青海小调传达出一种野性的美……

        《大坂》不同于那些能改编成电影和戏剧的小说,但是它却能改编成——或者说它本来就是——一支生命的交响曲!

7.窑变——香港的故事之二

施叔青

        尽管九龙尖沙嘴以东的新填海地,最近半年,先后完成了好几家国际水准的豪华酒店,用以招徕国外来的观光游客,然而,以品味、年代、身分等级而论,九龙这些近年来由暴发的财团支持下的新酒店,依然超不过香港文华酒店的优雅矜贵。难怪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英国苏富比拍卖公司,一年两季,选择了这家酒店,作为中国瓷器、文物的预展和拍卖的根据地。

        五月一个小雨刚歇的黄昏,六点钟不到,香港的劳斯莱斯几乎全部出笼,不约而同地朝着文华酒店驶了过来。名车的主人们,全是应了苏富比拍卖公司的邀请。前来二楼康乐厅,参加瓷器预展酒会的本港名流雅士。

        今年展卖仇炎之毕生的藏品,果真不同凡响。这位最近死在瑞士的中国人,生前独具慧眼,早年从上海、香港,凭着他天生的审美观,以及潜心钻研之后,对瓷器的深刻认识,为他的子孙留下了质与量都足以傲世的艺术品,震动了全世界的同好。

        近十多年来,以拍卖中国瓷器闻名于世的苏富比公司,老谋深算,看准香港惊人的购买能力,又抓住了收藏家希望中国文物回归本土的心理,付了天文数字的保险费,将这批无懈可击的艺术品运抵香港。下午这场预展酒会的慎重其事是可以预料的。为了防备香港每况愈下的治安,康乐厅门口站了两个荷枪的警察,应邀者必须凭请柬入场。

        方月得知今晚到场的宾客均非等闲之辈,她特地从任职的博物馆提早下班回家,颇费了点心把自己打扮得十分得体大方,捏着请柬姗姗到来。原来以为早到了,大厅里却已尽是衣履风流的绅士淑女,他们为了一睹仇炎之的精心收藏,显然比方月还心急,六点钟不到,全出现了。方月从川流不息的侍者手中的银盘,接过一杯红酒,站在不显眼的角落,一边冷眼旁观,心想这位充满传奇性的收藏家,果真具有无比的吸引力,除了本港的显贵,还从世界各地招徕了无数著名的陶瓷收藏专家,宾客当中,还不乏名重一时的权威欧洲大古董商。

        方月认出荷里活道几个开古董店的老板,集雅斋的黄经理、文珍阁的李先生,此时正围住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国绅士,使出浑身解数在攀交情。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匀出工夫来和她周旋,此时此刻,他们甚至连礼貌性的招呼都嫌浪费。

        方月偶尔和朱琴喝茶,听她形容此间的古董商参加伦敦的拍卖,为了私利,往往在拍卖会上失去理智地哄抬价钱,自相残杀。这般人表面上笑容可掬,摆出艺术爱好者的姿态招摇。据这位一脸精明的上海太太说,其实同行之间彼此相互倾轧,实在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听人说,最近朱琴也下海做古董生意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丈夫老病在床,朱琴不顾丈夫的反对,擅自开了保险箱,把丈夫一辈子的精心收藏取出来做起买卖,现在也跟着人家伦敦、纽约来回跑。

        方月在人丛中发现了她。多时不见,只见朱琴脸上红红白白,打扮得更入时了。她旁边站了一位一身珠翠的肥胖女人,正对着架子上一支绿紫镂空的鸳鸯枕指指点点,朱琴陪笑侍候一边。方月认出是杨士鹏的夫人,丈夫是此间的船业巨子,也是有名的粉彩官窑收藏家。早两个月,有人看到朱琴和杨士鹏的机要秘书同进同出,方月还以为同行中人故意糟塌朱琴,看这样子,朱琴目的已然得逞。

        受不了朱琴逢迎的嘴脸,方月转过身,视线正巧落在门口闪入的唐衫老者身上,只见拍卖行的几个工作人员亲切过度地将老者簇拥了进来。

        原来是吴遥邦中医,此间著名的明瓷收藏家。上一回,他把藏品中元、明早期的白地清花瓷借给博物馆展览,为了编写目录,方月曾经被接见过几次,到他中环拥挤的诊所,询问一些资料上的疑问。

        吴遥邦医生灰绸唐衫施施然地过来,方月赶忙礼貌地朝他微笑。对方拿眼角扫了她一眼,似乎觉得有点眼熟,却又很矜重地转过去,迳自昂起头,和他认识的人周旋去了。方月本来预备打招呼的一朵笑,僵在脸上,只好讪讪地假装欣赏瓷器,心中希望姚茫即时出现,免得她一人形单影只,局促在这名流云集的场合。

        此次拍卖的焦点,集中在一只不及三寸高的明朝成化斗彩摹鸟高足杯,印刷精美的说明书上指出世上仅存的另一只现在保存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馆,惊叹赞赏声不时从围观的人群发出,方月无意去挤在人群中凑热闹,争相传观这稀世之宝。

        仇炎之生前所珍爱的其他数十件精品,端雅地摆在压克力的透明陈列柜里,等待识者取出赏玩签定。方月请工作人员拿出一只洁白如玉的白釉莲子碗,小心翼翼地放到绒布上。

        这两年苏富比的瓷器预展,方月每次躬逢其盛,多半由姚茫带着,先要她除下手中的戒指,为的是怕碰裂胎薄如蛋壳的宫窑瓷。姚茫耐心地教她鉴定瓷胎、釉色,以及如何从纹饰图案来辨识年代特征。现在方月可以像模像样地捧着价值连城的官窑,摆出一副鉴赏者的神气,完全是姚茫一手调教出来的。

        捧着这只底下有“大明正德年制”款的白釉莲子碗,方月凝神看个仔细,发现碗内浮着暗花细纹,倘若姚茫这时在身旁,一定会熟极如流地道出 “缠枝蕃莲瓣纹” 一类术语。想到这,方月微微地笑了。

        会结识姚茫,也许可以说是前缘注定的吧。前不久,方月陪他到大会堂听京戏,杨宗保马前惊艳,擅自和穆桂英私定终身,老父杨六郎怒不可遏,把儿子绑在辕门,眼看就要问斩,穆桂英闻讯急急赶来,杨六郎问她:“你小姐不在山东潇洒,来此作甚?”

        能唱几句老生戏的姚茫,学着杨六郎的口气,推推身边的方月问道:

        “你方月不在台北潇洒,来香港作甚?”

        方月顺口答:

        “为认识你而来的。”

        暗黑中,姚茫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动,紧紧抓住方月的手,到终场时还不肯放。

        三年多前,方月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跟着前程以锦的丈夫移居香港。台大工商管理系毕业的潘荣生,原在台北花旗银行贷款部任职,美国休士顿来的经理纳尔逊先生看中潘荣生的勤奋才干,说服他一起到香港来另组股票交易公司,靠着他自己的白皮肤在这殖民地上拉关系,业务由潘荣生打理,名义上是两人同伙,事实上纳尔逊是借着有工作狂热症的潘荣生替他打天下,让他过一直想过而始终没机会做老板的瘾头。

        住进铜锣湾怡东酒店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不到,纳尔逊从楼下打电话上来,潘荣生早已穿戴齐整,拎着新的公事包兴冲冲下去。他坐在纳尔逊的平治车子里,迎着香港早晨的阳光,迎着一整个世界的希望,来到中环康乐大厦四十二楼摆满盆景的漂亮办公室,潘荣生掏出梳子,理了一下被维多利亚海港的风所吹乱的头发,拿起桌上早巳等着他使用的电话,纽约华尔街的股票市场就要开市。汤玛士·潘的工作不因地方的搬迁转移而间断。越洋电话接通了,他在这异地的办公室一下子又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好像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

        方月却找不到她所属的位置,她一个人每天在锣铜湾的人海之中飘浮着过了平生最恐怖的一个月。香港到处都是人,她可是举目无亲。熬到十一月底,总算搬入了半山巴丙顿道的公寓。她得一切从头来起,这包括到附近小市场买一把锅铲、一打筷子。

        白天她在小市场和多半长得精干瘦的广东小贩,彼此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大声吵嚷不休;晚上方月又得脱下沾着鱼腥的家常服,换上丈夫指定的服饰,由他带出去应酬,香港、九龙各大酒店、会所去不完的鸡尾酒会,山顶、渣甸山外国人家里开不完的宴会。

        开始几次,方月很为纳尔逊家的宴会,那份荒诞神话般的色彩所迷。纳尔逊太太是个精力充沛型的女人,随丈夫的工作调到亚洲来之前,听说还在休士顿一家律师楼做过事。她现在把过人的精力用来招待她丈夫商场往来的顾客、以及他们私人的朋友。每天在她渣甸山宽敞的花园洋房翻阅日历,一年四季,纳尔逊太太从来不漏过任何一个可资庆祝的中外节日。

        圣诞夜,她特地从附近天主教中学,请来白衣银冠的唱诗班,群集花园,站在星空下大唱《弥赛亚》。纳尔逊太太连中国新年也热烈庆祝,除夕夜,只见她通身一片红,拖地红绸旗袍,发际之间还插上一朵朵小红绒花,她把家里也布置得像新房一般,古董店买来的八仙喜帐高悬门梁,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乡下人做被面用的土红大花布,用在圆桌上当台布,喜气洋洋一片。每位客人前面水晶杯下还压了个红包,也真难为纳尔逊太太这一份心思。

        有一回方月接到一张浅绿色的请帖,庆祝圣派屈克日,请帖上注明女宾得穿绿色服饰,潘荣生来了香港之后,开始对西方的礼节习俗熟悉到令方月叹服,他说这天是爱尔兰人的节日,当晚他戴条绿领带够了。

        结果潘荣生突然出差到纽约,临行嘱咐方月一个人赴会,方月果真穿了件苹果绿的麻质洋装。当天晚上席设香港会所,那一阵子翻腾在此间外国人圈子和本港上流社会的一则大新闻,是这栋殖民者所建的百年建筑,虽然屡经古迹保存委员会的陈情终于免不了拆除的命运。纳尔逊太太一等客人坐定,举起高脚水晶酒杯,伤感地表示这是她和好朋友们共聚香港会所的最后一晚。再过半个月,它将在无情的铲除机摧残之下,荡然无存。在座的中、外宾客,无不跟着纳尔逊太太唏嘘不已。

        方月拿起银匙喝着特为圣派屈克日调制的绿色的汤,听她左边的美国可口可乐驻港经理大谈如何将这饮料倾销亚洲落后国家的故事。右边的理查·蔡,十足黄皮肤的英国人,以他流利已极的牛津英语,和他邻坐红头发的洋女人抱怨中国大陆的肮脏与原始。

        “……别的不去说它,理查,你一定住过白云宾馆吧?” 红头发的女人音调高而刺耳:“新旅馆,不是吗? 可是——哟,理查,房间里的窗帘,脏到——噢——”她做出无以形容欲呕的神情。

        方月一旁听着,一下子觉得汗毛竖立,才四月天,冷气实在开得太低了。耳边理查·蔡兴奋地附和,方月坐不住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触动,她重重地放下喝汤的银匙,推开高椅背的餐椅,在所有客人的瞪视下,猝然起身出去。

        抱着突然之间觉得不舒服起来的胃,方月攀扶坚实无比的橡木楼梯扶手,一步步走上去,二楼大厅杳然无人,昏黄的老式水晶灯,照出大厅一片黯淡的辉煌。方月在角落一张橙黄色皮椅坐了下来。香港会所的全盛时期,她没赶上,象征殖民地的阶级、特权的这建筑,和台北来的女小说家毫不相干。纳尔逊太太和她的客人们此刻正关在绿绒窗帘重重的蓝厅咀嚼最后的荣光,那个世界和方月毫无牵连,她走不进去,也似乎从未曾兴起走进去的念头。

        方月支着头,坐在这即将油尽灯枯的大厅,她只觉得前途茫茫。既然被迫到香港来,她总得在这地方找到凭藉活下去。虽说香港和台湾仅一水之隔,方月却有着身临异国的惶然。记得临离开台北前的两个晚上,文化圈相熟的朋友在新店小陶家为她送行,半打陈年绍兴喝得大家酒酣耳熟,小陶一时兴起,拖大伙儿到碧潭看月亮,躺在潭边月光下看起来很干净的小石子上,他们一口咬定方月此行吉多凶少,新的环境将会扩展她的视界、丰富她的经验,大伙儿寄望方月到香港之后写出更成熟的作品的同时,也对于她能够跳出台北小小的文化圈,无不承认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可是,当方月从巴丙顿道的家搭乘双层巴士,沿着拐弯的山路回旋下去,那种眩晕的快感不再使她觉得新鲜时,又经人介绍找到了一个会说几句国语的钟点女工,方月不必再到小市场和小贩们比手划脚,她变得无所事事。曾经计画以纳尔逊太太和她生活方式为题材,预备写一个中篇小说,也因提不起劲而搁笔丢在一边。

        最初几个月,方月偶尔还写点短文章回台北,报道香港的文化活动,她拎着录音机,老远跑到柴湾木屋,访问红极一时,后来染上毒瘾潦倒不堪的粤曲红伶,她也曾到九龙慈云山政府廉租屋,巴巴地爬上十二层楼梯,为仅有的广东杖头木偶的老艺人做特写。邀稿的编辑从台北来信,方月的香港民间艺人专稿,登出之后在台湾起了不少的回响。遗憾的是,隔着海峡,方月听不到对岸的掌声。两篇访问稿写下来,她已是意兴阑珊。

        当方月不再每天下午主动地跑到天星码头买台湾来的报纸,当台湾的一切对她都不再重要时,她每天早晨,躺在床上,怔怔地目送丈夫兴致勃勃地上班去了。又是一天的开始,方月却找不到理由起身,她拉起床单,把自己从头到脚蒙住,挺死一样躺着,希望就此不再醒来。

        正当最绝望的时候,意外地从英文报纸的人事版,看到一则广告,此间博物馆的出版部有一个中文助理编辑的空额,条件之一是应征者需要具有高度驾驭中文的能力,薪水却给得出奇的低。方月好像在茫茫大海中,突然发现了一株飘浮而来的水草,除了拚尽全力去攫取它,她别无选择,香港已经使她变得一无所有,一切必须从头做起。

        她从书架抽出自己出版的两本短篇小说集,提着花了许多心思预备好的履历,在应征途中,从计程车前面的反光镜,她看到自己的脸——一张自我嘲弄、却又万般无奈,比哭还难看的脸。

        经过几回赴战场一样的口试、笔试,凭着她一手可圈可点的好中文,方月还是被录取了。台湾来的小有名气的女作家,好不容易在香港这一异地找到了她所属的位置,她总算占有了一张 靠窗的写字台,开始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涯,两年的日子也在 伏案抄写之中被打发了。   

        方月把手中赏玩了许久的正德款白釉莲子碗还回去,抬起头,外边街道已是暗黑一片,文华酒店对面四十八层高的康乐大厦,圆幢幢的窗只有少数还亮着灯,其中有一个关住她的丈夫。尽管纽约和香港时差十二个小时,丈夫办公桌上的几只电话,此起彼落,还是在响。潘荣生敏捷地抓起话筒,向本港大户报告纽约收市的最后价钱。他的声音气足响亮,斗志昂扬,经过隔洋股票市场一天的搏杀,他的袖肘绉了,额头上的短发因汗湿而扭结成一团,然而,这两年刚崛起的股市奇才汤玛士·潘仍然不知疲倦为何物。

        数不清有多少回,方月午夜梦回,发现另一半的床还是空着的,丈夫又把自己关在小小的书房,挑灯夜战,研究他的股市行情,往往非至凌晨,不肯罢休。心情好的时候,方月还有兴致向丈夫调侃,说他娶的是他工作,她宁愿丈夫到外边结交女朋友,也不愿看他没日没夜地卖命。

        “荣生,就当你出去找别的女人恋爱吧,把码还有时好时坏的时候,”方月说时似笑非笑,两道清秀的眉却蹙得紧紧的:“你总会和人家吵架,总会失恋,那时你也许还会记得我,还会记得有这个家——甚至你另外再去找人,青黄不接时,我多少还可以派上用场,垫垫空档——”方月终于忍不住,蒙住脸,泣不成声。

        来香港之后,潘荣生的整个人,无论白天夜晚,完完全全地被他的工作所占据,方月自知无力摧毁阻挡在他们之间的敌人。如果企图把丈夫从他的工作抢过来,失败的注定是方月,而且她深知丈夫的性格,他会为此而恨她一辈子。

        潘荣生抱住妻子哭泣的肩,多少有点悔意,他承认冷落了方月,尤其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公司刚站稳脚,还是千头万绪,老有做不完的事,他说。他要求方月再忍耐一阵,情况一定好转。潘荣生最后向方月保证,明天去找纳尔逊谈判,要他多聘请一个人来分担工作。

        遗憾的是情况并没有如潘荣生预言的好转。方月不得不承认,丈夫的野心、对工作的狂热,是一种疾病,一种顽冥不灵、无药可医的疾病,尽管潘荣生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护,他以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告诉方月,如果想在这凡事以金钱、成功来衡量的香港社会生存,他必须以命相拚,别无他法。

        方月怔怔地望着突然之间变得十分陌生的丈夫。新婚不久,方月坐在床头,连为丈夫折叠刚洗好的袜子,心里都会充满柔情蜜意的那段日子,现在想想,竟如隔世之遥。

        酒会都快近尾声了,姚茫早应该来了,方月返过身去,在逐渐稀疏的人群中找寻他。姚茫果然从一大群碧眼红发的洋人当中,朝她举了举杯,咧嘴笑笑。“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姚茫显然来了有好一会了,他立在那儿,等着方月回头去发现他,他知道她迟早会转过头来的。四目交接,方月只觉得心魂荡漾,有如第一次约会一样。

        一阵熟悉的烟草焦香味迎面扑鼻而来,“考你一考!”是方月等了半个晚上的声音:“别翻目录,也不准看盘底,”来人把一只龙泉双鱼小盘放到方月面前:“说一说这只小盘的年代,出自哪个窑? 特征是什么?”

        姚茫就在她身后,站得那么近,连呼吸都清晰可闻,方月把玩那只龙泉小盘,像平时抚弄姚茫那双肉多、绵绵的男人的手。

        “这么晚——”

        “嗯,回去了一趟,薄扶林道塞车,路上耽搁了——”

        “哟,下了班回去又出来的? 难怪——”

        “嗯,让你久等。”

        人多的地方,他们多半不太说话,只用眼睛来交谈,特别像晚上这种场合,姚茫熟人很多。

        “哎,姚先生,”果真有人上前搭讪:“您好,几时来的?上回您到我小店里来,不巧出门了,怠慢得很!”

        “不碍事,那天凑巧顺路,进去转了一下,你两个伙计,看来都很能干。”

        “姚先生过奖、过奖——”

        这位一脸和气的王老板,据说还读了两年上海圣约翰大学,四九年孑然一身跑到香港来,初初潦倒了好几年,后来不知向谁筹了资本,进了古董这一行,现在海运大厦的“三友斋”是他开的,凭他早年的英语底子,卖的是洋装货,主要做游客生意。

        姚茫的律师楼和此间同行的外国人很有来往,几个外国律师太太,打听出姚茫是个收藏家,光是他的德化窑一项,就曾被一家很够水准的艺术杂志专栏报道。洋太太们纷纷请他当顾问,介绍可靠的店家。姚茫随口提及这家“三友斋”,洋太太们无不趋之若鹜,几年下来,王老板这家店,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居然还出了名。

        王老板希望姚茫照规矩取佣金,他把这提议说了,姚茫咬着烟斗,皱眉洒然一笑,说声:

        “举手之劳,王老板何必斤斤计较。”

        把个王老板感激得涕泣泪零,为了表示知恩相报,手上一拿到真正上品的官窑瓷,王老板一定驱车过海,亲自捧到姚茫摩星岭道的家,由他第一个过目。

        “听说王老板大陆去了,怎么样?此行大有斩获吧?!”

        “姚先生,昨天到家得晚,挪不出空上您那儿,我正想找您跟您说呢——”突然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了一下,和姚茫神秘地低语了起来。方月识趣地让开了一点,由他说悄悄话去。

        流行在古董圈子里的传奇,方月时有所闻,大陆这两年对外开放,常听此间做古董生意的人津津乐道,如何以二十元人民币的代价,在北京天坛的文物商店购得一对无款的渣斗,结果竟然是康熙的粉彩,或者上海友谊商店如何看走眼,真正汉代出土的玉钩,标的竟是光绪仿制品的价钱。这般人诸如此类,大声渲染他们的奇遇,眩耀难得的机缘,另外好些不合法的勾当,则被他们狡狯地隐去;例如勾结大陆里边识货的人,施予小惠,派他们到民间乡下搜购上代遗留的古物,以高于文物商店收购的价钱购取而来,再买通海关走私到香港来。万一消息泄露,同行的人由眼红而中伤,他们索性嚷开来:

        “嘿,好东西留在里头,还不是被糟塌了?! 这两天我还听说一件事,有个同行出钱给人到乡下找东西,这回在安徽歙县的穷村庄,看见一个老太婆坐在门口剪鞋样,仔细凑前一看,原来剪的是幅宋朝的绢画,后来一查,老太婆的祖先做过翰林,家道没落了,老太婆大字也不识一个,谁晓得多少国宝真迹被她剪鞋样剪掉了?”

        说话的人说到最后,还挺了挺胸,振振有词:“我这是替咱中国人抢救文化遗产,你们这些人,少说两句吧,哼!”

