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铎不喜硬骨头,偏生姜宁晚是个中出挑的犟种,一再的抗拒于他

147小编 165 2025-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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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入裴府

  偌大的国公府邸,朱门高耸,气势非凡。姜宁晚立于印刻着“福康堂”三字的匾额下方,静候通传。

  方才她本想要离开北上,裴元淑却劝她入裴府暂作落脚。

  其一,她并无卖身契,若那鸨母王四妈去报逃奴,她的危险必将大增。

  其二,她想去寻觅沈煜,自意外失忆,遭人哄骗,错认假父母,几经波折。如今,她实在不确定沈煜会在何处,北地不过是个大致方向罢了。

  她一外来之人,若真要寻人,实如大海捞针。

  而裴府千金答应央兄长相助于她,如此一来,她寻到人的概率便会大大提升。

  “姑娘,这边请。”

  姜宁晚闻声抬首,随其前行,入得正厅,厅内宣铜炉中焚着薰衣梅花香,香气袅袅。

  一角处摆着对海棠式洋漆小几,几上置一金盘,盘内盛着贵妃芒、山竹等时新瓜果。

  裴老太太端坐在交椅上,身着秋香色浮光锦袖衫,手拄方竹镶白玉鸠杖,慈眉善目,许是方才见了走失多日的孙女,此刻面上尚带几分伤感。

  正自伤怀间,抬眼瞧见姜宁晚走进来,遂叹一口气,招手示意其上前。

  姜宁晚趋步近前,老太太上下打量一番,定睛看清其相貌,心中不由涌起怜惜之情:“可怜孩子,生得如此齐整,竟是被拐去了那般腌臜地。所幸无事,不然当真作孽。此次也难为你了,我的宝贝元淑能从那处得以平安归来,少不得你的功劳。”

  “好孩子,方才元淑与老身说了,要留你在府中住上些时日,这是应当的。老身一会儿便差人去收拾个房间与你,你只管安心住下便是。”

  “再者,你那寻兄长之事,几日后我家铎哥儿便会回至陵府城,是时,他得了空,老身自会与他说道。”

  在这个时代,一孤身女子公然去寻一无亲缘关系的男子,传出去有伤风化,为世俗鄙夷,因而姜宁晚只推说自己是去寻走散的兄长。

  姜宁晚立在原地,低垂着头,静静听老太太言语。这般乖巧模样,甚得老人家心意。

  裴老太太轻拍她的手:“瞧瞧,老身自顾自说了这许多话,竟忘了问你名字。好孩子,你唤作何名?”

  未等姜宁晚回答,老太太又道:“可介意老身为你取个别名?”

  姜宁晚轻摇头。

  老太太笑道:“性子娴静,当真乖巧讨喜。让老身思量思量,”又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取芙字,唤你采芙可好?”

  姜宁晚见老太太这般高兴,亦是笑着应下。老太太又是一番称赞,道其乖巧可人。

  姜宁晚在现代所学的刺绣功夫此时派上了用场。老太太将她安排进了绣房,遣婆子对底下人言是她救了半道上遇见的裴小姐,细心照料数日后方送裴小姐回府。

  如此,姜宁晚算是暂且有了个栖身之所。

  “采芙,二爷要回府了。”春喜咯咯笑,推开门,奔上前,亲昵地搂着姜宁晚的胳膊。

  春喜是比姜宁晚早一年入府的,将将十五岁的年纪,面若银盘,杏仁大眼,生得讨喜。

  当日见了姜宁晚,便上前亲亲热热地打招呼,是个自来熟性子,姜宁晚本来并不热情,被她缠了几回,二人倒关系亲近起来。

  于明面上十七,实际确有二十一岁的姜宁晚而言,春喜是个活泼好动的初二小朋友。

  “你今日说了十回了,我知晓二爷要回府了。”被春喜这一打岔,姜宁晚停下飞针走线,赶紧将手中绣绷拿出,对着日光一瞧,还好,并未出差错。

  那鹤寿龟龄的图案,端的是惟妙惟肖。龟鹤象征高寿,是她要呈送给裴老太太的物什。

  在现代时的姜宁晚从小受刺绣工匠妈妈的影响,喜欢苏绣,从学习基本的针法,再到融入油画、国画中的光影变换,后来更是获得了苏绣新人大赛的冠军,可是随着双亲车祸身亡,尚年幼的姜宁晚顿时失去了主心骨,寄居在姑姑家,不愿再提起苏绣。

  后来还是沈煜鼓励她,带她参加各种展览、比赛,慢慢的,她才重拾苏绣。

  沈煜是邻家福利院里的哥哥,他们已经认识相伴十余年了。

  春喜凑过来,见姜宁晚有些怔愣,嬉皮笑脸道:“采芙,你才来两日,便又是绣金玉满堂、又是绣那五福捧寿,今儿个又绣起龟鹤来。你这拼命劲头,在下着实佩服。”末了,有模有样地鞠了一躬。

  言罢,挤眉弄眼一番,好一阵笑,又道:“你说说,可是想着去老太太屋里当那一等丫鬟。”

  “你若再胡言乱语,当心张妈来罚你,不准你吃晚膳。”

  张妈是绣房里的管事,平日里没少管教年少的春喜。

  “呸呸呸,我自个儿掌嘴,再不提了,不敢说了。”春喜贼头贼脑,四下环顾,方凑到姜宁晚耳畔,满是委屈道:“前儿我不过说了一句元淑小姐是不愿嫁表少爷才跑了的,却被张妈听了去,张妈好一通教训。”

  “她那喇叭嗓,直训了我整整一柱香的工夫,我这脑袋嗡嗡作响。这般便也罢了,到了晚上,我竟还落得个空肚子。苦煞我也……”

  春喜垂头丧气起来。

  姜宁晚微挑眉,戳了戳她的小酒窝:“那罚挨轻了,到今日你都没长记性。”

  春喜扁嘴,嗷嚎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好好好,我去一旁待着,再不来多嘴舌了。”

  姜宁晚摆手让她自便,取了把剪子,修剪绣布,春喜走三步两回头,没忍住再凑过来:“采芙,你方才可听清了,是二爷明日要回府了。”

  “第十一回。”

  春喜跺脚上前,急道:“那可是二爷!采芙,你且快些放下绣花针与那缎子,打起精神听我说啊!我听我爹讲,二爷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海燕关大捷,二爷身为一军主将,提枪纵马,冲锋陷阵,势如破竹,威势如雷霆万钧,把那些个来犯的蛮子杀得片甲不留。”

  “圣上龙心大悦,晋封二爷为陵府总兵。我爹说这陵府城乃是朝廷七边重镇之首重,世代皆为兵家要塞、必争之地。由此看来,二爷如今可是圣上身边一等一的红人,较那薛老将军,更是胜出几筹。”

  提起薛老将军,春喜微微蹙眉,目露不忍,小声道:“采芙,你可晓得薛老将军?”稍作停顿,又道:“本来这海燕关战役,该当是由薛老将军指挥。奈何半年前,那薛老将军被圣上召回京都,竟下了大狱。有人指控薛老将军擅杀副将,又顿兵不战,更有藐视君父、意图谋逆的大罪。全府上下几百余口,尽数斩杀于市。”

  说到后面,春喜倒吸一口冷气,道:“我那时跟着我爹去瞧了,那场景真真血腥可怖至极。回来之后,我整整三日都未曾好好吃上一顿饭。”

  “说起来,那薛府本是要与咱这裴府结亲的,元淑小姐本当嫁过去。奈何出了这等事,元淑小姐与那薛老将军幼子薛景便断了缘分。老太太和二太太急着要另选才俊与小姐相看。”

  “元淑小姐不过堪堪满十六,这便急着要与人相看吗?”

  十六岁,放在现代,正好是上高一的年纪。

  春喜双目圆睁,单手从青花葡萄纹盘中拈了个桂花糖蒸枣泥糕,嚼了几嚼道:“都十六了,还不与人相看,要等到何时啊?”

  不同时代观念碰撞,姜宁晚也不能说人家不对。

  “不过像裴国公府这等富贵人家,姑娘出阁稍晚些倒也使得。只是啊,老太太年岁已高,总盼着国公府枝繁叶茂、儿孙满堂。如今,府里二爷尚未成婚,三爷又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性子。老太太指望不上爷们,可不就愈发操心元淑小姐的婚事了么。”

  裴府上下,老太太掌家。府中有两个儿媳妇,向氏与梁氏管家。只是向氏常年在庄子中礼佛,基本不理家事,故而基本由梁氏管家。

  孙辈有裴二爷裴铎,乃大太太向氏所出;裴三爷裴常安,为大老爷妾侍所出,与裴二爷乃是同父异母;另有裴小姐裴元淑,乃二太太梁氏所出。

  三爷是因着性子轻浮不定,故而难以成婚。那这裴二爷呢?

  姜宁晚因有求于此人,总归是盼着此人能稳重靠谱些。她心中思忖片刻,便开口问道:“二爷既是如此龙章凤姿,昂藏七尺的人物,依着常理,应是早早觅得良缘,得一贤妻才是。为何如今也未成亲呢?”

  春喜被这一问,当即一拍大腿,颇有几分愤慨,道:“还不是因着个不知打哪来的碎嘴道士。那道士一张乌鸦嘴,竟说什么二爷命中带煞,克妻。又说什么须得遇着八字极和、极硬之人,才能破煞化吉,结得良缘。啧啧,好赖话全叫那碎嘴道士说了去。”

  姜宁晚琢磨半晌,心下诧异,倒真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

  “二爷和老太太信了?”总不能轻信吧?

  “本来是不信的,可是二爷后来几年间接连订了两个未婚妻都意外横死,就不得不信了,再加上二爷这些年宦海沉浮,仕途劳顿,婚事便就搁置下来。”春喜无奈摇头,颇有几分惋惜。

  “春喜!你这妮子又四处乱跑。”

  忽一道怒声响起,春喜闻声,蹭地一下便起身来。

  待见着来人,那脸儿瞬时红了,忙用手抹去嘴上糕屑,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张妈,您怎的今儿个这般早就来查岗了?我,我今日决计没有偷懒,您吩咐的事儿,我样样都照办好了。”

  张妈提着竹片戒尺,蹙眉,“今早让你把竹席褥,冰蚕丝锦被,青罗纹绣瑞兽幔帐,月白色提花绸道袍并那蝙蝠祥云纹丝绸裤等物什送到老太太那儿过目,你可送了,老太太如何说?”

