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脱口秀大会》第五季争议很大。

评分断崖式下跌，没有爆梗出圈的新人，老人又疲态尽显。

线上脱口秀的路还能不能往下走，要怎么走，倒不是今天要聊的重点。

比起替李诞操心，我还是更关心这个舞台上的演员。

可能是真的有点山穷水尽的意思，《脱5》反而逼出了很多真实的情绪，让我这个把《脱口秀大会》当真人秀来看的观众意犹未尽。思文重新归来，海源泪洒现场，庞博聊“十八岁的自己”……每一场都让我生出许多感慨来。

我们现在看到的脱口秀表演，几乎已经和演员的真实生活密不可分了。从段子到人生，再从人生回到段子，《脱口秀大会》有太多可讲的内容。

今天就聊聊思文和杨笠吧，两个一直被比较的资深女演员。今年的舞台上，她们又一次贡献了职业生涯里的高光时刻。

更难得的是，在这两个风格迥异的脱口秀女演员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某些相通的东西。

01

思文：最完美的回击

今年给我触动最深的当属思文。

“脱口秀女王”这个头衔，思文顶了很多年。这个舞台前两年是真没什么女演员，思文当时确实是唯一能走到最后的女性，名副其实的女大王。

但那会我对她谈不上喜欢。

好巧不巧，思文离婚刚走，就来了一个更猛的杨笠，上来就是一顿小米辣炒黄灯笼椒，呛得我鼻涕直流，哇哇叫好。

思文似乎就夹在这些新人中间，足够老，但不够爆。

直到她时隔两年再度出现，大声宣告“我过啥样的生活，就美化啥样的生活”时，我才突然被击中。

从前那些对思文以及她口中“独立女性”的婚姻家庭等一切话题的混沌感受，仿佛一瞬间被这句话给趟开了。

这几年，脱口秀舞台上“离婚梗”泛滥，许多观众都对演员聊离婚产生了逆反心理。

“伤情离婚男”成了Rock连用两季的标签，程璐离婚后也总爱拿离婚调侃自己，更别说很多演员张嘴就调侃李诞离婚。

“离婚梗”几乎成了笑果演员的口头禅，看似是为了让观众脱敏，但在这个注重表达的舞台上，有几个人把“离婚”当做现象去探讨？

一个也没有。

而且思文和程璐的婚姻被这群人插科打诨那么久，但这是她本人第一次聊婚姻，敢信吗？

思文一上来就涉及离婚女人面临的社会压力，讽刺观众嗑离婚CP的荒谬，从自身经验出发，辐射至社会上的整体现象。

这样由点及面的严肃态度，才是我们应该期待的“离婚梗”。

思文以前的人设一直是“独立女性”，尤其是“婚内独立”。但恰恰也是这份“独立”要了她的命。

这一季似乎是思文第一次承认，自己以前是在“美化结婚生活”。

从前，她只给观众展现出美化过后的结果，婚姻中的种种困惑、龃龉和骚动，似乎没有她不能调侃的东西。

那些藏在笑话背后的逞强，是她始终不肯露出来的伤疤。

但表达者永远是被表达欲所支配的抖m。没有表达的痛苦，就没有表达的快感。

而这一季思文的脱胎换骨之感，可能来源于她终于敢把最痛的伤疤揭开。她讲得敞亮，观众听得也爽快。

回看思文这些年的段子，这种感受更是明显。

听她讲婚姻，讲男女，观点不见得新颖，但角度刁钻，且善于自嘲。

她讲为什么女人在婚姻中经济独立的重要性——

人可以对美貌厌倦，但永远不会对金钱厌倦。

讲婚姻中的倦怠感，贡献了一个经久不衰的爆梗——

“睡在上铺的兄弟”。

讲择偶标准和经济状况对婚姻的影响，又爆出了自嘲届的金句——

“流下两行独立的泪水”。

这上面每一个段子，我们都会心照不宣地代入她和程璐的真实婚姻。

在她自己的段子里呈现出的思文，是高度独立、坚强，且擅长自我化解的幽默女性。

我们也十分相信这个思文能够以幽默应对诸多不堪，甚至把她封为女性表达者的榜样，许多来《脱口秀大会》的女嘉宾都会夸赞思文“勇敢”“真棒”“不容易”。

但其实真正的思文可能并没有那么勇敢。

后来的结果我们也知道了，程璐在她人生重要时刻的几次缺席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真正压垮她的东西还要更隐晦。她明明需要陪伴和依赖，却又热衷于强调自己的独立，在真正的需求被持续忽略后，她并没有选择把这种感受说出来。