        这一来,听的人面面相觑,无法再置一词。

        姚茫好不容易打发了王老板。

        “看样子,他此行大有收获吧?”方月问。

        “嗯,说是这趟弄出来一个雪花蓝笔洗,底下还有宣德款。杭州附近乡下找到的,庄稼人拿它来装谷子喂小鸡。”

        方月吐吐舌头,“没有被打破,实在万幸!”

        姚茫淡淡地:“可不是吗?”

        他低下头为自己的烟斗点火,方月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位明天就过五十岁生日的中年人,有太多的理由使方月对他眷恋不舍。为了今晚的酒会,姚茫特地回去换了一套深色的西装。平时他总爱穿着瑞士的麻质服饰,颜色淡雅,经常属于米色,灰蓝一类的系统。看似不着意修饰,其实是用心搭配的服饰,穿在他身上,永远服贴舒适。姚茫倾侧着两鬓微霜的头,优雅地咬着烟斗,闲闲地把玩手中那只康熙豇豆红印泥盒,脸上是一片对生命挣扎过的安适。

        比起他来,潘荣生一副撩起袖子、随时准备战斗的样子,就显得粗蠢得多了。

        和姚茫相识,也快有两年了吧,方月初到博物馆当助理编辑,第一件差事就是协助编《凝趣雅集》的展览目录。这个由一小摄真正雅好陶瓷的收藏家所组成的会,应博物馆的邀请,会员拿出具有代表性的藏品,联合做了个《历代陶瓷展览》。既然参展者均属有社会地位的雅士,又事关中国艺术史,他们对目录的编排极尽慎重与讲究之能事。收藏之外还做点研究工作的姚茫被推派为荣誉编辑,帮助博物馆澄清一些编务上的疑问。

        几次公事上的接触,姚茫对中国文物艺术的丰富知识,颇使方月折服,心性高强的她,为了不愿显得太过浅薄无知,开始从左派书局抱回来大量的陶瓷、艺术史一类的书籍,还强迫自己去读《文物》、《考古》这类冷僻专门的期刊。有好长一段时间,潘荣生关在小书房挑灯夜战,研读他的股市情报,方月则卷缩在床上,就着灯光,心无旁鹜地恶补她的艺术史,两人居然相安无事地过了半年。

        姚茫觉察出方月有心向学,他带她出入几位收藏家的家去欣赏博物馆级的艺术品,每一个月一次《凝趣雅集》设在福临门酒楼的鱼翅席上,他也偶尔请方月列席。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姚茫习惯去逛逛古董店聚集的荷里活道、摩罗街,方月希望和他一起去。

        “不太好吧? 星期天应该在家陪陪你先生。” 姚茫永远如此善解人意。

        “如果荣生要我陪,那就好了。”方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记得潘荣生获知方月得到博物馆的差事,他那副如释重负,很高兴以后妻子不会再骚扰他的样子,使方月恨得痒痒的。她愈来愈感到丈夫和她,只不过是同住一间屋子的两个陌生人。和姚茫频频约会见面,除了心灵上的寂寞之外,无疑是对丈夫冷落的一种报复。

        那个星期天,同游荷里活道的收获,是一个很识做的古董店老板,为了讨好姚茫,慨然拿出一只清初粉彩喂鸟的小水杯,作为初识方月的见面礼,方月开心地捧回家去,有好几天她抚摸着小水杯上精致的花纹,不忍释手。

        方月在她堆满文物、瓷器书籍的办公桌上,复信给台北一家要为她的早期短篇小说结集出书的出版社朋友,她如此写道:

        “——大学时代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房间,对着稿纸喃喃自语,直至夜深犹不肯罢休的方月,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来了香港这几年,总算为自己找到另一种生活方式,我现在开始弄瓷器,很时髦、很贵族的玩意儿,不过其中学问多多。这几个月来,差点把摩罗街的阶梯踩平了。也许有一天,真的被我从尘封的古物堆中,摸出一只正德香炉,则我将持宝衣锦还乡,与老友把杯共贺——”     

        仇炎之的瓷器预展酒会已近尾声,朱琴在等电梯时,才看到方月,热络地把她拉到一边,挽着方月的胳膊问长问短。她向方月打听博物馆负责收购瓷器的是谁,还央求方月把那位同事的名字写下来,小心地放入她的皮包,之后便把方月搁在一边,扭着腰,过去拍了拍姚茫的肩膀:

        “咳,姚先生,您这位大忙人,总算被我找到了。”粘腻腻的上海国语,甜死人:“刚才在里头,瞧您忙着哩,想找您指教指教,都没得机会。”

        “喔,是谭太,好久不见,谭先生的身体这一向好一点了 吧?”

        朱琴的丈夫老病之前,原是颇有点名气的建筑商,喜欢收藏慈禧太后宫中的用品,姚茫多少和他有点来往。

        “很好,谢谢您。哎,有一个小忙,想麻烦姚先生一下,不知您肯不肯帮? 我有几件德化观音,想借您这位白釉专家的眼睛,为我觑觑——”

        “谭太说哪儿话? 你太客气了——”

        “喏,这是我的名片,上头有我写字楼的地址,上个月才搬进去的,还乱得很,姚先生要是不嫌弃,随时欢迎上来喝杯茶。”

        姚茫从朱琴涂着玫瑰红寇丹的玉手接过名片,又敷衍了几句,电梯来了,朱琴趁机会凑上去:

        “有个熟朋友,恰巧有一对祖传的万历五彩瓶,托我帮他处理。依我看,论瓶型、釉色,不知比您刚才在里头看到的那一对强多少,还画的是龙凤,说真的,姚先生几时有空——”

        “过了这一阵子,一定去拜访。”

        “好吧,电话打到我写字楼,就在公主大厦的十七楼。”

        走出文华酒店,姚茫和方月相视而笑。

        “真的下海做生意了,连写字楼都租了。”

        “也怪可怜的,丈夫年纪大,又病在床上,”姚茫微喟:“年纪轻轻的,咳!”

        这一晚,他们驱车过海到丽晶酒店二楼的法国餐厅——Laplume,方月坚持由她为姚茫暖寿。

        这间布置典雅的餐厅,沿着海岸而筑,窗外就是维多利亚海港,海的那一边是香港有名的夜景,两人选择了僻静的角落,正巧面对着一大片海,海面上,一只升着风帆的渔船,从一角缓缓驶过来,像一幅移动的画,镶在大玻璃窗上,船头一盏灯指引着方向,渔船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划行,顷刻间,消失在黑色的海上。隔了半晌,又有一艘载乘旅客环岛夜游的游轮,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游轮上开着一排小小的窗口,昏黄的灯火包裹着浪迹的游客。

        方月细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蒜绒焗田鸡腿,啜饮着七三年的波多红酒,台桌上的鲜花放出阵阵微香,方月持着酒杯,注视姚茫优雅到无懈可击的餐桌举止,听他熨平人心的温存细语,还有古董圈子里说不尽的传奇,耳边流泻的琴音,把方月软软地推动着,顶上的水晶吊灯似乎轻轻地摇晃,微醉的朦胧中,方月恍如置身一艘情调优美的游艇,任由着音乐轻送朝前驶去。

        方月举了举酒杯,“Ce la vie!”一饮而尽。

        她微醺的眼睛秋波流转,姚茫为之神驰,不禁抓住台桌上的她的手。

        “只要你开心就好,方月,真的,只要你开心——”

        方月抬了抬眉毛,又有一艘灰色的大商船擦身而过,桅杆上的万国旗迎着夜风飘动。甲板上以乎有水手在朝她挥手,隔着玻璃,听不见水手们的喊叫,方月只知道任凭外边世界的惊涛裂岸,她在里头可是很安全。

        “香港真的很奇妙,小小这么一点地方,居然有山也有水,”方月的脸上涂满了遐思:“我的小书房正好对着海,刚搬进去的时候,海面上停泊的那些船只,令我着迷了好久,尤其是夜晚,黑漆一片,船上的灯火,像童话故事被仙女的魔棒一点,全亮了,一瞬间海面都给照亮了,很不可思议——”

        姚茫侧着头倾听。

        “其中一艘涂成银色的船,好像永远停在海当中,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你想想,在海当中——我每天黄昏对着它看,编了好几个故事——”

        “结果呢?”

        “当然一个也没写成。”酒在脑子里巡回,方月却觉得人像通透一样清醒。

        “人很奇怪,”她说:“有些东西,有些人,在某一个时期,对你像命一样的重要,好像一旦失去了,就活不下去似的,可是,过了那个阶段,回头想想,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其实应该再回去写的,”姚茫诚心诚意地:“方月,会创作的人,不写多可惜。”

        “不见得吧? ! 像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以前的那个我,自怜、害羞、没见过世面,自己看看就不喜欢,一天到晚,只会在纸上乱涂,为赋新词强说愁一番,糟透了。”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姚茫的声音又苦又涩:“这下半阕词的况味,也还不是你所能体会得了的。”

        这天晚上,在姚茫很讲究的厚厚床褥上,方月抚爱着他逐渐呈衰老之迹的身体,轻叹一声:

        “不管怎样,姚茫,来香港认识了你,使我觉得这辈子没有白 活。”

        “是吗?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你还年轻,前面还有一长段路要走——”

        “不许你胡说哦,我的路到此为止,永远停在这儿,多好!”方月紧紧抱住他:“你总不至于赶我走吧?”她哀恳地望着他。“我不走。”

        “你真傻,我当然舍不得你走。”

        他捧住方月的脸,以令人疼心的温柔,轻轻地吮吸着。

        “要是我年轻几岁,可又好了——”

        姚茫的一双儿女,和他们的母亲住在西雅图,据他说,儿子今年就要上大学了。

        “方月,难为你了,看上我这半老头子。”

        酸楚地拥住他,方月的心隐隐作痛着。

        “好多事,你、我都决定不了的。”姚茫最后疲倦地说:“这些年来,我学会了对人、对事,都不敢去强求,每天能见见面,看你开心地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次不快乐的婚姻,使得这位优秀的专业律师心灰意冷,他把西雅图的房产、银行存折,甚至一双儿女全都给了他的妻子,只身到香港来重起炉灶,同两个英国人合伙,开了律师楼,闲时寄情于瓷器古玩,打发时日,十多年也就这样过了。

        方月对姚茫有深一层的认识,还是那回《凝趣雅集》的会员获悉西安临潼秦始皇的兵马俑坑对外开放,特地组团前去目睹,也顺便安排到景德镇去探看明、清遗留的古窑址。方月以工作需要为由,向博物馆拿了公假,以客人名义参加,十来人的小团体中,两对外国夫妇,连驱蚊液、浴巾、厕纸、浴缸用的莲蓬、乳酪、红酒、德国香肠无所不带,仿佛所到之处是蛮荒地带,看得方月啼笑皆非。

        一路上,姚茫对她很是照顾,两人就这样热络起来。有一晚在宾馆吃过晚饭,方月随着姚茫到他房间去看下午文物商店买到的一件青花玉壶春瓶,瓶身的柳莲水草纹,画得灵逸生动,可惜瓶口有点残,否则这种好东西绝不肯外卖。

        方月坐在床沿,注视着姚茫一双肉多而绵绵的手,游行在玉壶春瓶的肚子一带,无限情深地来回抚摸看,他的神情使方月为之动容。这一晚,她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 

        要不是何寒天突然在香港出现,方月早已打算无尽止地享受姚茫的温存柔情,由他引领着,继续过下去方月已经逐渐习惯的生活方式。和姚茫以及他的社会在一起,像是全身浸在温水里一样,给方月一种柔软的松驰,她留恋这种舒服感,希望永远关在姚茫一屋子古董的家,闻着他烟斗散发出的焦香味,厮守一辈子。

        苏富比拍卖仇炎之藏品的那天下午,方月一早去霸位子,姚茫来迟些,一路和认识的熟人点头握手,最后被朱琴抓住不放,一定要他坐到旁边的空位。姚茫朝方月做了个手势,朱琴狠毒地瞪了她一眼,方月笑在肚子里,故意大方地点点头,朱琴把头一拧,不理她。

        姚茫看中第六十七号一件成化斗彩的小盘,方月记得盘心中央绘着精致的波涛卷云纹,姚茫藏品中有类似的一只,他希望配成一对。拍卖官一出场,全场几百人肃然无声,第一号嘉靖款的青花山水人物把壶,拍卖锤一敲下去,是个令人咋舌的数字,接下来,买家竞相喊价,看得方月心惊肉跳。姚茫悻悻地嘟嚷:

        “简直是疯狂,这些人,理性全失了,我的那只小盘早早飞 了。”

        果真姚茫不幸言中,六十七号高于市价几十倍被日本来的大收藏家买去。这次拍卖的焦点,那只成化斗彩摹鸟高足杯,最后以四百七十万港币成交,全场起了一阵骚动,久久不能平息。

        拍卖官适时地在这儿告一段落,把绅士淑女让到另一个房间去,喝茶尝点心,廿分钟之后再继续。方月乘机到洗手间去,折回大厅时,突然被人从后边喝住:

        “方月——”

        被吓了一大跳的方月回过头去。

        “何寒天,是你——”

        把他烧成灰,方月都还会认出是他。

        “今年怪事特别多,谁想得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他猿一样长长的手臂伸过来,一把搂住方月的肩,不由分说,把她带到二楼的咖啡座。

        大三那年,方月选了几堂轻松的课应付,她把全副精力放在创作上,每天晚上,坐在房东那张老式的大书桌,一支笔、一盏灯伴着她煮字疗饥,写累了,推门到外边小巷散步,何寒天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冬夜发现了她。他以后常说那天晚上方月穿着垂地长袍,披着直而长的头发,在黑黑的小巷里徘徊的形象,完全是挪威画家孟克的画面:梦魇而鬼气。

        两个人恋爱不像恋爱地一起进出,在文化人爱去的“明星”咖啡座,方月注视何寒天以他的小指头徐徐推出火柴盒的内层,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孩。何寒天嘴上没滤嘴的烟,一根接一根,似乎从未停过。方月在烟雾之中,似懂非懂地听他的现代艺术观,一边在脑子里经营下一个短篇中的一个象征。

        有一晚,两人半夜潜入台大校园,绕着大操场,不知疲倦一圈一圈地走,何寒天对着夜空挥拳,发誓十年内征服世界画坛,方月则希望以小说扬名。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两个人滚到草地上,何寒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她。

        使方月无法忘怀的,与其说是她的初恋,倒不如说是因为何寒天的不告而别。那天晚上之后,他就从她生命中消失了,一个不像终结的终结,使方月的心空悬了好久。以后再听到何寒天的消息,说是真的到纽约打天下,已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这个人现在就坐在面前,法国Gauloise Bleu牌子没滤嘴的烟还是一根接着一根,他穿着剪裁粗糙的西装,方月一眼看出是国外廉价市场的货色,里头格子衬衫,却系了条大花的尼龙领带。记忆中,何寒天从不在白天来找她,他戏称自己是属于黑夜的族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晦涩的现代诗、作态曲解的前卫艺术在台北的文化圈过度膨胀的年代。

        “后天就到大陆去,早来两天在这里换机,顺便逛逛这个码 头。”

        “从纽约来的?”

        “谁说我在纽约?谁要去住那个没有文化艺术的垃圾堆?方月,” 何寒天气盛地: “你居然不知道我在巴黎?今年二月还在Gallerie du Mode开了个展? 你不看台湾的报纸、杂志?”

        方月不得不承认:“很少。除非有朋友还记得我,自动寄来他们新出版的书、发表的文章什么的,我偶尔看看。怎么? 台湾报上常有你的消息?”

        “何止台湾?连广东出版的“美术”这期都介绍我。”

        “孤陋寡闻,抱歉。何寒天,果真被你言中,成了名人了。”

        “当然。这趟回来,这是北京邀请的,要我去谈明年开展览的事。”

        “哦?真的?”何寒天终于如愿以偿,方月的心被刺痛了一下,分辨不出是妒嫉,抑或羡慕,嘴上依然说:“那太好了,老朋友出了头,该庆贺一番。”

        “喂,你呢? 方月,这些年,你做了些什么?”

        “以你的标准来说,四个字,一事无成。”

        “小说也不写了吧?”

        方月摇摇头:“写那些东西,没什么道理。”

        是真的吗? 方月有点疑惑,何寒天的出现把她拉回到了过去。从前的方月曾经为了推敲小说里的对白,上了床,还把纸笔放在床沿,苦思之余,一有所得,立即把手伸出蚊帐外,抓起笔飞快记下,生怕把灵感给睡跑了。

        想及当年的紧张兮兮,方月摇头笑了。这种写作的狂热一直延续到她来香港之前,偶尔写出自己认为得意的作品,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一丢,捧着原稿,像捧着刚出炉的馒头,不管夜深,跑到她信任的朋友那儿扣门,强迫人家当场读完,自己一双手绞在裙子里,神经质地笑着,迫切地等待朋友的意见。写作的心路历程崎岖而往往令人气馁,然而,完成一篇作品之后的满足感,又不是世间任何东西可以取代的。

        “来香港鬼混这几年,你说你一无所成,我看也差不多——”

        出于自卫的心理,方月赶忙转移话题,提及自己博物馆的工作,有意无意卖弄她这几年来对中国文物的知识,企图令对方刮目相看,仿佛唯有这样做,在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面前,才对自己有所交代。

        “……早就跟你说过,何寒天,你们搞艺术的,占尽了便宜,一幅画,任何人只需拿眼睛看它,立刻有反应,可以直接交通,所以你们这一行,容易得到承认。像我们弄文字的,可就难多了,即使透过翻译,味道尽失,看译文,好像看别人的文章,不像是自己写的——”

        何寒天一口口狠狠地吸着听,他不像在听,到了一个地步,不耐烦了,猝然打断方月:

        “怎么你变了个样儿?”

        方月挺了挺胸:“人总是要变的。”

        摸摸自己的下巴,何寒天不无遗憾地说:

        “你和以前很不同,方月,你变得很俗气。”

        多时以来,这是别人所给予她最漂亮的一击。

        “看你这一身穿戴,又浅薄又做作,要是你走在中环人群当中,我还真认不出来呢!”

        何寒天语气咄咄逼人:

        “方月,以前的方月到哪儿去了?”

        被他这么一质问,方月居然心虚地脸红了起来,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饰,一时答不出话来。

        识货的人一眼就可看出方月今天身上的配件,全是欧洲的名牌,这是最新流行的款式。姚茫“顺手”送给她的“小礼物”,方月打开来,往往是一条狄奥的丝巾、古奇的鳄鱼皮带、甚至以镶工闻名的卡蒂亚真金耳环。

        方月的薪水不必拿回家用,潘荣生要她用来置装,初初几个月,方月倒也量入为出,对精品店的进口服饰,只有看看的份儿。她没有忘记当年的母亲如何盘算家用,供她和弟弟上大学。姚茫永远如此善解人意,他开始不着痕迹地为她添置新装,每次总有他的藉口:

        “你的皮肤白,适合穿豆沙绿。”他为方月捎来一件Celine的丝衬衫。上星期,方月路过置地广场,眼睛被吸了过去,曾驻足橱窗前,看了又看的这件衬衫,现在捧在她手中,方月记得它的标价相当于她每月薪水的三分之一。

        豆沙绿衬衫除非配上同牌子咸菜绿的裙子,否则不出色,姚茫理由多多,然后是滚草绿边的米色皮包,方月戴起来一定很帅气。

        方月也曾多次抗议道:

        “看你把我宠坏了。”

        每次还是开开心心地收下礼物。

        姚茫咬着烟斗,朝她眨眨眼:

        “女人生来就是给男人宠的。”

        年过半百,依然浪漫唯美的姚茫,他对名家设计的丝巾,有特殊的偏好。两年下来,方月抽屉内的各式名牌丝巾,加起来足足一打有余。为了下午的拍卖,方月从头到脚精心修饰,胸前垂了圣罗兰的长丝巾,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姚茫说是花蝴蝶的双翅。

        从巴黎来的何寒天,对她这一身法国名牌的打扮不仅不为所动,还出口批评她俗气。

        “你从前的神采、灵气,全不见了,方月,你好像整个人钝掉了,怎么会?”

        从前何寒天老爱蹲坐墙角,不停地在他膝盖上的写生簿上挥动,从每个不同的角度捕捉方月的神采。他现在又以同样的眼光寻视她。何寒天的身体,从他廉价的成衣跳出来,化为一个巨灵,以渗透人心的目光瞪视她,方月被他瞪得不能动弹。

        “方月,听老朋友一句话,你来了香港这几年,看的也该看够了,玩的也该玩够了,见好就收,回去写小说才是真,你总不能一辈子把自己放逐在这个码头吧?”