  春喜忙不迭上前,道:“张妈,您还不知老太太?老太太知晓是您亲自挑选督办的,便命我径直送往二爷院子里。二爷明儿一归府便能用上,您且放宽心便是。”

  张妈斜睨她一眼,春喜笑得杏眼微微眯起。

  这丫头整日里没个正形儿。张妈伸手将她拉至近前,春喜却苦着脸去望在一旁隔岸观火的姜宁晚。

  “你这丫头,恁地没个正形。我瞧你也静不下心来像采芙那样专心绣图,正好刚才钱婆子来说膳房里忙得翻了天,你即刻速速去那儿帮衬帮衬。”

  这大热天,膳房似火炉一般。春喜皱巴着脸,去求张妈道:“我去前院里帮小桃她们洒扫可好?”虽也热,却不熏人啊。

  张妈冷笑一声,捏起她耳朵:“你这丫头,还是随我一道去选绣样罢。非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方才能勤快些。”

  春喜扭着身子,嗷嗷直叫,实则张妈用的力道并不大。姜宁晚实是没眼看,偏过头去。

  张妈放开春喜,朝姜宁晚走来,拿起她手中绣样,端详良久。

  不难看出,张妈眉眼舒展,唇角含笑。她对这丫头的针法甚是满意。一针一线,皆有章法,运针如飞,眼头极准。

  更难得的是,所绣之物灵动传神,不似死物。也难怪不过来了几日便能得老太太喜爱。

  张妈满意地笑,道:“采芙,午膳过后,你再来选几个式样。老太太吩咐你为二爷缝制一件便服,料子定要用上等款,颜色须得庄重大气,二爷不喜花里胡哨。”

  “至于那针脚,你按自个儿的法子便是。若是时间宽裕,你再绣几样汗巾子。那汗巾之上绣些吉祥瑞兽、花卉即可。”

  姜宁晚起身,应是,张妈笑着拍拍她的手,而后带着春喜往外走,临到门槛处,春喜眼巴巴地朝姜宁晚招手:“采芙,晚上见。”

  姜宁晚被她那逼不得已出门的小表情逗笑,也配合着朝她招手,意思是我等你回来。

  福康堂,绿釉玉壶春瓶内,斜插几枝馥郁芬芳的白蟾花。

  陈婆子递上粉彩松鹤长春茶盅,裴老太太却一心只看着紫檀小几上的几张粉笺纸。细瞧去,那纸上写着上十位妙龄女子的生辰八字。

  裴老太太手持绿漆描金鬃毫抓笔,在那纸上勾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纸上的人名便被尽数划去。

  “又是一场空。”

  陈婆子见不得老太太忧心,便吩咐旁边的大丫鬟银珠道速速下去再沏一盏老太太爱喝的松萝茶来。待银珠去后,陈婆子上前劝慰道:“老太太,您也莫要太过着急。这好事多磨,慢慢寻来便是。”

  裴老太太叹口气,她家铎哥儿,这般年岁,便登至旁人一生无法企及的高位。论能力,相貌,品行,样样出类拔萃。偏生在这事上绊了跟头,他那亲娘也不上心,整日里钻那佛堂。倒叫她这把老骨头整日劳神费心。

  “罢了罢了,且不说这个。明日铎哥儿便要回来了,你吩咐下去,丫鬟婆子小厮管事,个个都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切不可有半分差错。”

  “老太太且放宽心,已然再三嘱咐下去了。”

第02章 裴府二爷

  东方欲晓,枝头林鸟争鸣,不远处绿水逶迤,碧草长堤。

  青铜轮牙马车一角,摆着棠梨色点金宣德炉,炉内燃着伽南香。车中央设有软座,以赩炽施金钱蟒大坐褥为垫。

  裴铎坐在软座上,旁侧设一黄花梨有束腰半月桌,桌上摆着公文并盖有印泥的地方军报。他不时用朱笔在其上圈画,落笔写下批示。八宝轿帘外,忽有人声响起。

  “二爷,知府大人、经历大人、通判大人、同知大人等一众官员,皆遣人送来拜帖,想登门拜谒。陵府守备将军刘江,请您过几日去巡视陵府防务诸事。”

  稍作停顿,继续道:“另有千户、百户、镇抚等武将,营里新招募一众新兵,皆盼您能前去,对新兵操练提点一二。”旺顺掀开轿帘,将方才侍卫来报之话,一一道出。

  “今日方归,诸多事务亟待处置,暂且压下不回,不必急于一时。”

  旺顺闻得头顶处传来凉冷沉厚的嗓音,赶忙恭敬应是。

  二爷今日的嗓音,虽未甚凛冽,可旺顺自幼便在二爷身边伺候,多少能觉出几分冷怒。这怒却非对着底下那群官员,而是因着元淑小姐。

  元淑小姐竟被拐到腌臜地界,旺顺得知这事之时,吓得亡魂皆冒。

  彼时二爷煞时勃然动怒,即刻秘令底下的人速速去寻。万幸元淑小姐身边有个女扮男装的黑脸姑娘帮了大忙。

  不然,旺顺根本不敢想那后果如何。

  思及元淑小姐跑出家门的缘由,旺顺更是头疼不已。偏生那元淑小姐竟是要去寻那叛贼薛景。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二爷的诸多政敌定会将裴家扣上勾结反贼的帽子。

  “何时入陵府城?”

  旺顺见二爷搁了手中朱笔,掸袖起身,赶忙上前,为二爷奉上一盏洞庭碧螺春:“卯时左右便可入城。”

  裴府,府门外,朱殷毡毯铺地,两侧分列家丁仆役,皆衣着簇新,个个恭立。

  一大早,府中便热闹非凡。一众小厮丫鬟婆子忙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那处,满心欢喜地领着元淑小姐与三爷往佛堂去祈福,一片虔诚。二太太梁氏则留在府中,查视府中诸事。

  绣房中,姜宁晚正按着张妈给她的尺寸单子裁剪布料。

  那尺寸单子上,详细列着裴府二爷的身长、肩宽、腰围等。姜宁晚将布料展开,平整地铺在大案上。

  而后,手持尺子,仔细比量,确认无误后,方手持大剪,依着做好的标记裁剪起来。

  姜宁晚极其仔细,眼睛上下比对。只是这个裴二爷身量极高,且肩宽背阔,如此一来,姜宁晚裁剪这布料,便多费了些功夫,

  裁剪好布料后,姜宁晚来到绣架前,取来绣线,绣针,以针为笔,绣线为墨,由上至下,先在领口处绣下几道竹纹,绣针在她手中,上下翻飞,灵活穿梭,慢慢地,衣袖上,衣摆上,初现惟妙惟肖的狻猊轮廓。

  等到姜宁晚觉出几分腰酸时,才发现外面日头渐落,余晖如金,飞鸟也归了巢,啼声渐息。

  小几上还放着中午春喜送来的福满酥香肉,翡翠笋,百合羹。裴府确实是钟鸣鼎食的富贵窝,连底下的丫鬟都吃的是佳肴美馔。

  姜宁晚捶捶腰,甩手起身,执起银筷尝了几口酥香肉。

  自从来了这个地方,她是一点鱼都摸不上了,上头主子发话让你交货,你就不能拖延,以往她还能打个盹儿,吃个零食,看看电视,现在必须相当自律。

  “采芙,采芙,你快看,快看!”连连惊喜声响起。

  姜宁晚,方才咽下一口百合羹,正想歇会儿,猛一扭头,见春喜端着一福禄寿三星青花托盘,急火火奔过来,唬得姜宁晚一跳,怕她一个失手,便全砸了。

  “你且慢些!”

  “哎呀,你快瞧,你快瞧,这些是什么?”

  春喜笑出两个小酒窝,瞧着那模样,有股子邀功讨赏的小骄傲劲儿。

  姜宁晚实是怕了她这股劲头,忙不迭接过托盘。

  但闻香气扑鼻,入眼一瞧,上头盛放着若干珍馐。香辣蟹、桂花蜜糖藕、龙井虾仁、四喜丸子,还有旁边玉雪团儿般的点心。琳琅满目。

  “你这是去抢厨房了?”

  春喜瞪眼:“这是老太太赏的!”

  春喜又笑眯眯地摸出她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对银鎏金花丝宫灯耳坠。

  “也是老太太赏的?”

  难怪她今天一整日都眼巴巴地跟着张妈去老太太处打转,说什么今天老太太高兴。

  展示一番后,春喜小心翼翼地用汗巾子包起来,收到妆匣中去,

  收好后,起身,坐在姜宁晚身旁:“让你今天跟我一道去老太太那儿,你偏不听,你瞧,错过了吧!”春喜无奈摊手。

  裴二爷要回府了,老太太一整日喜不自胜,凡是在她眼前,得了她顺心的丫鬟小厮婆子们,个个都领了赏。

  “张妈还没回来,你怎么先回来了?”

  姜宁晚注意到隔壁并没有声响。

  春喜趴在桌子上,不复先前的神气,含了几分惋惜:“张妈跟着老太太她们去迎接二爷了,张妈嫌我聒噪,把我赶了回来,我去不成,可不就得回来。”

  语罢,春喜又苦兮兮地感叹:“我还没见过二爷的模样呢。小桃她们也跟着去了,我也想去。”

  姜宁晚已经趁热剥开了香辣蟹,边吃边安慰春喜:“二爷既然回府了,那总有机会能见到的。”

  “诶,哪有那么容易啊,我爹在府里干活的时候,也就有幸见过二爷几面。我爹说他第一回见二爷,是在府里的练武场上。二爷跨一匹赤兔马,头戴兜鍪,腰悬利剑,足蹬乌靴,微舒展健臂,一拉,那破甲箭就如追风逐电般直射而出,正中靶心,深入数寸,旁边那些侍卫个个精神激昂,齐声喝彩叫好,气势如虹,可威风了!”

  “跟我在话本子里听得一模一样的威风模样。可惜了,我爹没敢看清二爷的模样。话本子里,武将生得极为壮硕,面如黑炭,眉毛浓粗,满脸络腮胡,像钢针般扎人,牙齿尖利,像狼牙。”

  “不知二爷是不是这般模样,跟府里人描述的好像不大一样。不过要我说啊,这种模样上战场才有威慑力!”