所以很多段子现在听起来明显是思文回避了最真实的情绪，并没有触及真正的痛点，段子的力道也就下降了不少。

比如思文聊自己做肾结石手术的段子，全程调侃同病房的上海老太太，以及给她做手术的医生们。

她惟妙惟肖地学上海老太太的讲话腔调，拿自己的紧张和医生们的轻松对比，观察不可谓不细致，态度不可谓不乐观。

但听完就是觉得有一股情绪被压抑住了。

这场手术明明最在意的是自己去做手术的孤独恐惧，以及对程璐缺席的失落，但最后讲出口的却像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当然，现在这样分析更像是马后炮，又像是对思文创作的苛求。又有谁规定脱口秀一定要揭自己的最痛处呢？

呼兰这样的外向观察型选手，自然可以笃定自己无需为了创作刻意寻找负面情绪。但思文的脱口秀是典型的向内探索，从决定讲婚姻生活起，她的表达就注定与真实的经历、情绪无法分开。更何况，两人的婚姻成也脱口秀，败也脱口秀。

环顾其他演员，好像没有谁的婚姻和脱口秀表演事业有如此唇寒齿亡的关系。

思文自己也知道，如若不能处理好真实情绪与舞台的距离，自己的脱口秀也就没法再讲下去了。

于是她选择了退赛。

思文的退场也无形中让这个舞台失去了一个离婚女性的形象。

李诞、程璐和男同事们半真半假地开着关于“前妻”“前嫂子”的玩笑，思文也从以前的调侃者退回到被调侃的位置。她笑得越配合，我看得越憋火。

当她重新站上舞台，气场全开地回怼各种对离婚女人的偏见的那一刻，才是真的爽。

其实这种爽感，无非是真诚的力量发酵了而已。

因为这空缺的两年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她的脆弱。

她对丈夫真实的失望，她无法面对舞台而选择退赛，稍微对她有关注的观众可能还会从其他访谈中了解到她家族中女性长辈的离婚史对她的影响——姥姥离过两次婚，妈妈离过五次婚——她从结婚的那一刻起就觉得自己注定要离婚。

她也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最鄙视的人是妈妈，因为她太擅长表达自己的脆弱。

我们看到一个普通的离婚女性的形象，在这个舞台上逐渐丰满起来的全过程。

她恐惧过，逃避过，掩饰过，最后终于坦坦荡荡站在舞台上，对过去那段被自己定义为“失败”的人生挥手告别。

坊间有句老话，杨笠的段子是杨笠和反应过激的网友们合力完成的。

而思文的段子，则是靠她独自走过的人生形成的一个个闭环。

这些都让她在这群脱口秀演员中显得很特别。

她可能不是很多人心中最好的脱口秀演员，但这股以真实人生入药的勇气却结结实实打动了我。

她讲离婚那场的妆容显然有点“熹妃回宫”的意思。

通篇没有回顾往昔，全都是两年来的全新观察和感悟。

可能因为整个段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老娘看开了”的达观，倒没觉得这是决心回宫复仇的甄嬛，反而让我想起郝思嘉在《飘》的结尾说的那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小时候看到郝思嘉孩子死了，丈夫跑了，事业（家产）也岌岌可危，伤心欲绝，完全不能接受这就是整本书的结尾，于是跑遍市里各个图书馆借其他作家写的续集（相当于现在的同人文），只为看到一个“圆满的结局”——郝思嘉和白瑞德复婚，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重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花了很多年才说服自己，小说停留在那里并不是一个遗憾的结束。

而思文又把我往前推了一步。

她的“美化生活”论又让我想起郝思嘉在身陷绝境时不得不拉下身段向白瑞德借钱的桥段。为了掩饰自己的落魄，她想尽办法装扮自己，家里的窗帘都被扯下来做了新裙子，可惜白瑞德这只老狐狸自重逢的第一眼起就将她无情拆穿。

逞强是真逞强，但那脆弱又顽强的生命力也真的是绝（jio）美。

即便总是被生活无情拆穿，有些强我们还是要逞的。

只是我们可以不再掩饰自己的逞强。

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热爱美化过的脸和生活，一点也不羞耻。用幽默抵抗生活的苦，本来就是一种强大的美化生活的能力。

02

杨笠：用真心换真心

对杨笠的喜欢，始于“普信男”，陷于这一季“我爸的葬礼”。

她不是稳健类型的演员。状态好的时候爆梗频出，但大多数时候，她的段子都是有金句少佳章，很多段子整体比较零散，讲哪算哪，高兴起来唱一句流行歌打个哈哈也是常有的事。

杨笠很多时候的灵光乍现，都来源于路见不平一声吼。像什么“普信男”“以后只调侃成功的男性”“男生的精力就那么一点吗”以及“挑排骨”论（女孩找对象就像挑排骨，总是要最烂的），基本都是在某种情境下有具体对象的吐槽。