        何寒天临离开时,突然拉住方月的手,十分认真地说:

        “再过几年,我打算搬到巴黎乡下去,自己盖一间大画室,屋顶全是玻璃的,到时候,你来和我一起住,从前我不告而别,负了你,以后让我来偿还,我画画、你写小说——”

        他带着万事已定,后会有期的信心,挥挥手,走了。丢下方月,丢下他对她的指控,以及令方月无从置信的许诺,走了。

        方月捧着逐渐涨疼的头,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应该离开了。一个人走回街上,又是下班最拥挤的时刻,方月随着人潮,不知何去何从,刚到香港时,那种人海茫茫无处可依的感觉又回来了。家,她不想回去,除了一屋子的冰冷黑暗,没有人在等着她,方月暂时不想见姚茫,仅管她明知此时此刻,姚茫一定心焦地找遍了文华酒店。

        方月只想一个人,可是,上哪儿去呢?她在人潮中站住,猛然警觉多时以来,她的活动范围何其狭窄: 每天早晨,从半山的家里穿戴齐整地出门,就把自己埋在死人堆中,浪费她的才情和岁月,过着日复一日的上班族生涯; 傍晚时分,姚茫遣走了他的司机,自己驾着乳白的平治车,停在博物馆大楼门口等她下班。方月喜欢“划船酒吧”,她说一下去有如走入船舱腹中的安适感觉,几杯白酒之后,吉他手的墨西哥民歌,会把方月带到燥热的南美森林。酒吧的“欢乐时光”过后,要是方月懒得动,他们就转到已经点上蜡烛的餐桌上吃海鲜,姚茫多半嫌阿拉斯加来的冰冻沙文鱼不够新鲜,往往两人绞尽脑汁,为决定上哪儿吃晚饭而大伤脑筋。去遍了港、九的中西餐厅之后,方月想念家常小菜,姚茫嘱咐他的老女仆烧几只顺德的家乡菜,方月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晚饭后,姚茫把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品尝年份很够的白兰地,聆听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方月踢掉她穿了一天的鞋子,慵懒地把头枕在姚茫的腿上,闭起眼睛,任由姚茫多肉、绵绵的手在她的颈项间游行。

        潘荣生到纽约出差的那一个月,方月索性连家都不回去。

        “你爱过人吗?”刚才她问何寒天:“我是指真正的爱,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

        何寒天并不立刻回答。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他隔了半晌,才说:“很恐怖的梦,和死亡有关的,我拚了全身的力量,好不容易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天地之间,只有我孤伶伶一个人。除了自己腔子里的一口气,什么都是身外物,连枕边躺着你最亲的人,也分担不了你的恐怖、孤单——”

        如果连这种有感情的牵联还不能使方月觉得生活有意义,那么,到底她要什么?

        在何寒天先知一样道出方月不是真正的快乐时,方月曾经这样问他,也等于在问自己。

        “创作。回去写小说,你才会觉得真正的活着。”

        猛抬头,方月发觉自己来到香港会所的旧址,铲土机早已将昔日的高楼夷为平地,犹记得今年春天,纳尔逊太太在这儿设宴惜别,方月穿着应景的苹果绿洋装,而今满目疮痍、瓦碎一片。人世间的任何事,都会过去的吧? !     

        方月回到家,走入多时没进去过的小书房,从书架的角落,抽出一叠诗集、小说集,全是台北的朋友们两年来的心血,书页很新,没被翻阅过。每回方月接到之后,看也不看一眼,就把这些集子插入书架最不显眼的角落,企图忘记它们的存在。现在拿在手中,竟然沉甸甸的,很有重量。她把全套精装的《故宫文物精萃》推到一旁,坐回久违了的书桌,一页页仔细地阅读了起来。至此方月不得不承认,多时以来,她之所以故意忽视朋友们的新作,为的是不愿去面对揉和着嫉妒与羡慕的复杂情绪,今天晚上,她无可逃避地任由这刺心的妒意所噬啃。

        把这份刺痛告诉姚茫,他听了连连拍手,说方月总算有药可救了! 为了欢迎她这文学上的逃兵重又归营,姚茫提议到Gaddis开香槟庆贺。方月穿着正式的黑色洋服,坐在全香港最豪贵的饭店,在白制服笔挺的侍者环绕中,啜饮着冰镇适度的Moet香槟。外国人的乐队奏着怀旧的探戈舞曲,一位带白手套,襟上插了朵粉红康乃馨的中国老绅士,引领着黑色累丝旗袍的女士优雅地跳着探戈舞步。女士脚上的黑色舞鞋,足足有四寸高,她毫不费力地随着拍子翩翩旋转,看得方月叹服不已。

        “今晚的气氛,很像四十年代后期的上海——”

        姚茫以怀旧的口吻追忆起方月完全陌生的旧上海。最近香港的新潮青年,掀起一股怀旧情绪,流行一遍又一遍地看《卡萨布兰加》一类发黄的旧片子,女孩们戴上祖母留下的老式首饰,身穿敞旧得像叫化子一样褴褛的累丝裙子,在五十年代的旧唱唱片声中跳伦巴舞,这种“做”出来的怀旧乡愁,勉强做作到可笑,方月不屑跟人家流行。

        然而,姚茫对旧上海的怀念,却是真正的有感而发,他絮絮地说起三十年前这大都会的繁华,南京西路的跑马厅、被拆除之前的哈同花园、他浪荡的大哥口中仙乐斯舞厅的风光,姚茫对街边小贩卖的吃食,印象尤为深刻。

        没想到香槟也可以喝醉人的,姚茫的两颊泛着酡红,烛光下,细细的皱纹爬满了他的眼眶一带,酒酣耳热使他看起来异常的萎顿。方月注视着突然之间衰老起来的姚茫,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没有过一刻像现在一样遥远。

        她搀扶着姚茫坐上计程车送他回家,在车上,姚茫本来一直掌握驾驶盘、操纵方向的两只手,牢牢地抱住方月的腰,好像她是一棵树。

        姚茫住在半山摩星岭道的尽头,粗心的驾驶者很容易忽略这条偏僻的小径。它像袖子一样,从笔直的薄扶林道斜伸出去,下了一个很陡的斜坡,摩星岭道弯拐而狭长,两旁树丛参天,即使白天也显得过分幽静,计程车在延伸无尽的小径急驶,最后停在尽头一栋独立式的两层古旧砖屋。多年前,姚茫从一对回返英国养老的退休夫妇手中买下,特意保留了殖民式建筑的外型,红砖的台阶上去,是个很殖民风的阳台,廊下一盏灯在这深夜兀自照出一片昏黄,几盆花草被刚下过的雨打得七零八落,阳台遍地水迹,落叶呈现出风雨过后的萧索,那张老女佣阿钟爱坐的旧藤椅,花布椅垫被取走了,椅子中央陡然露出一个大窟窿,被孤零零地弃置在一角。

        方月没想到平日和姚茫喝酒看日落的阳台,风雨过后竟是这般凄凉,她没叫醒阿钟,迳自扶着姚茫,让他在沙发上歪躺着,伸手欲开茶几上的台灯,姚茫阻止了他,说他想在黑暗里静一静,也就不再言语。方月陪坐一旁,五月雨后的深夜竟然有点凉意,没有点灯的客厅更显得幽深,姚茫心爱的白釉瓷在架子上闪着冷冷的光。

        方月第一次上这儿来,是在大陆旅行回来之后,她从街边花市拎来一大束新鲜的蟹黄兰,心中塞满了沿路旅馆缠绵的夜晚,姚茫咬着烟斗,立在阳台等着她。在香港重又见到了这个朝夕相处了半个月的男人,方月笑得有几分羞涩,她把怀中的花塞给姚茫,低着头随他走入屋子。

        眼前的景象立即令她震惊不置,原来姚茫只将这栋旧砖屋留了外边的空壳,里面完全改修过,黑白强烈的对比,完全是现代的冷硬线条,特别设计的灯光打在一屋中的瓷器古物,使方月有如置身现代化的小型博物馆。为了节省空间,几面墙全被挖成空心,镶入一层层玻璃柜,由上而下,像神龛一样供奉着主人的精心藏品,每一件器物全是纤尘不染,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是有洁癖的。

        “这哪像一个家,根本是博物馆嘛!”方月禁不住啧啧称奇。

        姚茫从厨房出来,手上依然抱着那束蟹黄兰,他歉意地说家里从来不插花,一时找不到花瓶。

        “看你瓶瓶罐罐摆满了一屋子,竟然找不出一件实用的器物,多滑稽!”

        姚茫伸手就要去取西面架子上一只大口的五彩天马罐,方月连忙阻止他。

        “等下打破了,这个罪过我可担当不起。”

        她取出一只啤酒杯,把花插了进去,嫩黄的兰花顷刻间带来一室的盎然生意,以后方月总记得捎去一把鲜花,姚茫戏说方月为他带来了春天。

        也实在是真的,姚茫的家里就少了一份人气,他终日与这批冰冷的古物为伍,闲时对它们喃喃自语。上一回,纽约一家东方博物馆举办中国古玉展览,来了公函,希望借出姚茫藏品中的几件参展。方月去时,姚茫正在为他的玉器编写目录,紫檀木大方桌上,几十盒福寿字的长方型缎盒摊开来,一件件晶莹温润的玉雕躺在黄绸缎里,鸳鸯戏水、白马奔腾、头尾相交的双獾、黑翅的夏蝉、双鱼、阴阳猫,各式各样,凭着匠人一双巧手,将一块块没有生命的玉石点化成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哇,又发现你的新天地了,姚茫,原来你拥有这么一个动物 园!”

        方月惊叫着。那天姚茫兴致很高,他取出一件件玉雕,不厌其烦地教方月鉴定玩赏。拿起一件“马上封侯”,要方月对着灯光,仔细欣赏猴子生动的雕工。

        “你看,你看,这小家伙多顽皮,还向你眨眼逗闹哩!”

        一件盘着长颈的白鹅玉饰,肥嘟嘟的,姚茫问她像不像惹人疼的胖婴儿。他对古松树下引颈而望的骏马,解释为是在找寻走失的主人。

        诸如此类,姚茫对他手中的玉雕动物,一件件将之拟人化。平时一个人百无聊赖时,一定常常对着这批没有生命的动物说话。方月抚摸着姚茫垂垂老去的脖颈。

        “多么寂寞的人,”她叹息了。轻柔地、很母性地把姚茫揽入自己的怀里,像现在一样,她以相同的姿态抱拥着醉酒的姚茫。他那双多肉、绵绵的手此时无力地垂下,方月拿起它们,包在自己的手掌心里,暖暖的是她自己的手。

        夜更深了,架子上的瓷器渗出阵阵寒气,方月打了一下哆嗦。被姚茫重重压住的两腿,渐渐觉得麻木起来,似乎随时就要失去知觉,再不起来活动,方月怀疑自己这辈子再也无法走路了。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把姚茫从她腿上移开,找出纸笔,不加思索地写道:

        “姚茫,看来明天仇炎之藏品的拍卖,我不能陪你去了,临时决定离开香港几天,也许到南丫岛,也许去大屿山的寺庙,想一个人静一静,许多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方月留。”

        她从茶几上移过一只乾隆青花香炉,压住字条,打电话为自己叫了一辆计程车。回程时,她听到树丛中传来铁锤敲在石碑上的清脆敲击声,她知道自己经过了那一片坟场,敲击声愈来愈远,终至听不见了。计程车爬上摩星岭道口的斜坡,前面就是宽敞的薄扶林道,方月坐在车里,笔直地朝前看。

        一九八二年十月于香港

        (选自施叔青小说选《台湾玉》,海峡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赏析】

        十七岁即以短篇处女作《壁虎》 成名的台湾女作家施叔青,是一个不断地变化成长且成就越来越高的作家。她早期的小说就被白先勇用来与李贺的诗相比,谓其“有一种奇异、疯狂、丑怪的美。”后来她转写爱情婚姻悲剧,站在女性立场,探讨两性关系中妇女的情态与命运,也取得较高的艺术成就。1978年之后,施叔青随美籍丈夫客居香港,开始了她创作生涯的又一高峰。她以香港华洋杂处的上流社会的生活为题材,创作了系列小说《香港的故事》,该系列在海内外读书界备受瞩目,佳评如潮。《窑变》就是其中的一篇,并获得了台湾《联合报》第八届短篇小说推荐奖。

        同施叔青的其他作品一样,《窑变》首先是一篇非常精彩好看的小说。好看的作品不一定是优秀的,但优秀的作品应该是精彩好看的。就像《红楼梦》,虽然不是每一个读者都能理解并感悟字里行间所蕴含的生命的大喜大悲、人性的繁芜缤纷,但几乎每一个读红楼梦的人却会承认这是一部精彩好看的书。《窑变》 的故事发生在现代香港,在当今世界,恐怕很难再找得出像香港这样如此独特的地区。它是大英帝国的最后殖民地,又是一个最具国际性的大都会,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人、在其他地方不可能发生的事,却能在香港找到、发生。于是,就有了《窑变》里的人物和事情。从台北来的女小说家方月、从西雅图来的律师兼古董收藏家姚茫,以及另外那些虽不是主人公,却构成香港氛围的形形色色人等,诸如证券交易所经纪人、即方月的丈夫潘荣生,随银行家丈夫来亚洲的美国人纳尔逊太太,香港古董店的老板经理,等等。这些人的活动构成了香港式的“浮世绘”。施叔青有幸,置身于这个浮世绘,并以她的创作把读者带入了五光十色的生活,让人们有机会去唏嘘感叹人生。

        《窑变》一开始的情景就是在苏富比的拍卖会场上,这几乎是全世界最受瞩目的拍卖会之一,是香港的绅士淑女群集的场合,已在博物馆任职的方月就是在这样的场合等待着她的男朋友姚茫的出现。作者不愧是学戏剧出身的,擅长在某一个固定的场景里,用许多倒叙、插叙,把人物事件交代清楚。因此,在姚茫出现之前,方月的思绪已经打开了她生命的某种形态。一个随丈夫来港的台北小说家,因丈夫只热衷于工作,毫不顾及她的感情需要,尽管她有的是去不完的鸡尾酒会、开不完的外国人家里的宴会,但正如她某天赴纳尔逊太太在香港会所庆贺圣派屈克日宴会时的感受那样:“香港会所的全盛时期,她没赶上,象征殖民地的阶级、特权的这建筑,和台北来的女小说家毫不相干。纳尔逊太太和她的客人们此刻正关在绿绒窗帘重重的蓝厅咀嚼最后的荣光,那个世界和方月毫无牵连,她走不进去,也似乎从未曾兴起走进去的念头。”她在这人海茫茫的香港无所事事,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找了一个博物馆的编辑工作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一个位置。这样的生命形态可谓是无奈的挣扎又挣扎得无奈。当方月遇到姚茫,并和这位品味、意趣极高的绅士发生了一段颇具真情的恋爱时,方月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她甚至打算无尽止地享受姚茫所能给她的那种温柔且舒服的生活,由他领着,同游荷里活道的古董店,走遍港、九的中西餐厅,在姚茫那一屋子古董的家里,品尝年份很够的白兰地、聆听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但方月的存在本质是她曾经是一个颇有成就的小说家,那种像泡在温水里一样的生活,对姚茫来说,或许已是最好的生活方式,然而对于方月来说,这种生活使她丧失了作为小说家的本质。因此,当昔日的朋友何寒天突然遇见方月,指责她变得很俗气时,方月才能鼓起勇气正视自己以及那种生活方式,她终于意识到:即使是有感情的牵联也不能使她觉得生活有意义,只有回去创作、写小说,才会使自己觉得真正活着。在刻划方月这个人物的生命形态过程中,作者是融入了这样的意识:在人的生存困境中,如何保持自我的本质,实现生命的价值,使生活尽可能地有意义。

        施叔青是个很感性的作家,在她早年的创作中,她曾经很偏执、很个人化,这当然也是一种魅力。但她近年的创作,却更趋向于客观、持平,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丰富,她对人事、对生活的看法更加宽容,且时常含有一种隐性的人道感情。这个特点在《窑变》中也有所反映。对于笔下的人物,她几乎从来不用简单的二分法,随意地作价值评判。她更多地将人物置放在人性的坐标系上,从具体、感性的生活出发,探讨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生命在各种情况下的多面性。《窑变》中的港式生活,以及那形形色色的人等,不尽然都可爱,但也不尽然都可憎,每个人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就是生活,也就是构成艺术作品的原生物。虽然纳尔逊太太们、姚茫们的生活并不是最好的生活,人们甚至尽可以批评这种生活的浅薄与无聊,但,你能为他们指出更好的生活在哪里吗?这些人在人生舞台上的角色已经注定了他们只能过这种生活。有人曾经批评《窑变》中作者的态度是既想批判那种生活却又迷恋其中,我同意这种批评的描述,但我并不认为这是该小说的缺点,我觉得这恰恰说明作者的莎士比亚化。换句话说,作者是艺术性地完成了批判的效果。

        读施叔青近期的小说,常常会使人联想到另一位女作家张爱玲。施叔青自己也承认,她在创作上深受张爱玲的影响。《窑变》的情节、氛围以及人物塑造乃至语言,都和张爱玲的不少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窑变》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在苏富比的拍卖会场,作者对气氛的营造、人物的刻划可谓竭尽所能、酣畅淋漓。试举一小例为证:“方月认出荷里活道几个开古董店的老板,集雅斋的黄经理、文珍阁的黄先生,此刻正围住一位白发苍苍的外国绅士,使出浑身解数在攀交情。她知道这些人不会匀出工夫来和她周旋,此时此刻,他们甚至连礼貌性的招呼都嫌浪费。”一种很持平的描述,却达到了很高潮的效果。这样的描写在《窑变》中很多。这是一篇很典型的小说,但它的起承转合又极现代,蒙太奇式的,却又不露痕迹,轻轻滑过。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敏锐以一种絮絮的方式道来。但又避免了滥情,有的只是一种并不激烈的温情,一如《窑变》中的人物,既非高大完美,也不一无取处,生命的喜怒哀乐、人性的优点与弱点永远是交织在一起的,这就是生活。作者以鲜活的语言、以那些濡满典型意义的形象,用一种文字上的创作,呈现给我们,让我们去回味思索更多的人生问题。

8.一潭清水

张炜

        海滩上的砂子是白的,中午的太阳烤热了它,它再烤小草、瓜秧和人。西瓜田里什么都懒洋洋的:瓜叶儿蔫蔫地垂下来;西瓜因为有秧子牵挂,也只得昏昏欲睡地躺在地垄里。两个看瓜的老头脾气不一样:老六哥躺在草铺的凉席上凉快,徐宝册却偏偏愿在中午的瓜地里走走、看看。他个子矮矮的,身子很粗,裸露的皮肤都是黑红色的,只穿了条黑绸布镶白腰的半长裤子,没有腰带,将白腰儿挽个疙瘩。他看着西瓜,那模样儿倒像在端量睡熟的孩子的脑壳,老是在笑。他有时弯腰拍一拍西瓜,有时伸脚给瓜根推压上一些砂土。白砂子可真够热的了,徐宝册赤脚走下来,被烙了一路。这种烙法谁也受不了的,大约芦青河两岸只有他一个人将此当成一种享受。

        一阵徐徐的南风从槐林里吹过来。徐宝册笑眯眯地仰起头来,舒服得了不得。槐林就在瓜田的南边,墨绿一片,深不见底,那风就从林子深处涌来,是它蓄成的一股凉气。徐宝册看了一会儿林子,突然厌烦地哼了一声。他并不十分需要这片林子,他又不怕热。倒是那林子时常藏下一两个瓜贼,给他送来好多麻烦。那树林子摇啊摇啊,谁也不敢说现在的树荫下就一定没躺个瓜贼!

        种瓜人害怕瓜贼哪行! 徐宝册对付瓜贼从来都是有办法的,而老六哥却往往不以为然。白天,徐宝册只这么在热砂上遛一趟,谁也不敢挨近瓜田,而老六哥却倒在铺子上睡大觉。如果是月黑头,瓜贼们从槐林里摸出来,东蹲一个,西蹲一个,和一簇簇的树棵子混到一起,趁机抱上个西瓜就走,事情就要麻烦一些。有一次徐宝册火了,拿起装满了火药的猎枪,轰的一声打出去……天亮了,徐宝册和老六哥沿着田边拣回几十个大西瓜,那全是瓜贼慌乱之中扔掉的。老六哥抱怨地说:“何必当真呢?偷就让他偷去,反正都是大家的,偷完了咱们不轻闲?你放那一枪,没伤人还好,要是伤着个把人,你还能逃了蹲公安局?”宝册只是笑笑说:“我打枪时,把枪口抬高了半尺呢! 嘿,威风都是打出来的……”

        一些赶海人都知道,老六哥的确是个大方人,所以常在瓜铺里歇脚。每逢这时,宝册由不得也要和他一样大方。有一次他烧开了一桶桑叶子水端上来,被一个满脸胡子的海上老大提起来泼到了砂土上。老六哥哈哈大笑着,便到瓜田里摘瓜去了。他一个腋下夹着一个熟透的西瓜,仍然哈哈大笑说:“反正都是集体的瓜,吃就吃吧,只要不在夜里偷就行。”宝册也来了一句:“人家把开水泼了,咱就乖乖地摘来瓜,威风都是泼出来的!”说完也哈哈大笑起来,接过老六哥腋下的一个花皮大西瓜,顶在圆圆的肚子上,转回身子,来到一块案板前,放手摔下去。西瓜脆生生地裂成几块儿,红色的瓜瓤儿肉一般鲜,赶海的每人抢一块吃起来。

        有个叫小林法的十二、三岁的孩子常来瓜铺子里。这孩子长得奇怪:身子乌黑,很细很长,一屈一弯又很柔软,活像海里的一条鳝。他每次都是从北边的海上来,刚洗完海澡,只穿一条裤头儿,衣服搭在手臂上,赤裸的身子上挂着一朵又一朵泛白的盐花。盐水使他周身的皮肤都绷紧起来,脸皮也绷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显得又圆又大,就连嘴唇也翻得重一些,上边还有几道千裂的白纹。滚热的砂子烙痛了他的脚,他跷起脚尖,一跛一跛地走过来,嘴里轻轻叫唤着:“梭! 梭! 梭梭……”

        徐宝册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不禁乐了起来,躺在铺子里幸灾乐祸地喊着:“小林法! 小林法! 快来……” 他还常常跑上几步、把小林法拦在铺子外边,故意把他掀倒在地上,让砂子炙他赤裸的身子,小林法“哎哟哎哟”地叫着,在砂子上翻动着、笑着、骂着……徐宝册把自己的一只脚扳到膝盖上,指点着那坚硬的茧皮说:“你的功夫不到,你看我,烙得动吗?“

        小林法到了铺子里,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躺在凉席上,两脚却要搭在宝册又滑又凉的后背上,舒服得不知怎么才好。宝册常拿起烟锅捅进他的嘴里,他就闭上眼睛吸一口,呛得大声咳嗽起来。老六哥在一旁对小林法说:“嘿,不中用! 我像你这么大已经叼了三年烟锅了!”小林法这时候就把脚从宝册的后背上抽下来,蹬老六哥一脚说:“你中用,敢跟我到海里走一趟吗?我到哪你到哪,敢吗?“老六哥不吱声了。他当然不敢的:小林法长得像条鳝,水里功夫也是像条鳝的。

        小林法在铺子里玩不了一会儿,就嚷着要吃西瓜。只是在这个时候,徐宝册和老六哥的意见才是完全一致的,二人毫不犹豫地起身到瓜田里,每人抱回一个顶大的西瓜来。小林法很快吃掉一个,又慢悠悠地去吃另一个……他的肚子圆起来时,就挪步走出铺子,往瓜地当心那里走去了。

        那里有一潭清水。

        那潭清水是掘来浇西瓜的。平展展的水面上,微风吹起一条条好看的波纹。潭水湛清,潭中的水草、白砂都看得一清二楚。这实在是一个可爱的水潭。小林法常在这儿游上几圈,洗去身上的盐水沫儿。徐宝册和老六哥笑眯眯地蹲在潭边上,看着他戏水。

        小林法就像是水里生的、水里长的一样,游到水里,远远望去,还以为他是条大鱼呢。他不怎么吸气,只在水里钻,一会儿偏着身子,一会儿仰着胸脯,两手像两个鳍,一翻一翻,身子扭动着。有时他兴劲上来,又像一只海豚那样横冲直撞,搅得水潭一片白浪,水花直溅到潭边两个老人的身上。

        他从水中出来,圆圆的肚子消下去了,又重新吃起西瓜,直到只剩下一块块瓜皮。老六哥说:“你真是个‘瓜魔’!“徐宝册点点头:“瓜魔! 瓜魔!”

