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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树像过早秃头的中年人,瘦骨嶙峋气度清奇,银杏则保持了贵妇人的容荣华贵,叶子金黄,在深秋的风中保持了矜持的美态。梨树、楸树、核桃、橡树等树种去掉了春夏的斑斓,无一幸免的露出丰满后的羸弱。初冬驱车而过的每一个地方,总是给人一个明显不过的暗示,该结束了。谁该结束了,是我们,还是树木,显然我们过度自信,我祖母在世的时候嘴上老挂着一句话,人活不过东西。她的话在当初听来毫无新意,年岁渐长后觉得是很哲学的金言,甚至有些宗教的肃穆。祖母活到九十三岁,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她是用年轮体会到了时间的走过,像大地上的树木体会到了时间里那些叶生叶落,无言凋零。

人能活过树吗?实在不能!人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实在是自欺欺人的话,人确实是一世,而树确有很多的世,它的叶子落了,只是生命的一种蛰伏,来年华发,它的叶子依旧呈现出含水的绿意,人是不能落叶的,一落叶就要归根,就是归于泥土,随风而去,就是骨殖也经不起岁月磨砺,化为尘埃。而树会经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落叶幻化,成为植物精灵成为植物神灵。西安的南郊有个香积寺,里面有颗银杏树,说是李世民手植的,李世民如果在的话快一千六百岁了吧,按一百岁活一次,也活了十六次了吧,李世民成为文字和历史里的符号,而香积寺里的银杏树确活的容颜千秋比同日月,每年寒露以后,它的叶子会铺排出近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金黄图腾,观拜的人们络绎不绝。那个更厉害呢?是人还是树。人很会哄自己,人在他的一生中总是做寿同天地的梦,确总是来去匆匆,树无言,却活成了不老的样子。在我小的时候,二舅用核桃木给我家窝了一对老式靠背圈椅,这个窝字老手艺的意思,粗细直溜的核桃枝煨在火堆的余烬里,滋滋的冒着蓝烟,一锅旱烟功夫拿出来窝圈,一折一放,一折一放,直到直溜的核桃木成了圈椅靠背的弧度,两个小圆的核桃木树杠子放在磨盘上,像两根巨大的牛犄角。家后来迁移到山外了,那对核桃木椅子却一直跟着家走,过年的时候去看二舅,快九十岁的他腰快弯到了地上,我贴着他的耳朵说,您窝的核桃木椅子我们还坐呢。他笑着说,人咋能活过树呢!

老屋门口有一颗很大的泡桐树,每年春天叶子还没有绿粉色的花却开的艳,香味迤逦,村口就能闻见,祖母去世的前两年总是往泡桐树身上缠绕彩色的布条纸条,父亲说她也不听,我说不要说了,她喜欢就缠吧。祖母是清明前一天走的,泡桐树当天夜里就开了花,香的厉害,花期比往年早了快十天,祖母七期刚过,泡桐突然叶花尽落,成了死树,父亲说你婆(关中人把祖母唤婆)把树带走了。就把树伐了,做了一对箱子,散发着经久不衰的香。

人要敬畏天地,树木长在天地之间,实在是天地无言的使者,它的长驻是天地的气息吐纳,只要用心都能听到。

傅翀

2019.11.14.长安。

来源：新华号 简单生活