就像她在聊“退网”时的心情，她的苦恼是“都没人骂我了”。杨笠是典型的遇强则强、见招拆招型选手，不讲究技巧，不追求深度，人家鸟鸟说跟人聊天还不如看一会书来得实在，杨笠则不然。她不怎么看书，就爱从跟人聊天中汲取知识。

她有很多段子的开头都是网友如何花式骂自己，然后佯装无辜，顺着网友的逻辑一路讽刺下去，最后用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除了最经典的“你为什么不上清华，是因为不喜欢吗”，杨笠还反驳过质疑她讲的不是脱口秀的声音。

不仅贡献了一个金句：

还贡献了一个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刁钻笑点。

她假装去研究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脱口秀”，发现很多人会运用口技。

于是她在表演时也加上了口技。

有风——呼呼呼；

有雨——哗哗哗；

风雨交加——呼哗呼哗。

最后，“一个真正的脱口秀表演送给大家”。

简直损到家了。

看得人很想像李诞那样搓着自己的头皮大喊一句，什么玩意！

这一季讲她爸去世后她跟她妈的聊天，也是用魔法打败魔法的经典案例。

父亲的退场，意外带来了母女之间的相互理解。经典的杨笠式反问道出了一种矛盾又温情的亲子关系：母女俩都怕对方老了会孤独，但其实自己又都挺享受这份自由。

有意思的是，这次的反问句式重复了两次，第一次是杨笠呛她妈，第二次她妈反过来呛杨笠，显然，杨笠口中的自己道高一尺，她妈则魔高一丈。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第四季决赛杨笠有一段蛮出圈的段子，讲她妈看似“重男轻女”，实则是反向护女。

那场表演特别精彩，整个逻辑无懈可击，对重男轻女的传统糟粕伤害力极强，侮辱性更大。

那个段子里，杨笠对她妈明贬暗褒的处理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结合杨笠在第二季讲过的关于她妈养猪的故事，能想象出这是一个聪明能干、充满民间智慧的农村妇女。而她毫无疑问，又把自己身上那股带着浓重市井气息的狡黠遗传给了自己女儿。

剥离出杨笠她妈这条暗线，就好像是绕过刺猬的背，挠到了她柔软的肚皮。

前几天张博洋发了条微博，感叹脱口秀还得是真心换真心。

杨笠在舞台上嬉笑怒骂了几年，常常以女痞子的形象自居。状态最猛的时候，感觉没什么评论能真的伤到她，除了真刀真枪。所以那会她出去表演，担心的都是人身安全。

很多人也说杨笠勇敢，敢于为女性发声，敢于在风口浪尖翻跟头。

但其实那会我倒没觉得她有多勇敢。或者说在普通观众眼里的勇敢言行，反而不是杨笠真正在乎的东西。

对杨笠来说，用魔法打败魔法可能是天赋，难的是用真心换真心。像她这种刺头演员，勇敢意味着把唯一不带刺的软肋袒露给大众。

能在这个喜剧舞台上听到有人讲自己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真的很惊喜。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第一次踏入这个禁区的是杨笠，毕竟杨笠的矛头总是朝外，很少指向自己。