        日子长了,他们仿佛忘记了小林法的名字,只叫他“瓜魔”了。

        瓜魔原来是个收养在叔父家里的孤儿。他对读书并没有多少兴趣,叔父对管教他也并没有多少兴趣,他从五、六岁起就在大海滩上游荡了。他在瓜田,绝对没有白吃西瓜,他常常帮着给瓜浇水、打冒杈,一边做活一边笑,在太阳底下一做就是半天。徐宝册疼他,喊他进草铺里歇一歇,老六哥却总是吸一口烟,笑眯眯地望他一眼说:“让他做嘛! 用瓜喂出来的一个好劳力嘛!”瓜魔实在做累了,就到海里去玩,回来时总在身后藏两条鱼,还都是少见的大鱼哩。两个老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一个小小的孩子两手空空,怎么就能捉住那么大的鱼? 不过也从不去问,因为他们觉得瓜魔也和一条很大的鱼差不多,“大鱼”逮条“小鱼”,大概总不难吧? 两个人自己起灶,把鱼做成鲜美的鱼汤、鱼丸子、鱼水饺。有时瓜魔带来几个螃蟹,还有时带来几个乌鱼、八腿蛸、海螺、海扇子……应有尽有。有一次他们吃过饭之后,问瓜魔怎么逮住了那条鱼,像腰带一样、细细的长长的那条?瓜魔说:“拣条粗铁丝就行。这鱼老爱往岸边游,你瞅准它,一下子抽过去,就被抽成两截了,百发百中的。”两个老头儿笑了,嘴里学他一句:“百发百中的!”

        瓜魔隔不了几天就要来一次,徐宝册和老六哥吃不完他的鱼,就用柳条儿穿了晒鱼干。这个小小的瓜铺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瓜魔,因为他一来,徐宝册和老六哥总乐于为他摘最大的西瓜。他们对这么个瘦小的孩子能一气吃下那么多西瓜,开始觉得奇怪,后来倒觉得有趣了,来少了就念叨他。

        这天,太阳偏西的时候,瓜魔又来了。入夜,他破例留下来,就睡在这铺子上。徐宝册没有娶过老婆,当然也没有儿子逗,半夜里常要伸手去摸摸瓜魔那热乎乎的肚子,觉得是一大快事。他想象着如果早几年结婚,有个儿子如今也该这般大了。他和老六哥是轮流睡的,要有一个为瓜田守夜。该他守夜时,他就把瓜魔叫醒,两人一起到地边上支起小锅煮东西吃。东西都是瓜魔出去找来的,无非是些刚才成小纽的地瓜、鼓成水泡仁的花生……这些东西洒上盐末煮一煮,味道都是极鲜的。

        海风送过来一阵阵腥味儿。夜气很重,他们坐在火堆边上,衣服还是有些潮湿。空中的星星又密又亮,他们都觉得这会儿离星星近了许多。海潮的声音永无休止,虽是淡远的,但远比水浪拍岸深沉,那是硕大无边的海和整个地球岩石磨擦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夜里,它和高空眨动的星光、远方林涛的振响一起,组成一个极为神秘的世界。芦青河在连夜急匆匆地奔向大海,那声音嘹亮而昂扬,不断安慰和鼓励着守夜的人们。

        瓜魔斜倚在徐宝册的身上,看着远处升起的半个月亮。他突然说:“宝册叔,我明年也跟你们来干吧! 我喜欢这个活儿,晚上不会瞌睡……”

        徐宝册从铁锅里捞出一块地瓜纽儿填到嘴里嚼着,摇摇头。

        “怎么呢?”

        “你该到海上学拉网,那才叫有出息?等你老了,年纪像我们差不多了,再来吧。”

        瓜魔沉默着。从海岸隐隐传来拉夜网的号子声,他倾听了一阵,说:“我去要几条鱼来煮上!”

        瓜魔去了,提来几条鲅鱼煮到了锅里。徐宝册又点上了烟锅,吸了几口,说:“讲点故事呢……”

        铁锅下的木炭响了一声。瓜魔说“:你讲吧,你是老人,老人十个里面有八个装了说不完的故事。”

        徐宝册把那条又宽又肥的半长裤子提了提,说:“那一年上,我种了棵南瓜,就种在屋后头。最后你猜怎么了? 生出了一窝地瓜。”

        瓜魔笑得肚子都疼了。他嚷着: “我有一年种了一棵包米,到头来你猜呢? 生出一棵蓖麻!”

        “胡说!”徐宝册严厉地打断他的话,瞌掉了烟灰,“你胡乱编排些什么!”

        瓜魔说:“你不也是胡乱编排吗?”

        “我不是,”徐宝册摇摇头,“我邻居家的孩子给我偷着埋下了地瓜呀……你看,是这样的。”

        瓜魔无声地笑了。他把身子滚动一下,接近一棵西瓜,摘下一个瓜来。他吃着瓜说:“我想起一个故事来——这可不是编的,一点不是,是我亲眼看见的。那一年芦青河涨水,听人说河里的鱼多极了。好多人都鼓动我进河捉鱼去。我那几年就愿睡觉,头一碰着什么就粘上了,再也不愿抬起来……”

        “小孩子都这样的。”徐宝册也掰了一块西瓜,咬了一口说。

        “也不都这样。恐怕这是种毛病——我叔叔就说这是种毛病的。”瓜魔这时候不吃瓜了,一只手撑着地,半挺着身子讲他的故事了,“那一天大雾,芦青河就笼在一片灰白色的雾里。哎呀,好大的雾呀,我从家里走到河边上,衣服都湿了……河里这天没有多少人捉鱼,他们都怕雾呀,怕在对面不见人的时候被水里的妖怪拖进水里去。我倒不怕,直顺着水游下去,就在河口那儿的一片大水湾里停住了……”

        徐宝册一直眯着眼睛,这时睁开眼插一句:”是那片在三伏天也冰凉的水湾里吗?”

        瓜魔点点头:“嗯。”

        徐宝册重新眯上了眼睛:“那里面听说有不少鳖哩。”

        瓜魔摇摇头:“我在那儿捉到一条很大的鱼——它用鳍把我的小腿肚儿划开一道口子,惹恼了我,我用拳头砸了一下它的脑袋,它才显得老实了。我像抱个小孩儿一样把它抱上岸来,它直拱动,老想再回到河里去,我就紧紧抱着它……后来走在路上,累了歇息的时候,我就搂着这条鱼睡去了。醒来一看,鱼不见了,肚子上只沾了几片鱼鳞……”

        “哪去了呢?”徐宝册蹲起身子,惊讶地问。

        瓜魔揉揉眼睛:“谁知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只是第二天我到龙口镇上赶集,看见一个小姑娘卖一条鱼,越看,那鱼越像我捉的那条……”

        徐宝册不做声了。他开始吸那杆烟锅。

        瓜魔讲到这儿像是疲倦了,身子一仰躺了下来。他又伸手去拿起一块吃剩的瓜,放在嘴里吮着,并不咬,两眼一直望着那布满星星的天空。

        蝈蝈儿在瓜垄里叫了起来。各种小虫儿也用千奇百怪的声音应和着。铁锅往外扑扑地冒着汽,鱼的香味儿很浓了。徐宝册起身把铁锅端下火来。

        一个人迈着拖拖拉拉的步子走过来,走到近前才看出是老六哥。他不做声,蹲在了火堆旁,怕冷似地烘了烘手。他看到那一片片瓜皮,就伸手在瓜魔的肚子上捅一下说:“真是个瓜魔!”

        他们三个人一块儿将鱼吃了。这是一顿很丰盛的、也是一顿很平常的夜餐……

        第二天,徐宝册和老六哥摘下了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西瓜,叫队上的拖拉机拉走了。搬弄瓜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个黑皮上带有花白点的大个儿西瓜,立刻就挑拣出来,藏到了铺子下边。他们记得去年就有这样的一个瓜,切开皮儿就有股香味扑出来,咬一口,甜得全身都要酥了。徐宝册说:“留着瓜魔来一块儿吃吧。”老六哥点点头:“一块儿吃。”

        一连两天瓜魔没有来。西瓜从铺子下滚出来,徐宝册用脚把它推进去,说:“瓜魔这东西把我们两个老头子给忘了。”老六哥说: “瓜魔能忘了我们老头子,可他忘不了瓜!”徐宝册点点头:“也忘不了海——这小东西,简直是鱼变的! 这小子该到海上学打鱼。他原想以后跟我们来做营生呢……”

        老六哥听到最末一句想起个事情。他听:“听人讲,村里的土地以后都要搞责任承包了——还没讲瓜田承包不承包呢。”

        徐宝册笑笑:“承包怕什么?承包不就是咱俩的事了?别人也不敢揽这瓜田——这得有手艺呢!”

        老六哥点点头:“就是呀,我讲的意思,也就是到时候咱俩瞪起眼睛来,可不能让别人承包走了。”

        天气出奇的热,傍晌午的时候,瓜魔胳膊上搭着衣服从海上来了。徐宝册坐在铺子上,老远就瞅见了,兴奋地吆喝着:“嘿,你这小子! 这几天跑哪去了?”

        瓜魔仰着脸儿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身子晃晃荡荡的,像喝醉了酒。他唱着什么歌儿,一扭一扭走过来,躺在了铺子上。他喊着:“吃瓜吃瓜!”

        “这个瓜魔!”徐宝册招呼一下田里的老六哥,从铺子下边滚出了那个大西瓜,……真快意呀! 谁吃过这样的西瓜呢? 瓜魔兴奋得在铺子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才到那潭清水里洗澡去了。徐宝册和老六哥也到瓜田里做活,路过水潭,每人顺便抓起一把砂子扬了进去,使得瓜魔在里面骂了一句。

        村子里来人告诉徐宝册和老六哥,晚上要开会商量责任田承包的事,让他们去一个开会。

        这个消息使两个看瓜的老头子整整兴奋了半天。徐宝册要去开会,老六哥不同意,说:“你这个人关键时候话来得慢,我不放心。我去算了。”争执的结果,决定由老六哥去参加。

        徐宝册觉得这事情不比一般,很需要运用一番自己的智慧。他想了好多,都想对老六哥嘱咐一遍,这使得老六哥都有些腻烦了。徐宝册打着冒杈,说:“比如这冒杈吧,不比往年长那么旺——这是瓜秧不壮啊! 不错,化肥也使了不少,可天旱,也只得不停地浇。结果呢?肥料都给冲到地下去了……这些,你都得跟领导说,让他们知道承包下来也不是便宜的事。”

        老六哥听了暗暗发笑,徐宝册想到的他全想到了,他只不过将什么都藏在心里罢了。他觉得,今天手腕子也好像比过去强劲了些。他像囫囵吞下了一个大西瓜,心里老觉得沉甸甸的。他步量了一遍瓜田,又在靠近槐林的地边停住了步子。他想:如果承包下来,就是和自己的瓜田一样了,那么,这儿最好能架起一排荆棘篱笆,挡住那些瓜贼……

        傍晚老六哥回村开会去了,半夜时分才回来。

        老六哥笑模笑样的,这使徐宝册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问 “六哥,承包给咱们了吧?”

        老六哥点点头:“不承包给咱们,谁敢揽这技术活儿? 我一发话,会上没说二话的。没给你商量,我就代你在合同上按了手印。我早算准了,咱们年底每人少说也能赚它五百块钱!”

        “哎呀! 哎呀!”徐宝册上前搂住了老六哥的腰,呼喊着,捶打着,说:“瓜魔算‘魔’吗?你才算‘魔’! 你这家伙鬼精明,你掐一掐手指骨节,计谋就来了。行啊,亏了这回承包!新政策是谁定的?我老宝册要找到他,敬他一杯大曲酒!”

        老六哥搬来小铁锅,找来一条干鱼,放在里面煮上了。两人坐在一块儿吸着烟锅,谁也不想先去睡觉。老六哥吸着烟,伸出手捏住徐宝册的半长黑裤,拉了两下说:“看看吧! 多丑的一条裤子……”徐宝册满脸愠怒地斜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扳掉。老六哥笑吟吟地说:“这都是没有老婆的过。有老婆,她早给你做条好裤子了。” 徐宝册的脸有些烧起来,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吸烟。老六哥又说:“今年卖了瓜,赚来钱,先去娶个老婆来,你总不能一个人老死在屋里吧……” 徐宝册抬头望着远处月光下那片黑黝黝的槐林,嗫嚅道:“也……不一定……”

        “哈哈哈哈……”老六哥听了大笑起来。

        徐宝册也笑起来,这笑声直传出老远,在夜空里回荡着,最后消失在那片槐林里了。

        天亮,他们立即着手在靠近槐林处架荆棘篱笆了。瓜魔来了,就忙着为他们砍荆棵子……徐宝册告诉瓜魔:瓜田承包下来了,这片西瓜就和自己的差不多了。瓜魔听了乐得不知怎么才好。老六哥低头绑着篱笆,这时回头瞅了瓜魔一眼,没有吱声。瓜魔于是走到他的身后,在他的腰上轻轻按了一下。老六哥突然抛了手里的东西,瞪起眼睛喝道:“你小子打人没轻重,乱戳个什么!”

        老六哥的样子怪吓人的,瓜魔吃了一惊,往后蹦开了一步。

        徐宝册很惊奇地望望老六哥的腰,说:“就那么不禁戳吗?”

        老六哥没有吱声,只是涨红着脸低头做活。

        三个人整整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架好篱笆。午饭做的鱼丸子、玉米面锅贴儿,瓜魔只吃了很少一点,就躺到铺子上去了,仰着脸,扭动着。他嘴里哼唱着,一边把脚搭在徐宝册光滑的脊背上。老六哥一直皱着眉头吸烟,这时一转脸看到了,说:“真是贱东西! 他整天做活累得不行,你还要把脚搭在他背上! 真是贱东西!”瓜魔在过去总要把脚挪到他背上的,可是这回看到他阴沉沉的脸色,就无声地把脚放在了铺子上。

        吃完饭后,照例要吃西瓜了。徐宝册见老六哥不愿动弹,就自己到田里摘来两个。可是吃瓜时,老六哥只是吸烟……瓜魔离开以后,徐宝册扳过老六哥的膀子问:

        “六哥,你身上有些不对劲儿?”

        老六哥只是吸烟。

        “你不吱声我也知道。你掐一掐手指骨节就生出来的计谋,我都知道! 你心里想心事,嘴上只是不说!”徐宝册盯着他的脸,硬硬地说。

        老六哥磕打着烟锅,板着脸,慢声慢气地说:“瓜魔不能多招惹的,他不是个正经孩子。”

        徐宝册哼一声,扭过头去说:“瓜魔是个好孩子!”

        “你看看吧,“老六哥往瓜魔常来的那个方向指点一下说,“正经孩子有他那个样儿吗?黑溜溜像铁做的,钻到水里又像鱼,吃起瓜来泼狠泼愣!”

        徐宝册气愤地将卷在膝盖上的裤脚推下去,站起来说:“你有话就直说,用不着这么转弯抹角的。瓜魔一个孩子又碍了你什么! 哎哎,你真是变成‘魔’了!”

        这是他们最不愉快的一次。这一天,他们简直没有说上几句话,只顾各忙自己的事情了。

        以后瓜魔来到,老六哥总是离他远远地坐着。瓜魔带来的鱼,他似乎也不感兴趣了。瓜魔到水潭里洗澡,也只有徐宝册一个人跟去看了。徐宝册背着瓜魔对老六哥说:“六哥,你心胸窄哩! 你不象个做大事情的人!”老六哥顶撞一句:“我也没见你做成什么大事情!”

        瓜魔不知有多少天没来了。徐宝册常常往大海那边张望。可他除了看到远处海岸上那一长溜儿活动的拉网的人之外,几乎没有看到别的。夜里,他一个人烧起小铁锅,或者一个人走在瓜田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天早上醒来,他对老六哥说:“昨夜我刚睡下,就梦见瓜魔来了,蹲在瓜田南边,就是篱笆那儿,和我煮一锅鱼汤。”

        老六哥点点头:“煮吧。”

        徐宝册眼神愣怔怔地望着篱笆说:“煮好以后,我梦见他跟我要烟锅,我没给他。”

        “你该给他!”老六哥讪笑着说。

        “我没有给他。”徐宝册摇摇头,“我梦见他好像生了气,说再也不来了……”

        老六哥嘴角上挂了一些讥讽的笑容。

        又有一天,徐宝册正给瓜浇水,一抬头看到海边上有个人在向这边遥望,那身影儿很像是瓜魔。他抛了手里的水桶,上前几步喊道:

        “瓜魔呀?是你这小子! 你怎么不过来呀?瓜魔——瓜魔 ——”

        那是瓜魔,徐宝册越看越认得准了,于是就一声连一声地喊他,用手比划着让他过来。可是瓜魔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望了一会儿,就晃晃荡荡地走开了……徐宝册愣愣地站在那儿,两手紧紧地揪着自己肥大的裤腿。

        老六哥对他说:“你再不要喊那东西了——他是再也不会来了。有一次你不在,他坐在铺子上吃瓜,吃下一个还要吃,我阻止了他。这小子一气走了。”

        徐宝册听着,啊了一声,瞪大眼珠子盯着老六哥。

        老六哥有些慌促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避开对方的眼睛。

        徐宝册却只是盯着他……停了一会儿,徐宝册寻了一个最大的西瓜,顶在肚皮上抱回铺子,对准那个案板,狠狠地摔下去,碎成一块一块,他两手颤抖着拢到一起,捧起一块吃着,瓜瓤儿涂了一腮。吃过瓜,他就躺在凉席上睡着了。

        老六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敢说上一句话。

        徐宝册醒来后,老六哥坐在他的近前。徐宝册眼望着北边的海岸线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舍不得那几个瓜! 你要发一笔狠财,你不说我也知道! 瓜魔平日里帮瓜田做了多少活儿?送来多少鱼?你也全不顾得了……”

        当天下午,徐宝册就到海上寻找瓜魔去了。

        瓜魔在海里,他爬上海岸,坐在徐宝册的身旁哭了。眼泪刚一流下来,他就伸出那只瘦瘦的、黑黑的手掌抹去,不吱一声。徐宝册要他再到铺子里去,他摇摇头,神情十分坚决。最后,老头子长叹了一声,走开了。

        两个老头子还像过去一样,每天给瓜浇水、打杈子;晚上,还像过去那样给瓜田守夜……可是,他们不再高声谈论什么,也不再笑。徐宝册无精打采,他觉得自己突然变得没有力气了……终于有一天他对老六哥说:

        “六哥! 我忍了好多天了,我今天要跟你说: 我不想在瓜田里做下去了。你另找一个搭档吧。真的,开始我忍着,可是以后我不能再忍了。咱俩在一起种了多年瓜,我今天离去对不起你哩,你多担待吧!”

        老六哥惊疑地咬住嘴里的烟锅,转着圈儿看徐宝册,说:“你,你疯了……”

        徐宝册说:“我真的要走,今天就回村里去。”

        老六哥这才知道他是下了决心了,有些失望地蹲在了地上。

        徐宝册说:“还是李玉和说的好: ‘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老六哥声音颤颤地说:“什么时候了,还有心去说这些!”他洒下了两滴浑浊的眼泪……突然,他站起来,低着头,只把手一挥说,“走吧,宝册,有难处再来找你老哥我!”