  姜宁晚在脑子里勾勒出画面,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忽的,心中冒出个荒诞念头。

  按春喜这般说,那裴二爷恐怕跟峨眉山上的猴子是一般模样。

  姜宁晚轻摇手边的团扇,掩住微微上扬的嘴角,道:“若二爷真是如此模样,定是身姿灵活,行动如风,别样威风。”

  春喜小鸡琢米似地点头,非常赞同。

  姜宁晚忍不住摸摸她的头,末了,轻敲了一下,在春喜撅嘴的不满表情下,笑道:“张妈都说你几回了?不要乱嚼主子的舌根。”

  春喜撇撇嘴:“好奇嘛。”

  戌时初刻,华灯初上,福康堂。

  入得内来,宽敞明亮,里头桌椅皆为红酸枝所制,雕以吉祥如意,山水花鸟之图。桌上铺着绣有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浮光锦桌布。

  主子们已然落座,丫鬟小厮门穿梭其间,佳肴美酒依次呈上,有那清蒸大闸蟹,桂花鱼翅,樱桃肉,牡丹生菜,清炖鸽子汤等,点心有玫瑰饼,如意糕,杏仁酥等。

  二太太梁氏瞧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往铎哥儿碗中添虾蟹,不禁捂着帕子笑出声来:“老太太哟,您瞧瞧,来,大家伙儿也都瞧瞧,那碗都快装不下了!这满心满眼都是咱铎哥儿呢,我啊,瞧着都有些吃味了。”

  老太太眉梢眼角皆是笑意,佯装嗔怪道:“你这促狭的,还吃起铎哥儿的味来了。”说罢,又夹了块樱桃肉放入裴铎碗中。

  裴铎微微扬起唇角,拱手道:“二婶可莫要打趣我,都是祖母慈爱,”语罢,又转向老太太:“祖母,您也别光宠着我,也疼疼二婶,不然二婶这醋坛子可就要打翻了。”

  一语逗得老太太和二太太梁氏皆笑逐颜开。

  老太太伸出手点了点裴铎,笑骂道:“你这孩子,就会说些俏皮话来哄我。”

  二太太梁氏则用帕子掩着嘴,笑得眉眼舒展,“瞧瞧,咱们这铎哥儿,嘴跟抹了蜜似的。”

  老太太被裴铎逗得直乐:“好好好,都疼,都疼。”

  裴铎见祖母精神矍铄,心下颇为宽慰。

  身后的旺顺见二爷停箸,知晓该呈礼品了,遂上前行礼:“老太太,二太太,二爷这次带回了些珍稀物件,您们瞧瞧。”

  旺顺一招手,几个小厮鱼贯而入,呈上数个锦盒。

  旺顺先打开其一,从中取出一尊彩绘木雕观音菩萨坐像,道:“这是圣上亲赐的观音圣像,观音大慈大悲,庇佑阖府安宁,平安康泰。”

  又接连打开数个锦盒,内有镶金兽首玛瑙杯,官窑粉青釉洗,霁蓝釉白龙纹梅瓶,还有诸多俊彦耆老的书画。

  老太太眯着眼,细细端详,脸上露出欣慰,赞道:“铎哥儿有心了。”二太太梁氏亦是满脸喜色。

  这时旺顺又取出一个锦盒,二太太正要问这几样又是何物,旺顺已径直走向一言不发的三爷裴常安面前,恭敬道:“三爷,这是二爷特意带给您的。”

  一瞬间,空气安静下来。

  老太太笑意微顿,略带踌躇地看了眼裴铎,裴铎对祖母露出温和的笑,老太太的心这才稍安了些。

  裴常安立刻起身,朝裴铎行礼:“多谢二哥。”

  “打开看看。”

  旺顺打开锦盒,取出一物,坐在一旁的裴元淑抬头去瞧,顿时呆愣一瞬,二哥竟是送了本《论语》给三哥。

  裴常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在坐的哪一个不知道他从小就不爱读书,现在也同样不喜欢。

  “古籍《论语》,博学启智,以此为镜,谨言慎行,修身养性,可懂?”

  裴铎目光沉静地看着裴常安,语气虽平和,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威严。

  裴常安忽地缩了缩肩,想开口应是,却讷讷不敢言。

  他素日便畏惧这位嫡出的兄长,何况当下自己在外声色犬马、花天酒地的事,这位嫡兄似是洞若观火。

  半晌,裴常安才卸下肩膀,腆笑道:“谢二哥教诲,常安知晓了。”

  一副讷讷之态,实无生于武将之家的风范。老太太见了,当下脸色微变。

  二太太环顾左右,有意打圆场,却见裴铎将视线转向了裴元淑,二太太眼神一滞,顿时心下发紧,他这个大官侄儿不苟言笑起来,她心里着实发怵,所幸裴铎只是问了一句“你可也懂?”,便作罢。

  二太太心疼地看了眼脸色微微发白的元淑,但终究没出声安慰。

  老太太也看见了裴元淑发白的脸色,心底亦是心疼,赶忙岔开话头,说起热闹事来。二太太梁氏也反应过来,遂同老太太一起说说笑笑。

  老太太吃罢一口杏仁酥,抽出一方汗巾子擦了擦嘴,而后赞不绝口。

  二太太笑着也拿起一块杏仁酥,转过头来,眼尖地看清老太太汗巾上五福捧寿的花样,当即赞道:“老太太,你这块巾子上的绣样倒是别致,这针脚似是同以往不一样啊。”

  老太太笑:“来了个新丫头,人勤快,手艺也好。”视线转向正吃酒的裴铎,道:“我还让那丫头给你做一身便服,那丫头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体面齐整。”

  二太太梁氏尝了口杏仁酥,眉开眼笑道:“老太太这么说,我知道那丫头是谁了,人白净伶俐。老太太都让她给铎哥儿做衣裳了,可见她定当手艺绝佳,否则入不了老太太您的眼。”

  “就你贫嘴。”老太太笑骂一句。

  “既入祖母的眼,想来是个伶俐人,办事得力。旺顺,待会去给那丫头多些赏。”裴铎眉目含笑道。

  宴后,老太太拉着裴铎的手,好一番嘘寒问暖,叮咛嘱咐后才肯放人离开。

  睿渊堂,早有一众丫鬟婆子守在门前等候主子爷回来。

  旺顺跟在爷身后,远远便看见了老太太身边的陈婆子领着个小丫鬟走过来,旺顺当即上前询问,陈婆子笑着让那小丫鬟上前几步,可那丫鬟竟是纹丝不动,甚至想往她身后躲。

  原来是二爷淡淡地扫了一眼过来,宦海沉浮多年,二爷官威积压甚重,便是同僚心下都有几分畏惧,更何况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丫头片子,那丫鬟被吓着了,

  陈婆子一时间面上笑意凝固,尴尬地立在原地,她本也是奉了老太太的命,让人来伺候二爷,可是如今,这丫头胆子忒小,竟是连二爷的身都不敢近,这样如何能得二爷疼爱。只能是个没福气的!

  陈婆子只得讪讪笑两声,无奈地向二爷恭敬行礼,而后拉着人离开。

第03章 二爷赏采芙

  宴后收尾,众人忙碌了一天,正准备收工歇息时,老太太,二太太那边的赏赐发下来了,二爷更是大手笔,每个人皆欢欢喜喜地来领赏银,及三套簇新衣裳。

  二爷还甚是体恤在酷暑天奔忙的下人们,吩咐旺顺为每人置办竹席,凉垫,瓷枕等物,又命日日发放凉茶,莲子羹,冰酪,霍香,佩兰等消暑物什。

  此外,斥资命人傍水建造数座凉屋,届时,清水将顺檐而下,似珠帘垂落,水汽氤氲,凉意自生,

  二爷的此番赏赐一经传出,府里上上下下的婆子、丫鬟和小厮们无不精神大振。对下人们来说,每一文钱皆来之不易,平时攒钱都唯恐不及,哪里舍得花用。然而,夏日炎炎,酷热难耐,实在免不了要花费些银钱。

  如今,既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又得了丰厚赏赐,他们自是喜不自禁,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悦。心中的感恩之情更是难以抑制,从嘴上到心里,皆是由衷地感激二爷。

  张妈更是特意带着春喜和姜宁晚在旺顺管事面前,郑重地拜谢二爷仁慈宽厚,体恤下情。

  领完赏赐,时近亥时初刻,星斗满天,四下里万籁俱寂,唯闻虫鸣唧唧。手捧诸般物件,姜宁晚仔细挑出其中的银钱。

  取出一方绿绸子绣花手帕,将银钱小心裹起,置于螺钿漆匣中。再数数已攒的银钱,确认无差,方才舒口气,而后仔细塞进床垫下,妥善放好。

  今日忙碌整日,姜宁晚腰肢酸软,手臂亦乏。日后离开裴府,少不得要用银子,这些银钱便是她的盘缠。

  姜宁晚正坐在低榻床沿上,盘算着日后的事情。这时春喜鬼头鬼脑,弓腰如小鼠般溜过来。

  先是躲在门侧,只探出半个脑袋,黑溜溜的眼睛滴溜一转,而后猛地蹦出,冲姜宁晚咧嘴笑,露出一口洁白贝齿。

  旋即,她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姜宁晚身后,伸出一双小手,先是在姜宁晚肩头轻轻一捏,嘴里还嘟囔着:“小姐莫忧,春喜在此。”接着便有节奏地为其捏肩捶腰,时而扮个鬼脸,编个段子,时而哼唱几句不着调的家乡小曲。

  春喜平日里看着莽撞,粗心大意,可偏偏是她能感受得到姜宁晚此刻的低落。

  二爷归府,阖府上下顿然焕然一新。府中下人个个皆卯足了劲做活,不敢有半分懈怠。姜宁晚因着老太太吩咐,亦是日日不得闲。

  整日端坐在绣架前,一坐便是一整日。一旁小几之上,摆列着绣针、绷架,布帛、炭笔、小剪、五彩线、绣谱集。

  春喜被她这股劲头感染,竟也能安稳坐下,时不时便搬着绣凳,奔来向姜宁晚讨教。央着她帮着改绣样,正针脚,拨绣线,问她何处该用平针,何处该用套针。

  日日忙碌,不知不觉间,便度过了酷暑天。一整个盛夏,姜宁晚独居在绣房中,自是不知那裴府上下整日的热闹。

  裴二爷整日忙碌于应酬与公务之间,不得半刻清闲。那陵府城内大小官员,几近每日皆来送拜帖,登门拜谒,好不殷勤。故而裴府这段时日设宴不断,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除却那宴会,知府、守备将军等时而邀请二爷同去勘察公务。每逢此时,裴二爷必亲自视察军防、军备,点检士兵,严明军纪。

  午时,姜宁晚额间沁汗,执起小剪,“咔嚓”一声,绣线应声而断。一旁的春喜也恰好完成了活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如释重负。

  二人一同去桌前用午膳。桌上摆着一道翡翠白玉羹、一盘凉瓜百合炒虾仁,一旁还摆着些雪酪酥饼。

  待用完午膳,姜宁晚找着机会,准备去屋里小憩会儿,偏偏张妈喜气洋洋地奔进来,满面红光,脚下生风。

  张妈平时算是不苟言笑的,见她高兴成这样,心中顿时不妙,姜宁晚知道她这觉怕是睡不成了,在心底重重叹了口气,她这段时日整日坐在绣凳上绣东西,天天难以歇息,很是难受,好不容易今天中午得个闲,想去补个觉,这下看样子是不成了。

  张妈却不知道姜宁晚心中是如何想的,她一跨进屋子,便迫不及待地嚷道:“嘿哟!可真是天大的好事儿来了!”

  “方才二爷身边的旺顺管事来传话,道是二爷那边设宴已然结束。二爷心善体恤咱大家伙儿,知晓咱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没个空闲去消遣玩乐。二爷特地吩咐,让咱都去那水榭处听戏嘞!”