但也很欣慰是杨笠，这场表演足以说明她没有放弃探索脱口秀的边界。

虽然一直喜欢杨笠，但也害怕她陷入性别议题太久太深，无法抽身，慢慢沦为某种空洞的符号。

这个舞台把她带到了更大的名利场，但好在她还是觉得要对脱口秀有交代，还信任这个舞台，要把真心掏出来还给这个舞台。

追到第五季了，这群人还肯赤手空拳地把自己交给脱口秀。

这大概也是骂成这样我还在看的原因吧。

03

思文和杨笠有段时间总是被拿出来比较。尤其是思文退赛之后，杨笠异军突起，女王的头衔在很多人眼里就此易主。

她们俩在各种场合回应过这个问题，思文这次的回应——“杨笠很好，我也不错”——我也很喜欢。

这次把她俩单独拎出来聊，也不是为了分出个高下，主要还是看到她们俩在今年的舞台上分别做出了重要的突破，心生感慨。

思文和杨笠算是《脱口秀大会》里的元老，更是最早进入大众视野的一批脱口秀女演员。但她俩的风格其实有很大差异，从她们俩身上也能看到脱口秀女演员更新迭代的影子。

杨笠讲完葬礼的段子之后，很多人拿思文在第二季聊姥姥的段子和她比较，还有一部分人下定论，认为思文的段子比杨笠的更高级。

我也重温了姥姥的段子，并没有看出谁更高级，倒是更能咂摸出两人在风格上的区别。

思文聊姥姥的段子，文本完整，主题很明确，通篇围绕姥姥擅长苦中作乐的性格展开。

其中最形象的例子是姥姥喝咖啡。

思文的妈妈在大城市赚了钱，给姥姥寄回来很多咖啡。老人家喝不惯咖啡味，又不想浪费，于是整天逼着自己喝咖啡，还跟其他老闺蜜强颜欢笑。

末了，思文一句带过姥姥已经去世，最后以“愿天堂没有咖啡”作结，再次用幽默化解了悲伤。

这是一次非常细腻动人的表演。思文的重点是塑造形象，怀念故人，死亡只是在最后被提及。段子里没有冒犯，更多的是对亲人的细致观察和体谅。

杨笠聊父亲的葬礼，情绪是层层递进的，而且有好几个主题。

本质上不是聊父亲其人，她讲的是人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以及亲人葬礼上需要承受的各种世俗偏见。

虽然她们在表达的时候都承受着亲人离世的悲伤，但两人表达的内容其实是两码事。

杨笠依然带有很强的冒犯和挑衅。

她跳过了父亲从生病到去世的过程，而是选择讲葬礼上的道德焦虑——由于顾及他人眼光无法表达悲伤，又害怕别人觉得自己不孝。

这个问题太常见了，尤其是农村的葬礼，哭丧甚至都能演变成一种职业。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反感，但也几乎没人敢直接拒绝这个环节。

一些网友不理解的声音

她讲出最后一个反转，即哭不出来的弟弟才是每天照顾父亲的人，就是对那些抱有偏见的村民和网友最有力的驳斥。

一个笑中带泪，一个笑里夹刀，实在是两个很不一样的女演员，真没必要比个高低出来。

思文作为开路人，风格更圆润，犀利的表达大多数都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自嘲里。这或许也是受社会环境所限。

回看她五六年前的段子，尽管已经站在安全区拿自己当靶子，而且很多段子的观点现在来看已经算是某种常识，无需再费心和人辩驳，但当时还是受到过很多攻击，说她拜金、物质。

我还翻到这样一条评论。

现在看来是不是觉得年代感十足？但其实也就是两年前的评论而已。

但好像从杨笠开始，女演员的段子里开始有了很强的冒犯感。

从第三季开始，来自女性视角的尖锐声音越来越多。颜怡颜悦、晓卉、小鹿、鸟鸟等人的上场，为这个舞台带来了久违的鲜活力量。

思文夹在其中，很明显温吞有余，力度不足，第一场比赛就被淘汰，本人似乎也无心应战，还是靠张雨绮的复活勉强留了下来。

张雨绮可能还想让思文往前冲，但那时的思文面临的问题可能是，如何接受自己并没有那么勇敢。

如果站在两年前思文的角度去看当时的脱口秀舞台，会有很强的迭代感。

年轻女孩一个比一个猛，她们不会再选择在婚姻里受委屈，她们敢跳出安全区直接讽刺男性，她们在冒犯别人的时候都无需先假装自嘲。颜怡颜悦甚至直接拿“腋毛”“杀妻案”“唐山打人事件”开涮，有些段子直白得让我这个女观众都捏一把汗。

作为“脱口秀老人”，又不得不被“你要继续勇敢”的言论推着走，甚至别人看到后来者这么勇，还会反过来批评你不够犀利……在这一点上，小鹿和思文倒是有点共鸣。

小鹿成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闭塞农村，重男轻女是常态。和思文对婚姻的拧巴相似，小鹿接纳并爱上自己的女性身份，也是一个漫长辛酸的故事。

作为初代元老，她们身上曾被规训的痕迹显然更重，自然也就需要更大的力气去突破。

所以能重新站上舞台，对思文来说就是胜利。

属于一个没那么勇敢的普通女人的胜利。

而今年的表演之于杨笠的意义似乎也殊途同归。

一个被塑造成“战士”的女人终于让大众相信，她身上坚硬带刺的盔甲是由一颗柔软的心织就而成。

这个舞台上有太多可以追求的东西，个人成长、喜剧创作、价值表达……比赛恰恰是最不重要的那一个。

今年两人都没能走进决赛圈，但她们似乎并不遗憾，因为想说的话都已说出口，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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