        徐宝册离去了。半月之后,他重新与别人合包下一片海滩葡萄园,到园里看葡萄去了……瓜魔又常常去园里找他玩,两人像过去那样睡在草铺子里,半夜点火烧起鱼汤……

        一个晚上,他们仰脸躺在草铺里,瓜魔又把脚搭在了徐宝册光滑的后背上。他用那沙沙的嗓子唱着什么,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一声不响了。停了一会儿,他对徐宝册说:“我真想那个瓜田……”

        徐宝册笑笑:“你想吃瓜了? 瓜魔!”

        瓜魔坐起来,望着迷茫的星空,执拗地摇摇头:“我是想那潭清水……真的,那潭清水!”

        徐宝册没有作声。

        这是个清凉的夜晚,风吹在葡萄架上,唰唰地响……徐宝册声音低缓地自语道:“葡萄也需要个水潭呢,我想在这儿动手挖一个……”

        瓜魔的眼睛一亮:“那水潭不是好多人才挖成的吗?我们能 行?”

        徐宝册点点头。

        瓜魔笑了:“我真想那潭清水……”

        一个早晨,一老一少真地找块空块,动手挖水潭了。大概泥土很硬,他们一人拿一把铁锹,腰弯得很低,在桔红色的霞光里往下用着力气……

(原载《人民文学》1984年第6期)

        【赏析】

        《一潭清水》是一篇主题很鲜明的小说,它描写经济体制改革前后农村的变化和由此引发的农民的价值观念和心理状态的变更,用作者自己的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观念的更新是必然要发生的。但我们不能一古脑儿把什么都抛弃掉,那样人心就会涣散,就会混乱,即便手头上宽裕了,生活得也不会幸福……我把人与人之间那些美好的、纯洁的东西喻为 ‘一潭清水’。我想我们即便把整个国家都建成富丽堂皇、黄金遍地,到那时候也还需要‘一潭清水’。诚实、同情心、见义勇为、体贴、理解……这一切不是人类最为需要、最可宝贵的吗?”由此看来,作者的创作意图一清二楚。这诚然有点“主题先行”的味道,然而,作者并没有在作品中提到一句这类观念性的话语,相反,作品通过鲜明的人物形象,活泼的语言和充满生活情趣的细节把思想包装得很好,很能让人接受。

        农村实行经济改革,推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它的积极意义是不可低估的,它较充分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劳动积极性,搞活了农林牧副渔各业经济,大大地发展了我国的农业生产力。而且,它对推动城市工业经济改革和促进政治体制改革起到了不可忽视的催化作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反映改革题材的文艺作品大量涌现,文艺工作者以从未有过的热情讴歌改革开放的巨大成果和其中涌现出来的优秀人物,不少作品受到了群众的关注和喜爱。张炜的这篇小说以独特的视点反映了农村这场深刻的经济方式和思想观念的变革,他一方面肯定了农民对这场改革的拥护,就像小说中徐宝册说的那样:“新政策谁定的?我老宝册要找到他,敬他一杯大曲酒;” 另一方面,又反映了变革时期,人们思想和行为上的一些异化现象,揭示了主流底下的逆向潜流,即一些人在金钱面前的道德沦落和价值迷失。小说中的老六哥虽然表现得不那么严重,但也确实为金钱所动而改变了待人处事的初衷,他为了多收些瓜而割断了与小“瓜魔”之间的友情。因此,作品警示人们,富裕了精神不一定就突然高尚起来;相反,倒应该警惕那些腐朽的东西在社会上蔓延开来。这表明作者能够冷静地观察世界,正确地分析出各种社会现象的本质,进而保持独立不倚的思考,并提出与众不同的见解。可以看出,他对真善美的评价是公正的、客观的,是不带功利性而赤诚严肃的。

        这篇小说在塑造人物上独具匠心,作者运用对比的手法刻画了两个性格鲜明的瓜农形象。首先,徐宝册和老六哥这两个瓜农的形象之间有一种鲜明的对比。另外,这两个人物各自的前后表现也造成了一种差异和比较。起先,两个老头看管的是集体的瓜田,徐宝册是勤快和认真负责的,小说中是这样描绘的,在酷夏的中午,太阳烤得万物都是蔫蔫的时候,他偏偏愿在瓜地里走走看看;他碰见偷瓜贼毫不客气,甚至会轰响火药猎枪去驱赶;他遇上赶海人在瓜棚里歇脚,不去摘西瓜捧上而是提一桶桑叶子水给人喝; 他还会在小瓜魔胡乱编派故事的时候严厉地打断那些话。看上去徐宝册做事地道,有时还不失严肃,但是,他却并不缺乏人情味:他十分喜欢瓜魔小林法,对他特别优待,准许那孩子随便吃瓜;他们还一起玩耍,徐宝册守夜时喜欢把瓜魔叫醒,一起煮东西吃;他还给瓜魔讲故事,并教他如何学本领,小瓜魔两天没有来,徐宝册就念叨个没完。

        老六哥却与徐宝册的脾气不同,他看着集体的瓜地时,总喜欢悠闲,啥事都看得开:他劝徐对瓜贼不要那么认真,更不必冒险用火药枪去轰,因为他觉得瓜偷完了反而清闲;他对赶海的人也很大方,从不在乎他们来吃瓜;但他似乎不像徐宝册那么疼小瓜魔,他认为是用西瓜喂出个好劳力,让小瓜魔在地里多帮着干一会儿是应该的。

        后来,宝册和老六承包了西瓜田,西瓜收成的好坏直接跟他们个人的经济利益挂起钩来,因此,主人公身上的另一些性格侧面也就更充分而明显地表现出来,这两个老头的性格对比及差异更为强烈了。同时,也开始显现出人物前后行为的对比和异同。徐宝册始终如一,没什么差别,他还是那样对瓜魔,仍然给他西瓜吃,依旧看着瓜魔在清水潭洗澡。当他对老六亏待和疏远瓜魔有意见时,毅然离开了瓜田,与别人合包了一片葡萄园,并且又和瓜魔一起开挖一个新的清水潭。这样,他保持了一种人生信念和处世观。可是,那位老六哥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对西瓜认真起来,为了防偷瓜贼他要架篱笆了;他也心痛给瓜魔吃西瓜了,甚至疏远和嫌弃瓜魔了。实际上,关键是他因为个人利益而改变了价值观和行为取向。由此可见,人物的大方和小气,重情和寡义时刻都在形成对比,孰是孰非,谁优谁劣,其褒贬跃然而出。

        作者由于塑造人物和构思情节的需要,很注重这种对人物的对比描写,因为故事中这两个瓜农在一起劳作,碰到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所以,他们的处事态度和行为准则很能反映其素质和个性。在《一潭清水》中,这种人物刻画的手法尤为突出,并且获得了理想的效果,这一点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人清晰地看到了两个个性迥异的人物形象:徐宝册做事不含糊、踏实肯干、诚实正直而富有同情心; 而老六哥做事则较为私利,功利心很强,干啥事总要衡量一下于个人有没有利害。所以,他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的。

        “小林法到了铺子里,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他躺在凉席上,两脚却要搭在宝册又滑又凉的后背上,舒服得不知怎么才好。”

        像这样的描写,这篇小说中很多,它洋溢着一股田园诗般的韵味,形成了一种清新的格调。作品中营造的那些意境,特别具有天然情趣,它令我们感到,这小说虽然写的是农村,但丝毫不俗,字里行间漫溢出一缕缕浑然天成的清新气息。

        当宝册守夜时,与瓜魔一起支起小锅煮地瓜、花生吃,似乎有着某种天伦之乐。

        “海风送过来一阵阵腥味儿,……空中的星星又密又亮,他们都觉得这会儿离星星近了许多。海潮的声音永无休止,虽是淡远的,但远比水浪拍岸深沉,那是硕大无边的海和整个地球岩石磨擦的声音。在这幽深的夜里,它和高空眨动的星光、远方的林涛的振响一起组成一个极为神秘的世界。”在这样的境界里,人们可以享受自然,忘却尘世的烦忧,进入一种十分祥和平静的心境。

        瓜魔快活地在清水潭里游泳,他还常常抓来鱼蟹海鲜,大家一块烧着吃,白天还帮着干活,他给两个老头带来了许多人间乐趣。然而后来,老六哥因为舍不得几个瓜而断了与瓜魔的联系后,原先的那一切天然情趣都消失了,许多充满着人间温情的向往破灭了,留给徐宝册的是满心的惆怅和不可名状的失落。一场令人心醉的感情的断裂,一曲摄人魂魄的田园牧歌的哽咽。

        “瓜魔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来了,徐宝册常常往大海那边张望。……夜里,他一个人烧起小铁锅,或者一个人走在瓜田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瓜魔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望了一会儿,就晃晃荡荡地走开了……徐宝册愣愣地站在那儿,两手紧紧地揪着自己肥大的裤腿。”

        终于,徐宝册忍不住了,他跟老六哥挑明了:“我早就知道你是舍不得那几个瓜! 你要发一笔狠财,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下决心离开了搭档多年的老六哥,因为他需要一种感情的寄托,他不愿割舍与瓜魔那孩子之间的那种不带污染的情谊。

        小说的结尾,是个很具有象征意味的情节,它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被象征为人与人之间美好的、纯洁的东西的“一潭清水”重又出现,它令徐宝册和小瓜魔都心向往之,作者在这里包含了明确的喻义,就象西瓜和葡萄都需要清水浇灌一样,人们也都需要更多的彼此间的真诚、同情和理解。

9.狗日的粮食

刘恒

        日后人们记起杨天宽那天早晨离开洪水峪的样子,总找不到别的说法儿。他们只记住了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他背了二百斤谷子。”

        这没滋没味儿的话说了足有三十年。它显不出味道是因为那天早晨以后的日子味道太浓的缘故。

        杨天宽是趟着雾走的,步子很飘。他背着花篓,篓里竖着粮袋,鼓的。这些都陷入白烟,人们疑心他背着空篓。但他前几日的确跟各家借过粮食,谷子的用处也吞吐着挑了。他走得健就是因了这个。

        人们却只说:“他背了二百斤谷子。”把一个火烧火燎的光棍儿汉说得丢了份量。

        杨天宽驴一样把谷子背到那地方,脸面丢尽了。不会说话,只会吐气,眼一劲儿翻白,晕噎中那个男人问他:“新谷?”

        他点头,甩一帘汗下来。那人身后立一匹矮骡儿,也不计份量,只掂了掂就用肩一顶,将粮袋拱到骡鞍上。

        “妥了,兄弟歇着。”

        那人一笑,便牵了骡走,骡屁股后面就移出了一个人,站在那儿瞭他。杨天宽只对了一眼,不敢看了,有心去宰走了的男人,又没有力气。他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便成了他永远扔不脱的话柄。

        丑狠了。二百斤谷子换来了瘿袋。值也不值?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总归是有了女人。于是他领了女人上路,光棍脑袋细打路的尽头那盘老炕的主意。事情比他想的来得快,女人有火。

        “你的瘿袋咋长的?”出了清水镇的后街,杨天宽有了话儿。

        “自小儿。”

        “你男人嫌你……才卖?”

        “我让人卖了六次……你想卖就是七次,你卖不?要卖就省打来回,就着镇上有集,卖不?”

        “不,不……”女人出奇的快嘴,天宽慌了手脚,定了神决断,“不卖!”

        “说的哩。二百斤粮食背回山,压死你!”女人咯咯笑着蹽前边走,瘿袋在肩上晃荡,天宽已不在意,只盯了眼边马似的肥臂和下方山道上两只乱掀的白薯脚。

        “瘿袋不碍生?”天宽有点儿不放心。

        “碍啥?又不长裆里……”女人话里有骚气,搅得光棍儿心动,“要啥生啥! 信不?”

        “是哩是哩!”

        最后是女人到坡下小解,竟一蹲不起,让天宽扛到草棵子里呼天叫地地做了事。进村时女人的瘿袋不仅不让天宽丢脸,他倒觉得那是他舍不下的一块乖肉了。

        那时分地不久。杨天宽屋里添了人,地数就不够,村里把囫 囵坨两亩葫罗卜地拨给了他。地很肥,可是路远,是日本人在的时候游击队烧荒撂下的,多年不种了。天宽性子钝,人人不要的地给了他,也嚼不出啥,苦着脸忍了。女人却不,爬到猪棚上骂街。句句骂的猪,可句句人不要听,唬得村干部谁也不敢露脸。

        “猪哩,哪个托生的你呀? 你前辈造了孽,欺负我家男人,今世你可美了吧?哼哼啥,看老娘拉屎给你吃!你是个臭了心肝的……”

        人们只知道天宽娶了个瘿袋婆,丑得可乐,却不想生得这般俐口,是个惹不得的夜叉,都不敢来撩拨了。天宽也由此生出一些怕来,女人的瘿袋越哭越亮,圆圆的像个雷,他便矮下三寸去,觉着自己做个男人确是活得不带劲,比不上这娘们儿豁爽。他灶间里舀一瓢水,哀怯怯地劝她。

        “累着,行啦……下来喝。”

        “你哑啦?尿挤不出一星,屁崩不来一个, ��的你! 我下去你上来,你给我吆喝,给我日他欺人精的祖宗……”

        天宽搀女人进屋,愁得苦。这女人是个混种,以后的日子怕难得好过。但是,凭怎么骂,女人还是女人,身条儿和力气都不缺,炕上也做得地里也做得,他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女人果然勤快。扛了镢头、吃食,在囫囵坨搭个草棚,五宿不下山。白天翻坡地的黑土,两口子一对儿光膀,夜里草铺上打挺儿,四条白腿缠住放光。不下三日天宽就蔫了,女人却虎虎不倦,净了地留丈夫在棚里养精,独自下山背回一篓一篓的山药种。种块切得匀,拌了烧透的草灰,两拃一颗掩进松软的泥土。这女人很会做。

        秋后天宽家收的山药吃不清了。叔伯兄弟杨天德口儿众。四个娃儿,谷子又没有长好,天宽有心接济他。

        “屁话! 饱日不思饥,你不怕我还怕日后饿煞哩! 他吃自己种去……”

        女人挡了他,在屋后掘了一口大窖,将黄皮山药鸡蛋似的堆成小山,封了。

        她嘴伤人,心也伤人。天宽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但他心里有数,女人待他不薄。两口子熬日月,有这个够了。

        以后他们有了孩儿。头一个生下来,女人就仿佛开了壳,一劈腿就掉一个会哭会吃的到世上。直到四十岁她怀里几乎没短过吃奶的崽儿,总有小小的黄口叼她小罗卜似的奶头儿,吃饱了就在瘿袋上磨嫩牙,口水、鼻涕蹭她一脖儿。

        她奶水一向充足。伏天吃饭,天宽蹲北屋檐下,她在灶间门口,孩儿玩她奶子弄不对付了,只需一压,一股白溜溜的长线能嗖地挂到天宽碗里去。两口子闲时打趣,奶柱儿时时滋得天宽眼珠麻痛。这些都成了男人的骄傲。

        但是,女人到底不是奶牛,孩儿们也不是永远不大。他们要吃,孩儿们也要吃,大小八张嘴,总得有像样的东西来填塞。天宽起初只尝到养孩儿的乐趣,生得一多就明白自己和女人一辈子只在打洞,打无底洞。一个孩儿便是一个填不满的黑坑。他们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锅里的玉米粥就稀了,并且再没有稠起来,到第四个孩儿端得住碗、捏得拢拢子,那粥竟绿起来,顿顿离不开叶子了。

        孩儿们名字却好,都是粮食。大儿子唤做大谷,下边一溜儿四个女儿,是大豆、小豆、红豆、绿豆,煞尾的又是儿子,叫个二谷。两谷夹四豆,人丁兴旺。可一旦睡下来,撂一炕瘪肚子,天宽和女人就只剩下叹息。

        几个孩子舌头都好,长而且灵活。每日餐后他们的母亲要验碗,哪个留下渣子就逃不脱骂和揍:“就你短舌,舔喽!”

        脑勺上挨一掌,腮上掉着泪,下巴上挂着舌,小脸儿使劲儿往碗里挤,兄妹几个干得最早、最认真的正经事就是这个。外人进了天宽家,赶巧了能看见八个碗捂住一家人的脸面,舌面在粗瓷上的磨擦声、叭嗒声能把人吓一大跳。

        天暗得看不清人形了,天宽常常顶着星星去串户,他拎一个小口袋,好像提拎着自己的心,又羞又慌。碰上不肯借粮给他的,他就恨不得整个儿钻到破口袋里去。洪水峪奸人少,没有借过粮给天宽的人不多,天德要算一个。

        “你借不给,让瘿袋来!”

        叔伯兄弟说出这个,天宽料定早年山药蛋的帐还未结,只好呐呐地走开。传话给女人,她就骂:“这算一个爷的种?日歪了的!”

        出不够气,她便到天德菜园儿里将白日瞄下的一颗南瓜摘来,放了盐煮。待天德在菜园儿里揪着秃秧跳脚,天宽的孩儿们已经拉出了南瓜籽。

        一家人就这么活。

        女人姓曹,叫什么谁也不知。她对人说叫杏花,但没有人信。西水那一带荒山无杏,有杏的得数洪水峪,杏花是她嫁来自己捡的名儿,大家还都说她不配,因此不叫。人们只叫她脖上的那颗瘤,瘿袋!

        她的西水口音短促、尖厉,说快了能似公鸡踩蛋儿,咕咕咯咯的满是傲气,人们觉得这种嘴只配骂人。她又的确会骂,骂起来脏字连珠,恍惚间一跃而为男人,又比一般男人多着胆量和本事能让对手或与对手有关的一切女人受辱,不管她活着还是在坟里。

        这里男人打老婆是一顿饭, 常事。 她来了就造出天宽这��货,让老婆揪住耳朵在院里打悠儿。这又是西水的习气,人们简直近不得她,当她是西水的母虎。

        生红豆那年,队里食堂塌台,地里闹灾,人眼见了树皮都红,一把草也能逗下口水。恰逢一小队演习的兵从山梁上过,瘿袋抱着刚出满月的红豆跟了去,从驮山炮的骡子屁股下接回一篮热粪。天宽见它在阳儿里晒,真把它当了粪,拎起来倒猪圈里。瘿袋见了空篮,从屋里跳出来就给他俩嘴巴:“瞎了你的! 我闻骡子屁都不嫌,你看一眼就嫌它?你自己拉! 自己拉一锅能熬的来,能煮的来……”

        谷子豆子们看着父亲让巴掌抡得转圈儿,好一阵挣扎才稳下来。墙头上有几个脑袋在笑,叹气。她不是母虎又是什么!但人们又发觉她夹着细筛到河里去了。

        骡粪沾了猪圈的脏味儿,淘得不能不细。草棍儿和渣子顺水漂去,余下的是整的碎的玉米粒儿,两把能攥住。一锅煮糟的杏叶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粮食星星。一边搅着舌头细嚼,一边就觉得骡儿的大肠在蠕动,天宽家吃得惬意。女人是好的,天宽用筷子在打肥的腮上拨,这么想。乡人们只好沉默,百孬不如一好,这娘们儿坏得不透。

        那年头天宽家坟场没有新土,一靠万幸,二靠这脏嘴凶心的女人。

        日子苦,但让她得些怜悯也难。她做活不让男人,得看在什么地界儿。家里不消说了,推碾子腰顶主杠,咚咚地走,赛一头罩眼牲口,能把拉副杠的小儿小女甩起来; 从风火铳背柴到家里,天宽一路打六歇,她两歇便足了,柴捆壮得能掩下半堵墙;担水一晨一夕十五担,雨雪难阻,五担满自家的缸,十担挑给烈属、军属,倒不是她仁义,而是每日四个工分诱着。地里就不同了,一上工立即筋骨全无,成了出奇的懒肉。别人锄两梯玉米的功夫,她能猫在绿帐深处纳出半拉鞋底,锄不沾土; 去远地收麻,男背八十,女背五十,她却嫩丫头似的只在胳肢窝里夹回镐把粗的一捆。

        “瘿袋长到屁股台儿了,背不得?”队长怨她。

        “背不得,我腿根子夹着你的屌哩!”

        “……你篓儿倒不空。”

        “空了不饿死你六个小祖宗?亏是天宽揍下的,你的种儿你敢说这个?!”

        她笑得野,队长扯眉无话。她篓里是半下子泉里泡过的麻麻棵儿,绿格盈盈吐香,单等着掉锅里煮了,别人歇晌她不歇,草坡上乱扒图的就是这货,是村旁山地难得一见的野菜呢!队长能说什么?怪不得,自然地敬不得,还不由她去!

        怪不得不只一项。她身上有口袋,收工进家手不知怎么一揉,嫩棒子、谷穗子、梨子、李子……总能揪一样出来。日积月累,也不能说是个小数目。但谁也逮不住她,不知道口袋在什么地方。有猜在裆里的,虽说是老娘们儿终究不是可探的地方,证实不易。或许又是人家不愿逮她罢了。天宽未必明白小秋收的底细,他只明白起初女人只是嘴坏些,有了孩子,肚子一紧瘪,她的手便也坏了。不能说,他嘴打不过她,手打怕也吃力。况且养一堆活口,女人的本事哪一样都是有用的。

        这爪子就难免四处撒野。

        邻家靠院墙搭了葫芦架,水汪汪一棚嫩叶,几朵白花挤到墙头这边来,绿豆和二谷伸着小手去够。

        “看落了! 让它长……”瘿袋有了心思,也不说。白花枯后,茎上吊了拳大几颗蛋蛋,吹气似的胀起来。邻家女人也是精明的,趁瘿袋上工溜进来,用荆条圈将葫芦一一托牢,既免了坠秧,又宣白了它们的主人。瘿袋只当无事,邻人扒墙头窥动静,她就背身藏住冷笑,滴水不露。

        葫芦大了,估量着搀俩茄子已够吃一天,瘿袋便刮北风似的割了它们。依旧是煮,然后骂也依旧,邻家的嫩崽打了先锋骑墙头日偷儿的娘。这边就威凌凌杀出了瘿袋。不骂人,只骂葫芦。骂得很委屈,葫芦成了骚娘们儿,把漂亮身子递过墙,将清白的瘿袋勾引了。

        “心肝葫芦肉儿,你天生是个招人日的货哩,明儿个记着,有骚憋自家院儿里,便宜自个儿留着……”

        声气儿顿消,邻家女人羞得只剩了拔秧的力气,把一棚葫芦扯散了,吃亏的都说,西水的娘们儿不是个人。天宽也觉得女人八成是着了魔。

        那一年粮食又不济。可二谷都七岁了呀! 魔鬼附体的日子没个休、没个休。

        天宽五十了,闹不清自己是怎么长的,也闹不清自己肚里是什么下水。人呆得像个木桩,横炕上总打不住要想年轻时那沉甸甸的二百斤谷子。鼠子凉酸,哀气也跟着涌,一声叠着一声。

        “哀啥?见我那天就打哀声,半辈子也下来了,我亏了你 没?”