  张妈喜上眉梢,脸上的皱纹都似笑开了花,眼睛眯成一条缝。她双手不住地拍着,嘴里连连说道:“菩萨保佑,二爷仁慈。咱这就赶紧去,不可误了好时辰。”

  说罢,便忙不迭地扬起手臂,连连招手,催促让大家伙跟上,那股子高兴劲儿,任谁见了都能被感染。

  但这不包括姜宁晚,这位裴府二爷偏偏挑在了午后给下人赏赐。

  再不想去也没办法,上面主子给的赏,不要也得要。

  时维八月中旬,仍燥热未减,然那水榭之所,却独得一片清幽。

  水榭临碧波,周遭水光潋滟。此际,荷花正盛。

  水榭雕栏玉砌,榭中有古朴桌椅,可供人歇坐赏景,台上正有戏子身着华彩戏服唱戏,粉面朱唇,眉间轻点花钿。咿呀咿呀,声如黄莺出谷,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韵味。

  张妈带着一众人,一路疾行,姜宁晚被春喜拖着快步跟随,姜宁晚一口气梗在胸口处,又热又累,

  抬头远远看见,张妈正眼睛如鹰隼般四处搜寻,直奔前排的位置,当下便火急火燎地奔过去,神色间满是急切。

  到得前排,张妈也顾不得喘口气,连忙回头,朝着绣房众人方向招手,生怕被其他房里的人抢了先,

  落了座后,姜宁晚终于能喘口气了,以手撑着下巴。

  原本她尚有些昏昏欲睡,然而在来的路上经那日头一晒,霎时便被迫清醒过来。她第一次听戏,心中不免存有几分好奇,遂将眼睛望向台上。

  只是那台上的人忽而停了下来,听戏的众人顿时纷纷抬头望去,其中有几个心急的人更是站了起来,身体前倾,脖子伸得长长的。

  姜宁晚亦随着众人一同望向那边的情况,冷不防间,张妈高声喊住了她。张妈笑色满容,不住地向她招手。

  姜宁晚心中不明所以,却仍是走了过去。甫一靠近,便瞧见一位身着青衣小帽的人站在张妈跟前。

  张妈弓着身,向着那人作揖。姜宁晚行至张妈身侧,此时方才看清她面前站着的人,竟是旺顺管事。

  旺顺管事转了视线,笑眯眯地看着她,张妈赶忙拉着姜宁晚弯腰行礼,急切说道:“采芙,快多谢旺顺管事的赏。”

  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张妈,虽然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赏,但姜宁晚还是在张妈的眼神中鞠了一躬。

  旺顺微微眯起双眼,定睛一瞧,确然是上次救下元淑小姐的那位姑娘。此番细细端详,与上次相较,实乃大为不同。上下打量几番,身姿挺拔,透着股子灵秀气。

  再观其容貌,饶是旺顺自小长在裴府这等权贵之门,常年跟随二爷左右,与各路达官贵人照面,见识过无数珠翠环绕、娇娥齐聚的场合,更是见惯了诸多或丰腴,或纤瘦的美人,此刻也不得不赞一句这个姑娘尽管此刻粉黛未施,衣着简朴,但仍桃腮粉面,艳冶柔媚,很难不让人侧目。

  旺顺连连摆手,让姜宁晚起身,带着温和的笑道:“张妈这哪的话,哪是我的赏,这是二爷的赏,我不过一传话的罢了,来来来,采芙姑娘快起来吧,这一鞠躬愧煞我也。”语罢,旺顺又摆了摆手,笑着让姜宁晚赶紧起身,莫要行礼。

  姜宁晚被张妈笑着拉了起来。

  “采芙姑娘,老太太、二太太,元淑小姐都夸你是个勤快伶俐人,你那绣样,端的是分外出挑,又于咱府上有恩,老太太心里啊,甚是高兴,老太太她们一高兴,咱二爷就心里舒坦,这不,遣我来赏你,今儿啊,你想听什么样的曲子,只管去指了来,看个尽兴。”旺顺笑道。

  有人双手捧着曲目册子,毕恭毕敬地呈上。姜宁晚微微垂下眼眸看去,只见那册子上依次列着《打猪草》、《王小二打豆腐》《李四请观音》、《珍珠楼》、《瞎子看相》,

  后面的一连串曲目还未来得及看完,一旁的张妈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急切道:“旺顺管事,就选这《打猪草》吧。”

  旺顺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落在张妈所指之处,瞧了一眼后,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赶紧上去将所选曲目告知台上的人。

  接着,他扭过头来,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和气地嘱咐姜宁晚日后继续好好干,这府里主子们都是心善之人,那赏赐定然是少不了。张妈紧紧牵着姜宁晚的手,不住地点头应是,脸上满是喜色。

  待二爷身边的得力人离去后,张妈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她伸手从腰间抽出汗巾子,轻轻擦拭着头上的汗珠。

  抬眼瞧见姜宁晚正躲在树荫下乘凉,便迈步走了过去,颇有几分无奈地指出姜宁晚方才的错处:“采芙啊,你可知道二爷身边的旺顺管事是何等人物?他既奉了二爷的吩咐,特意前来赏你,你就应当赶快鞠躬致谢才是。方才选曲目时,你怎么能真的一个一个去挑选呢?那不是耽误人家的时间?”

  “人家旺顺管事,那可是二爷身边一等一的显贵人,时间极为金贵。你该是尽快挑一个曲目,而后赶紧千恩万谢。还好旺顺管事是个随和的性子,若换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下次你可得记住了,主子赏赐的东西,那都是万般好的,哪能挑挑拣拣呢。”

  张妈神情严肃,活像她犯了王法天条,姜宁晚低着头,被拉出了树荫,站在大日头底下,晒得汗流浃背,张妈的话似炮弹一般,一发接一发,听得她云里雾里,脑袋嗡嗡的。

  末了,她在心底叹口气,上前与张妈再三保证她知晓了,定当不再有下回,张妈这才歇了话头。

  这哪里是赏赐啊,姜宁晚抽出汗巾子擦汗,摇摇头,然后回到座位上听戏时,脑海里只记住了一件事:这个裴府二爷的赏真不好拿。

  春喜却不晓得姜宁晚的苦,满脸艳羡,道她日后也要像她一般勤快。

  主子爷身旁的大红人来亲自给赏,这是多大的面子啊。若是她,回去跟小桃她们说道个三天三夜都不嫌累,回家后还能好好地在爹娘、一众亲戚面前显摆一番呢。

第04章 做姨娘?

  自那日听戏后,姜宁晚发现春喜当真勤快起来了。日日自卯时,曙光初露,便爬起床来,蹑手蹑脚地到绣架那,拈针在绣绷上比划。

  待姜宁晚起榻后,便携炭笔前来请教。自此,接连数日,但凡姜宁晚洗漱、用膳,乃至安寝,春喜皆屁颠屁颠紧随其后。

  是日,天昏暗如铅,乌云四合,姜宁晚疑心要下雨,走过去合上支摘窗子,而后自己搬来个绣墩,坐在门槛边。

  春喜也不知何时忽地窜出来,双手托腮,蹲在姜宁晚身侧,看着绣样:“好采芙,都是一般的绣针,为何在你手上便绣得那般不同呢!”

  春喜歪着脑袋,面上颇为不解。姜宁晚神情凝注,白皙的侧脸正对着春喜。春喜的视线,不知不觉便从绣绷挪至姜宁晚面庞之上,且那头愈凑愈近。

  姜宁晚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琼鼻挺秀,春喜一时瞧得入了迷,

  正巧姜宁晚侧身,这二人之间的距离便一下子拉远。都快贴到姜宁晚身上的春喜,登时“哎哟”一声,身子猛地一歪,差点就跌下凳去,

  姜宁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春喜:“小祖宗,这都能摔着?”

  春喜耳尖泛热:“都怪你长得太美了。”语罢,又凑过来,瓮声瓮气,叉腰道,“快过来让小爷再多看几眼。”伸出双手,作恐吓状。

  姜宁晚没好气地推她脑袋:“你这才勤快几天,就又没正形了。”

  想起多日前的豪言壮志,春喜心中顿觉心虚,遂心虚地抬首瞧天,又垂眸瞧地,努了努嘴。正自神游间,脑袋忽而灵光乍现。她今早听小桃她们说二爷房中有个丫鬟被打发走了,如此一来,二爷房里便空出一个位置,这可不正是个香饽饽么。

  “采芙,你前几日得了二爷的赏,二爷说不定对你还有印象,你赶快趁机去自荐,二爷房里现在正缺个贴身丫鬟呢!”

  春喜越说越觉得此事有戏,抬头又瞧见采芙白皙的面容,心中忽地生出个大胆的想法:“采芙……,你生得这般好,可有什么想法?”毕竟是个小姑娘,提起此等事,春喜有几分别扭地绞着手指头。

  针穿过布帛,姜宁晚头都未抬,随口应道:“什么想法?”

  春喜:“就……那个想法。”

  “嗯?”

  春喜:……

  “就那个想法啊!”凑到姜宁晚耳边:“当姨娘!”

  姜宁晚这下终于抬起了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春喜。

  “二爷是人中龙凤,身份何等尊贵,非寻常人可比。你这般的好相貌,不搏一搏太可惜了。”

  “我听人说,做了姨娘,那好处可多着呢。吃穿用度不同往日不说,出门也有人伺候着,众人见了这国公府的姨娘,哪个不恭敬三分?再者,你往后也无需再整日坐在绣房里,累得腰酸背痛,只管享受富贵荣华便是。”

  “我听小桃说她幼时的姐妹宝月如今便在京里做姨娘,现在过得那叫一个风光,珠宝首饰如流水,吃的用的皆是顶好的,微微蹙个眉,那官老爷便心疼不已,忙差人去寻最好的大夫来瞧。小桃听她说得时候,心里可羡慕了。”

  姜宁晚听得这一串话,头皮发麻,

  春喜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姜宁晚实在是忍不住了:“二爷不是带煞吗?”

  “被他克死了怎么办?”姜宁晚眼睛不眨地飞快说道。

  春喜蓦地闭嘴,想了想,而后悄咪咪问道:“想法子去与二爷的比对比对?”

  姜宁晚刹时哭笑不得,春喜一提起“姨娘”二字,她的脑海里就自动闪现了无数部宅斗剧,那些姨娘个个争奇斗艳,老爷一回来,便拧着腰身,娇滴滴地靠过去,然后几个人再阴阳怪气几句……,

  还有各种害人手段,诸如致人毁容,诬陷,下毒,打胎之类的。

  各种剧情,姜宁晚忍不住皱眉。

  春喜看不懂姜宁晚的哭笑不得,姜宁晚忙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歇歇吧,可别再语出惊人了。你且想想我是个什么身份,二爷那般出身的矜贵人物,哪是我这样的孤女能配得上的。”姜宁晚说得振振有词。

  春喜一脸惋惜。

  再有几日过去,一日午后,风势渐息,树梢的叶子,微微打起了卷儿。

  姜宁晚日日废寝忘食,终是将老太太所交的任务完成了,那二爷的便服,已然缝制妥当。

  姜宁晚正仔细地检查衣裳上的针脚,花样,张妈走了进来,见到姜宁晚手边的衣裳,她眼睛一亮,上前仔细端详,半晌后,满意地夸赞姜宁晚心灵手巧。

  姜宁晚抿唇腼腆地笑,张妈这个时辰来寻她,应是有事要说。

  果不其然,张妈怜爱地拉过姜宁晚,温声道:“好孩子,老太太和元淑小姐让你待会儿过去。”

  虽老太太曾应允过她,会让裴二爷帮她寻沈煜。但自裴二爷回府后,便一直忙于公务,老太太自是以孙儿为先,她这寻人的事便一直未有着落。姜宁晚也曾想过法子使些银子,托人去打探北边地界的消息,奈何银子花了出去,消息却是一点都无。

  其后,她便想着去寻裴元淑,希望她能在老太太跟前多提几回。可等她到了裴元淑院子里,才知道裴元淑竟被禁了足,姜宁晚几次想去寻她,皆不得法。如今,她要寻人的事情终于有了盼头。

  姜宁晚此时心情甚好,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张妈见她眉眼弯弯,这般高兴模样,内心颇为欣慰。这是个可怜孩子,难为她一个女孩子家,竟要孤身去寻兄长。

  张妈暗忖:幸好算是福分大,进了这国公府,若不然,以她这般容貌,现今不知落在何处,说不定会被些歹人贩子拐了,弄到那些凶险之地。

  张妈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走上前去,拉起姜宁晚的手,温声嘱咐道:“采芙,你待会去老太太那的时候,定要恭恭敬敬地行礼,万不可失了规矩,咱在这府中,当守着礼数,才方得安稳。”

  姜宁晚闻言,连连点头,应道:“张妈放心,我知晓了。”

  张妈又道:“二爷这会子也在老太太那儿,你进去之后啊,莫要害怕。咱这二爷,虽是贵人,身居高位,但对咱这种下人们向来宽厚仁慈。你只管规规矩矩行礼便是,见着二爷,当垂首敛目,不可直视二爷尊颜。行礼时,动作需端庄持重,不可轻慢。言语间,更要毕恭毕敬,不可失了分寸。”

  裴二爷也在?

