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的躺平生活，加重了手机依赖，在头条上刷到“大理阿乔的画”，翻完了他絮叨的日常文字。他所说的，完全反映了大理常住人口的主要矛盾，第一，男女不好找对象（我来大理一年了，至今也没找到合适的男朋友）第二，大理大多数常住民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大家始终不愿放弃大理的慵懒生活。

大理是个社区，所有人认识所有人。我的一个好友正好认识阿乔，而我曾写过的老汤也跟阿乔聊过我（大理确有奇人（一）：住了四年山洞的老汤，一千块钱得花一年），关注阿乔后，他约我有空去他家吃饭。在没见到阿乔之前，我以为他是个大龄奇葩男，因为他发表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傻里傻气的，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说的。等见到本人，发现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阿乔是个靠谱稳重的长者，笨拙粗犷的外表下，还有着一颗童真的心。

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写大理的人和事，呆久了才发现，大理很多人活得表里不一，内心没有真正的热爱和力量，于是用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的无能，甚至骗钱。决定写阿乔，一是他这个人很真实，性格有缺点（太过于善良和宽容，优柔寡断），为人处事上却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二是他的画在我看来很有分享的价值，千里马得拉出来跑两圈，才有机会遇到伯乐。

阿乔生于66年，河北白洋淀17年改成雄安新区后，老家人让阿乔回去，阿乔说宁可在大理饿死都不回。85年，阿乔考上位于山西长治的海军飞行学院，学航空理论和机械，毕业后去了葫芦岛当海军，负责修飞机的工程师，一呆就是八年。93年退伍转业，去了交通局运输公司，正式成为了一名公务员。

体制里呆了两年多，阿乔感觉特憋屈。他的个人物品，大头鞋棉大衣皮夹克放在宿舍全被偷了，找领导，领导说自己的物品自己看好；出差去山西带回的老陈醋，整瓶被舍友倒没了，人家连个招呼也不跟他打。业余阿乔会独自看些哲学书，而90年代很多人连哲学是什么都不知道，阿乔为了避免同事揶揄他，把书用牛皮纸包着，将书收在不易被找到的地方，结果他的书还是被同事撕了十几页拿去上厕所。

那会公务员月薪三百，比一般工人高出五六十，受够了同事的阿乔，不打招呼就翘班离开了交通局，六百元的工作保证金也没要，收拾行李偷偷溜回家。在97年，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母亲知道儿子铁饭碗搞砸成了无业游民，一阵狠骂后又痛哭流涕。

92年，叔叔将老家老中医的女儿介绍给阿乔，这段长达二十年的婚姻，可以说完全改变了他后来的人生：被家庭压抑到极致的人，必然会离家出走追求自由。妻子婚后立刻将阿乔的经济完全控制住，生活中因琐事吵架斗嘴，阿乔也完全吵不过强势的妻子。提起离婚，妻子提着菜刀到法院，指着法官说，说谁要敢判离婚她就从六楼跳下来。

阿乔离开体制后，跑业务，做销售，卖各种可以定制的礼品袋包装袋。97年人均年收入两千时，阿乔能挣到一万，而后年收入翻倍式的增长；98年开始业余学画画，进修天津美院，断断续续学了两年，并开始接触古玩。04年在北京程田古玩城又开了一家古玩店，卖字画杂项，赶上贪官经济，有时一件就能赚好几万。他核算了一下，在来大理之前的二十年人生里，他累计赚了300多万。

婚没离成的阿乔选择了躲，长达六七年不怎么回家，女儿高中毕业后，双方也都精疲力尽，阿乔净身出户，房子，存款，拆迁款全不要了，所有积蓄够妻子后半辈子花，对方终于同意离婚。离婚后，阿乔回家探望父母，前妻又找来家里闹，非让阿乔再给她十万现金当分手费。阿乔当时没有钱，然而抵不过前妻的胡搅蛮缠，只能跟她承诺：“等我有钱了，第一个还你。”

离婚让阿乔身无分文，却让他感觉到了重生。他跟大理的缘分无关诗和远方，而是因为爱情。十年前他认识一位尼姑，这位尼姑的同事，一个叫阿洁的还俗后，她想委托人帮忙卖座佛像，于是被辗转介绍给了当时做古玩生意的阿乔。13年恢复单身的阿乔，在交谈中对十六岁就当了尼姑，三十多岁才还俗的阿洁，充满想要保护的渴望，立刻从河北去了宁夏固原。

春宵帐暖后，双方约定找个地方，一起携手过新生活。回到河北，阿乔开始为此做准备。最初想去青岛，山东书画大省，古玩卖画都方便。后来担心前妻骚扰，就从网上查找，在考虑丽江和拉萨后，最终选择了大理。阿乔将所有的个人物品全寄到大理，再去宁夏固原找阿洁，牵着她的手，从固原坐大巴到西安，从西安坐火车到成都，从成都坐火车到云南境内，再坐大巴来到完全陌生的大理。