        “不亏,不亏!”

        俩口子捂一床破絮无事可做。早年几句话逗下来,天宽就能折腰腾身,压女人一身腥汗。如今不行了,女人的屁股他看都不要看,况且又有满满一炕大的小的孩子,大谷大豆怕已听不得爹娘喘气。

        最后一次是在园子里,黄瓜架后边。俩人在月亮底下办事,不紧不慢做得渐浓,瘿袋就开了口:“明儿个吃啥?”

        天宽愣住了,“吃啥?”自己问自己,随后就闷闷地拎着裤子蹲下。好象一下子解了谜,在这一做一吃之间寻到了联系。他顺着头儿往回想,就抓到了比二百斤谷子更早的一些模糊事,仿佛看到不识面的祖宗做着、吃着,一个向另一个唠叼:“明儿个吃啥?”

        “你说吃啥哩?” 他问瘿袋,不论月光把她粗皮照得多么白细,他算彻底失了兴趣了。

        “麸子。”

        “哪儿拾的。”

        “鞍子房。小豆眼快,这丫头出息了。”

        “……仓库后头地里有鼠坑儿,怕能掏下正经粮食。”

        天宽认真琢磨耗窝儿的走向。从此清心寡欲,与女人贴肉的事算淡了。瘿袋也到了日子,仰炕上不再向他伸手。

        吃啥?细想想,祖宗代代而思的老事,俩口子可是一天都不曾怠慢过。

        女人日见憔悴。如虎也是病虎了,急躁中添了忧伤。瘿袋有了皱儿,再不似亮亮的粉红气球,骂人时也鼓不起来。

        天宽呆想:操心操够了吧?看看六个孩儿个个饿相,大的小的都有舔鼻涕的病,心里就有了火苗,燎着薰着朝上顶。

        他想逮上活的揍一顿,揍死它!

        绿豆退学、二谷上学那年,洪水峪日子不坏。虽说新崽儿不在这家就在那家哇地降世,人均土地已由九分降到七分,但返销粮是足的。家家一本购粮证,每人二十斤,断了顿儿就到公社粮栈去买。夏粮绿在地里时辰,山道上总是拎着空的鼓的口袋的人,来回踟蹰地走。那天早上瘿袋挑了八担水,留七担晚上挑,伺候鸡、猪、人吃了,便掖着购粮证离了家。出村的时候,凡见她的人都觉得她气色不坏。过后人们才明白,凶人善相不是吉兆。

        公社粮栈柜台外边挤着人,虽挤倒并不显得怎么饥饿。瘿袋捏着空口袋,发现钱和购粮证一并丢掉了。生就的急性子,当即便嗷地怪叫一声,跌倒地上吐开了沫儿。买粮的卖粮的四下里围住,看那有趣的瘿袋在她胸脯上滚来滚去,人人探个鸡脖儿,眼也都乌鸡似的鼓出来。粮栈一个人物拨不开人,拿腔儿抓调儿地念出一段语录,说的是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什么目标共同走到这地方来了,意思是他要挤进去……帮助帮助。那时候兴这个,而且管用,于是人们闪一条缝出来。他看明白了,到柜台后面端出个大茶缸,含一口水漱了漱嗓子,然后喷到瘿袋脸上。几口刷牙水浇下来,她嘴不抽抽了,眼却愣直。

        “哪村的?”

        “丢了。”

        “姓啥?”

        “丢了。”

        “啥丢了?”

        “丢了丢了……丢了……”

        女人撒了癔症,围的人更添趣味,那人加倍逞能,逮住人中狠掐,嘿嘿着:“丢不了,你过来呗!”瘿袋乱扑楞,终于尖嚎“日你娘!”她爬起来,夺路而去。

        瘿袋哭软了,一辈子刚气,不知哪儿积了那么多泪。她打了两个来回,把十几里山道上每块石头都摸了,又到灌木林儿里脱光,撅着腚撕衣裳补丁,希望里边藏点儿什么。有了月亮她才进家,油灯底下天宽在吸烟袋锅,旁边炕桌上给她晾着一碗稀粥。她盯住那碗粥楞了神儿。

        “娘,快吃粥!”二谷蹦过来拽她。

        “不吃,再不吃啦……”女人猫似的。

        天宽一下子知道出了事。一边问。一边就有火苗在心里拱、手巴拳打着抖没处搁没处放。女人不曾现过的软弱使他勇气陡升。 ��人有了胆了不得!

        “败家的!”

        他吼一声,把粥碗往地上一砸。

        “吃货!”

        一辈子没这么痛快过。

        “丢了粮,吃你! 老子吃你!”

        说着说着就管不住手,竟扑上去无头无脸一阵乱拍,大巴拳在女人头上、瘿袋上弹来弹去,好不自在。乡人们蹲在夜地里听,明白天宽的男人又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风煞了。半世里逞能扒食,却活生生丢了口粮,这是西水女人的造化。天宽,往死里揍她!

        正揍得紧,一声长号让他悬了手。

        “天爷,瞭哪个拾了粮证,让他给我家还来呀,我的粮唉……”

        这歌是复调,一遍一遍唱。月亮把那脖子上的瘿袋照成个白球,在黑院里闪。天宽橹一把酸鼻浆,点个马灯拎着去了。

        有睡不实的乡邻,半夜里听到瘿袋到水泉担水,白薯脚在石板上踏踏地蹭。又听到蒜臼响,响得很脆,啪啪的象是硬壳碎了。以后就没有声音。

        天宽趴在山道上拿马灯东照西照的时候,他女人卧在席上服了苦杏仁儿。天上有不少星星,眨着眼冷冷地瞧着他们。

        天宽耗尽了灯油回家,隔二里地就听到村里有惨哭。是自己那窝粮食在响。院子里嘈杂,豆子们从门里滚出来迎他:“爹,快看娘!” 他一听就怕了,硬挺着踱到炕前,老娘们儿丑脸歪着,还有气,只是喘得骇人。他从二谷手里接过碗来,在粗瓷儿上抹下一指杏仁儿渣子,这才记起她一天不曾吃什么。她再不想惦记吃,所以她就吃了这个。一辈子不饥,天宽也有吃的意思了。

        黎明时分,一扇门板离了村庄。几个邻家后生抬举着,瘿袋高高地睡在上边,腊脸焕发荣光。大谷在前头引路,天宽由叔伯兄弟天德陪着殿后; 一行人在雾里向山下滑。天宽迷迷登登走路,恍然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但二百斤谷子正沉得把他压扁,压做薄薄的骨饼。

        大谷唤他:“爹,娘有话!”

        门板撂稳,天宽把耳朵凑上去。听不清,他扒拉一下瘿袋球,挨她嘴近些。

        “狗日的!”

        静了半天,又吐出两个字。

        “粮……食……”

        天宽赞同地点点头,很悲哀。他在女人头发上摸了一把,最后一把。

        门板将要漂出山谷时,大谷把天德的儿子换下小解。那小子绕到大石头后面哗哗地撒了一通,接着便狂叫,蛇啃了屌似的。天宽赶来,只一眼就瞭上了那个皮筋扎紧的包包。它躺在石根子那儿,几束草掩着,像块灰石。两尺开外有两节不大新鲜的绿粪,是人的。为什么绿,天宽明白。但他分明已完全糊涂,傻了似的看看这、看看那,脸上迅即失了血色。

        脏物如有幸石化,将使后世的考古学者出丑。他们将陷入历史的迷官,在年代和人种问题上苦苦纠缠。

        瘿袋却是离去了。天德的儿拾了布包抢功:“婶子,天爷还你粮证哩?”她两目圆睁,阔嘴微开,大瘿袋亮着黄光,仿佛对突如其来的窝心事儿大吃了一惊。

        “婶子,你瞭瞭!”

        “闭你娘的嘴!”

        天宽吼过侄子。大谷便哭了。天德踹儿子一脚,看看人确是没了气,又赶上去踹儿子一脚。天宽也就下了泪。他收了布包,把女人身下垫的麻袋抽一条出来。卫生站不必去,粮食不能不买。余人抬了瘿袋回头,俩口子一硬一软算是暂且分了手。

        一袋粮食买回,刚够助丧的众乡亲饱食一顿,天宽的孩儿自然也扎进人堆抢吃,吃得猛而香甜。他们的娘死也对得起他们了。

        “明儿个吃啥?”

        夫妻合谋的事,剩天宽独自苦想,他深知了女人的不易。夜里头赤条条翻身,被里的空儿叫他心痛,接着就有女人脆响的脏话传来:“狗日的……粮食!”

        这仁义的老伴儿竟去了。

        洪水峪少了母虎,清静了,也寂寞了。听不到她公鸡踩蛋儿似的骂声,日子便过得不够紧迫。谷子豆子们摆脱了母亲的淫威,活得反而快活起来。岁月毕竟是一天一天不同,个个肚子大了不止一倍,却大抵充实得可以。

        如今杨天宽六十多岁了,仍旧慈眉善目,老娘们儿似的低声细气。他一辈子没有逞过大男人的威风,也许试过一次,但只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到承包的田里做活,时时要拐到坟地里去,小心拔土堆旁的杂草,他好悔!

        孩子们可没有什么债务,他们几乎将母亲忘却了。认真回想一番,也无非更加肯定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二谷念高中时翻过一本医书,发现瘿袋即是“甲状腺肿大”之类,于是母亲就脖子上吊着个肉球在他脑海里走。虽说只是一闪,也算有了一份想念,不能说是不孝的了。大谷、大豆、小豆们都有了孩儿,他们的孩儿是不耍苦杏核儿的,可见有些事他们也还记着。

        老辈儿却爱讲瘿袋的故事。开头便是:“他背了二百斤谷子。”语调沉在“谷头”上,意味着那不是土、不是石头、不是木柴,而是“谷子”是粮食,是过去代代人日后代代人谁也舍不下的、让他们死去活来的好玩意儿。

        曹杏花因它而来又为它而走了,却是深爱它们的。

        “狗日的……粮食! ”

        哪里是骂,分明是疼呢。是不是骂,骂个谁,得问在她坟上蹓跶的天宽,老家伙心里或许明白。

        (原载《中国》 1986年第9期)

        【赏析】

        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力气》、《伏羲伏羲》可以称之为刘氏农村三部曲。这三部小说从贫苦农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食、色以及庄稼人最不可缺的力气三方面着手,赤裸裸地审视了中国农民原始的生存本相。

        诚如恩格斯所说:“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儒家思想家孟子亦说:“食色,性也。” 可见食色实在是人的最基本、最原始、最必需的生存欲望。只有这两种本性得到最低限度的满足,人类才得以繁衍生存。而《狗日的粮食》(以下简称《粮食》)便是从食这一角度来展开视角的。

        《粮食》的故事情节很简单,洪水峪(这是刘恒常用的地名)的光棍汉杨大宽(杨氏宗族,天字排辈,这也是作者常用的)用二百斤新谷换回了妻子杨杏花。杨杏花丑极,且长了个瘿袋(甲状腺肿大),又是个谁也惹不起的伶牙俐齿的母夜叉。但她有一样好处就是“坑上也做得地里也做得,” 且能到处扒拉粮食。这对一个信奉“民以食为天”以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中国农村最普通最平凡的庄稼人来说,有这一点就足够了。凭着这两手,她为天宽生了六个以粮食命名的孩子;更凭这两手,使得那三年灾害期间,天宽家坟场没有新土;但还是因为这两手,他们一旦睡下来,撂一炕瘪肚子。正因为如此,于是粮食便成为天宽家唯一的主宰,而瘿袋则因可以到处扒拉到粮食而成为粮食主宰的替身。尽管她嘴脏手脚也不干净,使天宽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但她仍可以打破洪水峪男人打老婆的常规,揪着天宽的耳朵在院里打悠儿。为了搞到粮食瘿袋费尽了一切心血,种山药,接骡粪,挖野菜,偷葫芦南瓜,琢磨鼠窝的走向,但“半世里逞能扒食,却活生生丢了口粮。”一本购粮证,一百六十斤粮食,便送了她的命。成也粮食,败也粮食,二百斤新谷买来的瘿袋,却为一百六十斤粮食而送命,瘿袋也“贬值”了。

        瘿袋,这个丑陋、泼辣、能干的农村妇女形象,是作者奉献给我们的一个和以往任何一个农村妇女所不同的独特创造。她既不异于沈从文笔下纯洁美丽的良家妇女,也不同于赵树理笔下“小腿疼”之类的落后典型。从表面看,瘿袋和“小腿疼”是一样的货色,但实际上她们有着本质的区别,瘿袋并非道德品质上有问题,而只是在本能的驱动下动作。她吃苦耐劳,辛勤肯干,并非全为自己,而是为了养家糊口,她平时得罪了所有人,但一旦当她为丢失购粮证而自杀后,人们原谅了她的一切。她可气而不可恨,滑稽但又可悲。说到底,她还是一个悲剧人物,一个被粮食捉弄的可怜的小人物。临死,她悟出了真谛:“狗日的粮食”,成了永恒的绝唱。爱之愈深恨之愈切,恨之愈切,骂之愈凶,又更显出爱之深。虽然违反矛盾律,但却符合辩证法。“哪里是骂,分明是疼呢。”

        虽然中国吃的文化誉满全球,但以如此笔墨,在吃的层次上把人还原成动物,实在还是第一次。这就难怪这篇作品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了。刘恒是严肃的,严肃得近乎冷酷。他用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留情地伸向了中国农村最贫穷落后的村落,伸向了以生产粮食为职业却填不饱自己肚子的最可悲的农民。中国农村诞生过无数优美动人的田园诗,而中国农民的勤劳朴实忠厚也为世所公认。然而正是在这美丽的田园,还是这吃苦耐劳的民族,在消灭了封建地主的残酷剥削后,却在相当一段时期里依旧过着食不裹腹的生活,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人为的灾祸?我们显然不难看出。虽然作者故意淡化作品的社会背景和社会内容,以期求得作品更大的涵盖性和历史性。但在作品有限的篇幅中,我们还是发现了社会性。封建伦理观念的束缚、愚昧无知的头脑、毫无节制的肉欲,使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打了一个又一个无底洞;而荒唐可笑的公社食堂,大锅饭式的生产制度,使得他们无法通过正常的生产劳动来养活自己。天宽无疑是朴实能干的,但他不能养活全家,只有瘿袋连偷带拿耍无赖,才勉强维持了一家人的生计。粮食是如此的缺乏以至人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粮食。人究竟是为了活着而吃饭,还是为了吃饭而活着,这个理想教育的常规题目在这里得到了相反的解答。粮食的缺乏导致了人向动物的退化,而人向动物的退化更导致了对粮食的空前恐慌,以至在生命和一百六十斤粮食之间划上了等号。价值规律在这里也发挥了作用,但结果又是如此的荒诞而不可思议。光责怪天宽、瘿袋、天德、队长以及洪水峪每一个平民百姓是不公平的。因为他们不乏善良的心灵和勤劳的双手;但光责怪社会、政策又公平了吗?大跃进,共产风一个人是刮不起来的。被虚幻的图景所陶醉的又岂仅仅是洪水峪的乡亲们。于是我们还要责怪历史,责怪文化,反思我们自己。于此作者完成了对题材的超越,把粮食问题和人的存在这个哲学命题相结合,从生命意义上探寻了中国农民的生存困境。

        《粮食》是刘恒的成名作,曾获1985—1986年度全国短篇小说奖。从这篇小说开始,刘恒才逐渐为世人所注目。这部小说也包含了作者作为当今最有活力的青年作家之一的聪明灵气。作者在《伏羲伏羲》等代表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成熟有魅力的叙述语调在这部小说里开始逐渐形成。刘恒的叙述我们可以称之为分析式叙述。他的小说可以明显看出弗洛依德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因此他的叙述也带有心理分析的色彩。从表面看,第三人称,全知式视角,和常规的小说没有什么区别,但仔细一读一琢磨,就可以发现几个大不同于其他作品的特点:

        一、叙述时间上破坏了一维性,在总的叙述时间上是回顾性的,是过去完成时,但又夹杂了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等诸种时态,“日后”,“那天”,“那时”,“以后”,“生红豆那年”,“天宽五十了”这些模糊不清的时间概念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计时标准,只是根据作者讲述的需要而随机安排。在时间上的变化,避免了流水帐式的叙述。因为小说的时间跨度很大,有三四十年,在这么短的篇幅里记述几十年的往事,一维性的时间显然只能导致枯燥而又重复单调。作者避免了这一点,虽然技术还不够圆熟,但还是有了一定的成效。

        二、与上述的时间跨度长相连,同样出于避免单调枯燥的需要,作者不是采用一般的叙述,而是讲述,边讲边析边评。介绍概括的成分比较多,而且常常要加以分析评论,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这样做。这样做的好处在那里,分析得一清二楚。作者把最精彩的细节加以放大处理,而一般情节则失去了时间,只用叙述语言举例式地介绍给读者,从而有详有略,重点突出,形象鲜明而又不失偏面。

        第三,对人物心理的仔细分析也独具特色。小说中常常出现“疑心”、“有心”、“思来想去”、“心里有数”、“这么想”、“有了心思”、“估量着”、“回想”这些用来表达心理活动的词语。一个短篇小说中有这么多的“想”字实属少见,但它又不同于意识流小说,它把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人物的外在行动和言语紧密结合起来,从而把作者对人物内宇宙的细心揣摩和对外宇宙的生动描述相结合,全面、细腻、真实、深刻地表现了人物,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0.疯狂的君子兰

张辛欣

        市场墙上新贴出一张醒目的白纸。

        布告

        主犯×××,因抢劫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 终身。从犯×××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协从犯×××因主动检举,认罪态度较好,给予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下面是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落款,年、月、日,以及一个鲜红清晰的大印。

        同样的内容,以消息的形式,在当天日报第一版右侧的位置出现。在它下面,用庄重而朴素的花边框住一个短评。晚上的电视里,也将会有一个非常严肃又不十分刺激的宣判场面。色调以深蓝和红褐为主。前者是公安干警和剃了头的犯人的衣服,后者是大会会标和从背面拍摄的一排排听众席的椅背。

        人们议议纷纷。最快的传递新闻的手段也不能代替使远古神话得以流传下来的最早的工具:嘴。新闻又变成拍案惊奇,在大街小巷里,办公室内,合家聚集的饭桌四边,和情人约会时紧凑而甜蜜的空间飞翔。

        ……这老人平日几乎不出门,把花跟自己都锁在家里,就是那天出去倒垃圾的功夫,门上还上了撞锁和挂锁。贼趁着这个空儿,撬门进去,抱起来就走。就在这时候,老人回来了。不是死在屋里吧? 当然不是,两个人作的案,一个进屋,一个守在上边一层楼梯拐角那儿望风,不知怎么就没发现回来人了,还没来得及给暗号,老人进去了,一遇见贼,扑上去抱着花盆不撒手,那小子蛮,连人带花一块儿拖出来,老人喊啦,不喊没准儿死不了。没准儿,守在楼上的那个赶下来,照脖子上就是一刀,气管割断了,人不会立刻就死,喊不出声,顺着楼梯,跟着往外逃的贼一起往下滚,最后老人停在一楼,从门洞外边什么也看不出来。这是上班、上学的时间,血,慢慢地往外流,淌出门洞,被个生病没去托儿所、在外边玩的孩子发现。那还不得吓死孩子! 可不,那脖子上还咕噜咕噜直冒血泡,贼跑掉了,跑到半路,还撞上个熟人,就那么抱着盆花,一身血。甭讲啦,从这儿破的案! 不,还问了一句呢,说是打酱油撒了一身,就过去了。这案子没等侦破就清楚了,两人抢,三人商量的,没去的那小子毛了爪儿,觉得人人都盯着他看,实在受不了,自首啦。啧啧,就为这么盆君子兰! 再值多少钱,搭上两条命,还加一个蹲二十年的,那盆花究竟值多少钱?一千五?不止。二千! 不止。三千? ! ……人命呀! 啧。啧。啧……

        人们在互相传播和听取中,充分表达了所具备的基本道德感,满足了一次无穷尽的好奇心,也疏导了一下禁闭着的其他欲望。也许,正是这些突然而至的不幸和恐惧,使平淡流逝、机械循环的日子凝聚起来,于是每一天才可能变得更加充实?谁知道呢!