  此人的名字虽已熟稔,她却尚未见过。姜宁晚愣了一下,随即问道:“张妈可否告知我二爷的模样?采芙恐待会儿不明就里,闹出笑话。”

  张妈拍拍她的手:“二爷身量极高,身姿英挺,虽是武将,但并不显粗犷,反倒贵气威严。通身的气派,让人一眼便能识得。你且一会子进去后,见到相貌出众、气度不凡的男子,多留些意便是。”

  姜宁晚连连点头,复又向张妈深施一礼,谢过张妈。而后,她将那绣好的衣裳取下,小心翼翼地盛放在漆制托盘之上。

  待她将衣裳安放妥当,一转身,便见春喜如一阵风般奔了进来。春喜见她手上呈着物件,好奇问:“采芙,你这是要去哪?”

  “二爷的衣裳绣好了,我送去老太太那儿?”

  “二爷在老太太那儿?”

  姜宁晚轻“嗯”一声,随即便伸手盖上蓝印花布,而后动身。

  春喜却透过窗子,看了眼外面乌蒙蒙的天色,赶紧喊住已经走到门槛边上的姜宁晚:“采芙,我看这十有八九是要下雨,你快戴上伞,别淋湿了。”

  姜宁晚抬头看了眼,东南角上乌云渐渐涌起,弥漫开来,确实不是什么好天气。

  姜宁晚低头瞧了眼衣裳,淋着她可以,淋着这件衣裳可就不行了。

  正准备往房里去取伞,春喜却已然从屋里奔出来,忙将伞递过:“喏,快去吧。”

  语罢,春喜又忙悄咪咪凑到姜宁晚身旁,压着嗓音道:“采芙,二爷也在那儿。你到时候可得帮我瞧瞧二爷生得何等威风模样,回头我央人给画下来。”

  “做什么?”姜宁晚不解。

  “送给我爹,我二叔,三叔他们啊!他们老敬仰二爷了!”春喜眯着眼,笑嘻嘻地道。

  贴在门上镇宅子么?

  姜宁晚想了想春喜想象中的裴二爷,又想了想方才张妈的描述,决定先不打破春喜的想象。

  姜宁晚点点头,撑开伞,便要走,却又被春喜喊住:“你可别直接看,需得偷偷看!”

  姜宁晚侧过身:“好好好,你且放心吧。”

第05章 见二爷

  老太太所居的福康堂,端的是气派非凡,隐于府邸深处。从绣房到福康堂,需绕过几重庭院,有不短的一段距离。

  姜宁晚抱着漆制托盘,时不时抬头望一下天空,乌云翻滚,她心中暗道不妙,赶紧加快脚步。

  可惜不多时,甫一抬头,雷电轰鸣,雨如黄豆般大小,噼里啪啦砸落下来,打得芭蕉叶嘀嗒作响,屋瓦上,雨声如鼓,檐溜如瀑。

  还真是不逢时,姜宁晚用力地抓住伞柄,此时前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采芙姑娘!”

  一个打着伞,身着杏黄褂的圆脸姑娘冒着雨跑过来。

  远远瞧着,那身影好似裴元淑身边的大丫鬟秀香。姜宁晚微微直起身来,向她走过去。待走近了,果然是秀香。

  只听得秀香满脸歉意,急切地道:“采芙姑娘,你快上轿。”秀香的目光又落在姜宁晚的裙角处,瞧见那湿润的一片,脸上的歉意更甚,又急忙道:“哎呀!都怪我,来得晚了。”说着,便作势要引姜宁晚上轿。

  姜宁晚这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一乘小轿。

  让她一个绣房里的小丫头坐上去?

  姜宁晚面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得体笑容,忙摆手道:“秀香姐姐,这可万万使不得。我不过是绣房里的一个小小丫头,哪配有坐轿子的富贵命。况且不过是落了些雨罢了,实在不值当如此。”

  秀香摆手道:“怎么使不得,元淑小姐特意遣我来接你。”

  “快请。”

  从绣房至福康堂,有着颇长一段距离。一路上,周遭奴仆成群,来来往往。若是她现在当真上了轿,怕是会成为视线焦点,姜宁晚实在不想成为明日众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中心。

  “元淑小姐如此厚意,采芙铭感五内,也难为您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我实在不是什么金贵身子,秀香姐姐,还是快把这托盘放进去吧。”

  “您看,这上面放着的是二爷的衣裳,我淋淋雨没什么打紧,二爷的新衣可不能淋着了。”姜宁晚说得情真意切。

  福康堂,老太太端坐在上首,双耳铜香炉中正燃着灵犀香。

  老太太眸中满是慈爱,招手命人精心沏了一盏碧螺春,递到她的铎哥儿面前。

  看着铎哥儿这些日子里片刻都不得清闲,那官途虽如同芝麻开花一般节节高,可这一路攀升的背后,各种明枪暗箭、波谲云诡,那滋味岂是常人所能体会?

  老太太一想到这些,心里就难受。只盼着铎哥儿能寻个空隙稍微歇一歇,莫要把自己给累垮了。

  “铎哥儿。”老太太轻轻唤了一声,声音里满是疼惜,“你如今官做得愈发大了,责任也重了,可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子。这官场的争斗没个尽头,你得学会忙里偷闲,多歇歇。”

  裴元淑见祖母对兄长满眼关切担忧,忙安慰道:“祖母,兄长如今是朝廷正二品大员,位高权重,自是会忙碌些,实属常情。”

  “兄长身边既有众多同僚,又有诸多下属,他们自会帮忙分忧,你老人家,且放宽心吧。”

  老太太叹口气,话虽如此,但儿孙在外,她这个做尊长的,哪能真不忧?

  思及此次薛家祸事,老太太更是心上发堵。

  “铎哥儿,你这次顶了薛老将军上战场,虽是一帆顺利,大胜得归,深得民心,但你切不可心生骄纵。那薛老将军从前是个睿智的,这临了,竟是犯了糊涂,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裴老太太缓缓摇摇头,言语满是惋惜:“晚节不保,不保啊!”

  听到薛老将军这几个字,裴铎眸色渐深,可他素来情绪不显,不过片刻,便神色如常地缓声道:“祖母,此事慎言。”

  裴老太太也不是爱嚼舌根之人,此事过于敏感,她便不再提,方一转视线,见元淑神色怔愣,她眉心一皱:“元淑。”

  在听到薛府之事的那一瞬,裴元淑便觉脊背僵硬,听到祖母唤了她几声后,方才缓过神来。

  裴老太太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关了这么些天才被放出来,裴老太太怜爱孙女,生怕铎哥儿此刻见了她这模样再发难,忙转移话题道:“你外祖母前几日来了消息,盼着你去那儿住上些时日。”

  裴元淑垂首不语,老太太又继续道:“明日,你便去一趟。你外祖母念你念得紧,莫要让老人家失望才是。”

  裴元淑手微顿,下意识想要婉拒,她如何不知,外祖母想见她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实际祖母和母亲,还有……兄长,都盼着她去与表哥相看。裴元淑眼里划过一丝抗拒,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兄长裴铎所在的方向,裴铎正兀自饮茶,见裴元淑望过来,便投了一瞥过去,不轻不重,裴元淑却陡然挺直了肩膀,想要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老太太如何能看不见裴元淑面上的不情愿,只她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纵她还惦念着一个反贼,

  但到底也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辈,老太太不强逼她,留她自个儿想想,这般大的人了,焉能不清楚其中利害?

  老太太转了视线:“铎哥儿,你院子里先前进的那个小丫鬟不得你心意,祖母便着陈妈将她打发出去了。”话语微顿,复又道:“那个丫鬟,原是祖母瞧着伺候人还算麻利,手脚亦干净,又是个家生子,便瞧错了眼,没成想是个怯懦性子,上不得台面。”

  “待会儿再让陈妈指几个过去,你且让旺顺好生选一番。”

  裴铎笑了笑,祖母盛情,他这个做孙儿的何必当面拂了她老人家的意,旋即,视线转向身侧站立之人:“你且下去跟着陈妈一道。”

  旺顺恭敬应是,行了一礼后,方退出去。

  裴老太太见今日孙儿肯在她这儿久坐闲聊,不免想趁机多说道几句。

  她实是有心挑几个伶俐丫鬟去铎哥儿房中伺候,铎哥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日案牍劳形,自然少不得要放松放松。老太太心里愁起来,本这房中事该由他母亲操心,只是那脾性难言的向氏,她实是指望不上,铎哥儿的事,还是得她来上心。

  外间雨势渐大,裴元淑忍不住向外望了一眼,心想秀香应当接到了人。

  裴老太太见裴元淑左右顾盼,微微眯起眸子,忽地想了起来,她刚才让人去将绣房里那新来的乖巧丫头喊了过来,

  她先前答应那丫头要帮她寻兄长,只是这阵子铎哥儿刚归府,又素日繁忙,这件事便搁置下来。

  裴老太太有心现在同铎哥儿说道这件事,只是未等她开口,裴元淑已经抢了先:“二哥,元淑有一事相求。”

  裴铎微微抬眸,视线犀利,一旁的老太太轻捋了捋衣袖,缓声道:“铎哥儿,元淑是为着采芙那丫头在你这儿讨个帮忙。”

  “二哥,之前元淑身陷囹圄,是这位采芙姑娘救了我,她现下在府里的绣房内安身,在府里很是勤快,她做的绣活,甚是得祖母喜欢。”

  裴铎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斗彩三秋杯,指节轻扣案几,这个名字,他有几分印象。

  裴元淑见兄长并未打断她,语气放松几分:“二哥,那采芙姑娘是个可怜人,孤身一个弱女子去寻兄长,路上又遭遇不测,所幸她聪明机灵,这才逃了出来。我看她身上无甚盘缠,实在可怜,她又于我有恩,我便将她带入府,暂行安顿下来。”

  “元淑恳请兄长帮她寻亲。”