在大理住了一个礼拜后，阿乔很彷徨，全身就几万钱。在客栈住了三个月，两人牵着手到处找房子。最后在龙龛村里租了半毛坯的白族独栋民居，年租金两万二。花了几千块钱简单装修，再给了阿洁五千元回宁夏接妈妈，阿乔身上只剩不到两千元。阿乔在网上买的被子褥子不送到村里，他从大理大学的学府路骑车下来，一手拿着快递，一手捏刹车，遇到减速带，连人带车摔了翻了几个跟头，血肉模糊，舍不得花钱看医生，在家躺了三天。

阿洁的母亲有失忆症，不认家不认人，经常乱跑，接来大理后几乎得全天盯着，一个月跑丢了8次，打了3次110，后来110不管了，让他们自己找去。三年来，阿洁主要在家照顾母亲，阿乔做二房东能完全收回他的年租还能赚些，那会游客多，他在人民路和柴米多摆地摊，卖画收入不错，古玩前后又卖出了些挣了十多万，日子也算过得平静而富足。

某天阿洁母亲在卫生间摔了一下，头上起了个包，躺床上吃点稀饭，过两天就不怎么吃东西，一周后自然去世，阿洁的状态也因此变得不好。家里来了两个人，说能给阿洁驱魔，带她去灵修（大理搞灵修，萨满的非常多，以后有机会再细写）。那会阿乔父亲也病了，他回老家看完父亲再回大理，阿洁已经一周也不回家一次了。阿乔过年回老家，父亲初八去世，没过两天阿洁就跟他说分手。

阿洁出家时，一个居士供养送了她一套房子，和阿乔分手后，她将那套房子卖了将近30万。阿乔跟带阿洁灵修的人联系，让他们不要骗阿洁的钱了，对方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然后拉黑了他。那段时间，阿乔整夜不睡，不明白阿洁为何误入邪教还要抛弃他，整个人迅速消瘦。

失恋一年后，阿乔遇到了一个叫秋的女生，踏实能干，阳光活泼，两人相处一年后，阿洁又身无分文地回到大理，投奔阿乔。阿乔不知道怎么办，打电话问他母亲，老人说，秋自己能赚钱，离开你她还能活得好好的，但阿洁在这个社会上就不能自己独立生存下去了。阿乔想到自己曾经对阿洁承诺不离不弃，于是同意阿洁住回来，秋也因此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大理。

阿乔很内疚，把两在一起时画的所有画都寄给了秋。秋回到老家半年后跟别人结婚了。阿洁刚回来那阵，还会帮忙卖画，收拾家务，后来变得很奇怪，看到阿乔回来就立刻挂断电话，总是出去很久不回来，阿乔心里总是不踏实。一直以来，他都把赚的所有钱都交给阿洁，发现不对劲后跟她说，以后我赚的钱不能全给你，几天后阿洁再次突然离开，钱也全部带走了，电话也打不通。再次失恋的阿乔回老家散心，有个陌生电话打了挂打了挂，知道是阿洁后，他跟她说，再也无法原谅。至今阿乔也不知道，阿洁要走的原因，他也不想知道了。

如今的阿乔，在大理过着单身生活，有时会做上一大桌子菜，叫上一群朋友，大家吃得开心，他就觉得自己被他人需要了。疫情后的大理，租客逃离，房租直降，他在村里租的那栋房子年租又涨了几千。与方正字体合作的，阿乔古拙体和阿乔瘦体，年终分红能给他带来几千元的收入，周末带小孩子画画一个月能赚五百多，偶尔还能卖出几幅他自己的画。所有收入，在物价极低的大理，刚刚只够支撑生活，但是不能抵抗任何风险。

正是因为阿乔这种付出型的人格，让很多吃不起饭或者人缘不好的，都来他这蹭饭。有个自以为特牛的摄影师，来他这儿过分到坐着跟大爷一样等菜上桌，夹菜时一直在盘子里翻来翻去，吃完饭连碗都不帮忙洗。我总跟阿乔说，你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下次那些人来了直接说家里没米了！而阿乔对于这些人，总是一笑而过，说计较得越多，开心就越少。

对于阿乔的画，我的评价是画风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绘画过程能自然流畅，说明他在大理的八年，已经能做到自在和自洽了。他卖的画，都是原稿；他的主题，童真童趣。我问他，对于自己的画有什么期盼没，他没有怀才不遇的迂腐抱怨，也没有像大理大多数的白日梦想家一样，说出想要超越朱新建和李津这种的大话。他的期盼，非常朴素，只要画出的话有人愿意花点小钱买回去，挂在家里做装修，他有了收入，别人看着开心，这就够了。

阿乔说，大理与其他地方的价值观不一样，他在这儿可以放飞自我，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人人都说不能不吃早餐，但是我不吃早餐睡到中午，状态反而会更好。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城市的按部就班和圈养中度过，被公共势力的说辞给绑架着，现在他只想在大理农村度过后半生，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怎么画就怎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