        然后,人们照旧在街上走,照旧忙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 思。

        人们照例谈论、伺候着自己的君子兰。

        这里本来是一座自行车城。它以三十年不变而至今仍供不应求的一种自行车闻名。当那车子在街道、公路、乡间小径上到处飞驰的时候,与这座城市相距遥远的人们,会从那些很耐颠的车架上,从它驶过雨后积水洼印在路面上一道道细细的轮胎印上,从它各种随时可以配换、代用的零件上,跟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人的形象产生某种亲切的联系。除此以外,这座城市本来的确没有更独到的特点。街道和居民住宅的建筑形式,不新也不怪,有凡是城市就免不了的大气污染,不论什么颜色的楼,都蒙着一层灰。树不算多也不算少,夏天来的时候,绿树不费劲儿地使整个城市漂亮起来,然后又轻易地卸了装。年复一年。这里的人和别处的人一样,吃饭,睡觉,上班。相处久了,会对琐碎的家庭生活有点儿厌烦,在感叹、不言不语的忍耐和其他行为的补偿中厮守下去;上年纪的人对年轻人的迷惘、狂妄和身上一大堆叫不上名来、数不完的新玩艺儿反感,年轻人对老年人的保守和唠叨也不耐烦,但是绝大多数还是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吵了,打了,又热热闹闹地挤着; 热恋的小情人们也在夜晚的树下、墙边公然搂抱; 人们对物价的任何变化比对大国之间重要会谈的内容更感兴趣;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当初那场“大革命”自上而下卷起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信教般的虔诚和狂热投身其中,而当“革命”宣告结束时,又都以深恶痛绝的态度向它告别,并且,每一个人都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捡到了一点纪念品,类似一个适合自己视力的眼镜;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大家都突然想开了,在几年间,买了、吃了过去十几年、几十年也舍不得买和吃的东西,曾经是,每得到一个小小的物质享乐,内心深处会隐隐有一种教徒犯了《十诫》的感觉……

        如今,这座城市突然格外地风雅了,盛养君子兰。

        偷的,抢的,划入另册。正派人按正派的方式办事。市里成立了君子兰协会,下属各区还有分会。时常发通知开会,出版不定期刊物,品花,介绍养花经验,交换发现新品种的情况,报道国外养花动态,增进花友之间的友谊,吸收新会员。公安部门开始重视养花者的人身安全问题,有高级品种的养花者成为重点保护对象,交纳保险费。市政府向卖花者征收百分之十至五十的税,税收纳入财政收入计划。     

        下班的时候,麻醉师赵大夫趿拉着拖鞋溜溜达达,在无菌的手术室里,散播着有关君子兰的最新动态。

        花迷们正在四处寻找一种奇特的君子兰。君子兰通常开桔黄或者红色的花,少数也有开黄花、粉花的。不过,眼下人们在找的,是开黑花的。人人都听说有,谁也没见过,好比尼西跟飞碟,说得活灵活现,没人能拿出个确凿无疑的证据。谁要是能找到,这辈子不愁吃、穿……

        在手术台边上站了一天的大夫、护士们,像听了个聚宝盆、宝石花之类的故事,幻想顿时脱离一个个疲惫的躯体,去做一段任意的神游。

        “奇怪,怎么突然就又兴起什么君子兰了呢?”只有卢大夫一个人甩着手上的水,摇着头。

        赵大夫的眉毛还停在神采飞扬的位置,眼睛却惊异地瞪住了。他慢慢晃到卢大夫跟前,盯着问:“真不知道?——”考问里自有爱说话的人要得到一个卖关子的机会时特有的满足。

        “一点也不知道。”

        “别人不知道还情有可原,你这人,嘿,真正的君子兰呢,怎么会不知道!”

        赵大夫用手当教鞭,在空中挥舞,立刻对这位花盲实行免费教育。

        你能料想得到吗?一场荒唐梦,倒使咱们这块土地占了养君子兰得天独厚的便宜! 这花,原长南非,躲在郁郁丛丛的常绿植物中,身价如同荒草里的野花,从赤道南边移到北纬中段的区域来,不过几十年。先是传入东洋,被那片岛上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文人给了个士大夫味儿的名字: 君子兰。其实它并不属兰科,在不同版本的植物志中,归在石蒜科或百合科下面。也许,是它那副难得开出一小蓬鲜艳的花来,一年年,以生长缓慢的对称、无缘、长形而厚实的叶片亭亭自立的模样,使名人雅士们找到了顾影自怜的寄托。这一改名,颇像民女入宫,突然受封。后来,那个被辛亥革命赶下台的末代皇帝,得到人家不怀好意的扶助,成立正统史书不予承认的“王朝”。海那边的天皇给了些君子兰,养在宫中,人为地制造几分皇室气氛。从此,海这边的大陆上,便有了一种稀有的高级观赏植物。风云变迁,帝王气数已尽,深藏宫中的君子兰流入民间,犹如嫔妃四散。如今,那先前赠花的国家,有了令人瞠目的“丰田”汽车制造业以及一大堆世界第一流的现代工业,君子兰呢,反而不如这边盛了。也许是坐腻了飞机又眼馋骑毛驴,据说,人家怀念它。于是,这边的君子兰,像在被寻找中的皇族血统的后裔似地,突然显贵起来。

        “啊,是这样!”卢大夫被点醒了一般:“我说住我楼下的那位妇女是怎么回事呢。每天弯着腰对她养的君子兰指指点点,见长出一片新叶就说,值一百块啦;又长一片新叶,又说,值一百五十块啦。我以为她有毛病,原来是财迷心窍。” 他恬然一笑。赵大夫很满意这个能够举一反三的学生,卢大夫也知道了赵大夫为什么熟悉君子兰,他是旗人,真正是作废的皇族后代,他乡遇故知。

        “如今都在找赚钱的路子呢,”赵大夫背起手,滑冰似地在水磨石地板上转起小圈儿来:“瞧着吧,就剩下咱们这些拿工资又没奖金的人惨喽。”

        “赵大夫,干脆叫您儿子卖君子兰去,那您不也发大财了吗?何必干在这儿受累呢!”叮叮当当地,小护士麻利地把刀、剪、拉钩扔进消毒桶,像给她自己的话敲着小锣。

        赵大夫一改玩世不恭的派头,叉开双脚叫起板来:“我就要儿子考大学,今年要是还考不上,明年再来,宁愿让他当挣五十六块的穷知识分子,也不能让他靠卖那玩艺儿发大财误了一辈子!”声音灌满手术室。

        顿时,大家喝彩似地一齐乐起来,笑声扬到淡蓝色的天花板上,便稀稀落落地掉下来,似乎在自豪里,人们又有点犹豫,拿不准,自古相袭的士大夫式的清高,伯牙、叔齐首阳山采薇的劲头儿,到现代知识分子这儿,究竟还坚守着多少? 是不是变了种?或者的确还在坚守,但到底值得不值得呢?……扪心自问,不便商量。

        这时候,一个刚进更衣间的大夫走到卢大夫身边,一边伸出脚摸鱼似地摸着便鞋,一边说:“15床到处找你,我告诉他你有手术下不来,他说今天非得见你一面不可。”

        “噢,对,他今天出院。”卢大夫已经换好了衣服,揣着个与谁都无关的、温柔的小秘密,准备下班回家,这下便又穿上白大褂匆匆向病房走去。

        被赵大夫封为“真正君子兰”的卢大夫并无杰出特点。他穿白大褂时,像外科大夫通常有的职业风度那样,衣扣全散,行走一快,两片长长的前襟便像鸟翅似地飞起来。而里面穿的那件中年知识分子特有的“年轻装”——灰蓝色中山服,又像这种衣服一般穿在这种人身上,另有种无特点的共同特点:扣子一直系到最上面,领钩也系得牢牢的,即便衣服旧了,衣袖、下摆边缘破损了,却始终保持着奇妙的清洁。唯一可以称上个别的地方,他还是独身一人。

        如今,四十岁的独身男子,比这个年纪的独身女子要少,独身的原因可比女性多得多。女人落到这种状况,大半只是一种心境:失望。男人呢,怪僻的,格外胆小的,好色而又讨厌钻进去就不容易挣脱的城堡的,等等;再不,可能是一个以孤高自许的理想主义者。

        卢大夫正好是最后一类角色。他属于十七岁的少女和三十岁的老姑娘常会喜欢的那种类型。宽肩,高个子,面颊清瘦而略带沉郁。十七岁的女孩儿会倾心于他谜那样的沉默,三十岁的女人却可以从他线条分明,紧闭的唇上,看出细腻和敏感。不过,她们如果一旦看到他发脾气的样子,印象就会改观。常常是为一件并不涉及他切身利益的小事,在他的怒气中包含着强烈的责任感,尽管谁也不曾为这种责任发给过他聘书。一碰到那种时候,三十岁的女子会觉得他固执得有一点迂阔,十七岁的女孩儿干脆笑他傻。然而这又不是他独有的性格,总有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是好人,却不一定可爱、乖巧,他们将永远不会高升,但在自己有限的角落里严守着做人的所有准则。总之,卢大夫不过属于在风调雨顺,阳光充足时栽培下的一类品种中的一个,长成后,再遇到世风日下的冲击,并不能使他们将自己连根拔起,反倒会拼命地为信念培土。

        于是,老天爷有时就降下个15床这样的病人,来试试卢大夫真诚的限度。

        病人一入院,床号就代替了姓名,打针、发药不容易出错,被叫着号,自己也觉得很顺耳,答应的都挺甜。安在15床,归卢大夫管的这个病人是个深山里的猎人,来的时候,带着厚厚一叠病历和化验单,纸张、格式、字迹五花八门,像是一次又一次填写的身份证,证明他曾经进过一个又一个医院的门。看得出,医院的级别越来越高,病却越来越重,人剩了一张皮。诊断并不困难,最早是阑尾炎,最后是整个腹腔都发了炎。治疗方法也不算复杂,必须马上开刀。但15床死活也不肯动手术,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尖上,黑褐色的手指头系紧揪着白被子角,好像是把他拖到手术台上去宰了。唯一露在外边的那双包在层层皱纹中的小眼睛,象一对磨损太多、光泽全消的破玻璃片,已经看不出一个深山里的猎人所具有的气质,只剩下两个邪乎乎的小亮点。卢大夫很纳闷,拿出对付走失儿童的耐心。又问又哄,15床终于从被子下边透出个意思:前几回住院,飞禽走兽,什么礼都送了,大夫光拍着胸脯,就是瞎糊弄了,到这地方,两眼一抹黑,再随便拉一刀,命就交代啦,这回无论如何得找个靠得住的大夫。话就这么直直地砸到卢大夫面前,弄得他站也站不住,走也走不了,何况他又有个爱脸红的毛病,因此就把前边那些失职大夫的罪过都背起来,压的半天不作声。连旁边的病人们都觉得尴尬,偷偷看着卢大夫的脸色,轻轻抱怨15床。15床呢,还是那么一句话,要找个靠得住的大夫。卢大夫终于用矜持撑住受了伤的自尊心,安安静静地表示,再给15床一个星期,了解一下,这个医院里或市里别的医院,哪位大夫可靠,医术高明,告诉他,由他出面请来做手术。

        过了一天,查房的时候,15床依然紧紧揪着被子角。卢大夫问问感觉,看看病历上体温记录越爬越高的曲线,也并不多说话。

        又过了一天,15床还是沉默,卢大夫也不吱声。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六天早上都是这么僵着,卢大夫心里可再也撑不住了,15床并不像他那么清楚自己的肚子里烂到什么程度。中午,整个病区都躺下午睡的时候,卢大夫坐在值班室里,看着书坐立不安地想,要不要求求15床答应尽快手术……就在这时,门开了道缝,虚弱的15床像影子似地钻进来,张嘴就说:“就是您做啦,卢大夫!”

        卢大夫勉强用矜持掩饰住如释重负的感觉,仍然安安静静地回答,请马上回到床上去,明天手术。

        谁想到,15床反而回身紧紧关上门,胳膊支在桌上,凑到卢大夫跟前。从新换的干净的病人服里,发出一股很久不换衣服才有的汗味儿、烟熏味儿、青草味儿和别的什么东西混在一块儿的甜腻腻的气味。他的热气直嘘到卢大夫脸上:“请您稍稍等几天再做手术行吗?”

        “为什么呢?”

        “我找到了一样东西,可还没有送来。”

        卢大夫仔细看看病人闪闪烁烁的小眼睛,还是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要送您一件东西! 这些天我一直在留心观察您,您是个好人,靠得住,您要是救了我这条命,我要送您一件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

        卢大夫慢慢抽回身,抱着双臂,靠在窗台上,说不上来是气忿,还是惊讶,紧紧盯着15床,想,是的,如今无论用语言表达情谊还是表达信任,都仿佛有种演戏似的虚假,好像总不如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来表示人和人之间的存在关系更实在。看病送礼,已经成了自自然然的习惯,人们向我们缴一笔额外的人寿保险费。卖肉的,送排骨; 鞋厂的,带皮鞋; 乡下人送油、送花生、送绿豆。你谢绝了,但也理解,不过从来还没见过这么直截了当,认定送礼是真理的人,好像一个抢银行的家伙,诚心诚意的认定你也是同伙。

        “你的手术我不做了,谁收你的礼,找谁去吧。”

        卢大夫到现在都认为,是这句含蓄而有力的话把15床镇住 了。

        15床呢,则是被卢大夫那天突然涨得通红,然后煞白,最后变成青色的脸吓傻了。

        卢大夫快步走进病房,所有的病人全都又快活又遗憾地争着报告:“15床等您来着。”“15床刚刚走了。”那张床已经全部换过了,雪白的被子按空床的规矩一直铺展到枕头底下,上面还没有被另一个身体滚压的痕迹。卢大夫有点愕然。

        他穿过傍晚的街道走回家去。也许因为赵大夫下班前给他上的那一课的缘故,他突然从司空见惯的街景中,发现出一点异常的现象。

        这个盛养君子兰的城市,几乎看不见君子兰!

        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把植物界一个完整生长过程中开花这个阶段,特别地供奉、突出起来。随便你在哪个城镇的街上走,大楼也好,用拾来的旧料拼凑的小房子也好,凉台上,窗台里,到处可见一盆盆的花——其实绝大多数只是绿叶。它们拼命点缀着沾满尘土的玻璃窗,它们徒劳地和凉台上堆放着的旧墩布、废品、洗晒的衣裤争景。但是,假如你换一个角度来看,便会在那些要耐心伺候、等待很久,才会开一次什么花的片片绿叶上,体会出人类一点一滴改善生存环境的孜孜不倦的劲头。然而在这里,君子兰被供在温室中,藏入内室,重新在民间过宫廷生活。

        又有什么不好呢? 全城的人,几乎能发财的都发财了。存折里的数字,透露出来,会使人难以置信,但银行是要替顾客保密的。城里不像乡下,没什么地方自个儿圈地盖房,因此你也无法在私人修建的精致的小别墅外边尝受时代形象的刺激。唯一的,你可以尽情观赏人们在大街上穿的衣服,骑的摩托;在这傍晚时分,也可以透过还没拉上窗帘的窗子,向里边随便瞟一眼,看看荧光屏在闪动的电视的颜色、尺寸的变化,或许你还可以看见电冰箱和别的东西……不过,并不是什么都能看得见。

        卢大夫走到他所住的那幢楼前,在将暗不暗的天色下,特别清晰地想起在他隐秘的内心深处不断惦念的那个人来。

        也是傍晚,也是下班回来,他走到楼下,看见一个女子站在那儿用手绢擦眼睛,像在哭泣。他向来觉得随便侵入属于人家自己的角落是不礼貌的,便直视前边默默走过去。但那女子用很悦耳的声音叫住他,请他帮个忙,原来她眼里进了一粒砂。她觉得那砂在上眼皮里,他把提包夹在腋下,请她抬起头,将眼球往下看,熟练地翻起上眼皮,什么也没看到。她眨眨眼,觉得它又跑到下眼皮里了,他耐心建议她将眼球往上看,刚要翻下眼皮,她请他等等,拿起手绢擦直往下淌的眼泪,嘴角怪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也笑了,在昏暗的室外想从眼睛里找一粒细砂,也许像在海中寻一颗珍珠。他把她请到家里,打开灯,用生理盐水为她冲洗了眼睛,当然,好了。不知怎么的,他就记住了那双眼睛的眸子,乌黑、柔和。并且,原来她就是新搬来的,住在他对面的邻居。当然,他们在傍晚时分也开始互相走动,坐下来随便聊点什么。

        住他楼下的主妇第二天一早就像警察似地盘问了他:“你们早就认识吧?” 他摇摇头。那主妇把他的诚意仔细审视了一番,便用了轻蔑的口吻说:“哼,听说她丈夫把她甩了,她又把她情人甩了,不过她有的是路子,唱歌的嘛,这帮子新星新秀什么的,我儿子才能把她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全都叫上来。”那时他眼神黯然地瞧着某个地方,每逢他感到收藏在心中的形象纯洁的东西,不论那是一个人、是一件事、或者仅仅是一种感觉受到伤害和扭曲时,他就会这样。那些东西对他没有物质上的相关利益,却直接导向信念。

        他上楼时,楼下的主妇正好进去要回身关门,特意看了他一眼,仿佛在侦察他这回是不是一个人,她好像失望地松了口气,然后很神气地“砰”的一声把家门关严。他有些敏感,不管他现在娶妻还是没娶,和一个女人说了话,还是跟什么女人也不说话,楼下的主妇都有话可说,有问题要想。

        卢大夫不忙着做饭,先打开电视,今晚转播几天前的一场歌星云集的音乐会,有那位女邻居的独唱。黑白两色的小小荧光屏一闪一闪,微光点缀着房里的陈设,旧而整洁,并且简单,对一个人多年来基本不变的收入是个恰如其分的说明。所有的东西上,都罩着股说不出来的自甘寂寞的味儿。当卢大夫听到她的演唱时,从厨房里出来,看见的是摄影机给她的一个侧背近景。他喜欢音乐,有不低的欣赏水平,在这个对古典主义真正的崇拜还没有完全开始,而对现代各种流派的喜爱和批判同时掀起热潮的时期,她的唱法,恰恰介于两者之间。发声方法正统,听得出受过严格训练,在行腔、吐字的个别地方,又吸收和变化了某位先是被喜爱得四处泛滥,然后招来理性批判,最后成为低格调代名词的香港歌星的唱法,于是,不够朴素、深沉,也不过分地嗲,正好悦耳、动听。摄影机在她的歌声中围绕她缓缓转动,推了一个特写。他皱起眉头,这是她吗!

        抹的浓浓的好来坞式的大嘴担负着唱的重任,还兼带传达表情,并且,眼睛上戴了一副长长的、向外翘的假睫毛,那双眼睛不很自然地一眨一眨,仿佛又进了砂子。

        突然,他听见有人在敲门,除了她,傍晚不会来别人。一种类似偷看私人日记的感觉使他慌张起来,忙跑去开门,又想到没有关电视,但是门已经打开了,说“请进”时他的嗓子里噎了一下。

        黑暗中,是一个男人站在门外边,肩上背着个东西,显然是杆枪。来人张嘴说话了,原来是已经成为过去的15床。卢大夫连忙让进屋,开灯,关电视,把那个叫人羞愧的形象关闭在里面。15床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好像换了一个人,背着猎枪,浑身带着粗犷的山野气息。他是特地来告别的,并且,他吞吞吐吐地说:“再求卢大夫一件事,有件东西,路途遥远,实在不好带,想先搁在您这儿,下回来取。”

        卢大夫这才注意到,他的大手里始终捧着盆小东西,只有两片对称的叶子,一盆君子兰。卢大夫不由得微笑了,连深山里的人也禁不住风气的诱惑,也想养养君子兰。能理解。他接过来,放在窗台上。这时,又有人敲门,这才是女邻居来了。猎人走了,临下楼还再三说:“您千万别忘了浇水,也别浇多了,别给它多晒太阳,也别叫它冻着。”

        他们两人又坐下来聊天。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有点憔悴,有点寂寞,和关闭在电视里的样子完全不同,平平常常,但使人觉得实在。有一会儿,他觉得那猎人的到来完全是在漫长的孤寂的傍晚一阵幻觉,突然出现在昏暗之中,又消失在一团暮霭里。但是,留在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挺着两片其貌不扬的小叶子,作为曾经来过一个人并留下嘱托的证据。

        这两片绿叶竟成了一道友谊的桥,卢大夫和楼下主妇的关系改善了。她从外边看见他窗台上的君子兰,马上跟他打听是什么品种,哪儿弄来的,什么价钱买的,或者干脆是病人送的!盘问得很严。卢大夫正不知道该浇多少水,可以和她说的话就多起来。她搬出好几本关于养花的书给他看,关于君子兰的说法都是那么几句,但她见一本买一本,那种专注劲儿使他想起自己学外语时买下一套又一套教科书的感觉。她还亲自爬上楼来看他的花,像是看望一个可怜的病孩子; 又带他去看自己的君子兰,夸起来像夸自己养的儿子。她的君子兰的确有一点值得炫耀,快开花了。卢大夫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顿时变得简单、明朗起来。她其实是个很热心的人。

        对门的女邻居看见他们站在那儿谈养花,微妙地笑笑,似乎遗憾他也有情趣不高的地方。那笑容偏偏被楼下的主妇看见,撅撅嘴:“假模假事! 你知道她唱歌赚多少钱!”

        一天早上,卢大夫刚值夜班回来,楼下的主妇慌慌张张截住他:“您可回来了,快来看看。” 她那付模样使他本能地问:“谁病了?”

        “我的君子兰!”