  裴元淑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秀香的通报声:“老太太,二爷,小姐,采芙来了。”

  姜宁晚一路都在心中反复模拟着待会儿面见国公府几位主子的场景。待听到里面传唤她进去,她伸手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裳,这才稳步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姜宁晚便敏锐地感受到有几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记着张妈的嘱咐,她双手稳稳地高举着漆制托盘,脊背挺直,缓缓屈身行礼,声音清脆而温润:“老太太安。”

  老太太笑着,上下瞧了好几眼姜宁晚,姜宁晚今日梳着单髻,一张小脸粉妆玉砌,因着冒雨赶来的缘故,鼻尖微微泛红,似水芙蓉沾染了丹霞,清灵毓秀,惹人怜爱。

  方向微转,姜宁晚又向着左侧道:“二爷安。”

  方才她进屋时,便不着痕迹地留了几分意,坐于上首的是裴老太太,左侧的则是一男子,那人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着瑞兽纹直缀,腰束玉革,脚踩皂靴,手中持一把泥金折扇,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扇骨上。

  虽是倚靠在太师椅上,看似慵懒,实则身姿挺拔,气度华贵,不怒自威。

  此人应当便是裴二爷。

  老太太右侧的是裴元淑,姜宁晚又侧身道:“元淑小姐安。”

  裴元淑笑着让她起身。

  姜宁晚直起身,呈上手中的漆制托盘,恭声道:“二爷的衣裳已然绣好,请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笑容愉悦:“快过来,呈上前。”老太太向姜宁晚招手,示意其走近。

  姜宁晚挪动步子,来到老太太身侧,右手轻抬,掀开蓝印花布,衣袍上活灵活现的狻猊轮廓刹时映入眼帘,狻猊绣工精湛。

  老太太当即眉开眼笑,口中叫好,扭过头来,让铎哥儿瞧瞧可喜欢,

  姜宁晚在老太太满意的目光中,侧身,端着托盘走到裴二爷身前,微微低头屈身,云鬓如雾,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双手将托盘轻轻向前推送:“请二爷过目。”

  声线温软,如燕语呢喃。

  姜宁晚的靠近,使得空气中多了股甜香,不是俗常的脂粉味,香膏味,倒像是股说不上名的清新果香,似有若无。

  “二爷,请您过目。”

  裴铎搁了茶盏,掀眼。

  一道极具压迫感、令人无法忽视的视线,瞬间停留在她身前。

  这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是姜宁晚的第一反应。

  老太太在一旁笑:“铎哥儿,你瞧,这件可满意?”

  裴铎看了眼姜宁晚素白手指上展开的衣袍,视线停留几许,笑了笑道:“自是满意,祖母为孙儿选的,甚是合孙儿心意。”

第06章 讨个赏

  老太太听得心里舒坦,连连夸姜宁晚:“采芙,我这铎哥儿平日最是挑剔,今日实属难得。你呀,还不赶紧趁机向二爷讨个赏?”

  裴元淑在一旁帮姜宁晚:“采芙,今日二爷在这,你且说出寻亲之事。”

  裴元淑怕姜宁晚畏惧她兄长威势,不敢开口,有心再提点几句,冷不防却听见兄长沉声开口问:“你自己可有何线索?”

  姜宁晚深吸口气,有条不紊地开口道:“回二爷,半年前我与兄长在北地平府安家,一日我上长街采买,归家路上被人敲晕,然后便失了记忆,被人哄骗错认双亲,再几经波折,便来到了陵府城。”

  声音带了几分哽咽:““现下我与兄长已分别数月,兄长也定然心急如焚,四处寻我,我不确定兄长现下是否还在北地。”

  “实无什么线索。”

  裴铎吃了口茶,向前倾身,眼神犀利地逡巡几番她此刻隐有几分颤抖的身子:“将你兄长的姓名,相貌身形,并一些特征、特别之处,待会下去尽数告知旺顺,让他记下。”

  姜宁晚立即福身行礼:“多谢二爷大恩。”

  “多谢老太太大恩。”

  “多谢元淑小姐大恩。”

  她声音含着激动,白皙的面颊浮上粉色,眼眶微红,似有泪光闪烁,那模样,着实惹人怜。

  老太太是个心慈的,当即转头:“铎哥儿,这是个可怜孩子,你且多上些心,早日帮她寻着亲人才是。”

  裴铎微微挑眉,审视片刻,方转了视线,回老太太:“祖母放心。”

  老太太舒口气,心疼地招姜宁晚上前:“好孩子,莫哭了。”

  姜宁晚倒并非真得想哭,这些时日,她清楚老太太在下人们眼中是个心慈之人,看不得可怜人,可怜事,若多留些眼泪,能让老太太对她多几分怜惜,她要寻人的事情便会多几分把握。

  姜宁晚擦干眼泪,破涕为笑,老太太笑:“真真是个哭脸猫了。”

  姜宁晚似是不好意思地低头,恭声道:“入秋了,老太太,二爷,元淑小姐可有什么需要的?”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扭过头问:“铎哥儿,你屋子里的被褥应当多备几套。”接着,拉着姜宁晚上前,赞道:“这丫头手脚麻利,绣工好,让她做几套,你可满意?”

  裴铎的目光落在姜宁晚身上,姜宁晚正垂首,懂事地站在老太太身侧。微微眯起双眸,嗓音低沉道:“凭祖母的意。”

  老太太露出喜色来,这些年,铎哥儿甚少回府,她这个做祖母的,实是怕他用不惯府里的东西,今日孙儿不仅满意,还留在这儿陪她说了这般长时间的话。

  老太太当下心情甚好,越看姜宁晚越欢喜,俏生生的模样,这般素净倒是可惜了,老太太挥手让大丫鬟银珠去取些绒花首饰来,姜宁晚婉拒不得,只能接了下来,

  外间雨大风急,一时不得消停,院中里的水缸,原本平静的水面被豆大的雨点打得水花四溅,涟漪不断。老太太体贴,硬是让人将姜宁晚抬了回去。

第07章 再遇二爷

  春喜眼巴巴守在门槛处,等着姜宁晚回来。

  一旁环云瞧她良久,忽地嗤了一声:“人家如今攀上高枝了,你这般眼巴巴候着,莫不是赶着去巴结?”

  春喜闻言,当即转身,“呸”了一口,道:“有人技不如人,便学那背地里蛐蛐儿阴阳怪气,羞也不羞?哎哟喂,若换作我,早羞臊死了。”言罢,春喜白了环云一眼。

  自姜宁晚来到绣房,这绣工最好的便不再是常受张妈夸赞的环云。

  环云气结,蹭地一下起身,指着春喜:“你……你!”

  春喜叉着腰,喝道:“怎的?想打架啊?”

  恰在此时,外间传来动静,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银环竟亲自送采芙回来。春喜瞪大双眼,看着采芙从轿上下来。

  环云见状,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春喜不再搭理环云,满脸惊喜,忙不迭奔上去。只见姜宁晚正与大丫鬟银环交谈。大丫鬟银环笑着摆手道:“不必,不必了,老太太处还等着我回去伺候呢。”

  姜宁晚再三挽留,道:“且进来吃杯暖茶,用些点心,歇歇脚再去不迟。”

  春喜亦上前附和道:“正是呢,银环姐姐劳累,且进来稍坐片刻。”

  银环执意不留,三人便说说笑笑几句,末了,姜宁晚和春喜还是塞了些时新点心给银环,而后各自散去。

  待银环走后,春喜拉着姜宁晚进屋,见姜宁晚得了不少赏赐,满脸憧憬地看着她,羡慕道:“采芙,你这是走了何等的好运道,竟得老太太这般青眼。又是赏,又是送你回来。”

  春喜做梦都想在主子面前得脸。

  春喜又满脸兴奋嚷嚷问:“采芙,你可看清二爷的模样了?二爷是不是很威风?”

  姜宁晚收了伞,侧身而立,道:“二爷不像你想得那般满脸络腮胡,牙似尖针,说话也不粗犷。”

  春喜一听,眼睛睁得更大了,忙不迭追问道:“张妈总说二爷生得俊美,当真?”

  姜宁晚略作思忖,而后点了点头。虽未看得十分清晰,但能隐约分辨出那位裴二爷轮廓棱角分明,鼻梁挺直。这般模样,相貌应当不会差。”

  春喜闻言,“哇”了一声,满脸的好奇。

  姜宁晚放下手中匣子,于漱玉盆中净了面,又洗了手。

  “你且将那匣子打开,挑些物件出来,帮我送给绣房里的其他姑娘们。”

  春喜不解:“这是老太太给你的赏赐,你送出去做甚?”

  姜宁晚笑了笑,并不解释,只央着春喜去帮忙发下去。

  她初来乍到,不过一个外来户,得了主子青眼,又独占赏赐,时日久了,她在绣房里的日子便不会好过。

  雨声淅沥,如蚕食桑叶,不多时,已至戌时二刻。

  到了晚间,春喜掀了毡帘,此刻,雨滴如豆,密密匝匝,连成一片雨帘,夜风夹杂几许寒凉。

  春喜搓搓手,转过头,看着正捏根银针,拨弄灯芯的姜宁晚:“采芙,这晚上,天气变得凉了些。”

  快至中秋了,天气难免转凉。

  针尖轻挑慢捻,灯芯渐直,烛火明亮几分,姜宁晚直起身来,瓷白的脸在暖烛下显得愈发柔和。

  春喜合上窗子,坐在榻上,问:“采芙,你寻到亲人后,可还会留在国公府?”

  姜宁晚轻摇了摇头,春喜沮丧地托腮看她,又问:“采芙,你手艺好,得老太太喜欢,不如趁机想想法子去老太太那儿当差?老太太是位仁慈主子,你又伶俐聪慧,想来定能谋得一番好前程,你何不去试一试?”

  “还有二爷那,二爷那儿还缺一个丫鬟,你且去试试。”

  “国公府是个富贵窝,人人争的香饽饽,你一个弱女子,若能与亲人在这里谋得一席之地,那就余生安稳了。”春喜不住地点头。

  姜宁晚知春喜的好意,在春喜眼中,能在这偌大的国公府为奴为婢是一件光荣门楣的事情。春喜是这个时代的家生子,可她不是,她是一个来自社会主义时代的人,她不习惯卑躬屈膝,供人驱使,她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若她同春喜一样,是一个家生子,这里或许算是一个好的归宿。

  接下来几日,连日阴雨,好不容易放了晴,雨歇云散,日耀苍穹,屋瓦晶莹,似珠玉缀就。

  槐树叶被雨水润泽,绿得发亮,似翡翠雕琢而成。

  是日,姜宁晚带上漆制托盘同春喜一道去针黹房的东厢房里换布料,因着姜宁晚从张妈那打听到二爷在秋天,容易觉得干燥不耐,府内新进了披纯棉贡缎,姜宁晚想,用这种布料来制被褥会更加契合他。

  走在青石小路上,春喜一如既往地叽叽喳喳,姜宁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她的话。

  绕过庭中丹桂,便见假山巍峨,石色斑斓,旁有翠竹摇曳,雏菊绽于径边,水榭临池,池中鱼儿嬉戏。

  姜宁晚看着春喜东张西望,差点一头撞上一旁的银杏树,她赶紧拉过她:“小祖宗,你可仔细着点。”

  春喜大咧咧地笑:“别这么拘谨嘛,张妈好不容易才放咱们俩出来一趟,可不得抓紧时间多瞧几眼。”

  姜宁晚目不斜视,直直向前走。

  春喜却指着清池喊了句,姜宁晚一回头,便见春喜蹦哒到了桥上,正目瞪口呆地盯着下方,下一瞬,抬头,拼命地招手,示意姜宁晚上来看。

  姜宁晚无奈地看她,准备上去拉她下来。

  春喜一脸惊喜:“采芙,你看,这是丹顶锦鲤,我还是第一回见呢!”

  “它好漂亮。”

  只见水草摇曳间,众多鱼儿游弋其中,其中一类鱼通体如雪,唯头顶丹红似火,似红日当空。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只是现下她们二人有事要做,不然她也会停下来赏景。

  总算是让春喜消停下来了,姜宁晚领着她上前赶路,春喜还有些恋恋不舍,三步两回头,这副模样让姜宁晚是哭笑不得。

  “咱们回头路上再看。”姜宁晚摸摸她的头,安慰道。

  “当真?”

  “当真。”

  行于拐角处,春喜立在一丛修竹旁,问:“先前那蜀锦不挺好的吗?绣样精美,质地也厚实,用来做被褥再合适不过。怎么一定要来换呢?”

  姜宁晚解释:“就是因为质地厚实,我才要来换。虽是保暖了,但质地硬了些,不如纯棉贡缎柔软亲肤。”

  “张妈说二爷秋天向来不耐干燥,我便想着要换。”

  “这贡缎用的是长绒棉,柔软舒适,而且质地光滑透气,针脚又不失紧密,抗皱,用来制被褥再好不过。”

  春喜拍了下脑袋:“有理!”

  姜宁晚看着春喜那恍然大悟的模样,扬起唇角笑。

  春喜加快步子,连连道:“咱们快去领,回头再去看小鱼。”

  姜宁晚这下都跟不上她的步子了,春喜扭头催她:“好采芙,回头的时候,一定要去看小鱼哦!”

  姜宁晚见她这般急切,反倒放慢了步子,故意板着脸,逗她:“回头还走这条路啊?咱们可以直接往左边回去,还回头绕路不成?”

  春喜急了:“采芙,你刚才答应我的。”

  姜宁晚眨巴着眼,佯装疑惑:“有吗?”

  春喜哪里肯依,三步两步便奔到姜宁晚身侧,伸手就去挠她痒痒,嘴里还嚷嚷着:“你说有没有?有没有?”

  姜宁晚左右躲着,被春喜挠得咯咯直笑,眼眸弯起,似两弯月牙,笑靥生红晕,连忙讨饶:“有有有,快停下,快停下,好春喜,我受不住了。”

  “答应你,答应你。”

  笑声渐远,针黹房的东厢房与后场上的练武场行经同一个回廊,旺顺方才在练武场上伺候他家主子练骑术、射箭。此时他正躬身紧紧跟在他家爷身后,行于回廊之上。到了拐角处,冷不防,便将几个丫头的说笑声听入了耳。其中一道声音甚是熟悉,旺顺抬眼一瞧,果然是那个唤作采芙的丫头。她说得话,他全听入了耳,难怪老太太对她有几分喜爱,心思细腻,对主子上心,确实是个讨喜性子。

  裴铎刚从练武场上下来,身形挺拔,一身劲装,衣领微敞,露出紧实肌肉,汗渍点点,足蹬长靴,乌黑锃亮,落地沉稳有力。

  顺着旺顺的视线,裴铎眸如鹰隼,向其中一道羸弱身影投过去不轻不重的一瞥,面上无甚表情。

  收回视线后,随手将破甲箭扔给旺顺,弓箭甚重,旺顺不敢有丝毫懈怠,赶紧稳稳接住。待他抬头,二爷已然疾步向前,嗓音冷沉:“备马,去总兵府。”

  领到贡缎后,姜宁晚当真跟着春喜一同回头去看小鱼了,一方清池内,数尾小鱼摇头摆尾,其色斑斓。

  丹顶锦鲤哧溜哧溜地穿梭在水草中,一会儿露出尾巴,一会儿跳出水面,看得春喜精神大振,恋恋不舍,最后还是姜宁晚看着时辰确实不早了,硬拖着她回去,半哄半威胁。

  回到绣房后,姜宁晚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她全神贯注,将汗巾子四角固定在小巧的绣绷上,确定没有褶皱后,方才拈起针,挑起丝线,一针一线都拿捏地恰到好处。

  整个上午,瞧着是个好天气,日色破云而出,然到了下午,却起了几分变化,阴云渐起,

  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

  彼时的姜宁晚正捧着老红木承盘,走在湿漉漉的青石路上,这次算是着了道,没能幸免。

  她将托盘里盛放的汗巾子护在胸前,加快步子,匆匆而行,脚下溅起雨珠。

  所幸,老太太的福康堂已然近在眼前,不然,她得被这雨水浇透。

  姜宁晚将将走到檐下,一抬头,便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立在那,是裴府二爷身边的旺顺管事,她走近:“旺顺管事安。”

  旺顺转过身,见着是那个采芙姑娘,登时笑着上前,让姜宁晚免礼,他瞧见她发丝上的水汽,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托盘,道:“采芙姑娘冒雨过来,着实辛苦了,赶紧擦擦,莫待会回去着凉了。”

  姜宁晚拍了拍衣袖上的水珠子,轻声道:“多谢旺顺管事关心,不过淋了几滴毛毛雨罢了,这不当事。”

  旺顺笑呵呵,招手让旁边婢子递上一方帕子,姜宁晚迟疑稍许,不好当面拂别人的意,接过后再道了声谢。

第08章 伺候在侧

  旺顺笑眯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姜宁晚随意用木簪绾起的发髻,别有深意道:“采芙姑娘,你这般好模样,当精心打扮打扮才是。”

  这时,里间传来通传,旺顺笑着招手,示意姜宁晚入内。

  姜宁晚应了声,方转身,稳稳举着托盘入内,甫一入内,老太太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老太太皱着眉:“这衣裳怎的都湿透了,这人还不得冻坏。银珠,快带着采芙下去换身干净衣裳。”

  姜宁晚站在那里,起初并未察觉,经裴老太太一提醒,这才觉察出几分凉意。

  今日所着衣裳单薄,外间虽是下着些毛毛雨,但雨丝细密,刚才在外间还不觉得,一入内,姜宁晚才发觉身前衣裳已然湿漉漉的,紧贴着身体,隐约勾勒出身体的轮廓。

  但她也不能在老太太这儿换衣,刚准备出言婉拒,茶盏接触桌面的脆声冷不丁响起,屋内静谧,放大了这道碰撞声,

  姜宁晚寻声望去,身着直襟长袍,腰系犀角带的男子,斜倚在太师椅上,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处。

  大丫鬟银珠垂首敛目,恭立在一旁,双手稳稳地托着茶盘,欠身,伺候其用茶。

  男子眉目冷戾,面容上似有几分醉意,但目光如炬,他轻抬右手,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接过松石绿釉茶杯,动作间慵懒凛然,隐有威势,令人一见,便知此人不好相与。

  不好相与?

  姜宁晚刹时反应过来,这个人是上次见过的裴府二爷,她即刻收回视线,在她将要低头的那一瞬,一道锐利的视线陡然射向了她,四目相对,不过片刻,姜宁晚乖觉垂眸,双手交叠于身前,躬身问二爷安。

  老太太在一旁催促银珠快些带姜宁晚下去换衣,陈妈接过银珠手上的茶盘,姜宁晚婉拒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便被走向她的银珠笑着引下去。

  银珠面带笑容,引着姜宁晚往那后厢房而去,边走边道:“先前我见着你,便觉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未曾想,今日细细瞧来,更是标致齐整,端的是惹人怜爱。也难怪老太太这般喜欢你。”

  姜宁晚低头,似是不好意思:“您谬赞了。我不过是承蒙老太太抬爱,心中实是感激。”

  说着,轻轻抬起眼眸,目光中满是真诚,“众人都知您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行事妥帖,为人周到,是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一得力人,日后还望您能多多提点。”言罢,又微微欠身,举止间尽显谦逊有礼。

  银珠捂嘴笑,多瞧了一眼姜宁晚,心道这是个乖巧性子。

  她招手让人带姜宁晚进去换衣裳。

  银珠立在象牙雕花镜奁旁,看着姜宁晚的背影,身段佳,相貌出众,更难得的是八字生得好,入了老太太的眼。

  思及今早陈妈拿着契纸,老太太见了,喜上眉梢的模样,银珠微微垂首,这有些人啊,运道来了便是挡也挡不住,不然,以这姑娘的出身,哪配能近二爷的身,更遑论伺候二爷了。

  换好衣裳后,姜宁晚随着银珠一同回到正厅,姜宁晚想去呈上自己的绣品。

  裴老太太正与裴二爷说着话,那裴府二爷应是在外应酬时吃多了酒,虽眼神清明,但面色微红。

  裴老太太忧心,蹙着眉,招呼人下去煮醒酒汤,吩咐罢,一扭头,见姜宁晚出来了,便招手:“采芙丫头,快来,快来。你且快把这醉猫扶进去休息。”

  “银珠,你去端醒酒汤。”

  姜宁晚不好拒绝,只能上前,微微福身:“是,老太太。”

  旋即她来到裴铎身侧,甫一靠近,她便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心中略有不适,但还是伸出手轻扶住他,手下一片肌肤相接的滚烫,

  裴铎顺着她的力道起身,一站起来比她高出一大截,肩宽背阔,瞬间将她笼罩在阴影之下。

  姜宁晚几近是紧挨着他的身子,费了好一番力气,方才伺候着他稳稳倚在了软榻上。她忙不迭即刻起身,背后已然沁出一层薄汗。

  喘了口气,抬手拢了拢被弄乱的发丝,垂首静立在原地。

  裴铎今日兴致颇高,先前久在军营不得空,回来后日日处理公务,未曾放纵,今日难得有了闲,自然少不得多吃些酒。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随意扯开领口透气,带着几分散漫。

  在烛火下,他微眯了眯眼,鼻尖还萦绕着股甜香,跟前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瞧着,有点儿熟悉。

  他扬手:“你,过来,给我捶腿。”

  姜宁晚站在原地,本想着一会儿,银珠便会进来送醒酒汤,那时她便可自行离开。身后男子这么猝不及防地一喊,让她身形微顿。

  姜宁晚吸口气,调整好状态,转身:“是,二爷。”

第09章 甜香味

  裴铎微微扬起下巴,单手支头,斜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榻上,半眯着眼,神态慵懒。

  “把靴子脱了。”

  头顶冷不丁地响起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姜宁晚闻言,手中捶腿的动作一顿,旋即伸手为他褪去黑缎朝靴,将靴子放置在一旁。

  而后,又拿起如意,继续为他轻轻捶腿,看起来模样恭顺。

  裴铎伸手摁了摁太阳穴,清明几分,又闻到了那股甜香味,这下显然浓郁几分,他垂下眸子。

  暖烛下,姜宁晚正跪在他身前的软垫上,半俯着身,发如乌云,发髻间插着珠翠,动作间,脆响几声。

  裴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为他捶腿,这力道,似有若无,跟挠痒痒一般,软绵无力。

  他半俯了身:“这么点力气?”