        卢大夫跟着她进屋一看,那君子兰开花了,开了一束淡灰的花,歪歪斜斜的。她丈夫是工厂里坐办公室的什么干部,坐在沙发上,挥着手布置工作似的说:“赶快拔了! 这怪花肯定不吉利,老大正谈恋爱,老二考高中,你评职称,我们那儿精减,谁知道这花应在谁身上?拔了! 拔了!”女主人一听就哭起来。卢大夫自己也在养花了,很理解她的心情,想起一个懂花的人,叫她先不急,他去问问。

        卢大夫有个病人,住院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也出院了,但是活不长。不难猜,得的是癌。这病人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员,是个养花迷,卢大夫常去看他。这一回,卢大夫走到这家门口,见门大开着,外面停着辆三轮车,有几个人在进进出出地往外搬花,他立刻有一种人去楼空的不祥感。他三步两步迈进门,儿女都在,病人的老伴抓个布把桌上的什么东西盖起来,并没有人在哭,病人也好好地躺在床上,抬起手朝他热情地打招呼。卢大夫习惯地踮起脚,躲过满屋地上摆着的花,走到病人床跟前,问:“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我们卖了几盆花,卖了……”病人老伴出口又停住 了。

        “告诉卢大夫,他又不是外人。”病人微笑着。

        于是卢大夫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很吓人的数字,后面三个零,第四位差一点就够再进一位了。这么大的数儿不容易数,儿女和老伴一块数,十个一叠,一份份摊在桌上。病人的腹水又加重了,晚期肺病的面容越发黑起来,泛着一层青青的异彩。地上一盆盆花长得生气勃勃,刚刚浇过水,每一片叶子上都挂着细小晶莹的水珠。却使人想起大庙后面成群的舍利塔。卢大夫摸着病人细弱的脉搏,记起病人曾经对他叹息,一个小学教员,没什么本事给儿女谋生路,连他们的功课都没能管好,儿女怨他呢……他对得起他们,可以瞑目了。

        卢大夫默然走出来,走到大街上,才想起他竟忘了替楼下的人问问开灰花的事情。他来到市中心,正遇上卖君子兰,平日难得见到的君子兰,游春似地一起出现在十字街头。

        待业青年以热情中潜着骚动的叫卖,推着一车车模样矜持的君子兰。有些卖货的,跟他们年龄、打扮都差不多,人却显得懒散些,那是机关里年轻的工作人员,平时叫头儿瞧着有点儿碍眼,这会儿被打发出来跟待业青年竞争。卖花的,还有军人。肥大的裤腿,上衣两个兜,不会大声吆喝,是出公差的战士。即便他们的君子兰品相平平,也有人买,因为他们晒得黑黑的脸上,透着诚恳的红润,找钱、收钱的时候,表情和上操走步时一样严严肃、认真。细看,君子兰身上系着细线,挂着小牌儿,写着花名,标着价。高雅的君子兰也有些个有趣的别名:“和尚头”、“鬼花脸”、“韩大娘们儿”……像捡来的孩子,谁养名字随谁。那花价五十、一百,至一千、两千不等。看货色。高级品种自然不在这儿公开出售。

        花丛中,卢大夫杞人忧天地沉思起来。君子兰的价格早已大大超过了它实际应有的价值,不过,真正的价值究竟以什么为依据呢? 在一个又开放又封闭的圈子里,人们在根据狭窄的、一时的需要,甚至根据没有可靠出处的传说和以现有价格做杠杆来任意制定价格。这君子兰既不是粮食,又不是工业产品、工艺品,并没有为扩大再生产提供原料,自开自败,不过像是钱在自个儿翻跟斗。海那边总有一天,也许就是现在,已经不需要这里的花了吧? 总会有一个饱和的,不知人们要不要为这种几乎凭空而起的增值,事后付出代价……也许,不必担心,真是君子兰饱和的时候,又不知是什么地方,谁知道是美国还是有钱的中东某国,突然又对我们的痰盂或者鼻烟壶发生了兴趣呢!也许,不是这个地方的人发财,换一个地方,还是按同样的自发方式,闹闹哄哄地开头,转眼就变成了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情……

        突然,卢大夫在卖花的人中间看见了赵大夫,正和一个人分了钱,低着头点。他走过去,在赵大夫肩上拍了一下,嘴却结巴起来。

        赵大夫忙解释:“不,不,我只是帮人家品品花相,鉴定一下,按规定拿手续费,你知道,我儿子……”

        卢大夫摆摆手,表现不在乎听这些了:“我们楼下那家开了盆灰花,你不如去给看看。”

        “灰的? 黑的? 你说清楚了!”

        “灰的。”     

        卢大夫推着赵大夫进了楼下那家人的房间。女主人眼睛、鼻子却还红肿肿的,告诉卢大夫,她已经给市君子兰协会打了电话,请他们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卢大夫觉着她如同对付霍乱。两个大夫像会诊似地对着那盆灰花端详起来,赵大夫低声问问女主人,养了多久,施过什么肥,仿佛问病史。

        院子里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一辆中型旅行车停在外边,下来一大群人,一转眼,都涌进这间屋子,卢大夫、赵大夫被挤到墙边,宾主握手、介绍,原来是市里的花王闻讯而来。花王一个人站在两个大夫刚刚呆过的地方,眯起眼审视了一会儿,两个是记者还是什么的人拿着照相机从不同角度站着、蹲着拍了好几张照片。这气氛已经不是会诊,而像在凶杀现场验尸。

        大家分头坐下,协会那边的人互相看了一眼,由花王开口。

        “你们打算卖多少钱?”

        男、女主人面面相觑,半天,女主人大着胆子扔块石子问路:“你们,肯出多少钱?”能卖个尸体去解剖也算是赚了。

        “随你们出个价。”

        女主人突然醒悟了,她听的那些转眼之间变成巨富的君子兰的传说,此刻真实地降临到自己头上。她丈夫要张口,她一把按住:“我们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协会那边的人骚动起来,脑袋聚在一起,嘀咕了一会儿,又分开坐好,还是花王说话:“那么你们打的花籽请全部卖给君子兰协会,出个价吧,多少钱一粒?”

        这家人到底沉不住气了,赶紧现开家庭会议,提出的种籽价钱,从五十元到一万元……看每个人的想象力。男主人恢复了在厂里当个小头儿时掌握全局的能力,叫儿子赶紧去街道找待业青年来值班看守君子兰,三班倒,当下议定了看守费,连卢大夫的思绪也不禁跳了一下,站在手术台上,远不如站在这花旁边合算。

        协会的人撤的时候,赵大夫拉着卢大夫从人群里挤出来。卢大夫差不多已经迷糊了。

        一上楼,赵大夫就不以为然地哼哼起来:“我看这玩艺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品种,没准儿是污染的缘故,还想卖籽,八成是马和驴子杂交的骡子,根本就没有籽!”

        女邻居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上来:“真讨厌,门口是什么人,不让我进来,还问我是什么人。”

        “你放心,那是便衣,楼下那家犯事啦。”一见模样端正的女性,赵大夫的幽默就来得格外快,何况又是个有名气的端正的女性:“您在咱们市的报纸上写的那篇文章,我已经拜读了。”

        “你写了什么?”卢大夫有点嫉妒赵大夫的无所不知。

        “有些演员到处乱跑,打着慰问的幌子私下分钱,这是践踏艺术。”她的口气平静,但十分严肃。

        “您可真是好样的!”进了卢大夫的家,赵大夫还不忘记给那女邻居捧场,并且替主人热情邀请:“过来坐一会儿好吗……”突然,赵大夫停住脚步,呆呆站在屋子中间,两眼死死盯着窗台上那盆只有两片叶子的君子兰,半天一动不动,终于回过头,上上下下把卢大夫打量了一番。

        “老天爷,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呀! 还跟我装整个一个不知道呢!”

        “怎么啦?”卢大夫完全糊涂了。

        “你真不知道?”赵大夫没有一丝卖关子的意思,他也急了。

        “一点也不知道。”

        “那你这是怎么弄来的呢?”

        “人家寄放在我这儿的。”

        “我来告诉你吧。你相信我的眼力,我的经验,在我这儿鉴定过的君子兰不计其数,我看过许多古怪的品种,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这里的这种君子兰,而且这绝对不是楼下那样的退化、变种的东西,你看它的叶脉,你看这里,跟你说你也不懂,总之,这是一盆真正的奇花。”

        “它值多少?”

        女邻居用悦耳的声音问。

        “无价。”

        卢大夫听之任之地坐着,感觉自己已经丧失分辨能力。

        “……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放在窗台上,它会要你的命。楼下派人看守,我看你该养狗、带枪,拉电网……”

        赵大夫关门离去的声音,才使卢大夫恍然大悟,他急切地对女邻居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天我的病人是来实现他的许诺,给我送了一件礼物。”

        “那又怎么样呢?”她安静地问。

        “不能要呀,我得把它送回去。”

        她微微一笑:“你没必要。”

        他瞪着她:“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不是认为搞艺术不是为了赚钱吗?难道我们做医生的能图财吗?”

        “你真这么认真?”她那双乌黑、柔和的眸子里,有一股闪烁不定的光。

        他迷惘了。他不知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是电视上那个,还是眼前这个,是在报纸上写文章的那个,还是用嘴说着话的这个,或者这些都不太真实,或者都是真实的?

        她走到窗前,指着那盆君子兰:“我能不能把这盆奇花借去养几天,也托托福。”

        他答应了。

        她抱着花走了,他又觉得不妥,跑去敲她的门。她拉着门站在门缝里,很平静很严肃地说:“真的,我认为你根本就没必要送回去,谁知道是那个病人送的呢?而且病人愿意送给你。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马上就还给你,现在不行。”她很好看地一笑,关了门。

        他不好意思再敲,便走了回来,想来想去,不知这一切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一天里发生的这些骇人的事。他拿起本书,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渐渐看不进去,字一行行从眼前溜过,没拼出一个清晰的意思,后来,就在一个短短的句子那儿反复徘徊……

        突然,他听见什么地方有人大叫“抓贼!” 他猛地坐起来,再听,声音来自楼下,他拉开门就往外跑,在黑洞洞的楼梯上,和一个往上跑的人撞了个满怀,“出什么事啦?”他问,那人不理睬他,只顾喘着粗气往上爬。楼上一片混乱,男女主人和他们孩子的模样,只有在游泳池和浴室里才能看见,但每个人都在四处乱跑,乱叫,像遭了地震时那样忘记了保住生命之外才顾得上的体面。门大敞着,放在桌上那盆开灰花的君子兰,盆在,花不见了。院子里也有人嚷嚷,一个刺眼的光点直对他射过来,又立刻扫过去,是失职的守夜人在搜捕。他立刻想起往楼上跑的那个人来,转身上楼,只见那人还站在三楼、四楼之间楼梯拐弯处的窗台上,犹豫不决,不敢往下跳,黑暗中隐约可见,那人腰里别着棵连根拔起的君子兰。“抓贼!”他大叫着冲上去,只见那人慌忙抓住伸到窗边的一根粗树枝,纵身一悠,悠到后墙边,两手扒住了墙头,两只脚拚命往上翻,眼看就要上去了,人都在前院,这里一个帮手也没有,他心急火燎,恰好那根树枝又被弹回到原位,枝叶还在哗哗地乱晃,他不顾一切地一把拽住,也趁势向墙的方向一悠,悠的不错,居然就一下站在墙头上。而那贼也不迟疑,立刻从墙上跳下去了。这墙很高。他想,跳下去够呛,但他已经跳下去了,并且没有什么事。贼顺着墙根逃,他在后面紧紧追,贼“突”的一下飘过墙角,他也“突”的飘过去,感觉像坐在高速汽车里拐弯的时候,要甩出去了,但没甩出去,也没有翻车,速度远远超越了意识反应……贼上了大街,他也上了大街; 贼进了小巷,他也进了小巷;他从来没发现他竟能跑得这么快,几乎常常超到贼的前面去,不知为什么就是总也抓不住那贼,贼像一团飘忽不定的磷火,时远时近。贼穿过一条街又进了一条小巷。他现在可不忙了,这是一条死巷! 尽头处是一堵墙。眼前的墙越来越高,贼的背影越来越大。贼在墙前停下步来,绝望地返过身来,满脸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凶相,他奋勇地张开双臂扑上去——

        他的双手触到坚硬、冰凉的墙壁。上下左右,只是一片光溜溜、平坦坦的墙,贼,却奇异地消失了。他搞不明白了,那贼明明没有飞檐走壁,也没有遁入土中,似乎发生了超自然的现象,贼隐到墙壁里去了。他慢慢翻过身,打算靠着墙喘口气,使自己清醒一下,然而就在他面前,出现一棵和他一般高的君子兰。

        它静静地伫立着,一片片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叶子在月光下反射着冷清的幽光。细长的小巷尽头有不知是路灯还是其他什么光源带来的光亮,而这棵君子兰和他都在死角的阴影里,他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怖,他扯开嗓子拼命大叫,但胸口被紧紧扼住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侧着身,贴着这棵君子兰慢慢地蹭出去,他盯着它,时刻防备着它突然又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贼。那君子兰始终静静地伫立着,他刚一钻过去,立刻头也不回地撒腿就逃。他一直往前跑,来到大街上,奇怪的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而现在分明是白天,在明晃晃的天空下,所有的建筑物都生动地站立着,地面上印着只有阳光才能布下的泾渭分明、凹凸变化的建筑物变形的影子。一家电料行的橱窗里,几架摆在不同高度上的电风扇,为了显示质量,从某年某月某日就开始转动,现在仍然在转动,均匀地左右展示着它们葵花似的大脸蛋,每时每刻面向各自不同的角度。但是,没有人!

        在十字路口,他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君子兰,如同人一般高大,它们的主人,买主和卖主,却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孤伶伶地走在君子兰中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他拿不定主意,是作为一个人在这个非现实的地方提心吊胆地行走呢?还是变成一个君子兰和所有的君子兰混在一起站在那儿保险呢?还是变一下好。他站下来,心想,这也许并不太难,既然都变了,具有意识的自体的变化也许并不像上酷刑一样撕心裂肺,变化可以不知不觉地降临。他闭起眼睛,安心地等待。突然,他听到“啪达、啪达” 的声音,睁眼一看,竟是他的朋友赵大夫! 他立刻飞奔过去,喊着,笑着,跳着,还打了一个滚,不记得在大街上约定俗成的行为尺度……赵大夫像在手术室里一样穿着拖鞋,溜溜达达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那安然的神色给了他极大的感染,也许周围的一切都用不着太神经质……他的两只脚牢牢扎在地上了。赵大夫走着,从肩膀两侧慢慢生出一对额外的手,接着,又生出一对,又是一对! 像千手观音似地向两边舒展着,那不是手,而是一对对君子兰的叶片。赵大夫竟也变成君子兰啦,他差不多要哭起来了,可是赵大夫的脚并没有变,还穿着一双拖鞋。他四下细看,原来那些君子兰中间,也有许多并没有变全,还剩着半个头颅,一张嘴,一个手指头……他怕了,他不要变了,变得不完整,非人非花,还不如不变。他想回家。但那些君子兰都向他移动过来,边走边迎风见长,仿佛树林。本来无声无息,难得晃动的叶片,纷纷摇摆起来,互相撞碰,发出林涛般由远而远滚动的低吟。本来没有什么香气的花,因为变的高大和浓密,发出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绝对不是香气,令人窒息。叶片互相交织,像网,把他罩起来。他匍匐在地面上,艰难地往外爬。巨大的叶片象一扇扇沉重的门。他只有一个念头,爬出这个迷宫,回家去。他住的楼跳入眼前。一楼那家人的窗子开着,一眼看去,那盆灰花仍然在着。他想,这原来是一场恶梦。但再仔细一看,那里并不是一盆花,有好多盆,没有放在桌子上,却放在沙发上、椅子上。在他脚边的台阶上,原来站着雇来守卫的人的地方,也整齐地摆着一盆盆君子兰,好像会场门前的布置。看来这不是梦,或者这个恶梦仍然不能摆脱。他撒腿往楼上跑,跑到女邻居门口,他想把她请出来,一齐证实这究竟是梦境还是非梦的现象。她的门没有关,里面似乎异常安静,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他为她的安全担心起来。推门之前,他还是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悦耳、平静的声音说:“请进。”他走进去,屋里根本没有她,在她床头,有一盆君子兰,开着一束硕大的黑花,花型秀美,香气淡淡,密密的花芯向外翘着,那花瓣的颜色,如眸子,乌黑、柔和。

        他醒了。

        他把那盆珍贵的君子兰还给深山里的猎人。那个女邻居再也不来拜访了。

        在一无所有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静。

        1983.7

        (原载《文汇》1983年第9期)

        【赏析】

        在谈到张辛欣的《疯狂的君子兰》时,曾有人说:这是由于普列汉诺夫揭示过的人类审美意识中的“对立的原理”,才使得它因为受了一些人的批评,而被读者青睐。这话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但细究起来,我看真正能吸引住读者的心灵的,其实只能是具有独创性的作品本身。

        《疯狂的君子兰》通过某城市因养君子兰而引出了一连串荒唐的故事。君子兰原生于南非,身价如同荒草里的野花,只因昔日曾“受封”于宫廷,当今又受宠于东洋,顿时“显贵”起来。于是一度君子兰身价百倍,一盆君子兰的价格曾以千计,以万计,甚至被当作无价之宝,无价可计。这样一来,人们自然卷入了“盛养君子兰”的狂流,掀起了买卖君子兰的狂潮。父辈指望君子兰置遗产,病人仰仗君子兰走后门,待业青年依靠君子兰来维持生计,连出公差的军人也跑到君子兰交易市场,“表情和上操走步时一样严肃” 地向顾客讨价还价……整个城市受到这种君子兰黄金梦的刺激,有的人竟为君子兰铤而走险,抢劫杀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些都是小说中的故事情节。《疯狂的君子兰》为读者揭示了一个金钱主宰一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的人拜倒在金钱的脚下,吮它、舔它,极尽丑态。他们不顾一切地追逐那金钱的象征——君子兰。君子兰牵制着人的灵魂,人们为它或喜、或忧、或悲、或苦、或狂。人们为了君子兰扭曲了自己的灵魂,乃至变了形,堕落成了丧失灵魂的人。在《人民日报》上也登载过《“疯狂”的君子兰交易》、《君子兰为什么风靡长春?》 的报道。小说《疯狂的君子兰》所揭示的拜金狂热在《人民日报》的报道中得到了印证。德国思想家与文学批评家莱辛说:“这个尘世的创造者的整体应该是永恒的创造者的整体的一幅投影。”小说的情节模式允许接纳生活的种种现象。美与丑、真与假、善与恶,在生活中具有多少可能,它在小说情节中也就会得到多少生存的权利。小说的情节与现实生活是息息相通的。张辛欣敏锐地发现了并且抓住了生活中的反常、怪异的现象——买卖君子兰的风潮,通过她的 《疯狂的君子兰》毫不留情的给以真实的剖露,讽刺了社会上的拜金狂热。然而在她那冷峻的、看得透透的独特的笔调中,所蕴含的却是对生活的热情,和执着的严肃态度。

        在小说中,作者一方面淋漓尽致地写透了赵大夫、“主妇”、“歌唱新秀”等人在君子兰狂潮中表现出来的庸俗、可鄙、丑恶,同时又全力塑造了一个安贫乐道、出污泥而不染、品德高尚的卢大夫的形象。在这股穷肆泛滥的君子兰狂潮中,卢大夫虽然也有过惶惑:“他孤零零地走在君子兰中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他拿不定主意,是作为一个人在这个非现实的地方提心吊胆地行走呢?还是变成一个君子兰和所有的君子兰混在一起站在那儿保险呢?”他甚至觉得“还是变一下的好”,但是他最后并没有变。他还是把可以给他带来可观财富的开黑色花的“无价”的君子兰送还给了山里人。他 “在一无所有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静。”我们看到了作者在揭示金钱对人奴役的同时,还向我们昭示了一种思想:不管经历了多少丑恶,人们的内心里还是保留着不少纯洁美好的东西。这是人类生存奋斗的希望,大浪淘沙的结果。这就是作品达到的人生态度的清醒,一次更高层次的人生态度的确立。

        小说运用了讽刺与夸张的手法,结尾也很独特,成熟地运用了荒诞变形的手法:卢大夫在追捕偷花贼的过程中,看到君子兰的买主与卖主、赵大夫、“主妇”、“歌唱新秀”等都变成君子兰。乍看起来,觉得荒诞,不可理解,可细细想想,又感到真实可信。用人变成君子兰的形象,梦境与现实融合,揭露了“拜金狂热”,揭示了被“拜金狂热”冲击的人的变态心理,表现他们的压抑感或惶惑感,显得更真切,也更鞭辟入里。

        《疯狂的君子兰》中既有发人深省、激荡人心、催人猛醒的东西,也流露出一丝哀伤。小说最后借卢大夫的梦,写了人与君子兰角逐的结果,人变成了君子兰:“那些君子兰都向他移动过来,边走边迎风见长,仿佛树林。本来无声无息,难得晃动的叶片,纷纷摇摆起来,互相撞碰,发出林涛般由远而近滚动的低吟。本来没有什么香气的花,因为变得高大和浓密,发出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绝对不是香气,令人窒息。”虽然小说的立意和主题,力图揭露批判我们生活中所存在的“拜金狂”,或我们常说的“一切向钱看”的倾向,并塑造了卢大夫这一个抵制这一倾向、处污泥而不染的人物,卢大夫是作者投放在她的生活画面上的一束暖色的、明亮的光,但是小说最后所描绘的如此猛烈的“令人窒息”的社会风潮,难免使读者担忧这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卢大夫所能阻挡得了的,读者不禁茫然了。如何不使人被物所控制,不被金钱欲所占有,这确实是精神文明建设中的一大课题。要解决这个课题,恰恰不能只依靠个人的洁身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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