  姜宁晚的双手早已捶得发酸了,闻言下意识抬起头,却见裴府二爷紧盯着她,目光不善。她眉心一跳,立刻放下手中的如意,极有眼色地低下头,请罪:“二爷……”

  未等她主动请罪,裴铎好似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在意,懒懒地挥了挥手。

  姜宁晚先是立在原地未动,确认他确实无动怒的迹象后,方放下心来。

  她只当他不要自己伺候了,遂欲转身请退,准备离开。方一侧目,便见银珠端着醒酒汤,朝这走来。

  正好二人做个交接。

  银珠笑着走进来:“二爷,该用醒酒汤了。”

  却不成想,他用手指了指一心要离开的姜宁晚。

  “过来伺候。”

  这一声并不重,却足够让人听清。

  姜宁晚侧过身,手上已然多了碗醒酒汤,银珠笑着嘱咐她快些过去。

  这么大一个人,不能自己喝吗?

  姜宁晚并未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硬着头皮来到他跟前,整理好心态,尽量以熟练的姿态半俯身,仔细用小勺搅了搅冒着热气的药汤,确认不会烫人之后,方才舀起一勺,送过去:“二爷,请用。”

  姜宁晚第一次这样小心翼翼地伺候人,只见她微微垂首,目光专注,因着精神高度集中,鼻尖沁出晶莹的汗。

  裴铎半合着眼,就着她的伺候啜了小半碗,方才掀了眼皮,对姜宁晚道:“下去吧。”

  姜宁晚维持一个姿势大半天了,腰酸背痛,闻言,她微微福身,举止恭谨,而后悄然退下。

  毡帘自外挑开,姜宁晚与旺顺侧身而过,

  旺顺从外间走进来,裴铎移了视线,直起身,一只手随意伸出,旺顺赶忙上前,双手恭敬呈上文书。

  旺顺立在一旁,得意地笑:“二爷,那李福还想跟您斗,自以为攀上了秦首辅,就尾巴翘上了天。这下倒好,自己摔了个大马趴。这下谁不知都察院御史李福看似清正廉洁,实则背地里徇私舞弊,收受贿赂。”

  裴铎翻了翻手中的文书,半晌,轻轻一合,盖上,扔到了一边。

  旺顺满脸堆笑,为主子斟了盏茶,双手递上,裴铎接过,浅呷了一口,似还有股甜香味。

  他挑了眉,指节无规律地轻敲着泥金扇面。

  姜宁晚回到绣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身上的这件衣裳换下。这种面料的衣裳显然不是给丫头穿的,她穿着不合适。紧接着,她卸下头上珠翠,恢复原先淳朴无华的模样,

  春喜为她端了盆热水进来:“采芙,快过来暖一暖,别冷着了。”

  姜宁晚点点头,走过去,将双手伸进温热的水里,温水包裹着手,停留稍许,她感觉身上舒坦了不少,散去了疲惫。

  春喜顺势坐在凳上,剥了瓣橘子,塞进嘴里,含糊道:“刚才你一进来,身上带着酒气,吓我一跳,还以为老太太留你吃酒了呢。”

  姜宁晚闻言,手微顿,下意识地皱眉,低下头,用手拈起衣领,嗅了嗅。

  春喜用手往挂衣裳的架子一指:“现在没了,是那衣裳上染着了。”

  应该是因为扶了那个人,又捶了那么长时间的腿,这才染上了他身上的酒气。

  她现在手臂、腰、腿都是酸的,小腿肚子还有些发麻。

  她现在的心情算不上好,又淋了雨,又腰酸背痛地在那伺候人。

  见姜宁晚不再理她,春喜便托着下巴,一门心思地想着今早老太太身边陈婆子说的话,傻呵呵地笑起来。

  她就说嘛,老太太那般的好人,定然会怜惜采芙这般的可怜孤女,给她一个栖身之所,

  春喜兴奋地看了眼正在净面的姜宁晚,想把今早陈婆子拿着她的契书过来,说收她做国公府正式丫鬟的事情告诉她。

  可她刚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旋即转过身来,心中又有了新盘算: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到时候再给采芙一个惊喜,采芙还不知会有多高兴。

  春喜欢欢喜喜地又坐了下去,乐呵呵地继续剥橘子吃,

  姜宁晚用棉帕擦好脸,转过身,见春喜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走过去,春喜咧开嘴角笑,“嗖”的一下,递了一瓣橘子过去,

  姜宁晚放进嘴里,轻轻咬了咬,汁水迸开,有点酸。

第10章 亲近二爷

  翌日清晨,福康堂内欢声笑语一片。

  二太太梁氏满脸堆笑:“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这下您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梁氏昨儿知道老太太那儿传来这喜讯的时候,愣了半晌,这么些年了,这遭还真叫老太太给找着了。

  老太太悠然地吃着茶,脸上满是笑意,瞥了一眼旁边的陈妈:“这次啊,还真是托了陈妈的福。她去给那采芙丫头送身契的时候,瞥了眼,这一看可不得了,老身也真是想不到,正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陈妈,你说得对,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老太太的心情极为舒坦。

  梁氏又笑了两声,这才止住,带着几分探究问道:“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那丫头我远远瞧见过几次,模样那是顶顶好的。”

  “就是这出身实在忒差了点儿,还有这性情,毕竟不是家生子,不是咱府里调教出来的,也不知到底如何?”

  闻言,老太太顿了顿,思索片刻后道:“这段时日,这个丫头被我叫来跟前好几回。人绣工出色,又勤快,却不赶着上前邀功讨赏,可见是个乖巧、不争不抢的性子。”

  “至于那出身……”老太太皱了皱眉头,看向陈妈:“你说说。”

  陈妈赶紧说道:“老太太放心,我亲自领着人去牢里盘问了那群下作人,这采芙姑娘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

  老太太这才稍稍放下点心。二太太梁氏却一眼就瞧出她内心的介意,这种出身的丫头本不配进国公府,只是这丫头运道好,有幸救了国公府的千金,又生了个顶好的命格。

  梁氏岔开话头:“老太太,咱家铎哥儿刚升为正二品大员,您这便就找着了这好命格的姑娘,可见是老天眷顾咱们国公府,咱们铎哥儿那可是前途无量啊!”

  这话说到她心坎上了,老太太这才舒展眉心,通体舒畅。

  这边的姜宁晚对自己身契被国公府扣下一事全然不知。她依旧如往常一般,在绣房里忙碌着,完成张妈交代的任务。闲暇之时,她便想方设法地拿出银钱,托人去打探消息。虽说裴老太太她们答应帮她寻人,可她终究心里不踏实,放心不下。

  这几日,姜宁晚除了完成绣活外,还多了一些伺候人的杂活,老太太时不时便差人,唤她过去,而那个裴府二爷也经常坐在一侧,老太太便唤她上前为他斟茶,扇风。

  “采芙,好了,回去吧。”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银珠唤了声正在拿绣样的姜宁晚。

  闻声,姜宁晚直起身,今日老太太让她过来选绣样,现在,东西也挑好了,她福了福身,而后退下。

  正跨出门槛,裴府二爷身边的旺顺迎面走来,跟姜宁晚打了个照面。

  姜宁晚躬身问安,旺顺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让她起身,姜宁晚这才缓步离开。

  里边的大丫鬟银珠一见旺顺进来,便急忙上前:“旺顺管事安。”抬眼瞧了瞧旺顺身后:“二爷今日可来用午膳?”

  旺顺笑:“二爷特遣我来回老太太,今个儿忙,二爷便不回来陪老太太用午膳了,劳烦你回老太太一声。”

  银珠连连应是。

  旺顺笑着转身,准备离开,二爷还等他回去伺候。只是他刚一转身,身后便响起一道声音,是银珠喊住了他,

  旺顺带了几分疑惑:“老太太可还有何事要我带过去?”

  银珠低头笑了声,小声道:“旺顺管事,老太太今儿想请二爷过来用午膳,确实是有事想问?”

  旺顺:“何事?你且说了,我一会便带回去。”

  银珠压着声道:“老太太是想问问二爷对采芙那丫头可有几分心思。”

  这件事不在旺顺的预料范围之内,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姑娘当真生了个如此好的命格?”

  上次他听了点风声,不过半信半疑,这下老太太动作如此明显,怕不是真的?

  银珠肯定道:当真。”

  难怪,难怪,难怪老太太这几日每日都来请二爷过来。

  平日里,老太太都生怕扰了二爷办公,可这几日,偏偏爱请二爷过来,而那采芙也都在场,老太太还总让那采芙靠近伺候二爷,原来竟是真的。

  旺顺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唉,我这个做奴才的,哪能知道二爷的心思。”

  银珠还想再试探试探,却见旺顺笑眯眯地看她,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她知道从旺顺管事这儿是套不出什么话了,索性笑笑,恭维他:“旺顺管事过谦了,谁不知道您呐,那是二爷身边的大红人,二爷的心思,您都猜不到,那还有谁能猜得到一二来呢?”

  旺顺连忙谦虚地摆摆手。银珠笑:“旺顺管事快些回二爷那边吧,我这就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便不等二爷回来用膳了。”

  午间,姜宁晚一如既往地用完膳后便想去小憩片刻,上午,她在老太太那处待了两个时辰,回来后,便又忙于裁剪布料,可以说,她一刻都不得闲。

  姜宁晚抽出藏在床垫下的匣子,如同往常一样,认真地数了数存款,一个两个,确认无误后,仔细地盖好,再好好地塞回去。

  待她准备躺上榻之时,张妈的声音传了进来,“采芙,你去取下新进的那批蜀锦,今儿下午要用。”

  姜宁晚:……

  翻身下榻,姜宁晚拍了拍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小声回道:“好的,张妈,我现在就去。”

  偏偏此时睡在一侧榻上的春喜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声:“好吵。”

  姜宁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有点羡慕。

  还是上次跟春喜一道去取布料时的那条老路,这次姜宁晚轻车熟路,很快便领着布料回头,厢房里的人还让她捎了几条汗巾子回去。

  想着回去还能休息约莫小半个时辰,姜宁晚加快脚步,行至回廊拐角处,冷不丁一道人声在她前头响起。

  好像是在叫她。

  姜宁晚抬起头,确实是在叫她,那人还冲着她招手,让她过去。

  姜宁晚走上前:“旺顺管事安。”

  旺顺摆摆手,示意让她跟着他一道。二爷今儿早上忙于公务,未能抽出时间去武场上练练身手,便临时挑了午间补上。

  他正要找个熟眼人站二爷边上伺候,刚一踏上回廊,便远远瞧见这采芙丫头捧着东西走过去,倒也算机缘巧合,旺顺思及银珠说的话,想了想,给这丫头一个亲近亲近二爷的机会倒也不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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